賞者,所以辯情也。評者,所以繩理也。賞而不正,則情亂於實;評而不均,則理失其真。理之失也,由於貴古而賤今;情之亂也,在乎信耳而棄目。古今雖殊,其跡實同;耳目誠異,其識則齊。識齊而賞異,不可以稱正;跡同而評殊,未得以言評。評正而賞翻,則情理並亂也。
由今人之畫鬼魅者易為巧,摹犬馬者難為工,何也?鬼魅質虛,而犬馬質露也。質虛者,可托怪以示奇;形露者,不可誣罔以是非,難以其真而見妙也。托怪於無象,可假非而為是;取範於真形,則雖是而疑非。
昔魯哀公遙慕稷契之賢,不覺孔丘之聖;齊景公高悕管仲之謀,不知晏嬰之智。張伯鬆遠羨仲舒之博,近遺子雲之美。以夫子之聖,非不光於稷契;晏嬰之賢,非有減於管仲;揚子雲之才,非為亞於董仲舒;然而弗貴者,豈非重古而輕今,珍遠而鄙近,貴耳而賤目,崇名而毀實耶?
觀俗之論,非苟欲以貴彼而賤此,飾名而挫實,出於善惡混揉,真偽難分,摹法以度物為情,信心而定是非也。今以心察錙銖之重,則莫之能識;懸之權衡,則毫厘之重辨矣。
是以聖人知是非難明,輕重難定,製為法則,揆量物情。戰權衡誠懸,不可欺以輕重;繩墨誠陳,不可誣以曲直;規矩誠設,不可罔以方圓。故摹法以測物,則真偽易辯矣;信心而度理,則是非難明矣。
越人臛蛇,以饗秦客,甘之以為鯉也;既而知其是蛇,攫喉而嘔之,此為未知味也。趙人有曲者,托以伯牙之聲,世人競習之,後聞其非,乃束指而罷,此為未知音也。宋人得燕石,以為美玉,銅匣而藏之,後知是石,因捧匣而棄之,此為未識玉也。郢人為賦,托以靈均,舉世而誦之,後知其非,皆緘口而捐之,此為未知文也。故以蛇為鯉者,唯易牙不失其味;以趙曲為雅聲者,唯鍾期不溷其音;以燕石為美玉者,唯猗頓不謬其真;以郢賦為麗藻者,唯相如不濫其賞。
昔二人評玉,一人曰好,一人曰醜,久不能辯。客曰:“爾來入吾目中,則好醜分矣!”夫玉有定形,而察之不同,非好相反,瞳睛殊也。堂珠黼幌,綴以金魄,碧流光霞,耀爛眩目,而醉者眸轉,呼為焰火,非黼幌狀移,自改變也。鏡形如杯,以照西施,鏡縱則麵長,鏡橫則麵廣。非西施貌易,所照變也。海濱居者,望島如舟,望舟如鳧,而須舟者不造島,射鳧者不向舟,知是望遠,目亂心惑也。山底行者,望嶺樹如簪,視岫虎如犬,而求簪者不上,亡犬者不往呼,知是望高,目亂而心惑也。至於觀人論文,則以大為小,以能為鄙,而不知其目亂心惑也,與望山海不亦反乎?
昔者仲尼先飯黍,侍者掩口笑;於遊揚裘而諺,曾參指揮而哂。以聖賢之舉錯非有謬也,而不免於嗤誚,奚況世人未有名稱,其容止文華,能免於嗤誚者,豈不難也?以此觀之,則正可以為邪,美可以稱惡,名實顛倒,可為歎息也。
今述理者,貽之知音君子,聰達亮於前聞,明鑒出於意表,不以名實眩惑,不為古今易情,采其製意之本略其文外之華,不沒纖芥之善,不掩螢爝之光,可謂千載一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