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非非難言也,所以難言者:言順比滑澤,洋洋纚纚然,則見以為華而不實。敦祗恭厚,鯁固慎完,則見以為掘而不倫。多言繁稱,連類比物,則見以為虛而無用。捴微說約,徑省而不飾,則見以為劌而不辯。激急親近,探知人情,則見以為譖而不讓。閎大廣博,妙遠不測,則見以為誇而無用。家計小談,以具數言,則見以為陋。言而近世,辭不悖逆,則見以為貪生而諛上。言而遠俗,詭躁人間,則見以為誕。捷敏辯給,繁於文采,則見以為史。殊釋文學,以質信言,則見以為鄙。時稱詩書,道法往古,則見以為誦。此臣非之所以難言而重患也。
我韓非不是認為進言本身困難,所以難於進言的情況是:言辭和順流暢,洋洋灑灑,就被認為是華而不實;恭敬誠懇,耿直周全,就被認為是笨拙而不成條理;廣征博引,類推旁比,就被認為是空而無用;義微言約,直率簡略而不加修飾,就被認為是出口傷人而不善辯說;激烈明快而無所顧忌,觸及他人隱情,就被認為是中傷別人而不加謙讓;宏大廣博,高深莫測,就被認為是浮誇無用;談論日常小事,瑣碎陳說,就被認為是淺薄;言辭切近世俗,遵循常規,就被認為是貪生而奉承君主;言辭異於世俗,怪異不同眾人,就被認為是荒唐;口才敏捷,富於文采,就被認為是不質樸;棄絕文獻,誠樸陳說,就被認為是粗俗;動輒援引《詩》《書》,稱道效法古代,就被認為是死記硬背。這些就是我難於進言並深感憂慮的原因。
故度量雖正,未必聽也;義理雖全,未必用也。大王若以此不信,則小者以為毀訾誹謗,大者患禍災害死亡及其身。故子胥善謀而吳戮之,仲尼善說而匡圍之,管夷吾實賢而魯囚之。故此三大夫豈不賢哉?而三君不明也。上古有湯至聖也,伊尹至智也;夫至智說至聖,然且七十說而不受,身執鼎俎為庖宰,昵近習親,而湯乃僅知其賢而用之。故曰以至智說至聖,未必至而見受,伊尹說湯是也;以智說愚必不聽,文王說紂是也。故文王說紂而紂囚之,翼侯炙,鬼侯臘,比幹剖心,梅伯醢,夷吾束縛,而曹羈奔陳,伯裏子道乞,傅說轉鬻,孫子臏腳於魏,吳起收泣於岸門、痛西河之為秦、卒枝解於楚,公叔痤言國器、反為悖,公孫鞅奔秦,關龍逢斬,萇宏分胣,尹子阱於棘,司馬子期死而浮於江,田明辜射,宓子賤、西門豹不鬥而死人手,董安於死而陳於市,宰予不免於田常,範睢折脅於魏。此十數人者,皆世之仁賢忠良有道術之士也,不幸而遇悖亂闇惑之主而死,然則雖賢聖不能逃死亡避戮辱者何也?則愚者難說也,故君子難言也。且至言忤於耳而倒於心,非賢聖莫能聽,願大王熟察之也。
所以法則雖然正確,未必被聽取;道理雖然完美,未必被采用。大王若認為這些話不可信,輕則看成是說毀誹謗,重則使進言者遭到災禍、死亡。所以伍子胥善於謀劃而吳王殺了他,孔子善於遊說而匡人圍攻他,管仲確實賢能而魯國囚禁他。這三個大夫難道不賢嗎?但三處的君主不明智。上古有商湯,極其聖明;有伊尹,極其聰明。極其聰明的去進說極其聖明的,這樣尚且多次進說不被采納,還要親自拿著炊具做廚師,親近熟悉後,湯才知道他賢並重用了他。所以說:用最聰明的去進說最聖明的,未必一到就被接受,伊尹說湯就是這種情況;用聰明的去進說愚蠢的必定不被接受,周文王進說殷紂就是這種情況。所以文王進說紂而紂囚禁了他;翼侯被烤死;鬼侯被做成肉幹;比幹被剖心;梅伯被剁成肉醬;管仲被捆綁;曹羈逃奔陳國;伯裏子沿路乞討;傅說被轉賣;孫臏在魏遭受臏刑;吳起在岸門拭淚,痛心西河將成為秦地,最後在楚國被肢解;公叔痤推薦國中傑出人才反被認作糊塗,公孫鞅出奔到秦;關龍逄被斬;萇弘被剖腹;尹子陷入牢獄;司馬子期死後屍首浮在江上;田明被分屍;芯子賤、西門豹不鬥而被人殺害;董安於死後被陳屍市中;宰予不能逃避田常政變;範睢在魏被打斷肋骨。這十幾個人,都是仁義、賢能、忠良而有本領的人,不幸遇到荒謬昏庸的君主而死去。那麼即使賢聖也不能逃避死亡和刑辱,為什麼呢?就是昏君難以勸諫,所以君子難以進言。況且合情合理的話是逆耳衝撞的,除非賢聖沒人能聽進去。希望大王仔細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