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公將東遊,問於管仲曰:我遊猶軸轉斛,南至瑯邪。司馬曰:“亦先王之遊已。”何謂也?管仲對曰:“先王之遊也,春出,原農事之不本者,謂之遊。秋出,補人之不足者,謂之夕。夫師行而糧食其民者,謂之亡。從樂而不反者,謂之荒。先王有遊夕之業於人,無亡荒之行於身。”桓公退再拜命曰:“寶法也。”管仲複於桓公曰:“無翼而飛者聲也,無根而固者情也,無方而富者生也,公亦固情謹聲,以嚴尊生。此謂道之榮。桓公退。再拜,請若此言。管仲複於桓公曰:“任之重者莫如身,塗之畏者莫如口,期而遠者莫如年。以重任行畏塗至遠期。唯君子乃能矣。”桓公退,再拜之曰:“夫子數以此言者教寡人。”管仲對曰:“滋味動靜,生之養也。好惡喜怒哀樂,生之變也。聰明當物,生之德也。是故聖人齊滋味而時動靜,禦正六氣之變。禁止聲色之淫。邪行亡乎體,違言不存口。靜無定生,聖也。仁從中出,義從外作。仁故不以天下為利,義故不以天下為名。仁故不代王,義故七十而致政。是故聖人上德而下功,尊道而賤物。道德當身故不以物惑。是故,身在草茅之中,而無懾意,南麵聽天下,而無驕色。如此,而後可以為天下王。所以謂德者。不動而疾,不相告而知,不為而成,不召而至,是德也。故天不動,四時雲下,而萬物化;君不動,政令陳下,而萬功成;心不動,使四肢耳目,而萬物情。寡交多親,謂之知人。寡事成功,謂之知用。聞一言以貫萬物,謂之知道。多言而不當,不如其寡也。博學而不自反,必有邪。孝弟者,仁之祖也。忠信者,交之慶也。內不考孝弟,外不正忠信,澤其四經而誦學者,是亡其身者也。”
桓公準備東遊,就向管仲問道:“我這次出遊,想要由芝罘,南至琅邪。司馬卻提出意見說:也要像先王的出遊一樣。這是什麼意思?”管仲回答說:“先王的出遊,春天外出,調查農事上經營有困難的,叫作‘遊’;秋天外出,補助居民中生活有不足的,叫做‘夕’。那種人馬出行而吃喝老百姓糧食的,則叫作‘亡’;盡情遊樂而不肯回來的,則叫作‘荒’。先王對人民有遊、夕的事務,卻沒有沒有荒、亡的行為。”桓公退後拜謝說:“這是寶貴的法度。”管仲又對桓公說:“沒有羽翼而能飛行的,是聲音;沒有根基能夠鞏固而牢靠的,是人的情感;不用什麼方法就能全備的,是人的生命。您應當鞏固感情,謹慎言語,以嚴守尊貴的心性。這就叫道的發揚。”桓公退而表示感謝說;“願從此教。”管仲又對桓公說:“負擔重莫如身體,經曆險莫如口舌,時間再長莫如年代久遠。肩負重任,行經險途並長久堅持的,隻有真正的君子才能做到。”桓公退後再拜說:“夫子快把這方麵的言論教給我。”管仲回答說:“飲食作息,是心性的保養;好惡、喜怒、哀樂,是心性的變化;聰明處事,是心性的德能。因此,聖人總是調節飲食而安排作息,控製六氣的變化,禁止聲色的侵蝕,身上沒有邪僻的行為,口中沒有背理的言論,靜靜地安定著心性,這就是所謂聖人。仁是從心裏發出的,義是在外麵實行的。仁,所以不利用天下謀私利;義,所以不利用天下獵私名。仁,所以不肯取代他人而自立為王;義,所以年到七十而交出政務。因此,聖人總是以德為上而功業在下,重視道而賤視物利。道德在身,所以不被物利所誘惑。因此,即使身在茅舍之中,也毫無懼色;坐南麵而治天下,也沒有驕傲之態。這然後才可以成為天下之王者。其所以叫作有德,就是不必發動,人們也知有所努力;不用言語,人們也能夠理解;不自為,事情也能成;不召喚,人們也能到。這就是德的作用。所以,天不用動,經過四時的運行,下麵就萬物化育;君不用動,經過政令的發布,下麵就萬事成功;心不用動,經過四肢耳目的使用,萬事萬物都感知其意圖。交遊少而親者多的,叫作知人。用力少而成效好的,叫作會辦事。聽一言就能夠貫通萬物的,叫作懂得道。多言而不得當,不如少言;博學而不會反省,一定產生邪惡。孝悌是仁的根本,忠信是交遊的憑借。內不思考孝悌,外不正行忠信,離開這四條原則而空談學問,是會自亡其身的。”
桓公明日弋在廩,管仲隰朋朝,公望二子,弛弓脫釬,而迎之曰:“今夫檻鵠春北而秋南,而不失其時,夫唯有羽翼以通其意於天下乎?今孤之不得意於天下,非皆二子之憂也。”桓公再言,二子不對,桓公曰:“孤既言矣,二子何不對乎?”管仲對曰:“今夫人患勞,而上使不時,人患饑,而上重斂焉。人患死,而上急刑焉,如此,而又近有色,而遠有德。雖檻鵠之有翼,濟大水之有舟楫也,其將若君何?”桓公蹙然逡遁。管仲曰:“昔先王之理人也,蓋人患勞,而上使之以時,則人不患勞也。人患饑,而上薄斂焉,則人不患饑矣。人患死,而上寬刑焉,則人不患死矣。如此,而近有德而遠有色,則四封之內,視君其猶父母邪,四方之外,歸君其猶流水乎。公輟射援綏而乘,自禦,管仲為左,隰朋參乘,朔月三日,進二子於裏官。再拜頓首曰:“孤之聞二子之言也,耳加聰而視加明,於孤不敢獨聽之,薦之先祖。”管仲隰朋再拜頓首曰:“如君之王也,此非臣之言也,君之教也。”於是管仲與桓公盟誓為令曰:“老弱勿刑。參宥而後弊,關箭而不正市正而不布。山林梁澤,以時禁發,而不正也。”草封澤鹽者之歸之也譬若市人。三年教人,四年選賢以為長,五年始興車踐乘,遂南伐楚,門傅施城。北伐山戎,出冬蔥與戎叔,布之天下,果三匡天子而九合諸侯。
第二天,桓公在米倉附近射獵,管仲、隰朋一起前來朝見。桓公看到兩人後,就收弓脫鎧而迎上去說:“那些鴻鵠,春天北飛秋天南去而不誤時令,還不是因為兩隻翅膀的幫助才能在天下暢意飛翔麼?現在我不得意於天下,難道不是你們兩位的憂慮麼?”桓公又說一遍,兩人都沒有回答。桓公說:“我既說了,兩位怎麼不回答呢?”管仲回答說:“現在人民憂慮勞苦,而國君卻不斷的使役他們;人民憂慮饑餓,而國君卻加重他們的賦稅;人民憂慮死,而國君卻加緊用刑。這樣,再加上親近女色,疏遠有德之士,雖然像鴻鵠之有雙翼,過河之有舟揖,對國君能有什麼作用呢?”桓公謙恭局促不知所措。管仲說:“從前先壬治理人民,看人民憂慮勞苦,國君就限定時間使役,人們就不憂慮勞苦了;見人民憂慮饑餓,國君就輕收賦稅,人民就不憂慮饑餓了;見人民憂慮死,國君就寬緩用刑,人民就不憂慮死了。這樣,再加上親近有德行的人而遠女色,那麼,四境之內,對待君主就像父母一樣;四境之外,歸附君就象流水一般了!”桓公立刻中止打獵,拉著車繩上車了。他親自駕車,管仲坐在左邊,隰朋在右邊陪乘。他齋戒三天以後,把兩人接進供俸祖先的廟堂裏,頓首拜謝說:“我聽到你們兩值的話,耳更加聰,目更加明了,我不敢自己獨聽這些話,要同時推薦給先祖也聽到。”管仲、隰朋頓首拜謝說:“有像您這樣的國君,這些話不能算是我們的言論,而應該歸之於您的教導。”於是,管仲與桓公宣誓下令說:“老弱不處刑,犯罪者經過三次寬赦以後再治罪。關卡隻稽查而不征稅,市場隻設官而不收錢,山林水澤,按時封禁和開放而不征賦稅。”結果墾草成封,就澤而鹽的人們,其歸附之眾,象集市一樣。用三年訓練人民,第四年,選拔賢能以配備官吏,第五年開始出動兵車。南伐楚國,靠近方城。又北伐山戎,拿出冬蔥與胡豆等物,播於天下。果然成就了三次匡扶天子而九次召集諸侯的霸業。
桓公外舍,而不鼎饋。中婦諸子謂宮人盍不出從乎?君將有行,宮人皆出從。公怒曰:“庸謂我有行者?”宮人曰:“賤妾聞之中婦諸子。”公召中婦諸子曰:“女焉聞吾有行也?”對曰:“妾人聞之,君外舍而不鼎饋,非有內憂,必有外患。今君外舍而不鼎饋,君非有內憂也,妾是以知君之將有行也。”公曰:“善!此非吾所與女及也。而言乃至焉,吾是以語女。吾欲致諸侯而不至,為之奈何?”中婦諸子曰:“自妾之身之不為人持接也,未嚐得人之布織也。意者更容不審耶?”明日,管仲朝,公告之,管仲曰:“此聖人之言也,君必行也。”
桓公曾在外麵住宿而沒有列鼎進食,內官中婦諸子對宮女說:“你們還不出來侍從麼?君王將要外出了。”宮女們都出來侍從桓公。桓公發怒說:“誰說我要外出的?”宮女們說:“我們是聽中婦諸子講的。”桓公把中婦諸子召來說:“你怎麼知道我要外出呢?”回答說:“據我所知,您凡出宿於外而不列鼎進食,不是有內憂,就是有外患。現在您出宿外舍而不列鼎進食,既然沒有內憂,所以我知道您一定將要外出了。”桓公說:“好,這本來不是我要說給你的,但你的話卻說到這裏了,所以我就告訴你吧。我想召集各國諸侯,而人家不到,該怎麼辦呢?”中婦諸子回答說:“我本人不去作服侍別人的事,別人也就不會給我做衣服。是不是您還有使諸侯不至的原由在內呢?”第二天,管仲上朝,桓公把這事告訴了他。管仲說:“這真是聖人的話,您必須照著辦。”
管仲寢疾,桓公往問之曰:“仲父之疾甚矣,若不可諱也不幸而不起此疾,彼政我將安移之?”管仲未對。桓公曰:“鮑叔之為人何如?”管子對曰:“鮑叔君子也,千乘之國,不以其道,予之,不受也。雖然,不可以為政,其為人也,好善而惡惡已甚,見一惡終身不忘。”桓公曰:“然則庸可?”管仲對曰:“隰朋可,朋之為人,好上識而下問,臣聞之,以德予人者,謂之仁;以財予人者,謂之良;以善勝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養人者,未有不服人者也。於國有所不知政,於家有所不知事,則必朋乎。且朋之為人也,居其家不忘公門,居公門不忘其家,事君不二其心,亦不忘其身,舉齊國之幣。握路家五十室,其人不知也,大仁也哉,其朋乎!”公又問曰:“不幸而失仲父也,二三大夫者,其猶能以國寧乎?”管仲對曰:“君請矍已乎,鮑叔牙之為人也好直,賓胥無之為人也好善,寧戚之為人也能事,孫在之為人也善言。”公曰:“此四子者,其庸能一人之上也?寡人並而臣之,則其不以國寧,何也。”對曰:“鮑叔之為人也好直,而不能以國詘,賓胥無之為人也好善,而不能以國詘。寧戚之為人也能事,而不能以足息。孫在之為人也善言,而不能以信默臣聞之,消息盈虛,與百姓詘信,然後能以國寧,勿已者,朋其可乎!朋之為人也,動必量力,舉必量技。”言終,喟然而歎曰:“天之生朋,以為夷吾舌也,其身死,舌焉得生哉?”管仲曰:“夫江黃之國近於楚,為臣死乎,君必歸之楚而寄之。君不歸,楚必私之,私之而不救也,則不可,救之,則亂自此始矣。”桓公曰:“諾。”管仲又言曰:“東郭有狗啀啀,旦暮欲齧我,猳而不使也,今夫易牙,子之不能愛,將安能愛君?君必去之。”公曰:“諾。”管子又言曰:“北郭有狗啀啀,旦暮欲齧我,猳而不使也,今夫豎刁,其身之不愛,焉能愛君,君必去之。”公曰:“諾。”管子又言曰:“西郭有狗啀啀,旦暮欲齧我,猳而不使也,今夫衛公子開方,去其千乘之太子,而臣事君,是所願也得於君者,將欲過其千乘也,君必去之。”桓公曰:“諾。”管子遂卒。卒十月,隰朋亦卒。桓公去易牙豎刁衛公子開方。五味不至,於是乎複反易牙。宮中亂,複反豎刁。利言卑辭不在側,複反衛公子開方。桓公內不量力,外不量交,而力伐四鄰。公薨,六子皆求立,易牙與衛公子,內與豎刁,因共殺群吏而立公子無虧,故公死七日不斂,九月不葬,孝公奔宋,宋襄公率諸侯以伐齊,戰於甗,大敗齊師,殺公子無虧,立孝公而還。襄公立十三年,桓公立四十二年。
管仲臥病,桓公去慰問,說:“仲父的病很重了,這是無需諱言的。設不幸而此病不愈,國家大政我將轉托給誰呢?”管仲沒有回答。桓公說:“鮑叔的為人怎樣?”管仲回答說:“鮑叔是個君子。即使千輛兵車的大國,不以其道送給他,他都不會接受的。但是,他不可托以國家大政。他為人好善,但憎惡惡人太過分,見一惡終身不忘。”桓公說:“那麼誰行?”管仲回答說:“隰朋行。隰朋的為人,有遠大眼光而又虛心下問。我認為,給人恩惠叫作仁,給人財物叫作良。用做好事來壓服人,人們也不會心服;用做好事來薰陶人,人們沒有不心服的。治國有有所不管的政務,治家有有所不知的家事,這隻有隰朋能做到。而且,隰朋為人,在家不忘公事,在公也不忘私事;事君沒有二心,也不忘其自身。他曾用齊國的錢,救濟過路難民五十多戶,而受惠者不知道是他。稱得上大仁的,還不是隰朋麼?”桓公又問說:“我不幸而失去仲父,各位大夫還能使國家安寧麼?”管仲回答說:“請您衡量一下本國吧!鮑叔牙的為人,好直;賓胥無的為人,好善;寧戚的為人,能幹;曹孫宿的為人,能說。”桓公說:“這四人,誰能得到一個?他們都是上等人材。現在我全都使用,還不能使國家安寧,那是什麼原故呢?”回答說:“鮑叔的為人好直,但不能為國家而犧牲其好直;賓胥無的為人好善,但不能為國家而犧牲其好善;寧戚的為人能幹,但不能適可而止;曹孫宿的為人能說,但不能取信以後就及時沉默。據我所知,按照消長盈虧的形勢,與百姓共屈伸,然後能使國家安寧長久的,還不是隰朋才行麼?隰朋為人,行動一定估計力量,舉事一定考慮能力。”管仲講完話,深歎一氣說:“上天生下隰朋,本是為我作‘舌’的,我身子死了,舌還能活著麼?”管仲還說:“江、黃兩個國家,離楚很近,如我死了,您一定要把它們歸還給楚國。您如不歸還,楚國一定要吞並。他吞並而我不救,那不對;要去救,禍亂就從此開始了。”桓公說:“好。”管仲又說道:“東城有一隻狗,動唇露齒,一天到晚,準備咬人,是我用木枷枷住而沒有使它得逞。現在的易牙,自己的兒子都不愛,怎麼能愛君?您一定要去掉他。”桓公說:“好。”管子又說道:“北城有一隻狗,動唇露齒,一天到晚準備咬人,是我用木枷枷住而沒有使之得逞。現在的豎刁,自己的身體都不愛,怎能愛君?您一定要去掉他。”桓公說:“好。”管子又說道:“西城有一隻狗,動唇露齒,一天到晚準備咬人,是我用木枷枷住而沒有使它得逞。現在的衛公子開方,棄掉千乘之國的太子來臣事於您。這就說明他的欲望是:從您身上得到的,將遠超過一個千乘的國家。您一定去掉他。”桓公說:“好。”管子死了。死後十個月,隰朋也死了。桓公免去易牙、豎刁和衛公子開方。但由於吃東西五味不佳,於是又把易牙召回來;由於宮中亂,又召回豎刁;由於沒有甘言蜜語在身邊,又召回衛公子開方。桓公內不量國力,外不計國交,而征伐四鄰。桓公死後,六子都求立為君。易牙和開方勾結豎刁,共殺百官,擁立公子無虧。所以,桓公死後六十七天沒有入殮,九個月沒有安葬。齊孝公跑到宋國,宋襄公率諸侯伐齊,戰於甗地,大敗齊軍,殺掉公子無虧,立了齊孝公而回。宋襄公共立十三年,齊桓公立四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