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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獄龜鑑》 作者:鄭克  

卷八·嚴明

241、何武奪財前漢時,沛縣有富家翁,貲二千萬。一男才數歲,失母,別無親屬;一女不賢。翁病困,思念恐其爭財,兒必不全,遂呼族人為遺書,悉以財屬女,但餘一劍,雲兒年十五付之。後亦不與。兒詣郡訴,太守何武因錄女及婿,省其手書,顧謂掾史曰:“女既強梁,婿複貪鄙。畏賊害其兒,又計小兒正得此財不能全護,故且付女與婿,實寄之耳。夫劍,所以決斷。限年十五,智力足以自居。度此女婿不還其劍,當聞州縣,或能證察,得以伸理。此凡庸何思慮深遠如是哉!”悉奪其財與兒?曰:“弊女惡婿溫飽十年,亦已幸矣。”聞者歎服。舊出風俗通。

按:張詠尚書,知杭州。先有富民,病將死,子方三歲,乃命婿主其貲,而與婿遺書雲:“他日欲分財,即以十之三與子,七與婿。”子時長立,以財為訟,婿持書詣府,請如元約。詠閱之,以酒酹地曰:“汝之婦翁,智人也。時以子幼,故此囑汝,不然子死汝手矣。”乃命以其財三分與婿,七分與子,皆泣謝而去。見李畋虞部所撰忠定公語錄。

此正類何武事也。夫所謂嚴明者,謹持法理,深察人情也。悉奪與兒,此之謂法理;三分與婿,此之謂人情。武以嚴斷者,婿不如約與兒劍也;詠之明斷者,婿請如約與兒財也。雖小異而大同,是皆嚴明之政也。

242、鍾離意畀田後漢鍾離意,為會稽北部督郵。有烏程男子孫常,與弟並分居,各得田四十頃。並死,歲饑,常稍以米粟給並妻子,輒追計直作券,沒取其田。並兒長大,訟常。掾史皆言:“並兒遭餓,賴常升合,長大成人,而更爭訟,非順遜也。”意獨議曰:“常身為伯父,當撫孤弱,而稍以升合,券取其田,懷挾奸詐,貪利忘義。請奪其田,畀並妻子。”眾議為允。見通典。不著出處。舊集不載。

按:聽獄者,或從其情,或從其辭。夫常取並妻子田,固有辭矣,奈其懷挾奸詐,貪利忘義之情何?意獨以情責常,是不從其辭,而從其情也,可不謂之嚴明乎!

243、陳矯論決魏陳矯為魏郡太守時,係囚千數,有至曆年。矯以為周有三典之製,漢約三章之法,今惜輕重之理,而忽久係之患,可謂繆矣。自覽罪狀,一時論決。出魏誌本傳。舊集不載。

按:此蓋罪狀已定,而輕重有疑,吏不敢決者也。使有罪不論,無罪久係,自古以為患矣。然拘文之吏,每每如此,繆可知也。易曰:“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獄。”矯自覽罪狀,所謂“明慎”也;一時論決,所謂“不留獄”也。若罪狀未定者,慮有冤誣,理當考核,豈可取快一時耶?君子於此宜盡心焉。

244、王敬則鞭偷南齊王敬則,為吳興太守。錄得一偷,召其親屬於前鞭之,令偷身長掃街路。久之,乃令舉舊偷自代。諸偷恐為所識,皆逃去,境內以清。出南史本傳。舊集不載。

按:偷之冒法,初不畏罪,設此二事,令其厭苦,庶或可戢也。

245、裴俠許首後周裴俠為戶部中大夫時,有奸吏主守倉儲,積年隱沒至千萬者。及俠在官,勵精擿發,旬日之間,奸盜略盡。轉工部中大夫。有大司空掌錢物典悲泣,或問其故,對曰:“所掌錢物,多有費用,裴公清嚴,懼遭罪責。”俠聞之,許其自首。出北史本傳。舊集不載。

按:彼未知懼也,俠則治之;此已知懼也,俠則宥之。其治之者,可以為嚴矣;其宥之者,可以為明矣。明者無他,灼見物情也。

246、趙煚載蒿隋趙煚,為冀州刺史。嚐有人盜煚田中蒿,為吏所執。煚曰:“此乃刺史不能宣風化,彼何罪也。”慰諭遣之,令人載蒿一車賜盜者,愧恥過於重刑。見北史本傳。舊集不載。

按:嚴明者不必厲威刑也,察見物情,中其忌諱,有過於市朝之撻者,煚載蒿賜盜,蓋以此耳。不然,則彼將玩侮,尚何愧恥哉。

247、王鍔焚書(蕭嶷一事附)唐王鍔,為淮南節度使。有遺匿名書於前者,左右取以授鍔,鍔納之靴中。靴中先有他書以雜之,吏退,鍔探取他書焚之,人信其匿名書亦焚也。既歸,而省所告。異日,以他微事連所告者,禁係按驗以譎其眾,下吏以為神明。出唐書本傳。舊集不載。

按:南齊豫章王嶷,不樂聞人過失,左右投書相告,置靴中,竟不視,取焚之。

鍔蓋樂聞人過失者,則其譎也,不若嶷之正也。昔朱博每遷徙易官,所到輒取奇譎,以明示下為不可欺者,鍔豈慕其為人歟?

248、張希崇判財晉張希崇,鎮邠州。有民與郭氏為義子,自孩提以至成人。後因乖戾不受訓,遣之。郭氏夫婦相繼俱死,有嫡子,已長,郭氏諸親教義子訟,雲“是真子”,欲分其財,前後數政不能決。希崇判曰:“父在已離,母死不至。雖雲假子,辜二十年養育之恩;儻是親兒,犯三千條悖逆之罪。甚為傷害名教,豈敢理認田園!其生涯盡付嫡子,所有訟者與其朋黨,委法官以律定刑。”聞者皆服其斷。舊不著出處。

按:唐製,選人試判三條,辭理愜當,決斷明白,乃為合格,謂之“拔萃”。希崇之判,蓋本於此,惟其愜當明白,是故聞者皆服也。

249、張齊賢決訟(王延禧一事附)張齊賢丞相在中書時,戚裏有爭分財不均者,更相訴訟,又因入宮自理於上前。更十餘斷,不服。齊賢曰:“此非台府所能決也,臣請自治之。”上既許,乃坐相府,召訟者,問曰:“汝非以彼所分財少乎?”皆曰:“然。”即命各供狀結實,且遣兩吏趣徙其家,令甲家入乙舍,乙家入甲舍,貨財皆安堵如故,文書則交易之,訟者乃止。明日奏狀,上大悅,曰:“朕固知非卿莫能定也。”出司馬光丞相涑水紀聞。

按:曾肇內翰撰王延禧朝議墓誌雲:延禧任嶽州沅江令時,有兄弟分財者,弟弱,所得田下,訴不均。詰其兄,曰:“均矣。”即令二人以所得更取之。兄訴於州,州守笑曰:“此張詠尚書斷獄法也。”豈彼所聞異乎?

250、燕肅息鬥(鞠真卿一事附)燕肅侍郎,知明州。俗輕悍喜鬥。肅推先毆者,雖無傷必加以罪,後毆者非折跌支體,皆貸之。於是鬥者為息。見本傳。

按:民之鬥毆,傷有輕重,理有曲直,不治其傷,而治其理者,乃息鬥之術也。若折跌支體,則理雖直而傷已甚,斯不可貸矣。譬猶鬥殺用刃以故殺論,蓋其情重也。

沈括內翰說:鞠真卿知潤州時,民有鬥毆者,本罪之外,別令先下手者出錢以與後應者。小人靳財,兼不甘輸錢於敵人,終日紛爭,相視無敢先下手者。蓋無賴之民,不畏杖責,故設此事以折伏之,與王敬則治獄之術同也。見筆談。近時州縣間固有使民輸下拳錢者,然官自取之,則不足以懲惡,而適所以招怨,斯失其本矣。豈若不治其傷,而治其理之簡易乎?

251、韓琚考枉(鄧思賢一事附)韓琚司封,嚐通判虔州。其民善訟,或偽作冤狀,悲憤叫呼,似若可信者。會守缺,琚行郡事,究其風俗,考其枉直,下莫能欺,辭伏者自以為不冤。終於兩浙轉運使。魏公琦之兄也。見尹洙龍圖所撰墓誌。

按:沈括內翰說,江西人好訟,有一書名鄧思賢,皆訟牒法也。其始則教以侮文;侮文不可得,則欺誣以取之;欺誣不可得,則求其罪以劫之。鄧思賢,人名也。始傳此術,遂名其書。村校中往往以授生徒。見筆談。

然則琚所以究其風俗,考其枉直者,豈特下莫能欺,蓋亦人不可劫。不可劫,所以為嚴也;莫能欺,所以為明也。彼其辭伏者,自以為不冤,非此故歟?

252、葛源書訴葛源郎中,初以吉州太和簿攝吉水令。他日,令始至,猾吏誘民數百訟庭下,設變詐以動令,如此數日,令厭事,則事常在吏矣。源至,立訟者兩廡下,取其狀視,有如吏所為者,使自書所訴,不能書者吏受之。往往不能如狀,窮輒曰:“我不知為此,乃某吏教我所為也。”悉捕劾,致之法,訟以故少,吏亦終不得其意。見王安石丞相所撰墓誌。

按:為政者苟欲戢吏,惟嚴明可。夫民雖好訟也,若非吏與交通,亦焉能獨為欺誣、劫持之計耶?吏不得其意,則民訟宜少矣。源使民自書所訴,不能書者吏受之,乃鞫民情、核吏奸之術也。彼既奸滑,自當畏戢。操術如此,不亦可乎?

253、劉敞被召劉敞侍讀知永興軍時,大姓範偉冒武功令祚為祖,穿祚墓,以己祖母祔之,規避徭役者五十年,數犯法至徒、流,輒以贖免,長安人共患苦之。然吏莫敢治。敞按其事,獄未具而召,由是辭屢變,證逮數百人,獄連年不決。詔取付禦史台驗治,卒如敞所發。見本傳。

按:範偉之橫,人患苦之,然敞按其冒蔭避役,證逮數百人,連年不決者何也?彼與黨與結之厚矣,乃敢爾也。證逮之人,其黨與也,豈易鞫哉?且長安人共患苦之,然吏莫敢治,則桀黠可知也。非按者嚴明,不能發其事;非鞫者嚴明,不能得其實。是故奸民多幸免也。獄辭屢變,蓋以此與?

254、許元定額(劉晏一事附)許元待製,初為發運判官,患官舟多虛破釘鞠之數,蓋以陷於木中,不可秤盤,故得為奸。元首至船場,命曳新造舟,縱火焚之,火過,取其釘鞠秤之,比所破才十分之一,自是立為定額。見魏泰東軒筆錄。

按:元不治虛破之罪,而但立為定額,可也。然亦異乎劉晏矣。蘇軾尚書說:晏為江淮發運使時,於揚州造船,每隻載米一千石,破錢一千貫,而實費不及五百貫,或譏其枉費,晏曰:“大國不可以小道理。凡所創製,須謀經久。船場執事者非一,有餘剩衣食可以養活眾人,則私用不窘,而官物牢固。”由是船場人皆富贍,五十餘年饋運不闕。至鹹通末,有吳堯卿者,始勘驗每船合用物料實數,估給其直,無複寬剩,而船場自此破壞,饋運自此闕絕。晏言“大國不可以小道理”,良可信也。見東坡奏議。元定釘鞠額,無乃類吳堯卿乎?雖幸而不至敗事,然其嚴明乃俗士所誇,君子所鄙,不可為後世法也。

255、張式籍冶張式郎中,初為南劍州將樂縣主簿。有銀冶,坐歲課不足,係者常數十百人。式籍其人,使貧富財力相兼,課遂有羨,人無係者。見王安石丞相所撰墓誌。

按:式知銀冶歲課所以不足,蓋緣冶戶或有財而無力,或有力而無財,於是籍其人,使富貧財力相兼,則富者不患力乏,貧者不患財窘,課遂有羨,理宜然也。昔之係者常數十百人,今則人無係者矣。嚴明之政,不當如是乎?

256孫甫舂粟孫甫待製為華州觀察推官時,州倉粟惡,吏當負錢數百萬。轉運使李紘以吏屬甫,乃令取鬥粟舂之,可棄者十才一二,又試之亦然,吏遂得弛,負錢數十萬而已。紘因薦之。見曾鞏舍人所撰行狀。

按:嚴明者,非若世俗以苛為嚴,以刻為明也;持循事理,照察物情之謂也。以事理言之,則倉粟雖惡,不應盡可棄也;以物情言之,則負錢數百萬,將何以償耶?甫取鬥粟舂之,可棄者十才一二,但負錢十萬而已,吏既得弛重負,官亦獲保舊積,是持循照察之效也。可不謂之嚴明乎?

257周沆高估(本傳鹽價一事附)周沆侍郎,嚐為河東轉運使。自慶曆以來,河東行鐵錢,民多盜鑄,吏以峻法繩之,抵罪者日繁,終不能禁。沆乃命高估鐵價,盜鑄者無利,不禁自息。見司馬光丞相所撰神道碑。

按:沆知慶州時,邊民多闌出塞販青鹽。沆請損官鹽之價,犯者稍衰。見本傳。

夫或高鐵估,或損鹽價,法異而意同,皆治其本也。治其末者,雖繩以峻法,而終不能禁,徒為苛刻耳;治其本者,雖處以平法,而奸盜自止,豈非嚴明乎?苟欲嚴行政理,要惟明見事情,然後政不苛暴,事不刻核,而獄訟省矣。彼籍冶而課羨,春粟而負少者,亦猶是也。

258王罕資遷王罕大卿,知潭州。民有與其族人爭產者,辨而複訴,前後十餘年。罕一日悉召立庭下,謂曰:“諸家皆裏富人,無乃厭追逮之苦?今無狀子寒饑不能以自存,況析產之券有不明,以故久不決。人能少資之,令其遠去,後複何患乎?”皆泣聽罕命,自言方對吏時,雖欲求為此,顧不可得。於是遷所訴者於旁州,獄訟為之衰止。見王圭丞相所撰墓誌。

按:嚴明之術,在於察見物情,裁處事體。彼爭產者,困於寒饑;析產者,苦於追逮。理之曲直,何足深校;苟或可已,無不聽命。於是人少資之,令其遠去,則析產者所損不多,而免追逮之苦;爭產者所獲不少,而脫寒饑之困。州民獄訟,亦為衰止。豈非能察見而善裁處乎?儻忿其辨訴,加以峻罰,則物情不無所傷,而事體亦有所害,稱為嚴明,斯失之矣。若君子,則雖昭然深察,毅然決行,而從容中理,無傷害也。豈非嚴明之懿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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