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有所必用,雖虞舜、太王之不欲,固常舉之;有所不必用,雖蚩尤、秦皇之不厭,固當戢之。古之人君,有忘戰而惡兵,其敝天下皆得以陵之,故其勢蹙於弱而不能振;有樂戰而窮兵,其敝天下皆得以乘之,故其勢蹙於強而不知屈。然則,兵於人之國也,有以用而危,亦有以不用而殆矣。
西漢之興,曆五君而至於孝武。自高帝之起匹夫,誅強秦、蹙暴楚,已而平反亂,征不服,迄終其世,而天下伏屍流血者二十餘年。呂後、惠、文,乘天下初定,與民休息,深持柔仁不拔之德。其於兵也,固憚言而厭用之也,可謂知天下之勢矣。孝景之於漢也,蓋威可抗而兵可形之時也。然而,即位未幾,卒然警於七國之變。故其誌氣創艾,亦姑安天下之無事,未暇為天下之勢慮也。然其為漢之勢,亦浸以趨弱矣。孝武帝以雄才大略,承三世涵育之澤,知夫天下之勢將就強而不振,所當濟之以威強而抗武節之時也。方是時也,內無奸變之臣,外無強逼之國,而世為漢患者獨匈奴耳。
夫匈奴自楚、漢之起,乘秦之亂,複踐河南之地,而其勢始強。高帝曾以三十萬之眾困於白登之圍,蓋士不食者七日,已解而歸,不思有以複之,而和親始議矣。高後被其嫚書之辱,臨朝而震怒矣,終之以婉辭順禮慰適其桀驁之情。凡此者,皆欲與民息肩,姑置外之而不校也。孝文之立,其所以順悅輸遺者甚,至飾遣宗女以固其歡。蓋送車未返,而彼已大舉深入,候騎達於甘泉、雍梁矣。其後乍親乍絕,蓋為寇患至於近,嚴霸上、棘門、細柳之屯以衛京都。以孝文之寬仁鎮靜,攝衣發奮,親駕而驅之者再,乃至乎輟飯搏髀而思頗、牧之良能也。孝景之世,其所以悅奉之情與夫遺給之數又加至矣。然其寇侵之暴,紛然其不止也。由是觀之,漢之於匈奴,非深懲而大治之,則其為後患也,可勝備哉?是以孝武抗其英特之氣,選待習騎,擇命將帥,先發而昌誅之。蓋師行十年,斬刈殆盡,名王貴人俘獲百數,單於捧首窮遁漠北,遂收兩河之地而郡屬之。刷四世之侵辱,遺後嗣之安強。至於宣、元、成、哀之世,單於頓顙臣順,謁期聽令以朝,位次比內諸侯。雖曰勞師匱財,而功烈之被遠矣。使微孝武,則漢之所以世被邊患,其戍役轉餉以憂累縣官者,可得而預計哉?甚矣!昧者之議,不知求夫天下之勢、強弱之任所當然者,而猥曰:“文、景為是慈儉愛民,而武帝黷於兵師祈祀。”至與秦皇同日而非詆之,豈不痛哉!使孝武不溺於文成、五利之奸以重秏天下,攘敵之役止於衛、霍之既死,而不窮貳師之兵,則其功烈與周宣比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