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順】
似順
一曰:事多似倒而順,多似順而倒。有知順之為倒、倒之為順者,則可與言化矣。至長反短,至短反長,天之道也。
事情有很多似乎悖理其實是合理的,有很多似乎合理其實是悖理的。如果有人知道表麵合理其實悖理、表麵悖理其實合理的道理,就可以跟他談論事物的發展變化了。白天到了最長的時候就要反過來變短,到了最短的時候就要反過來變長,這是自然的規律。
荊莊王欲伐陳,使人視之。使者曰:“陳不可伐也。”莊王曰:“何故?”對曰:“城郭高,溝洫深,蓄積多也。”甯國曰:“陳可伐也。夫陳,小國也,而蓄積多,賦斂重也,則民怨上矣。城郭高,溝洫深,則民力罷矣。興兵伐之,陳可取也。”莊王聽之,遂取陳焉。
楚莊王打算進攻陳國,派人去探查陳國的情況。派去的人回來說:“不能進攻陳國。”莊王說:“什麼原因呢?”回答說:“陳國城牆很高,護城河很深,蓄積的糧食財物很多。”寧國說:“照這樣說,陳國是可以進功的。陳國是個小國,蓄積的糧食財物卻很多,說明它的賦稅繁重,那麼人民就怨恨君主了。城牆高,護城河深,那麼民力就凋敞了。起兵進攻它,陳國是可以攻取的。”莊王聽從了寧國的意見,於是攻取了陳國。
田成子之所以得有國至今者,有兄曰完子,仁且有勇。越人興師誅田成子,曰:“奚故殺君而取國?”田成子患之。完子請率士大夫以逆越師,請必戰,戰請必敗,敗請必死。田成子曰:“夫必與越戰可也,戰必敗,敗必死,寡人疑焉。”完子曰:“君之有國也,百姓怨上,賢良又有死之臣蒙恥。以完觀之也,國已懼矣。今越人起師,臣與之戰,戰而敗,賢良盡死,不死者不敢入於國。君與諸孤處於國,以臣觀之,國必安矣。”完子行,田成子泣而遣之。夫死敗,人之所惡也,而反以為安,豈一道哉?故人主之聽者與士之學者,不可不博。
田成子所以能夠享有齊國直至今天,原因是這樣的。他有個哥哥叫完子,仁愛而且勇敢。越國起兵討伐田成子,說:“為什麼殺死國君而奪取他的國家?”田成子對此很憂慮。完子請求率領士大夫迎擊越軍,並且要求準許自己一定同越軍交戰,交戰還要一定戰敗,戰敗還要一定戰死。田成子說,“一定同越國交戰是可以的,交戰一定要戰敗,戰敗還要一定戰死,這我就不明白了。”完子說:“你據有齊國,百姓怨恨你,賢良之中又有敢死之臣認為蒙受了恥辱。據我看來,國家已經令人憂懼了。如今越國起兵,我去同他們交戰,如果交戰失敗,隨我去的賢良之人就會全部死掉,即使不死的人也不敢回到齊國來。你和他們的遺孤居於齊國,據我看來,國家一定會安定了。”完子出發,田成子哭著為他送別。死亡和失敗,這是人們所厭惡的,而完子反使齊國借此得以安定。做事情豈止有一種方法呢!所以聽取意見的君主和學習道術的士人,所聽所學不可不廣博。
尹鐸為晉陽,下,有請於趙簡子。簡子曰:“往而夷夫壘。我將往,往而見壘,是見中行寅與範吉射也。”鐸往而增之。簡子上之晉陽,望見壘而怒曰:“嘻!鐸也欺我!”於是乃舍於郊,將使人誅鐸也。孫明進諫曰:“以臣私之,鐸可賞也。鐸之言固曰:見樂則淫侈,見憂則諍治,此人之道也。今君見壘念憂患,而況群臣與民乎?夫便國而利於主,雖兼於罪,鐸為之。夫順令以取容者,眾能之,而況鐸歟?君其圖之!”簡子曰:“微子之言,寡人幾過。”於是乃以免難之賞賞尹鐸。人主太上喜怒必循理,其次不循理,必數更,雖未至大賢,猶足以蓋濁世矣。簡子當此。世主之患,恥不知而矜自用,好愎過而惡聽諫,以至於危。恥無大乎危者。
尹鐸治理晉陽,到新絳向簡子請示事情。簡子說:“去把那些營壘拆平。我將到晉陽去,如果去了看見營壘,這就象看見中行寅和範吉射似的。”尹鐸回去以後,反倒把營壘增高了。簡子上行到晉陽,望見營壘,生氣地說:“哼!尹鐸欺騙了我!”於是住在郊外,要派人把尹鋒殺掉。孫明進諫說;“據我私下考慮,尹鐸是該獎賞的。尹鋒的意思本來是說:遇見享樂之事就會恣意放縱,遇見憂患之事就會勵精圖治,這是人之常理。如交君主見到營壘就想到了憂患,又何況群臣和百姓呢!有利於國家和君主的事,即使加倍獲罪,尹鋒也寧願去做。順從命令以取悅於君主,一般人都能做到,又何況尹鐸呢!希望您好好考慮一下。”簡子說;“如果沒有你這一番話,我幾乎犯了錯誤。”於是就按使君主免於患難的賞賜賞了尹鐸。德行最高的君主,喜怒一定依理而行,次一等的,雖然有時不依理而行,但一定經常改正。這樣的君主雖然還
【別類】
沒有達到大賢的境地,仍足以超過亂世的君主了,簡子跟這類人相當。當今君主的弊病,在於把不知當作羞恥,把自行其是當作榮耀,喜歡堅持錯誤而厭惡聽取規諫之言,以至於陷入危險的境地。恥辱當中沒有比使自己陷入危險再大的。
二曰:知不知,上矣。過者之患,不知而自以為知。物多類然而不然,故亡國僇民無已。夫草有莘有藟,獨食之則殺人,合而食之則益壽。萬堇不殺。漆淖水淖,合兩淖則為蹇,濕之則為幹。金柔錫柔,合兩柔則為剛,燔之則為淖。或濕而幹,或燔而淖,類固不必,可推知也?
別類
小方,大方之類也;小馬,大馬之類也;小智,非大智之類也。
知道自己有所不知,就可說是高明了。犯錯誤人的弊病,正在於不知卻自以為知。很多事物都是好象如此其實並不如此,很多人也是似乎很聰明其實並不聰明,所以國家被滅亡、百姓被殺戮的事情才接連不斷地發生。藥草有莘有藟,單獨服用會致死,合在一起服用卻會益壽。蠍子和紫堇都是毒藥,配在一起反倒毒不死人。漆是流體,水也是流體,漆與水相遇卻會凝固,越是潮濕就幹得越快。銅很柔軟,錫也很柔軟,二者熔合起來卻會變硬,而用火焚燒又會變成流體。有的東西弄濕反倒變得幹燥,有的東西焚燒反倒變成流體,物類本來就不是固定不變的,怎麼能夠推知呢?
魯人有公孫綽者,告人曰:“我能起死人。”人問其故,對曰:“我固能治偏枯,今吾倍所以為偏枯之藥,則可以起死人矣。”物固有可以為小,不可以為大,可以為半,不可以為全者也。
小的方形跟大的方形是同類的,小馬跟大馬是同類的,小聰明跟太聰明卻不是同類的。
相劍者曰:“白所以為堅也,黃所以為牣也,黃白雜則堅且牣,良劍也。”難者曰:“白所以為不牣也,黃所以為不堅也,黃白雜則不堅且不牣也。又柔則錈,堅則折。劍折且錈,焉得為利劍?”劍之情未革,而或以為良,或以為惡,說使之也。故有以聰明聽說,則妄說者止;無以聰明聽說,則堯、桀無別矣。此忠臣之所患也,賢者之所以廢也。
魯國有個叫公孫綽的人,告訴別人說;“我能使死人複活。”別人問他是什麼緣故,他回答說:“我本來就能治療偏癱,現在我把治療偏癱的藥加倍,就可以使死人複活了。”公孫綽並不懂得,有的事物本來就隻能在小處起作用卻不能在大處起作用,隻能對局部起作用卻不能對全局起作用。
義,小為之則小有福,大為之則大有福。於禍則不然,小有之不若其亡也。射招者欲其中小也,射獸者欲其中大也。物固不必,安可推也?
相劍的人說;“白色是表示劍堅硬的,黃色是表示劍柔韌的,黃白相雜,就表示既堅硬又柔韌,就是好劍。”反駁的人說;“白色是表示劍不柔韌的,黃色是表示劍不堅硬的,黃白相雜,就表示既不堅硬又不柔韌。而且柔韌就會卷刃,堅硬就會折斷,劍既易折又卷刃,怎幺能算利劍?”劍的實質沒有變化,而有的認為好,有的認為不好,這是人為的議論造成的。所以,如果能憑耳聰目明來聽取議論,那麼胡亂議論的人就得住口;不能憑耳聰目明聽取議論,就會連議論的人是堯是桀也分辨不清了。這正是忠臣對君主感到憂慮的地方,也是賢人被廢棄不用的原因。符合道義的事,小做就得小福,大做就得犬福。災禍則不是這樣,稍有災禍也不如沒有好。射靶子的人希望射中的目標越小越好,射野獸的人則希望射中的野獸越大越好。事物本來就不是固定不變的,怎麼能夠推知呢?
高陽應將為室家,匠對曰:“未可也。木尚生,加塗其上,必將撓。以生為室,今雖善,後將必敗。”高陽應曰:“緣子之言,則室不敗也。木枯則益勁,塗幹則益輕,以益勁任益輕,則不敗。”匠人無辭而對,受令而為之。室之始成也善,其後果敗。高陽應好小察,而不通乎大理也。
高陽應打算建造房舍,術匠答複說。“現在還不行。木料還濕,上麵再加上泥,一定會被壓彎。用濕木料蓋房子,現時雖然很好,以後一定要倒坍。”高陽應說:“照你所說,房子恰恰不會倒坍。木料越幹就會越結實有力,泥越幹就會越輕,用越來越結實的東西承擔越來越輕的東西,肯定不會倒坍。”木匠無言以對,隻好奉命而行。房子剛落成時很好,後來果然倒坍了。高陽應是喜在小處明察,卻不懂得大道理啊!
驥、驁、綠耳背日而西走,至乎夕則日在其前矣。目固有不見也,智固有不知也,數固有不及也。不知其說所以然而然,聖人因而興製,不事心焉。
驥、驁、綠耳等良馬背朝太陽向西奔跑,到了傍晚,太陽仍在它們的前方。眼睛本來就有看不到的東西,智慧本來就有弄不明白的道理,道術本來就有解釋不了的地方。人們不知道一些事物的所以然,但它們確實就是這樣。聖人就順應自然創製製度,不在一時不懂的地方主觀判斷。
【有度】
有度
三曰:賢主有度而聽,故不過。有度而以聽,則不可欺矣,不可惶矣,不可恐矣,不可喜矣。以凡人之知,不昏乎其所已知,而昏乎其所未知,則人之易欺矣,可惶矣,可恐矣,可喜矣,知之不審也。
賢明的君主堅持一定的準則聽取議論,所以不犯錯誤。堅持一定的準則並依據它來聽取議論,就不可以欺騙了,不可以疑懼了,不可以恐嚇了,不可以取悅了。普通人的智慧,對於自己已經了解的不胡塗,對於自己還不了解的卻是胡塗的。如果憑著這種智慧聽取議論,就容易被別人欺騙了,就可以疑懼了,可以恐嚇了,可以取悅了。這是了解得不清楚造成的。
客有問季子曰:“奚以知舜之能也?”季子曰:“堯固已治天下矣,舜言治天下而合己之符,是以知其能也。”“若雖知之,奚道知其不為私?”季子曰:“諸能治天下者,固必通乎性命之情者,當無私矣。”夏不衣裘,非愛裘也,暖有餘也。冬不用[插圖],非愛[插圖]也,清有餘也。聖人之不為私也,非愛費也,節乎己也。節己,雖貪汙之心猶若止,又況乎聖人?
有個客人問季子說:“根據什麼知道舜有才能?”季子說:“堯本來已經治理好天下了,舜談論治理天下符合堯的想法,因此知道他有才能。”客人問:“你雖然知道他有才能,又根據什麼知道他不會謀求私利呢?”季子說;“那些能治理天下的人,一定是通曉生命本性的人,應該是沒有私心的了。”夏天不穿皮裘,並不是愛惜皮裘,而是因為溫暖有餘。冬天不用扇子,並不是愛惜扇子,而是因為寒涼有餘。聖人不謀求私利,並不是愛惜財貨,而是因為要節製自己。如能節製自己,貪心濁欲尚且能夠抑止,又何況聖人呢?
許由非強也,有所乎通也。有所通則貪汙之利外矣。孔墨之弟子徒屬充滿天下,皆以仁義之術教導於天下,然而無所行。教者術猶不能行,又況乎所教?是何也?仁義之術外也。夫以外勝內,匹夫徒步不能行,又況乎人主?唯通乎性命之情,而仁義之術自行矣。
許由辭讓天下並不是勉強做出來的,而是因為對生命本性有所通曉。有所通曉,就會屏棄不義不潔之利了。孔丘墨翟的弟子門徒布滿天下,他們都用仁義之道教導天下的人,但是他們的主張在哪個地方也得不到推行。教導他們的孔丘墨翟尚且不能使自己的主張得到推行,又何況這些被教導的弟子?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仁義之道是外在的。用外在的仁義克服內在的私心,平民百姓尚且做不到,又何況君主!隻要通曉生命本性,仁義之道自然就能得以推行了。
先王不能盡知,執一而萬物治。使人不能執一者,物感之也。故曰:通意之悖,解心之繆,去德之累,通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悖意者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繆心者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者也。智能去就取舍,六者塞道者也。此四六者不蕩乎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清明,清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
先王不能無所不知,他們堅守根本之道,就把天下萬物治理好了。使人不能執守根本之道的原因,是外物的擾動。所以說,要弄通思想上的惑亂,解開心誌上的糾結,去掉德行上的拖累,打通大道上的阻塞。高貴、富有、顯榮,威嚴、聲名、財利,這六種東西是惑亂思想的。容貌、舉止、神情、辭理、意氣,情意,這六種東西是纏繞心誌的。嫌惡、愛戀、欣喜、憤怒、悲傷、歡樂,這六種東西是拖累德行的。智慧、才能、背離、趨就、擇取、含棄,這六種東西是阻塞大道的。這四類東西不在心中擾動,思想就純正了。純正就會平靜,平靜就會清淨明徹,清淨明徹就會虛無,做到虛無就會無所不為了。
【分職】
分職
四曰:先王用非其有如己有之,通乎君道者也。夫君也者,處虛服素而無智,故能使眾智也。智反無能,故能使眾能也。能執無為,故能使眾為也。無智無能無為,此君之所執也。人主之所惑者則不然。以其智強智,以其能強能,以其為強為。此處人臣之職也。處人臣之職,而欲無壅塞,雖舜不能為。
先王使用不是自身所有的東西就象自己所有的一樣,這是因為他們通曉為君之道。君主這種人,居於清虛,執守素樸,看來沒有什麼智慧,所以能使用眾人的智慧。智慧回歸到無所能的境地,所以能使用眾人的才能。能執守無所作為的原則,所以能使用眾人的作為。這種無智、無能、無為,是君主所執守的。君主中的胡塗人卻不是這樣。他們硬憑自己有限的智慧逞聰明,硬憑自己有限的才能逞能幹,硬憑自己有限的作為做事情。這是使自己處於人臣的職位。使自己處於人臣的職位,又想不耳目閉塞;就是舜也辦不到。
武王之佐五人,武王之於五人者之事無能也,然而世皆曰取天下者武王也。故武王取非其有如己有之,通乎君道也。通乎君道,則能令智者謀矣,能令勇者怒矣,能令辯者語矣。
周武王的輔佐大臣有五個人,武王對於這五個人的職事一樣也做不來,但世上都說取天下的是武王。武王取用不是他自身所有的東西就象自己所有的一樣,這是通曉為君之道啊!通曉為君之道,就能讓聰明的人謀劃了,就能讓勇武的人振奮了,就能讓善於言辭的人議論了。
夫馬者,伯樂相之,造父禦之,賢主乘之,一日千裏。無禦相之勞而有其功,則知所乘矣。今召客者,酒酣,歌舞鼓瑟吹竽,明日不拜樂己者,而拜主人,主人使之也。先王之立功名有似於此。使眾能與眾賢,功名大立於世,不予佐之者,而予其主,其主使之也。譬之若為宮室,必任巧匠,奚故?曰:匠不巧則宮室不善。夫國,重物也,其不善也豈特宮室哉!巧匠為宮室,為圓必以規,為方必以矩,為平直必以準繩。功已就,不知規矩繩墨,而賞巧匠也。宮室已成,不知巧匠,而皆曰:“善,此某君、某王之宮室也。”此不可不察也。
馬,伯樂這種人相察它,造父這種人駕禦它,賢明的君主乘坐馬車,可以日行千裏。沒有相察和駕禦的辛勞,卻有一日千裏的功效,這就是知道乘馬之道了。譬如召請客人,飲酒酣暢之際,倡優歌舞彈唱。第二天,客人不拜酣使自己快樂的倡優,而拜酣主人,因為是主人命他們這樣做的。先王建立功名與此相似,使用各位能人和賢人,在世上功名卓著,人們不把功名歸幹輔佐他的人,而歸於君主,因為是君主使輔臣這樣做的。這就象建造官室一定要任用巧匠一樣.什幺緣故呢?回答是;工匠不巧,宮室就造不好。國家是極重要的東西,如果國家治理不好,所帶來的危害豈止象官室建造不好那樣呢!巧匠建造宮室的時候,劃圓一定要用圓規,劃方一定要用矩尺,取平直一定要用水準墨線。事情完成以後,主人不知圓規、矩尺和水準墨線,隻是賞埸巧匠。官室造好以後,人們不知巧匠,而都說:“造得好,這是某某君主、某某帝王的官室。”這個道理是不可不體察的。
人主之不通主道者則不然。自為之則不能,任賢者則惡之,與不肖者議之。此功名之所以傷,國家之所以危。
君主中不通曉為君之道的人則不是這樣。自己去做做不了,任用賢者又對他們不放心,跟不肖的人議論他們。這是功名所以毀敗、國家所以傾危的原因。
棗,棘之有;裘,狐之有也。食棘之棗,衣狐之皮,先王固用非其有而己有之。湯武一日而盡有夏商之民,盡有夏商之地,盡有夏商之財。以其民安,而天下莫敢之危;以其地封,而天下莫敢不說;以其財賞,而天下皆競。無費乎郼與岐周,而天下稱大仁,稱大義,通乎用非其有。
棗子是酸棗樹結的,皮裘是狐皮做的。而人們吃酸棗樹結的棗子,穿狐皮做的皮裘,先王當然也要把不是自身所有的當作自己所有來使用。商湯、周武王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完全占有了夏商的百姓,完全占有了夏商的土地,完全占有了複商的財富。他們憑惜夏商的百姓安定自身,天下沒有人敢憊害他們,他們利用夏商的土地分封諸侯,天下沒有人敢表示不悅;他們利用夏商的財富賞賜臣下,天下就都爭相效力。沒有耗費自己一點東西,可是天下都稱頌他們大仁,稱頌他們大義,這是因為他們通曉了使用不是自身所有東西的道理。
白公勝得荊國,不能以其府庫分人。七日,石乞曰:“患至矣,不能分人則焚之,毋令人以害我。”白公又不能。九日,葉公入,乃發太府之貨予眾,出高庫之兵以賦民,因攻之。十有九日而白公死。國非其有也,而欲有之,可謂至貪矣。不能為人,又不能自為,可謂至愚矣。譬白公之嗇,若梟之愛其子也。
白公勝作亂,控製了楚國,舍不得把楚國倉庫的財物分給別人。事發七天,石乞說:“禍患就要到了,舍不得分給別人就把它燒掉,不要讓別人利用它來危害我們。”白公勝又舍不得這樣做。到了第九天,葉公進入國都,就發放太府的材物給予民眾,拿出高庫的兵器分配給百姓,借以進攻白公。事發十九天白公就失敗而死。國家不是自己所有的,卻想占有它,可以說是貪婪到極點了。占有了國家,不能用來為別人謀利,又不能用來為自己謀利,可以說是愚蠢到極點了。給白公的吝嗇打個比喻,就好象貓頭鷹疼愛自己的子女最後反被子女吃掉一樣。
衛靈公天寒鑿池,宛春諫曰:“天寒起役,恐傷民。”公曰:“天寒乎?”宛春曰:“公衣狐裘,坐熊席,陬隅有灶,是以不寒。今民衣弊不補,履決不組,君則不寒矣,民則寒矣。”公曰:“善。”令罷役。左右以諫曰:“君鑿池,不知天之寒也,而春也知之。以春之知之也而令罷之,福將歸於春也,而怨將歸於君。”公曰:“不然。夫春也,魯國之匹夫也,而我舉之,夫民未有見焉。今將令民以此見之。且春也有善於寡人有也,春之善非寡人之善歟?”靈公之論宛春,可謂知君道矣。
衛靈公讓民眾在天冷時挖池,宛春勸諫說:“天冷時興辦工程,恐怕損害百姓。”曼公說:“天冷嗎?”宛春說;“您穿著狐皮裘,坐著熊皮席,屋角又有火灶,所以不覺得冷。如今百姓衣服破舊不得縫補,鞋子壞了不得編織,您是不冷了,百姓可冷呢!”靈公說:“你說得好。”就下令停止工程。侍從們勸諫說:“您下令挖池,不知道天冷,宛春卻知道。因為宛春知道就下令停止工程,好處將歸於宛春,而怨恨將歸於您。”靈公說;“不是這樣。宛春隻是魯國的一個平民,我舉用了他,百姓對他還沒有什麼了解。現在要讓百姓通過這件事了解他。而且宛春有善行就如同我有一樣,宛春的善行不就是我的善行嗎?”靈公這樣議論宛春,可算是懂得為君之道了。
君者固無任,而以職受任。工拙,下也;賞罰,法也;君奚事哉?若是則受賞者無德,而抵誅者無怨矣,人自反而已。此治之至也。
做君主的人,本來就沒有具體職責,而是要根據臣下的職位委派他們責任。事情做得好壞,由臣下負責,該賞該罰,由法律規定。君主何必親自去做呢?隻要規定臣下的職分就夠了。這樣,受賞的人就無須感激誰,被處死的人也無須怨恨誰,人人都反躬自省就夠了。這是治理國家的最高明的做法。
【處方】
處方
五曰:凡為治必先定分:君臣父子夫婦。君臣父子夫婦六者當位,則下不逾節而上不苟為矣,少不悍辟而長不簡慢矣。
凡治國一定要先確定名分,使君臣父子夫婦名實相副。君臣父子夫婦六種人備居其位,那麼地位低下的就不會超越禮法、地位尊貴的就不會隨意而行了,晚輩就不會凶暴邪僻、長者就不會怠惰輕忽了。
金木異任,水火殊事,陰陽不同,其為民利一也。故異所以安同也,同所以危異也。同異之分,貴賤之別,長少之義,此先王之所慎,而治亂之紀也。
金木功用各異,水火用途有別,陰陽性質不同,但它們作為對人們有用之物則是相同的。所以說,差異是保證同一的,同一是危害差異的。同一和差異的區分,尊貴和卑賤的區別,長輩和晚輩的倫理,這是先王所慎重的,是國家太平或者混亂的關鍵。
今夫射者儀毫而失牆,畫者儀發而易貌,言審本也。本不審,雖堯舜不能以治。故凡亂也者,必始乎近而後及遠,必始乎本而後及末。治亦然。故百裏奚處乎虞而虞亡,處乎秦而秦霸;向摯處乎商而商滅,處乎周而周王。百裏奚之處乎虞,智非愚也;向摯之處乎商,典非惡也:無其本也。其處於秦也,智非加益也;其處於周也,典非加善也:有其本也。其本也者,定分之謂也。
而今射箭的人,仔細觀察毫毛就會看不見牆壁;畫畫的人,仔細觀察毛發就會忽略容貌。這說明要弄清根本。根本的東西不弄清,即使堯舜也不能治理好天下。所以凡是禍亂,一定先從身邊產生而後延及遠處,一定先從根本產生而後延及微未。國家太平也是如此。百裏奚處在虞國而虞國滅亡,處在秦國而秦國稱霸。向摯處在殷商而殷商覆滅,處在周國而周國稱王。百裏奚處在虞國的時候,他的才智並不低下,向摯處在殷商的時候,他所掌管的典籍並不是不好。虞、商所以滅亡,是因為沒有治國之本。百裏奚處在秦國的時侯,他的才智並沒有進一步增加;向摯處在周國的時候,他的典籍並沒有進一步完善。秦、周所以興盛,是因為具有治國之本。所謂治國之本,說的就是確定名分啊!
齊令章子將而與韓魏攻荊,荊令唐篾將而應之。軍相當,六月而不戰。齊令周最趣章子急戰,其辭甚刻。章子對周最曰:“殺之免之,殘其家,王能得此於臣。不可以戰而戰,可以戰而不戰,王不能得此於臣。”與荊人夾沘水而軍。章子令人視水可絕者,荊人射之,水不可得近。有芻水旁者,告齊候者曰:“水淺深易知。荊人所盛守,盡其淺者也;所簡守,皆其深者也。”候者載芻者,與見章子。章子甚喜,因練卒以夜奄荊人之所盛守,果殺唐篾。章子可謂知將分矣。
齊王命令章子率兵同韓魏兩國攻楚,楚命唐篾率乓應敵。兩軍對峙,六個月不交戰。齊王命周最催促章子迅速開戰,言辭非常峻切。章子回答周最說:“殺死我,罷免我,殺戮我的全族,這些齊王對我都可以做到,不可交戰硬讓交戰,可以交戰不讓交戰,這些,齊王在我這裏辦不到。”齊軍與楚軍隔沘水駐軍對壘。章子派人察看河水可以橫渡之處,楚軍放箭,齊軍的偵察兵無法靠近河邊。有一個人在河邊割草,告訴齊軍偵察兵說;“河水的深淺很容易知道。凡是楚軍防守嚴密的,都是水淺的地方;防守粗疏的,都是水深的地方。”齊軍偵察兵讓割草的人坐上車,和他一起來見章子。章子非常高興,於是就乘著黑夜用精兵突襲楚軍嚴密防守的地方,果然大勝,殺死了唐篾。章子可算是知道為將的職分了。
韓昭釐侯出弋,靷偏緩。昭釐侯居車上,謂其仆:“靷不偏緩乎?”其仆曰:“然。”至,舍,昭釐侯射鳥,其右攝其一靷,適之。昭釐侯已射,駕而歸。上車,選間,曰:“鄉者靷偏緩,今適,何也?”其右從後對曰:“今者臣適之。”昭釐侯至,詰車令,各避舍。故擅為妄意之道,雖當,賢主不由也。
韓昭釐侯外出射獵,邊馬拉車盼皮帶有一側鬆了。昭釐侯在車上,對他的車夫說:“皮帶不是有一側鬆了嗎?”車夫說:“是的。”到了獵場,車停了下來,昭釐侯去射鳥,他的車右把那側鬆了的皮帶重新拴緊,使它長短適宜。昭釐侯射獵結束以後,套好車回去。昭麓侯上了車,過了一會兒,說;“先前皮帶有一側鬆了,現在長短適宜,這是怎麼回事?”他的車右從身後回答說;“剛才我把它拴合適了。”昭釐侯回到朝中,就此事責問車令,車令和車右都惶恐地離開住室請罪。所以,擅自行動、憑空猜測的做法,即使恰當,賢主也不照此而行。
今有人於此,擅矯行則免國家,利輕重則若衡石,為方圜則若規矩,此則工矣巧矣,而不足法。法也者,眾之所同也,賢不肖之所以其力也。謀出乎不可用,事出乎不可同,此為先王之所舍也。
假如有這樣一個人,擅自假托君命行事可使國家免於禍患,確定輕重可以象衡器那樣準確,畫方圓可以象用圓規矩尺那樣標準,這種人精巧是很精巧,但是不值得效法。所謂法,是眾人共同遵守的,是使賢與不肖都竭盡其力的。計謀想出來不能采用,事情做敞出來不能普遍推行,這是先王所舍棄的。
【慎小】
慎小
六曰:上尊下卑。卑則不得以小觀上。尊則恣,恣則輕小物,輕小物則上無道知下,下無道知上。上下不相知,則上非下,下怨上矣。人臣之情,不能為所怨;人主之情,不能愛所非。此上下大相失道也。故賢主謹小物以論好惡。
主上地位尊貴,臣下地位低賤。地位低賤就不能通過小事觀察了解主上。地位尊貴就會驕恣,驕恣就會忽視小事,忽視小事,主上就沒有途徑了解臣下,臣下也沒有途徑了解主上。上下互相不了解,主上就會責怪臣下,臣下就會怨恨主上了。就人臣的常情來說,不能為自己所怨恨的君主盡忠竭力;就君主的常情來說,也不能喜愛自己所責怪的臣下。這是造成上下嚴重隔膜的原因。所以賢明的君主慎重對待小事,以表明自己的愛憎。
巨防容螻,而漂邑殺人;突泄一熛,而焚宮燒積;將失一令,而軍破身死;主過一言,而國殘名辱,為後世笑。
大堤中伏藏一隻螻蛄,就會引起水災,衝毀城邑,淹死民眾。煙囪裏漏出一個火星,就會引起大火,焚毀宮室,燒掉積聚。將領下錯一道命令,就會召致兵敗身死。君主說錯一句話,就會導致國破名辱,被後世譏笑。
衛獻公戒孫林父、甯殖食。鴻集於囿,虞人以告,公如囿射鴻。二子待君,日晏,公不來至。來,不釋皮冠而見二子。二子不說,逐獻公,立公子黚。
衛獻公約孫林父、寧殖吃飯。正巧有雁群落在苑囿,虞人把它報告給獻公,獻公就去苑囿射雁。孫林父、寧殖兩個人等待國君,天色已晚,獻公還不回來。回來以後,又連皮冠也不摘就與二人見禮。孫林父和寧殖很不高興,就驅逐了獻公,立公子甜為君。
衛莊公立,欲逐石圃。登台以望,見戎州,而問之曰:“是何為者也?”侍者曰:“戎州也。”莊公曰:“我姬姓也,戎人安敢居國?”使奪之宅,殘其州。晉人適攻衛,戎州人因與石圃殺莊公,立公子起。此小物不審也。人之情,不蹶於山而蹶於垤。
衛莊公立為國君,打算驅逐石圃。有一次,他登上高台遠望,看到了戎州,就問道;“這是做什麼的?”侍從說:“這是戎州。”莊公說:“我和周天子同為姬姓,戎人怎麼敢住在我的國家?”派人搶奪戎人的住宅,毀壞他們的州邑。這時恰好晉國攻衛,戎州人乘機跟石圃一起攻殺莊公,立公子起為君。這是由於對小事不謹慎造成的。人之常情都是如此,誰也不會被高山絆倒,卻往往會被蟻封絆倒。
齊桓公即位,三年三言,而天下稱賢,群臣皆說:去肉食之獸,去食粟之鳥,去絲罝之網。
齊桓公做了國君,三年隻說了三句話,天下就稱頌他的賢德,群臣也都很高興。這三句話是:去掉苑囿中吃肉的野獸,去掉宮廷中吃糧食的鳥雀,去掉用絲編織的獸網。
吳起治西河,欲諭其信於民,夜日置表於南門之外,令於邑中曰:“明日有人僨南門之外表者,仕長大夫。”明日日晏矣,莫有僨表者。民相謂曰:“此必不信。”有一人曰:“試往僨表,不得賞而已,何傷?”往僨表,來謁吳起。吳起自見而出,仕之長大夫。夜日又複立表,又令於邑中如前。邑人守門爭表,表加植,不得所賞。自是之後,民信吳起之賞罰。賞罰信乎民,何事而不成,豈獨兵乎?
吳起治理西河,想向百姓表明自己的信用,就派人前一天在南門外樹起一棵木柱,對全喊百姓下令說:“明天如果有人能把南門外的木柱扳倒,就讓他做長大夫。”第二天直到天黑,也沒有入去扳倒木柱。人們一起議論說;“這些話一定不是真的。”有一個人說:“我去把木柱扳倒試試,最多得不到賞賜罷了,有什麼妨害?”這個人去扳倒了木柱,來稟告吳起。吳起親自接見他,把他送出來,任他為長大夫。而後又在前一天立起木柱,象前一次一樣又對全城百姓下了命令。全城人都圍在南門爭相去扳木柱,木柱埋得很深,誰也沒有得到賞賜。從此以後,百姓相信了吳起的賞罰。賞罰取信於百姓,做什麼做不成?豈止是用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