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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 作者:劉安  

卷一 原道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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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道者,覆天載地,廓四方,柝八極;高不可際,深不可測;包裹天地,稟授無形;原流泉浡,衝而徐盈;混混滑滑,濁而徐清。故植之而塞於天地,橫之而彌於四海,施之無窮而無所朝夕;舒之幎於六合,卷之不盈於一握。約而能張,幽而能明;弱而能強,柔而能剛;橫四維而含陰陽,紘宇宙而章三光;甚淖而滒,甚纖而微;山以之高,淵以之深;獸以之走,鳥以之飛;日月以之明,星曆以之行;麟以之遊,鳳以之翔。
“道”,覆蓋天承載地,拓展至四麵八方,高到不可觸頂,深至無法測底,包裹著天地,無形中萌育萬物。像泉水從源頭處渤湧出來,開始時虛緩,慢慢地盈滿,滾滾奔流,逐漸由濁變清。所以,它豎直起來能充塞天地,橫躺下去能充斥四方,施用不盡而無盛衰;它舒展開來能覆蓋天地四方,收縮卷起卻又不滿一把。它既能收縮又能舒展,既能幽暗又能明亮,既能柔弱又能剛強。它橫通四維而含蘊陰陽,維係宇宙而彰顯日月星辰。它是既柔靡又纖微。因此,山憑藉它才高聳,淵憑藉它才深邃,獸憑藉它才奔走,鳥憑藉它才飛翔,日月憑藉它才光亮,星辰憑藉它才運行,麒麟憑藉它才出遊,鳳凰憑藉它才翱翔。

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於中央;神與化遊,以撫四方。是故能天運地滯,輪轉而無廢,水流而不止,與萬物終始。風興雲蒸,事無不應;雷聲雨降,並應無窮;鬼出電入,龍興鸞集;鈞旋轂轉,周而複帀;已雕已琢,還反於樸,無為為之而合於道,無為言之而通乎德;恬愉無矜而得於和,有萬不同而便於性;神托於秋豪之末,而大宇宙之總。其德優天地而和陰陽,節四時而調五行;呴諭覆育,萬物群生;潤於草木,浸於金石;禽獸碩大,豪毛潤澤,羽翼奮也,角觡生也,獸胎不贕,鳥卵不毈;父無喪子之憂,兄無哭弟之哀;童子不孤,婦人不孀;虹蜺不出,賊星不行;含德之所致也。
遠古伏羲、神農,掌握“道”的根本,立身於天地中央,精神與自然造化融合,以此安撫天下四方,所以使天能運行地能靜凝,像輪繞軸轉永不停息、水流低處永不休止,與天地萬物共始同終。如風起感應雲湧、雷隆相應雨降,又像鬼神閃電瞬間即逝,又如神龍鸞鳥顯現興集,還像鈞旋轂轉周而複始。已被雕琢卻又還返質樸。行順應自然之事來契合“道”,言樸實無華之語來符合“德”。恬靜愉悅不矜不驕求得和諧,包容萬有不求齊物合於天性。其神既依托於細微毫末之中,又擴充至廣大宇宙之內。其德性使天地柔順而陰陽和諧,四時節順而五行有序。煦育萬物,繁衍生長;滋潤草木,浸滲金石;禽獸長得碩大肥壯,毫毛豐澤光亮,翅翼堅壯有力,骨角生長正常;走獸不懷死胎,飛禽孵蛋成鳥;父無喪子悲痛,兄無失弟哀傷;孩童不會成孤兒,女子不會成寡婦;異常虹霓不會出現,螢惑妖星不會運行。這都是廣懷德澤所致。

夫太上之道,生萬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跂行喙息,蠉飛蝡動,待而後生,莫之知德;待之後死,莫之能怨。得以利者不能譽,用而敗者不能非;收聚畜積而不加富,布施稟授而不益貧;旋縣而不可究,纖微而不可勤;累之而不高,墮之而不下;益之而不眾,損之而不寡;斵之而不薄,殺之而不殘;鑿之而不深,填之而不淺。忽兮怳兮,不可為象兮;怳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應無形兮;遂兮洞兮,不虛動兮;與剛柔卷舒兮,與陰陽俛仰兮。
至高無上的道,生育了萬物卻不占為己有,造就成物象卻不自為主宰。各種奔走、飛翔、蠕動、爬行的動物靠道而生,但都不知這是道的恩德;因道而死,但都不知怨恨道。而因道得利者也不讚譽“道”,用道失敗者也不非議“道”;也不因收聚蓄積而富上加富、布施他人而越益貧窮;(這些“道”理)極其細微而無法探究,極其渺細而難以窮盡。累積它也不變高,墮減它也不會低;增益它也不見多,損減它也不會少;砍削它也不變薄,傷害它也不會殘;開鑿它也不見深,填充它也不見淺。惚惚恍恍,難見形象;恍恍惚惚,功能無限;幽幽冥冥,感應無形;深邃混洞,運動不虛;隨剛柔卷縮和舒展,和陰陽俯伏和仰升。

昔者馮夷、大丙之禦也,乘雲車,入雲蜺;遊微霧,騖怳忽;曆遠彌高以極往,經霜雪而無跡,照日光而無景;扶搖抮抱羊角而上,經紀山川,蹈騰昆侖;排閶闔,淪天門。末世之禦,雖有輕車良馬,勁策利鍛,不能與之爭先。是故大丈夫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禦;乘雲淩霄,與造化者俱;縱誌舒節,以馳大區;可以步而步,可以驟而驟;令雨師灑道,使風伯塌塵;電以為鞭策,雷以為車輪;上遊於霄雿之野,下出於無垠之門,劉覽偏照,複守以全;經營四隅,還反於樞。
以前馮夷、大丙駕禦,乘雷公之車,駕上六條彩虹為馬,遨遊於微朦的雲霧之中,馳騁在邈茫迷朦之境,曆遠及高直到渺遠之處;經過霜雪而不留印跡,日光照射而不映陰影;如飆風曲縈盤旋而上。經過高山大川,跨越昆侖之巔,推開天門,進入天宮。近世駕禦,雖有輕捷車兒健駿良馬,並有強勁鞭兒尖利鞭刺催趕,卻無法與馮夷、大丙爭高低優劣。所以大丈夫恬靜坦然,無思無慮;以天為車蓋,以地為車廂,以四季為良馬,以陰陽為禦手;乘白雲上九霄,與自然造化同往。放開思緒,隨心舒性,騁天宇。可緩行則緩行,可疾馳則疾馳。令雨師清灑道路,喚風伯掃除塵埃;用電來鞭策,以雷做車輪;向上遊於虛廓高渺區域,往下出入無所邊際門戶;雖然觀覽照視高渺之境,卻始終保守著純真;雖然周遊經曆四麵八方,卻仍然返還這“道”之根本。

故以天為蓋,則無不覆也;以地為輿,則無不載也;四時為馬,則無不使也;陰陽為禦,則無不備也。是故疾而不搖,遠而不勞,四支不動,聰明不損,而知八絨九野之形埒者,何也?執道要之柄,而遊於無窮之地。是故天下之事,不可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萬物不變,不可究也,秉其要歸之趣。夫鏡水之與形接也,不設智故,而方圓曲直弗能逃也。是故響不肆應,而景不一設;叫呼仿佛,默然自得。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而後動,性之害也;物至而神應,知之動也;知與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智誘於外,不能反己,而天理滅矣。故達於道者,不以人易天;外與物化,而內不失其情。至無而供其求,時騁而要其宿;小大修短,各有其具;萬物之至,騰踴肴亂而不失其數。是以處上而民弗重,居前而眾弗害,天下歸之,奸邪畏之。以其無爭於萬物也,故莫敢與之爭。
所以,用天作車蓋就沒有什麼不能覆蓋了;以地做車廂就沒有什麼不能承載了;用四季作良馬就沒有什麼不可驅使的了,用陰陽做禦手就沒有什麼不完備的了。所以疾行而不搖晃,遠行而不疲勞,四肢不疲憊,耳目不損傷而能知道整個宇宙天地的界域。這是什麼原因呢?是由於掌握了“道”的根本而暢遊於無窮無盡之中。所以天下之事是不能有意人為地去做的,隻能順隨事物的自然之性去推求;萬物的變化是不能憑人的智慧去探究的,隻能按事物發展趨勢來把握其真諦。鏡子和明淨的水能映照物形,卻並沒有任何的奧妙的設置而使方、圓、曲、直等形狀如實照映出來。因此回音也不是聲音要它回應,影子也不是物體特意設置,這回音呼聲、影子恍惚都是自然而然出現的。人天生喜歡恬靜,這是人的本性。是受到外物誘惑後才動情欲的,這樣本性也就受到了傷害。與外物接觸使精神感應,這是人的智慮活動所造成的。智慮與外界事物接觸後,好惡、愛憎之情也就產生,而好惡、愛憎之情一旦形成,這說明人的智慮已受外物迷惑,人也就不能返回本性而天理泯滅了。所以,通達於道的人是不以人間利欲而改變天性的,即使外隨物化而內心都不會喪失原有的本性。要知道這“道”盡管虛無至極,但卻能滿足萬物之需求,時時變化卻能使萬物歸返自身。這“道”又具備應付萬物的大小長短之能力,所以當萬物紛至遝來、淆亂騰踴時,“道”都能處置有序。所以,得“道”者身居上位時民眾不會感到有欺壓之感,身處前列時民眾不會感到有傷害之感,這樣天下能歸附他,奸邪要懼怕他。正因為他不和萬物爭先,所以也就沒有什麼能與他爭。

夫臨不而釣,曠日而不能盈羅,雖有鉤箴芒距,微綸芳餌,加之以詹何、娟嬛之數,猶不能與網署爭得也。射者杆烏號之弓,彎棋衛之箭,重之羿、逢蒙子之巧,以要飛鳥,猶不能與羅者競多。何則?以所持之小也。張天下以為之籠,因江海以為之署,又何亡魚失鳥之有乎!故矢不若繳,繳不若無形之像。
到江邊釣魚,一整天也不能釣滿一魚簍。雖有鋒利的釣鉤、細綸的釣線、芳香的魚餌,再加上有詹何、娟嬛那樣的釣技,但所釣獲的魚還是無法與用大網捕撈的魚相比。射手張開的是烏號之弓,搭上的是棋衛之箭,再加上有後羿、逢蒙那樣的射技,但所射得的飛鳥還是無法與用羅網捕捉的鳥相比。這是什麼原因呢?因為釣魚者、捕鳥者所用的器具太小。假如張開天穹作籠子、用江海做網罟,哪還會有漏網的魚、飛逸的鳥?所以說光箭不如具有絲繩的繳(箭),而帶有絲繩的箭又不如無形的天地之籠、江海之網。

夫釋大道而任小數,無以異於使蟹捕鼠、蟾蠩捕蚤,不足以禁好塞邪,亂乃逾滋。昔者夏鯀作三仍之城,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壞城平池,散財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賓伏,四夷納職,合諸侯於塗山,執玉帛者萬國。故機械之心藏於胸中,則純白不粹,神德不全,在身者不知,何遠之所能懷!是故革堅則兵利,城成則衝生,若以湯沃沸,亂乃逾甚。是故噬狗,策蹄馬,而欲教之,雖伊尹、造父弗能化。欲寅之心亡於中,則饑虎可尾,何況狗馬之類乎!故體道者逸而不窮,任數者勞而無功。
這就是說放棄大道而用小技來治理天下,無異於用螃蟹捉老鼠、以蛤蟆捉跳蚤,不但不能禁止奸邪堵塞罪惡,反而會更加亂。過去夏鯀修作高的城牆來防範,但結果反而是諸侯叛亂,海外各國也都生狡詐之心。禹看到這點,就拆毀城牆,填平護城河,散發財物,焚燒兵器盔甲,廣施仁德,結果四海臣服,夷族納貢,禹在塗山會見成千上萬帶著玉器錦緞來朝會的諸侯。所以胸中藏有機巧奸詐之心,這純白的道(天性)也就不純粹了,純粹專一的德也就不完備了;處理自身都不理智了,還能安撫感化其他遠處的事和人?所以皮革鎧甲堅硬,這兵器也隨之鋒利,城牆一旦築起,這攻城戰車也隨之產生;這些如同用開水澆入滾燙的水中一樣,非但不能製止沸騰,反而使水沸騰得更厲害。所以以鞭打咬人的狗、用鞭打踢人的馬而想調教好它們,但即使是伊尹、造父這樣的人也無能為力,達不到教化的目的。如果心中不存害人的欲念,那麼就是尾隨饑餓的老虎也不可怕;更何況對付狗、馬之類的動物!所以領悟道的人安安逸逸而沒有辦不到的事,玩弄巧詐之術的人辛辛苦苦卻一事無成。

夫峭法刻誅者,非霸王之業也;箠策繁用者,非致遠之術也。離朱之明,察箴未於百步之外,不能見淵中之魚;師曠之聰,合八風之調,而不能聽十裏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畝之宅也;修道理之數,因天地之自然,則六合不足均也。是故禹之決讀也,因水以為師;神農之播穀也,因苗以為教。
實行嚴刑苛法治理國家,不是成就霸王之業的人所應做的;用椎子、鞭子頻頻刺激坐騎,不是趕遠路的方法。離朱的眼力盡管能看百步之外的針尖,卻看不到深淵中的魚;師曠的耳力盡管能聽辨各種聲調,卻聽不見十裏之外的聲響。這就像單憑一人之能力不足以治理深宅大院一樣。遵循道的規律,順應天地自然,那麼天地四方也不夠他治理。所以夏禹疏通江河正是以順隨水流低處這一自然特性來進行的;神農播種五穀正是以循守苗之自長這一自然特性來耕作的。

夫萍樹根於水,木樹根於土;鳥排虛而飛,獸踱實而走;蛟龍水居,虎豹山處,天地之性也,兩木相摩而然,金火相守而流;員者常轉,窾者主浮,自然之勢也。是故春風至則甘雨降,生育萬物;羽者嫗伏,毛者孕育;草木榮華,鳥獸卵胎;莫見其為者,而功既成矣。秋風下霜,倒生挫傷;鷹雕搏鷙。昆蟲蟄藏;草木注根,魚鱉湊淵,莫見其為者,滅而無形。木處棒巢,水居窟穴;禽獸有芄,人民有室,陸處宜牛馬,舟行宜多水;匈奴出穢裘,於、越生葛絺;各生所急,以備燥濕,各因所處,以禦寒暑,並得其宜,物便其所。由此觀之,萬物固以自然,聖人又何事焉!
浮萍生於水麵,樹木紮根土中,鳥淩空而飛,獸踩地而跑,蛟龍居於水中,虎豹生於山中,這些均是天地自然本性。兩木互相摩擦就會起火,金與火相守則會熔化,圓的物件容易轉動,空的器具容易飄浮,這也都是自然之勢。所以當春風吹拂甘露降臨之時,萬物就生長,長羽翼的開始孵卵,長毛發的開始懷胎,草木開花,鳥卵獸胎:這些並未發現春季在幹什麼而卻恰恰在無形中化育萬物。同樣,當秋風乍起霜降大地之時,草木就凋零,鷹雕搏擊,昆蟲伏藏,草木根部忙於吸儲營養,魚鱉開始湊潛深水之中:這些也並未發現秋季在幹什麼而卻恰恰在悄然中挫滅萬物。居於樹上的築巢,處於水中的靠窟,獸類臥草,人類居室;陸行適用牛馬,水深適宜舟行;匈奴地產粗糙的皮毛,吳越地產透風的葛布:各自生產急需的東西來防備燥濕,各自依靠所處的環境來防禦寒暑,並各得其所、各適其宜。由此看來,萬物均按其本性生存發展,那麼,你人又何必去幹預呢!

九疑炎南,陸事寡而水事眾,於是民人被發文身,以像鱗蟲;短綣不絝,以便涉遊;短袂攘卷,以便刺舟,因之也。雁門之北,狄不穀食;賤長貴壯,俗尚氣力;人不弛弓,馬不解勒,便之也。故禹之裸國,解衣而入,衣帶而出,因之也,今夫徙樹者,失其陰陽之性,則莫不枯槁,故橘樹之江北,則化而為枳;鴝鵒不過濟,貈渡汶而死;形性不可易,勢居不可移也。是故達於道者,反於清淨;究於物者,終於無為。以恬養性,以漠處神,則入於天門。
九嶷山以南的民眾,從事陸地的活少而從事水中的活多,所以這裏的民眾剪發文身,模仿魚龍形象;同樣隻圍短裙不著長褲,以便於涉水遊渡,著短袖衫或卷起袖子,以方便撐船,這些是由水上生活的特點所決定的。雁門以北的狄人不以穀類為主食,輕視老年人而看重青壯年,崇尚力量,不放下弓箭和不解下帶嚼子的馬籠頭,這是由遊牧生活的特點所決定的。所以禹到裸國去,脫掉衣服入境,出境後再穿上衣服,這是由當地的習俗所決定的。今天,移植樹木的人,如果不顧樹木對環境四時陰陽寒暖的適應性,那麼其樹沒有不被弄死的。所以,橘移到江北就變成了枳,鴝鵒不能過濟水,貉一過汶水便會死去。它們的形性特點是不能改變的,生活居處的環境是不能變移的。所以通達“道”的人必返於清淨的天性,探究事物本性的人必歸順自然無為。以恬靜養性,用淡漠修神,就能進入天然的境界。

所謂天者,純粹樸素,質直皓白,未始有也雜糅者也。所謂人者,偶差智故,曲巧偽詐,所以俛仰於世人而與俗交者也。故牛歧蹄而戴角,馬被髦而全足者,天也。絡馬之口,穿牛之鼻者,人也。循天者,與道遊者也;隨人者,與俗交者也。夫井魚不可與語大,拘於隘也;夏蟲不可與語寒,篤於時也;曲士不可與語至道,拘於俗,束於教也。故聖人不以人滑天,不以欲亂情,不謀而當,不言而信,不慮而得,不為而成,精通於靈府,與造化者為人。
所謂“天然”,是指純粹樸素,質真潔白,沒有摻入雜質。所謂“人為”,是指參差不正,虛偽奸詐,以此曲意逢迎與世交往。所以牛蹄分趾而頭上長角,馬蹄完整而頸上生鬃,這就是“天然”;而用馬籠頭絡著馬嘴,用繩子穿過牛鼻,這就是“人為”。遵循天然就必然與“道”遨遊;順從“人為”就必定與世俗交往。那井中小魚,無法與它談論大海,是由於它受環境的局限;生活在夏季的蟲,無法與它談論寒冬,是因為它受季節的限製;寡聞少見的書生,無法與他談論大道,是由於他受習俗、教義的束縛。所以,聖人是不會以“人為”的事去幹擾“天然”,不以欲念去擾亂本性;不用謀劃就能將事處理得當,不必信誓旦旦就能顯現信用,不必思慮就能得心應手,不必大動幹戈就能大功告成;這是因為他精氣與心靈融會貫通,和大道日夜相伴。

夫善遊者溺,善騎者墮,各以其所好,反自為禍。是故好事者未嚐不中,爭利者未嚐不窮也。昔共工之力,觸不周之山,使地東南傾;與高辛爭為帝,遂潛於淵,宗族殘滅,繼嗣絕把。越王翳逃山穴,越人熏而出之,遂不得已。由此觀之,得在時,不在爭;治在道,不在聖;土處下,不爭高,故安而不危;水下流,不爭先,故疾而不遲。
善於遊泳的人容易淹死,善於騎馬的人常會落馬摔傷,他們各因自己的愛好特長而招致災禍。所以放縱情欲的人沒有不傷損自身的,爭名奪利的人沒有不窮困潦倒的。以前共工力大無比,一怒之下頭撞不周山,使大地往東南傾斜,起因是與高辛氏爭奪帝位,結果變成異物潛入深淵中,他的宗族也因此滅絕,後代死盡。越王翳為太子時,不願繼承王位而躲進山洞,但越國人用火將他熏出來,終於被迫為王。由此看來,有所得取決於時勢,而不取決於爭奪,治理天下取決於合道,而不取決於聖明。土處低而不爭高,反而安全沒有危險;水下流而不爭先,反而迅流沒有遲滯。

昔舜耕於曆山,期年,而田者爭處墝埆,以封壤肥饒相讓;釣於河濱,期年,而漁者爭處湍瀨,以曲限深潭相予。當此之時,口不設言,手不指麾,執玄德於心,而化馳若神。使舜無其誌,雖口辯而戶說之,不能化一人。是故不道之道,莽乎大哉!夫能理三苗,朝羽民,徙裸國,納肅慎,未發號施令而移風易俗者,其唯心行者乎!法度刑罰,何足以致之也?是故聖人內修其本,而不外飾其未;保其精神,偃其智故,漠然無為而無不為也,澹然無治也而無不治也。所謂無為者,不先物為也;所謂無不為者,因物之所為。所謂無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謂無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萬物有所生,而獨知守其根;百事有所出,而獨知守其門。故窮無窮,極無極,照物而不眩,響應而不乏,此之謂天解。
過去舜在曆山親自耕種,一年後,耕田者都爭著要耕貧瘠的土地而把肥沃的土地讓給他人。舜在江邊釣魚,一年後,漁民都爭著要在水淺流急的地方打魚而將河灣深潭讓給別人。那時的舜既不喋喋不休地說教,也不指手劃腳地幹預,他隻是保持自然無為的信念和德行而感化民眾無比神速。假如舜沒有這種信念和德行,即使能言善辯而挨家挨戶去勸說,也不能感化一人。因此,不可言說的“道”,能量真是浩大無限!舜帝能治理三苗之亂,使羽國民眾都來朝見,徙移裸國的習俗,接納肅慎人,都未曾發號施令便能移風易俗,大概就是憑著這種自然無為的信念和德行來做事吧!靠法度刑罰哪能收到這樣的效果?所以聖人注重內在本性的修養,而不修飾外表的枝節,保全精神,偃息奸巧,靜漠無為按自然本性去辦事,因而沒有什麼事辦不成,坦然地不去刻意有為治理什麼,反而什麼都能治理好。所謂自然無為,是指不超越事物的本性人為地去做;所謂沒有什麼事辦不成,是說順應了事物的本性。所謂不去治理,是說不改變事物的本性;所謂沒有什麼治理不好,是指順應於事物的必然性。萬物都有其產生、生存的各種具體特性,百事都有其出現、存在的各種具體根據;聖人就是能掌握這些根本、關鍵的東西。所以能探究無窮無盡的事物,並能照觀事物而不會眩惑,因順響應而不會困乏。這就叫知曉“天然”。

故得道者,誌弱而事強,心虛而應當。所謂誌弱而事強者,柔毳安靜,藏於不敢,行於不能;恬然無慮,動不失時;與萬物回周旋轉,不為先唱,感而應之。是故貴者必以賤為號,而高者必以下為基。托小以包大,在中以製外;行柔而剛,用弱而強;轉化推移,得一之道,而以少正多。所謂其事強者,遭變應卒,排患扞難;力無不勝,敵無不淩;應化揆時,莫能害之,是故欲剛者,必以柔守之;欲強者,必以弱保之;積於柔則剛,積於弱則強;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強勝不若己者,至於若己者而同;柔勝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故兵強則滅,木強則折,革固則裂,齒堅於舌而先之敝。是故柔弱者,生之幹也;而堅強者,死之徒也;先唱者,窮之路也;後動者,達之原也。
所以得道之人意念柔順而辦事穩妥,心胸虛靜而處事得當。所謂“誌弱而事強”,是說柔順虛靜,將自己隱藏在不敢有所作為之中,行動上好似無能為力,恬靜無思無慮,舉動不失時宜,順隨事物變化,不首先倡導,感而應順事物。因此,高貴的總以謙卑的字眼來稱呼自己,高大的總以低下的東西為基礎。寄存於小處卻能包容廣大,保持於中間卻能控製左右;行動看似柔弱而實際剛強,以此推移變化,掌握了“一”這道,就能以少製多。所謂“事強”,是說在遭變故、遇突變,排禦患難時,沒有什麼力量不可戰勝、沒有什麼敵手不可製服的;應順變化揆度形勢,沒有什麼能夠傷害他。所以,要想剛強有力,必須保守柔弱。積聚柔弱就會剛強,觀察這種積聚的過程、狀況,就可以預知禍福之所在。以強力取勝,隻能勝過力量不如自己的,碰到和自己一樣剛強的就隻能勢均力敵了。而用柔術勝過力量大於自己的人,這種“柔力”才是無法計量的。所以逞強軍隊一定會遭滅亡,如同堅硬木材容易折斷,堅固皮革容易開裂一樣,堅實的牙齒就比柔軟的舌頭先壞落。所以說“柔弱”才是生存的支柱,而“堅強”是“死亡”的同義語;首先倡導,容易導致窮途末路,隨後而動,才是通達的源泉。

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中壽七十歲,然而趨舍指湊,日以月悔也,以至於死。故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所非。何者?先者難為知,而後者易為攻也,先者上高,則後者攀之;先者逾下,則後者蹶之;先者頹陷,則後者以謀;先者敗績,則後者違之。由此觀之,先者,則後者之弓矢質的也。猶錞之與刃,刃犯難而錞無患者,何也?以其托於後位也。此俗世庸民之所公見也,而賢知者弗能避,也。所謂後者,非謂其底滯而不發,凝結而不流,貴其周於數而合於時也。夫執道理以耦變,先亦製後,後亦製先。是何則?不失其所以製人,人不能製也。
怎麼知道這樣呢?大凡人中等壽命是七十歲,可是人們對自己的追求取舍、所作所為,每天都在自我悔恨,以至到死都是這樣。所以衛國蘧伯玉活了五十歲,覺得前四十九年都做得不對。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先行者難以做得明智,後繼者則容易取得成效;先行者爬上高處,後繼者則可以跟著攀登而上,先行者越過低處,後繼者則可以跟著踩踏前進,先行者跌進陷阱,後繼者則可以考慮避免陷阱,先行者遭受失敗,後繼者則可以免蹈覆轍。由此看來,先行者就是後繼者射箭的箭靶,猶如那矛戟的柄套和鋒刃,鋒刃受損而柄套卻安然無事,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是這柄套處在後麵位置的緣故。這些現象、道理,世俗庸民都知道,可是那些“賢達”卻就是不能避免這一“爭先”。這裏所說的“居後”,並不是指停滯不動、凝結不流,而是要求居後者言行符合道數、適宜時勢。如果能符合事物變化的道理和形勢,那麼先行者可以製馭後繼者,後繼者亦可以製馭先行者,這是什麼道理呢?因為這樣的人掌握著駕禦人的東西,所以別人就無法駕禦他。

時之反側,間不容息;先之則太過,後之則不逮。夫日回而月周,時不與人遊,故聖人不貴尺之壁而重寸之陰,時難得而易失也。禹之趨時也,履遺而弗取,冠掛而弗顧,非爭其先也,而爭其得時也。是故聖人守清道而抱雌節,因循應變,常後而不先,柔弱以靜,舒安以定,攻大?堅,莫能與之爭。
時間流逝快速短暫,快速短暫得呼吸間就引起變化,所以你如果爭先便超越它太遠,如果居後又難以趕上。日月不停地運轉,時間不停地流逝而不遷就人。所以聖人不看重一尺長的玉璧而珍重一寸光陰,因為時機難得而易失。夏禹為追隨時機,鞋子掉了也顧不上拾取,頭巾掛落了也顧不上回頭看,他並不是和誰在爭先後,隻是爭得時機而已。所以聖人固守清純之道柔弱之節,因循變化,處後而不爭先,柔弱而清靜,安定而舒逸,然後能攻克巨大的難關,沒有人能同他抗爭。

天下之物,莫柔弱於水,然而大不可極,深不可測;修極於無窮,遠淪於無涯;息耗減益,通於不訾;上天則為雨露,下地則為潤澤;萬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無好憎;澤及蚑蟯,而不求報;富贍天下而不既,德施百姓而不費;行而不可得窮極也,微則不可得把握也;擊之無創,刺之不傷;斬之不斷,焚之不然,淖溺流遁,錯繆相紛,而不可靡散;利貫金石,強濟天下;動溶無形之域,而翱翔忽區之上,遭回川穀之間,而滔騰大荒之野;有餘不足與天地取與,授萬物而無所前後。是故無所私而無所公,靡濫振蕩,與天地鴻洞;無所左而無所右,蟠委錯蟯,與萬物始終。是謂至德。
天下萬物,沒有比水更柔軟的。然而它大無邊際,深不可測;長無盡頭,遠至無涯;它的生息消耗,減損增益無法計量;它蒸發上天成雨露,降落大地滋潤草木。萬物得不到它就不能生存,百事缺少了它就難以辦成;它滋潤萬物而無偏心,恩澤小蟲不求回報;它富足天下而不枯竭,德澤百姓而不耗損;它行蹤不定而無法查清,細微柔軟而無法把握;砍它不顯痕跡,刺它不留印跡,斬它斬不斷,燒它不起燃;它流遁消融,錯雜紛繞而不消散;它鋒利得能穿刺金石,它強大得能浮載天下;它動溶在無形之區域,遊翔在迷茫之境界,激蕩在山川之峽穀,奔騰在廣袤之原野;它的多少,全由天地來決定,它施予萬物恩澤而不分先後遠近。所以它沒有私念也無公心,泛濫激蕩和天地相通;它沒有左也無右,紛繞錯雜和萬物始終。這就是“水”的最高的德行。

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於天下者,以其淖溺潤滑也,故老聘之言曰:“天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出於無有,人於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夫無形者,物之大祖也;無音者,聲之大宗也。其子為光,其孫為水,皆生於無形乎!夫光可見而不可握,水可循而不可毀。故有像之類,莫尊於水。出生入死,自無踱有,自有踱無,而以衰賤矣。
水之所以能獲得天下最高的德行,全由於它生性柔軟而潤滑。所以老子說:“天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出於無有,入於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無形是萬物的祖始;無音是聲音的祖先。無形的子孫是“光”和“水”,光和水都由無形化育而成!這光看得見而抓不住,水摸得著而毀不掉。所以在有形物類中,沒有比水更尊貴的了。至於那些有生也有死,從無到有從有到無以至衰亡的,就更被賤視了。

是故清靜者,德之至也;而柔弱者,道之要也。虛無恬愉者,萬物之用也;肅然應感,殷然反本,則淪於無形矣。所謂無形者,一之謂也。所謂一者,無匹合於天下者也。卓然獨立,塊然獨處;上通九天,下貫九野;員不中規,方不中矩;大渾而為一葉,累而無根;懷囊天地,為道關門;穆忞隱閔,純德獨存;布施而不既,用之而不勤。是故視之不見其形,聽之不聞其聲,循之不得其身;無形而有形生焉,無聲而五音鳴焉,無味而五味形焉,無色而五色成焉。是故有生於無,實出於虛;天下為之圈,則名實同居。音之數不過五,而五音之變不可勝聽也。味之和不過五,而五味之化不可勝嚐也。色之數不過五,而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故音者,宮立而五音形矣。味者,甘立而五味亭矣;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萬物生矣。
所以清靜是德的最高境界,柔弱是道的精華要害;虛無恬愉,萬物之所用。肅然感應外界,毅然返於根本,就能進入無形的境界。所謂無形,就是達到渾然一體的狀態。所謂渾然一體,就是天下獨一無二。它卓然獨立,昂然獨處;它上通九天,下貫九野;圓而無法用規來度量,方而難以用矩來測量;浩大渾然為一體,積累成體而難見根底;它包裹天地為道之關鍵,靜穆混沌獨存純德;它布施恩德而不會窮盡,作用萬物而不會用盡。因此難以見到它的形狀,無法聽到它的聲響和無法觸摸它的身子。它無形卻能產生有形,無聲卻能形成五音,無味卻能生成五味,無色卻能形成五色。所以說有形來自無形,實體出自虛空。將天下欄成一圈,使名實同居一處。音階不過就是宮、商、角、徵、羽,但用這五音調配出來的聲音卻美妙動聽;味道不過就是甜、酸、苦、辣、鹹,但用這五味調配出來的味道卻美味可口;顏色不過就是赤、黑、青、白、黃,但用這五色調配出來的顏色卻美妙無比。所以就音調來說,宮調確立則五音便成;就味道來說,甜味確立則五味便成;就顏色來說,白色確立則五色便成;而對“道”來說,“一”之確立則萬物就形成。

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際天地。其全也,純兮若樸;其散也,混兮若濁。濁而徐清,衝而徐盈;澹兮其若深淵,泛兮其若浮雲。若無而有,若亡而存。萬物之總,皆閱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門。其動無形,變化若神;其行無跡,常後而先。
因此這“一”之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一”之要義可運用於天地之間。它完整純粹得像沒有雕鑿過的林木;它逸散開來像混沌的濁泥。渾濁而能漸漸澄清,由虛空慢慢盈實;它寧靜如同莫測的深潭,飄蕩若似空中的浮雲;似有似無,似存似亡。萬物無不例外來自“一”之死穴;百事根據理由出自“一”之門戶。它活動時沒有具體形狀,變化奇妙;它行事時沒有任何痕跡,常置身在後,卻又常常領先。

是故至人之治也,掩其聰明,滅其文章;依道廢智,與民同出於公。約其所守,寡其所求,去其誘慕,除其嗜欲,損其思慮。約其所守則察,寡其所求則得。夫任耳目以聽視者,勞形而不明;以知慮為治者,若心而無功。是故聖人一度循軌,不變其宜,不易其常,放準循繩,曲因其當。
所以得“道”者治理天下,閉塞目耳,滅毀紋彩,廢棄智慧,依道而行,與民眾一律公平對待。他簡化職守,減少追求,排除欲念,去掉嗜好,儉於思慮。簡化職守則容易明察,減少追求則容易滿足。相反,如果過分任用耳目視聽則勞累身體且不明智;如果過分憑藉智慮理事則勞損心神且無功效。因此聖人一貫遵循法度,不輕易改變適宜的常規,遵循法度準則,盡力依順事物的本性。

夫喜怒者,道之邪也;憂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過也;嗜欲者,性之累也。人大怒破陰,大喜墜陽;薄氣發瘤,驚怖為狂;優悲多恚,病乃成積;好憎繁多,禍乃相隨。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通而不變,靜之至也;嗜欲不載,虛之至也;無所好憎,平之至也;不與物散,粹之至也。能此五者,則通於神明。通於神明者,得其內者也。是故以中製外,百事不廢;中能得之,則外能收之。中之得,則五藏寧,思慮平,筋力勁強,耳目聰明,疏達而不悻,堅強而不鞼,無所大過而無所不逮;處小而不逼,處大而不窕,其魂不躁,其神不嬈;湫漻寂莫,為天下梟。
喜怒無常是對“道”的偏離;憂傷悲痛是對“德”的喪失;喜好憎惡是對“心”的傷害;所以嗜好欲念是天性的累贅。人大發脾氣則會破壞陰氣,人高興過分則會損傷陽氣;氣短急迫導致喑啞,驚慌恐怖導致發狂;憂悲過分導致怨恨,疾病也由此積成;好惡太多,禍也就隨之產生。所以聖人保持內心無憂樂,是“德”的最高境界;通達而不多變,是“靜”的最高意境;無嗜好欲念,是“虛”的最高意境;沒有愛憎,是“平和”的最高境界;精神不因物累,是“純”的最高境界。能做到上述五點,就能與“神明”相通。和“神明”相通者,是有內性修養的人。所以用心性製外形,百事不廢敗;心性修養成功,就能保養外形。心性得到修養,人體五髒便安寧,思緒便平和,筋骨強勁,耳聰目明;通達而不乖亂,堅強而不折斷;沒有什麼太過分也沒有什麼不及,處窄處不覺得逼迫,處寬處不覺得空曠;心神不急躁,精神不煩擾;清靜恬淡可成天下之英豪。

大道坦坦,去身不遠,求之近者,往而複反。迫則能應,感則能動,物穆無窮,變無開像;優遊委縱,如響之與景;登高臨下,無失所秉;履危行險,無忘玄伏。能存之此,其德不虧。萬物紛糅,與之轉化,以聽天下,若背風而馳,是謂至德,至德則樂矣。古之人有居岩穴而神不遺者,未世有勢為萬乘而日憂悲者。由此觀之,聖亡乎治人而在於得道;樂亡乎富貴而在於德和。知大己而小天下,則幾於道矣。
大道平坦,離你自身不遠;在身邊尋找,轉個身就能得到。得道者,有逼迫就有反應,有感觸便有舉動;他深邃無窮,變化沒有形跡;優遊悠閑,委曲順從,就像回響呼聲,又如物影隨形;居高臨下而不失所秉之“道”;遭遇危機而勿忘玄妙之“道”。能保持這“道”,他的“德”就不會虧損;萬物紛糅複雜,也能與之周旋變化;憑“道”處事,就像順風奔跑輕鬆快捷,這就是最高的德性。有了這最高的德性,也就有了快樂。古代有人住在岩洞裏,但他們的精神道德沒有喪失。隨著世道衰敗,有人雖然身居高位卻天天憂愁悲傷。由此看來,聖明不在於治理人事,而在於得“道”;快樂不在於富貴,而在於得到“平和”。懂得重視自身修養而看輕身外之物,那就接近於“道”了。

所謂樂者,豈必處京台章華,遊雲夢沙丘,耳聽《九韶》《六瑩》,口味煎熬芬芳,馳騁夷道,釣射鷫鸘之謂樂乎?吾所謂樂者,人得其得者也。夫得其得者,不以奢為樂,不以廉為悲,與陰俱閉,與陽俱開。故子夏心戰而臞,得道而肥,聖人不以身役物,不以欲滑和。是故其為歡不忻忻,其為悲不惙惙。萬方百變,消搖而無所定,吾獨慷慨遺物而與道同出,是故有以自得之也。喬本之下,空穴之中,足以適情,無以自得也。雖以天下為家,萬民為臣妾,不足以養生也。能至於無樂者,則無不樂,無不樂則至極樂矣。
所謂快樂,難道一定是住京台、章華,遊玩雲夢、沙丘,耳聽《九韶》《六瑩》這些古樂,口嚐美味食品,奔馳在平坦大道上,或者釣射奇異鳥禽那種快樂嗎?我說的“快樂”,是指每個人能夠獲得他所應獲得的東西。但這裏所說的“能夠獲得他所應獲得的東西”,是不以奢侈為快樂,不以清廉為清苦;他能身處陰暗逆境能忍讓避開,身處光明順境能開放順應。所以,子夏由於處在循道還是貪欲的思想鬥爭而枯瘦,又因由於得道循道而日益肥胖。聖人就是不讓自身受外物役使,不以貪欲來攪亂中和天性。所以,他高興時不忘乎所以,悲傷時不愁雲滿麵。萬物盡管變化莫測,我隻管胸襟坦蕩不予理睬而和道共進出。因此,能夠自得快樂之性,即使住在深山老林之中,棲身空曠山洞之內,也足以愜意舒心;如果不能自得快樂之性,即使君臨天下,以萬民為己臣妾,也不足以保養心性。能夠達到“無樂”境界的人,就沒有什麼不快樂;無不快樂就是最大的快樂。

夫建鍾鼓,列管弦,席旃茵,傅旄象,耳聽朝歌北鄙靡靡之樂,齊靡曼之色,陳酒行觴,夜以繼日,強弩弋高鳥,走大逐狡兔:此其為樂也,炎炎赫赫,怵然若有所誘慕。解車休馬,罷酒撤樂,而心忽然若有所喪,悵然若有所亡也。是何則?不以內樂外,而以外樂內;樂作而喜,曲終而悲;悲喜轉而相生,精神亂營,不得須臾平。察其所以,不得其形,而日以傷生,失其得者也。是故內不得於中,稟授於外而以自飾也;不浸於肌膚,不俠於骨髓,不留於心誌,不滯於五藏。故從外入者,無主於中,不止;從中出者,無應於外,不行。故聽善言便計,雖愚者知說之;稱至德高行,雖不肖者知慕之。說之者眾,而用之者鮮;慕之者多,而行之者寡。所以然者何也?不能反諸性也,夫內不開於中而強學問者,不入於耳而不著於心,此何以異於聾者之歌也?效人為之而無以自樂也,聲出於口,則越而散矣。夫心者,五藏之主也,所以製使四支,流行血氣,馳騁於是非之境,而出入於百事之門戶者也。是故不得於心而有經天下之氣,是猶無耳而欲調鍾鼓,無目而欲喜文章也,亦必不耳勝其任矣。
設置編鍾組鼓,排列管弦樂隊,鋪上氈毯坐墊,陳列旄牛尾和象牙裝飾的儀仗,耳聽朝歌郊野的樂曲,眼看豔麗多姿的舞女,口品香甜的美酒,通宵達旦地飲酒取樂;或者用強弓硬弩來射殺高飛的鳥,用善跑的獵犬來追逐狡兔,這樣作樂尋歡真是熾盛顯赫,使人如醉如癡難忘這誘人的情景。然而,等到一旦遣散車馬,停撤宴飲,心裏就會感到惆悵若有所失。這是什麼原因呢?因為這不是以內心的歡樂去感受外界歡快之境,而是以外界這種的歡快來刺激內心,所以奏樂則喜,曲終則悲,悲喜轉換變化,擾亂了精神,沒有片刻的平靜。察其所以然,在於不懂“樂”之含義,因而日複一日地傷害著心性,喪失了本該有的平和本性。所以在你自身不能把持心性歸向,隻以外界刺激來裝飾自我,這種外界刺激不可能浸滋肌膚,滲浹骨髓,不可能留存於心間,停滯於五髒的。所以從外界刺激感受到的歡樂不可能在心中占據地位,留下而不散逸;而從內部心性所產生的歡樂,因為不產生於外界的刺激,所以也不會散失。因此我們可以看到:當聽到良言妙計,蠢人也懂得喜悅;談到高尚道德,品行惡劣者也知道仰慕。可是為什麼喜歡良言妙計的多而真采納的少、仰慕高尚道德的多而真實施的少,原因是這些人不能返諸心性。那種不是從本性產生學習願望的人而勉強去學習,所學的東西是不會進入耳中留於心裏的,這不就像聾子唱歌?聾子唱歌隻是仿效人而無法自得其樂,歌聲一出口便很快就散逸了。心是五髒的主宰,它控製著四肢的活動,使氣血流通,並能辨別人間是非和弄清事物的原由。所以,假如不是從內心世界有所得(“道”)而空有治理天下之氣概,這就像沒長耳朵而想調節鍾鼓,沒生眼睛而想觀賞紋彩那樣無法勝任的。

故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夫許由小天下而不以己易堯者,誌遺於天下也。所以然者何也?因天下而為天下也。天下之要,不在於彼而在於我,不在於人而在於我身。身得,則萬物備矣。徹於心術之論,則嗜欲好憎外矣。是故無所喜而無所怒,無所樂而無所苦。萬物玄同也,無非無是;化育玄耀,生而如死。夫天下者亦吾有也,吾亦天下之有也;天下之與我,豈有間哉!
所以“天下”是個神聖的東西,不可人為地去治理,人為地去治理就要敗壞它,人為地去把持就會失去它。許由以天下為小而不願接受堯讓出的王位,是因為他將誌向寄寓於整個天下。他之所以這樣做的原因是什麼?他懂得要順隨自然來治理天下。要取得天道,不取決於他人而取決於自身。自身能夠得道則萬物均為我所備。透徹地理解心性之術,這嗜欲好惡就不會侵入內心。所以這樣的人無所謂喜也無所謂惡,無所謂樂也無所謂苦。萬物玄同,無所謂是與非,這均由天道來化育,生死一回事。天下為我所有,我也為天下所有,我與天下之間哪有什麼界限!

夫有天下者,豈必攝權持勢,操殺生之柄,而以行其號令邪?吾所謂有天下者,非謂此也,自得而已;自得則天下亦得我矣。吾與天下相得,則常相有,己又焉有不得容其間者乎?
統治占據天下,哪裏是一定要抓住權勢、操生殺大權而發號施令?我所謂的“天下”,不是指這意思,而是指“自得”而已。“自得”則天下也就得到了我,我和天下融為一體:天下為我擁有,我為天下擁有,又怎麼不能容身於天下呢!

所謂自得者,全其身者也;全其身,則與道為一矣。故雖遊於江潯海裔,馳要褭,建翠蓋,目觀《掉羽》《武》《象》之樂,耳聽滔朗奇麗《激》《抮》之音,揚鄭、衛之浩樂,結激楚之遺風,射沼濱之高鳥,逐苑圃之走獸,此齊民之所以淫泆流湎;聖人處之,不足以營其精神,亂其氣誌,使心怵然失其情性。處窮僻之鄉,側豁穀之間,隱於棒薄之中,環堵之室,茨之以生茅,蓬戶甕牖,揉桑為樞;上漏下濕,潤浸北房,雪霜滖灖,浸潭苽蔣;逍遙於廣澤之中,而仿洋於山峽之旁,此齊民之所為形植黎黑,憂悲而不得誌也;聖人處之,不為愁淬怨忽,而不失其所以自樂也。是何也?則內有以通於天機,而不以貴賤貧富勞逸失其誌德者也。故夫烏之啞啞,鵲之唶唶,豈嚐為寒暑燥濕變其聲哉!
所謂“自得”,是指保全自身的天性,能夠保全自身天性的完美,便與“道”融合一體。所以雖然遊悠於江邊海灘,馳騁駿馬,乘坐華麗車子,眼觀《掉羽》《武象》之類的樂舞,耳聽激蕩清朗奇麗婉轉的樂曲,高奏鄭衛名曲,吟誦清淒高亢的流傳民曲,射獵湖泊岸邊驚飛的鳥兒,逐獵苑囿內奔跑的野獸,這些是凡夫俗子沉湎放蕩的事情,但是聖人置身於這樣的環境,卻不足以惑亂精神意誌,受誘惑而失去本性;同樣處窮鄉僻壤,置深山溪穀,居草野叢林,住簡房陋室,茅草蓋頂,柴草編門,桑枝為樞,上漏下濕,陰冷臥室,雪霜鋪壓,菰蔣蔓延,漂遊在沼澤之中,徘徊在山峽之旁,這些都可以使凡夫俗子形體黑瘦疲憊,憂憂寡歡而感不得誌,但是聖人處在這種環境中不會憂愁怨恨,並不失掉內心的愉悅。這是為什麼呢?在於他們內心已領悟天機,因而不因貴賤、貧富、勞逸的不同而喪失天性。這就像烏鴉啞啞、喜鵲喳喳,哪會因寒暑燥濕的變化而改變它們天生的叫鳴聲!

是故夫得道已定,而不待萬物之推移也,非以一時之變化,而定吾所以自得也。吾所謂得者,性命之情,處其所安也。夫性命者,與形俱出其宗,形備而性命成,性命成而好憎生矣,故土有一定之論,女有不易之行,規矩不能方圓,鉤繩不能曲直。天地之永,登丘不可為修,居卑不可為短。是故得道者,窮而不懾,達而不榮;處高而不機,持盈而不傾;新而不朗,久而不渝;入火不焦,入水不儒。是故不待勢而尊,不待財而富,不待力而強;平虛下流,與化翱翔。若然者,藏金於山,藏珠於淵,不利貨財,不貪勢名。是故不以康為樂,不以慊為悲;不以貴為安,不以賤為危;形神氣誌,各居其宜,以隨天地之所為。
因此,一旦已經堅定地得道,就不受外物變化的影響,不因外物一時變化而來決定自我得道的態度。我所說的“得”,是指生命中的本性處在安適的位置上。生命和形骸一起出自“道”;形骸具有了,生命也就誕生了。生命一旦形成,好惡之情也就容易產生。所以士人有固定的行為準則,女子有不變的行為原則,規矩使他們不能或方或圓,鉤繩使他們不能或曲或直。天地是無限的,所以登上山丘不能自以為站得很高,處在低處不必自以為地位卑微。所以得道者,窮困時不頹懼,顯達時不炫耀;處高位而不危險,持滿時而不傾覆,新興時不光耀亮朗,長久後不至於衰變;放入火中燒不焦,下到水中打不濕。所以不憑權勢而尊貴,不靠財富而富有,不以有力而強大,平和虛靜處下不爭,與造化一起翱翔。如果這樣的話,就能埋金子於山中,藏珍珠於淵底,不以錢財為利,不貪權勢名位。所以不以康安為樂,不以清儉為苦;不把尊貴看成安逸,不把貧賤看作危難;形、神、氣、誌,各得其所,以順隨天地的運轉變化。

夫形者生之舍也,氣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製也。一失位則三者傷矣。是故聖人使人各處其位、守其職而不得相幹也。故夫形者非其所安也而處之則廢,氣不當其所充而用之則泄,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則昧,此三者,不可不慎守也。
形體是生命的居舍;氣血是生命的支柱;精神是生命的主宰。一旦它們失去各應處的地位作用,就會使三者都受到傷損。就像聖人讓人各安於自己的地位,各司其職而不允許互相幹擾。所以形體如果處於不適的環境就會傷殘,氣血如果運行不當就會泄失,精神如果使用不當就會昏昧。對此三者,人們不能不謹慎對待。

夫舉天下萬物,蚑蟯貞蟲,蝡動蚑作,皆知其所喜憎利害者,何也?以其性之在焉而不離也。忽去之,則骨肉無倫矣。今人之所以眭然能視,替然能聽,形體能抗,而百節可屈伸,察能分白黑、視醜美,而知能別同異、明是非者,何也?氣為之充而神為之使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之誌各有所在而神有所係者,其行也足蹪趎埳、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招之而不能見也,呼之而不能聞也。耳目非去之也,然而不能應者,何也?神失其守也。故在於小則忘於大,在於中則忘於外,在於上則忘於下,在於左則忘於右。無所不充,則無所不在。是故貴虛者,以豪末為宅也。
天下萬物,小至細微昆蟲、爬蟲,都有喜好憎惡,都知趨利避害,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它們的本性在身而沒有離棄,如果一旦本性從形體中分離,那麼骨肉形體也就不複存在了。人之所以眼能看遠,耳聽聲音,形體能承受重力,關節能伸屈,並能辨察黑白美醜,智慧理性能辨別是非異同,為什麼呢?是在於氣血充滿著形體、精神發揮著作用。怎麼知道是這樣呢?一般說來,人的各種誌向行為都與精神相聯係,如有人腳絆樹樁窪坎跌倒、頭撞直木而全無感覺,招手他看不見,叫喊他聽不見,可眼睛耳朵並沒有失去,但就是沒有反映,為什麼呢?是因為他的精神失去了應有的司職功能,所以精神集中在小處就會忘掉大處,精神集中在裏麵就會忘掉外麵,精神集中於上麵就會忘掉下麵,精神集中於左麵就會忘掉右麵。精神是無不充滿又無所不在,所以說重視修養虛靜平和之神的人就能將精神(注意)貫注到極細微的事物之中。

今夫狂者之不能避水火之難而越溝瀆之險者,豈無形神氣誌哉!然而用之異也。失其所守之位而離其外內之舍,是故舉錯不能當,動靜不能中,終身運枯形於連嶁列埒之門而蹪蹈於汙壑阱陷之中,雖生俱與人鈞,然而不免為人戮笑者,何也?形神相失也。故以神為主者,形從而利;以形為製者,神從而害。貪饕多欲之人,漠於勢利,誘慕於名位,冀以過人之智,植於高世,則精神日以耗而彌遠,久淫而不還,形閉中距,則神無由入矣。
現在那些瘋子不懂得避開水火的危害,敢跨越深溝險地,難道他們沒有形、神、氣嗎?不是,但他們的神和氣的運用與常人不一樣。他們的神、氣失去了應有的職位,與形體分離了,因此他們的舉止行為不能做得恰當,終身在坎坷不平的路上行屍走肉,而且不免跌進陷阱泥潭之中,雖然他們和常人一樣活在世上,然而免不了被人羞辱恥笑,這是為什麼呢?因為這些人形神彼此分離。所以以神為主宰,形依從神則對人生命有利;反之,以形為製約,神依從形則對人生命有害。貪婪多欲的人,被權勢迷惑,受名位引誘,希望超常人的智慧躋身於社會上層,那麼他的精神每日耗損而偏離應處的位置,長久迷惑而不能返回本位,形體閉塞而內心不開竅,精神就無法進入。

是以天下時有盲妄自失之患,此膏燭之類也,火逾然而消逾亟。夫精神氣誌者,靜而日充者以壯,躁而日者犛以老。是故聖人將養其神,和弱其氣,平夷其形,而與道沈浮俛仰,恬然而縱之,迫則用之。其縱之也若委衣,其用之也若發機。如是則萬物之化無不遇,而百事之變無不應。
所以天下常有愚昧狂妄者,患這類疾病者,如同膏燭之類,火燒得越厲害,這種膏燭就消融得越快。精神恬靜平和而日益充實,人的身體就強壯;反之,精神躁動煩惱而日益耗損,人的身體就衰老。因此,聖人注重調養自己的精神,柔和氣誌,平穩身體,和大道一起運轉變化,該恬靜時就放鬆它,該急迫時就使用它;放鬆它就如同垂放衣服那樣輕便,使用它就如同擊發弓弩那樣迅疾。這樣的話,就沒有什麼不能相合萬物的變化,沒有什麼不能適應萬事的變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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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

《淮南子》

作者: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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