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無者,有未始有有無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無者。所謂有始者:繁憤未發,萌兆牙,未有形埒垠堮,無無蝡蝡,將欲生興,而未成物類,有未始有有始者:天氣始下,地氣始上,陰陽錯合,相與優遊,競暢於宇宙之間,被德含和,繽紛蘢蓯,欲與物接而未成兆朕。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天含和而未降,地懷氣而未揚,虛無寂寞,蕭條霄雿,無有仿佛氣遂,而大通冥冥者也。
宇宙有一個開始的時候,有一個未曾“開始”的時候,更有一個尚未有那“未曾開始”的時候。宇宙存在著“有”,也存在著“無”,還有未曾產生“有”、“無”的東西,更有尚未有那“未曾產生‘有’、‘無’”的東西。所謂“有始者”,是指生命積聚盈滿而還未迸發開來,如同新芽萌發還沒有清晰形體,蠢蠢蠕動,將要生成而未成為物類。所謂“有未始有有始者”,是指天空的陽氣開始下降,地上的陰氣開始上升,陰陽二氣交錯混合,互相流動在宇宙間飄逸遊暢,承受著德澤的滋潤和蘊育著協和之氣,雜糅聚集,將要生成萬物但還未出現征兆。所謂“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是指天蘊含的陽氣還沒有下降,地懷藏的陰氣還沒有上揚,天地間虛無寂寞,蕭條幽深,模糊渾混,氣隻是生成後在幽深昏暗中流通。
有有者:言萬物摻落,根莖枝葉,青蔥苓蘢,萑蔰炫煌,蠉飛蠕動,蚑行噲息,可切循耀把握而有數量。有無者:視之不見其形,聽之不聞其聲,捫之不可得也,望之不可極也,儲與扈冶,浩浩瀚瀚,不可隱儀揆度而通光耀者。有未始有有無者:包裹天地,陶冶萬物,大通混冥,深閎廣大,不可為外,析豪剖芒,不可為內,無環堵之字,而生有無之根。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無者:天地未剖,陰陽未判,四時未分,萬物未生,汪然平靜,寂然清澄,莫見其形。若光耀之間於無有,退而自失也,曰:予能有無,而未能無無也。及其為無無,至妙何從及此哉!
所謂“有有者”,是指這時萬物生成繁茂、錯落雜亂,植物根莖枝葉,青翠斑斕、鬱鬱蔥蔥、花兒鮮麗,動物昆蟲蠉飛爬行,禽獸用腳行走,用嘴呼吸,這些都可以觸摸感覺得到,並可以數量計算。所謂“有無者”,是指這時的宇宙空間,視之不見它的形狀,聽之不聞它的聲音,觸摸不到它的形體,望而難見它的盡頭,廣大無邊,浩浩瀚瀚,難以用儀器測量計算而與光相通。所謂“有未始有有無者”,是指這時天地包裹陰陽二氣化育萬物,向上暢通於混沌冥冥的宇宙空間;深遠廣大,無法弄清它的外部界域,深入微細,無法探明它的內部極限;沒有四麵八方的界限,但卻有生產有形物質和無形事物的根源。所謂“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無者”,是指這時天地未開,陰陽未明,四時未分,萬物未生,汪然平靜,寂寞清澈,沒人能見它的形狀。就像光耀問“無有”,過後感到若有所失、神情悵惆地說:“我具有‘無’的特點,而不能做到連‘無’都不存在。要是能達到連‘無’都不存在的境界,再玄妙的東西都不能及得上它啊!”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逸我以老,休我以死。善我生者,乃所以善我死也。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人謂之固矣。雖然,夜半有力者負而趨,寐者不知,猶有所遁。若藏天下於天下,則無所遁其形矣。物豈可謂無大揚攉乎?一範人之形而猶喜。若人者,千變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弊而複新,其為樂也。可勝計邪?譬若夢為鳥而飛於天,夢為魚而沒於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覺而後知其夢也。今將有大覺,然後知今此之為大夢也。始吾未生之時,焉知生之樂也;今吾未死,又焉知死之不樂也。昔公牛哀轉病也,七日化為虎,其兄掩戶而入覘之,則虎搏而殺之。是故文章成獸,爪牙移易,誌與心變,神與形化。方其為虎也,不知其嚐為人也;方其為人,不知其且為虎也。二者代謝舛馳,各樂其成形,狡猾鈍湣,是非無端,孰知其所萌?
自然賜我形骸讓我生命有所寄舍,用生驅使我勞累,用年老讓我悠逸,用死亡讓我安息。羨慕我活著和羨慕我死去的依據是一樣的。把船藏在深穀裏,把山藏在沼澤中,人們會以為藏得牢固隱蔽。雖然如此,半夜裏有大力士背起它逃走,睡著的人們還不覺察,這是因為自以為將小物藏於大處是安全的,但最終還是丟失。假如把天下萬物藏存在天下這個大庫房,那麼就不存在丟失這問題了。事物哪能說沒有一個基本的情形呢?造化隻是偶而生成人類,如同造化萬物一樣,人不必沾沾自喜,天地造化出的物類千變萬化不曾窮極,何止人一種。破敝的則更新,人為之高興,這情形能數清嗎?比如說你夢中變成鳥兒在天空飛翔,夢中變成魚兒沉入深淵,當你處在夢裏時不知道是在做夢,醒來才知道是一場夢。如果有一天你能徹底覺醒,你就會發覺今天的一切也就是一場大夢。當初我還沒降生時,怎麼知道生的快樂呢?現在我還沒死,又怎麼知道死的不快樂呢?以前公牛哀患有“轉病”,七天後變成了老虎,他的哥哥推開房門進去探望他,這老虎撲上來將其咬死。因此人外表變成了獸類,人的手腳變成了尖爪,人的牙齒變成了利齒,心誌、性情、神形均為轉變了。當公牛哀變為虎的時候,並不知曾經是人;當他還是人的時候,並不知將要變虎。兩者更換代謝、背道而馳,但各自都喜歡自己既成的形體。所以可見狡猾和愚鈍、誰是誰非是講不清楚的,誰知道它們是怎樣產生的。
夫水向冬則凝而為冰,冰迎春則泮而為水,冰水移易於前後,若周員而趨,孰暇知其所苦樂乎?是故形傷於寒暑燥濕之虐者,形苑而神壯;神傷乎喜怒思慮之患者,神盡而形有餘。故罷馬之死也,剝之若槁;狡狗之死也,割之猶濡。是故傷死者其鬼嬈,時既者其神漠,是皆不得形神俱沒也。夫聖人用心,杖性依神,相扶而得終始,是故其寐不夢,其覺不憂。
這就像水到冬天凝結成冰,冰到春天又融化成水,水和冰前後轉易,好像是繞圈轉,誰有閑工夫去探究其中的苦和樂。所以形體被寒暑燥濕之類侵害而受傷的人,身形枯衰但精神健盛;精神被喜怒思慮折磨而受傷的人,精神耗盡但身形尚存。因此,疲憊之馬死後,剝宰它時就像枯木;健壯之狗死後,割宰它時還很潤澤。所以受傷夭折而死的人,他的靈魂還不能安寧;天年壽盡而死的人,他的精神寧靜空寂。這二種人皆不能做到形神俱沒的境地。而得道的聖人運用心思時依倚性神互相扶持而不分離,所以他睡時不做夢,醒時不犯愁。
古之人有處混冥之中,神氣不蕩於外,萬物恬漠以愉靜,攙槍衡杓之氣,莫不彌靡而不能為害。當此之時,萬民猖狂,不知東西;含哺而遊,鼓腹而熙;交被天和,食於地德;不以曲故是非相尤;茫茫沉沉,是謂大治。於是在上位者,左右而使之,毋淫其性;鎮撫而有之,毋遷其德。是故仁義不布,而萬物蕃殖;賞罰不施,而天下賓服。其道可以大美興,而難以自計舉也。是故日計之不足,而歲計之有餘。
古代有人處在混沌玄冥之中,精神氣誌不飄散在外,萬物恬漠安靜,彗星及妖氣也時常有,但從不造成人間的災害。這個時期,民眾肆意而行、自由自在,也不分東和西;一邊咀嚼著食物,一邊拍打著肚皮遊蕩嬉戲玩耍;大家一起承受著蒼天所賦的中和之氣,享受著大地所賜的恩德;不以曲巧、是非互相怨恨,天下浩蕩興盛,這就叫“大治”。這時處高位的人雖然支配民眾,役使他們,但不幹擾其恬靜的本性;鎮定四方占有他們,但不改變其天德。所以不必施仁義而萬物自然繁衍,不必行賞罰而天下自然歸附。這種治理的“道術”,可以像對天地之美那樣來頌揚,卻難以用具體計算來說明。因此短時間裏看似效果不明顯,但從長遠來看則效果顯著。
夫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古之真人,立於天地之本,中至優遊,抱德煬和,而萬物雜累焉,孰肯解構人間之事,以物煩其性命乎?
魚類處於江湖之中而互相遺忘,人化於大道而互不交往。古代的真人立身於天地根本,中正平和,優遊自得,持抱至德,炙於和氣,而萬物自行積累,誰肯去幹預造作人間之事,讓外界事物來擾亂自己的本性和生命?
夫道有經紀條貫,得一之道,連幹枝萬葉。是故貴有以行令,賤有以忘卑,貧有以樂業,困有以處危。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後知鬆柏之茂也;據難履危,利害陳於前,然後知聖人之不失道也。是故能戴大員者履大方,鏡太清者視大明,立太平者處大堂,能遊冥冥者與日月同光。是故以道為竿,以德為綸,禮樂為鉤,仁義為餌,投之於江,浮之於海,萬物紛紛,孰非其有?
道是有條理脈絡的,得到把握這渾然一體之道,就能貫通千枝萬葉。所以隻要有了“道”,尊貴時有行使號令的本領,低賤時有忘掉自卑的辦法,貧窮時有樂於本行的途徑,困厄時有處理危難的能力。嚴寒來臨,霜雪鋪地,這才能看出鬆柏的茂盛不凋;處境困難,麵臨危險,利害關係呈現眼前,這才能看出聖人不棄“道”的本性。因此,頭頂青天才能腳踏大地,以天道作鏡才能明察秋毫,創太平世道才能處坐明堂,與天道同遊才能像日月一樣光明。所以用道作釣竿,用德當絲線,用禮樂作釣鉤,用仁義當釣餌,投放到江中,漂浮在海上,紛雜的魚蝦之類趕來吞食魚餌,哪個不被他所占有!
夫挾依於跂躍之術,提挈人間之際,撣掞挺挏世之風俗,以摸蘇牽連物之微妙,猶得肆其誌,充其欲,何況懷環瑋之道,忘肝膽,遺耳目,獨浮遊無方之外,不與物相弊鑔,中徙倚無形之域,而和以天地者乎!若然者,偃其聰明,而抱其太素,以利害為塵垢,以死生為晝夜。是故目觀玉輅瑰象之狀,耳聽《白雪》《清角》之聲,不能以亂其神;登千仞之谿,臨蝯眩之岸,不足以滑其和;譬若鍾山之玉,炊以爐炭,三日三夜而色澤不變,則至德天地之精也。是故生不足以使之,利何足以動之?死不足以禁之,害何足以恐之?明於死生之分,達於利害之變,雖以天下之大易骭之一毛,無所概於誌也。
倚仗矜持造作之術,提挈人際關係,推動社會風俗,以摸索事物牽聯之奧妙,尚可以放鬆心誌,如願以償,並能滿足其欲望。更何況有人心懷珍貴之道,心智思想不用於外物,獨自遨遊於無限之外,不與具體事物雜糅,在遨遊中憑依著無形的區域,和天地自然相和諧!這種人偃息聰明懷抱質樸,視利害如垃圾塵埃,視死生如晝夜更替。所以他眼見美玉象牙、耳聽《白雪》雅樂,是不會擾亂恬靜的精神的;登上千仞之溪的山崖,臨近蝯都暈眩的峭壁,也不止於會擾亂平和的心誌的;就像鍾山出產的美玉投爐火中燒煉,三天三夜玉之色澤都不變。這是因為這種人獲得了天地之精華。所以生不足以誘惑驅使他,利難以觸動他,死又不足以禁錮他,害又無法嚇住他!他是明白了生死之分,通曉了利害之變,即使用整個天下來換取他小腿上的一根毫毛,他都不會心動。
夫貴賤之於身也,猶條風之時麗也;毀譽之於己,猶蚊虻之一過也。夫秉皓白而不黑,行純粹而不糅,處玄冥而不暗,休於天鈞而不偽,孟門、終隆之山不能禁,唯體道能不敗,湍瀨、旋淵、呂梁之深不能留也,太行石澗、飛狐、句望之險不能難也。是故身處江海之上,而神遊魏闕之下,非得一原,孰能至於此哉!
貴賤對人來說,就像春風從身邊刮過一樣;毀譽對自己來說,就像蚊虻叮一下而已。秉持皓白而不汙黑,奉行純粹而不雜糅,身處玄冥而不昏暗,順從自然而不毀敗;孟門、終隆這樣的高山阻擋不住,急流旋淵、呂梁這樣的深水滯留不住,石澗、太行、飛狐、句望這樣的險隘難為不倒。所以真人雖然身處江海之上,但精神卻仍然內守於心,如果不是獲得了“道”這個本原,誰又能夠達到此境界?
是故與至人居,使家忘貧,使王公簡其富貴而樂卑賤,勇者衰其氣,貪者消其欲,坐而不教,立而不議,虛而往者實而歸,故不言而能飲人以和。是故至道無為,一龍一蛇;盈縮卷舒,與時變化。外從其風,內守其性;耳目不耀,思慮不營;其所居神者,台簡以遊太清,引楯萬物,群美萌生。是故事其神者神去之,休其神者神居之。道出一原,通九門,散六衙,設於無垓坫之宇,寂寞以虛無。非有為於物也,物以有為於己也。是故舉事而順於道者,非道之所為也,道之所施也。
因此,與聖人相處,家居貧寒之士會忘掉貧寒,王公貴族會看輕富貴而以卑賤為樂,勇武之人會減弱銳氣,貪婪之人會消除欲望。得道真人靜坐而不說教、立而不發議論,但可以使那些空手去學習的人滿載而歸,他不必言說就能使他人感受到祥和氣氛。所以最高之道就是順應自然無為,像龍似蛇,盈縮卷舒,隨時順勢變化;外雖隨風而變,內卻持守本性,耳目不被聲色誘惑、思想不被外物擾亂。他能把握持守自己的精神,掌握道的原則遨遊在太空,促使萬物發展,使各種新事物萌生。因此,使用精神過度的人,精神也將會遠遠離開他,而善養神者,神與形必相守。“道”從本原出發,通過九天之門,散布到四麵八方,布施到無窮無盡的領域;它靜寂而虛無,不刻意幹預萬物,因而萬物會自然而然有所作為。因此,辦事舉措順“道”者,並不是說“道”對他做了些什麼,而是“道”在布施中無形地影響了他。
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六合所包,陰陽所呴,雨露所濡,道德所扶,此皆生一父母而閱一和也。是故槐榆與橘柚合而為兄弟,有苗與三危通為一家。夫目視鴻鵠之飛,耳聽琴瑟之聲,而心在雁門之間。一身之中,神之分離剖判,六合之內,一舉而千萬裏。是故自其異者視之,肝膽胡、越;自其同者視之,萬物一圈也。百家異說,各有所出,若夫墨、楊、申、商之於治道,猶蓋之無一撩而輪之無一輻,有之可以備數,無之未有害於用也。己自以為獨擅之,不通之於天地之情也。
那天所覆蓋的、地所承載的、六合所包容的、陰陽二氣所孕育的、雨露所滋潤的、道德所扶持的,全都產生於一個根源——天地,並共通著和諧之氣。所以槐與榆、橘與柚可以結合而成為兄弟,有苗族和三危族可以相通而成為一家。眼看著鴻鵠飛翔,耳聽著琴瑟之音,而心思卻飛到了雁門關一帶,一個人身形中的精神可以飛散到各處,甚至一下子飛千萬裏遠。所以就事物的差異來說,緊挨著的膽、肝就會像胡地和楚越那麼遙遠;但就事物的相同來看,萬物就如同生存在一個角落裏那麼親近。戰國時期諸子百家學說歧異,各有其產生的緣由。像那墨翟、楊朱、申不害、商鞅等學說對於治理國家來說,如同傘架上的一根骨子、車輪中的一根輻條那樣,有了它可以湊數,沒有它也不妨礙使用。如果自以為離開自己的學說主張就不行,那就太不通天地之常情了。
今夫冶工之鑄器,金踴躍於爐中,必有波溢而播棄者,其中地而凝滯,亦有以象於物者矣。其形雖有所小用哉,然未可以保於周室之九鼎也,又況比於規形者乎?其與道相去亦遠矣。今夫萬物之疏躍枝舉,百事之莖葉條蘖,皆本於一根而條循千萬也。若此,則有所受之矣,而非所授者。所受者,無授也,而無不受也。無不受也者,譬若周雲之蘢蓯,遼巢彭濞而為雨,沈溺萬物而不與為濕焉。
那些冶煉金屬的工匠在鑄造器物時,金屬在熔爐中翻滾熔化,也必定會有熔液翻騰流溢出來,濺落到地下,凝固後也有些和某種器物形狀相似。這些器物雖然有點小用處,然而不可能像周王室的九鼎那樣貴重,又何況同原型器物的用處相比呢?這些都與“道”相去甚遠。萬物如同樹枝那樣舒展散布,百事就像莖葉枝芽那樣繁衍枝蔓,實際都是出自一個根源而有條不紊變化出千姿百態來。如此說來,蓬勃的萬物是承受了什麼後得以發展的,但其實沒有誰有意授給它們什麼:萬物所承受到的,是沒有誰有意授予的,可是沒有什麼物類不被授予的。所謂沒有什麼物類不被授予的,打個比方說,就像那濃雲密布,翻滾蘊蓄聚集而化成大雨,灑遍大地,淋濕萬物,而雲本身並沒有直接參與淋濕萬物這一過程。
今夫善射者,有儀表之度,如工匠有規矩之數,此皆所得以至於妙。然而奚仲不能為逢蒙,造父不能為伯樂者,是曰諭於一曲,而不通於萬方之際也。
善於射箭的人有儀表作為尺度,就像工匠有規矩作法度一樣,他們都是用了一定的尺度標準方達到技藝神妙的境界的。然而造車的奚仲卻不能像逢蒙那樣善射,善禦的造父也不能像伯樂那樣會相馬,這隻是說他們隻掌握某一領域裏的知識技能,而不能通曉四麵八方無窮無盡的奧妙。
今以涅染緇,則黑於涅;以藍染青,則青於藍,涅非緇也,青非藍也,茲雖遇其母,而無能複化已。是何則?以諭其轉而益薄也。何況夫未始有涅藍造化之者乎!其為化也,雖鏤金石、書竹帛,何足以舉其數?由此觀之,物莫不生於有也,小大優遊矣,夫秋毫之末,淪於無間,而複歸於大矣。蘆符之厚,通於無垠而複反於敦龐,若夫無秋豪之微,蘆苻之原,四達無鏡,通於無圻,而莫之要禦夭遏者,其襲微重妙,挺挏萬物,揣丸變化,天地之間,何足以論之!夫疾風教木,而不能拔毛發;雲台之高,墮者折脊碎腦,而蚊虻適足以翱翔,夫與跂蟯同乘天機,夫受形於一圈,飛輕微細者猶足以脫其命,又況未有類也?由此觀之,無形而生有形亦明矣。
現在用涅石做成黑色染料,這染料的黑色程度比原涅石更深;用蓼藍製成靛青,這靛青的青色程度比原蓼藍更深。黑染料已不是涅石,靛青也不是蓼藍,它們就是再遇到涅石和蓼藍也不可能變回去。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它們經過製作加工後其質量比原體更稀薄了,更何況那些不曾有過涅石、蓼藍變為黑色青色染料關係的事物呢?它們這些變化,即使用金石刻鏤、竹帛書寫,也難以記得清楚。由此看來,事物間的變化,新的物體莫不是從已有的原體事物中產生出來的,這樣的事物大小繁多。秋天獸類新生的毫毛末端,盡管細小得能插進沒有空隙的東西裏,但與無形的“道”相比,又顯得太大了;蘆葦杆裏的一層膜,薄到能飄飛到天空中,但與無形的“道”相比,又顯得太厚了。所以既無秋毫之末又無蘆葦之厚的“道”能夠暢通於四麵八方而無止境,又沒有什麼能遏製傷害它;它能生成精微奇妙事物,能促使萬物生長、支配萬物變化。天地之間沒有什麼能和它相提並論的!疾風能將大樹刮倒,卻不能吹掉長著的毛發;人從高聳入雲的高台上摔下來會折斷脊骨迸裂腦殼,但蚊虻卻能適足飛翔。這些輕微小蟲靠著造化的作用,在同一個角落內獲得了形體;輕微小蟲尚可以靠這造化所賦予的形體寄托生命,更何況沒有形體的東西呢?由此看來,無形產生有形的事物這一道理是再明白不過的了。
是故聖人托其神於靈府,而歸於萬物之初;視於冥冥,聽於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寂漠之中,獨有照焉;其用之也以不用,其不用也而後能用之;其知也乃不知,其不知也而後能知之也。夫天不定,日月無所載;地不定,草木無所植;所立於身者不寧,是非無所形。是故有真人然後有真知。其所持者不明,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歟?
所以,聖人將精神寄托於內心,而複歸到萬物初始時的境界。這種境界,看上去幽冥昏暗,聽上去寂靜虛無;但就是在這幽冥昏暗中能看到光明,在寂靜虛無中能聽到聲音。他的“用”在於“不用”,而正因為“不用”才能“用”;他的“知”在於“不知”,也正因為“不知”然後能“知”。天如不定則日月沒有承載的依托,地如不定則草木沒有生根的基礎;人如安身立命的精神不安定,則是非標準就無法辨明。因此有了“真人”然後才有“真知”,你所持守的東西都不明確,那麼怎麼知道自己所認為的“知”不是“不知”呢?
今夫積惠重厚,累愛襲恩,以聲華嘔符嫗掩萬民百姓,使知之欣欣亟然,人樂其性者,仁也。舉大功,立顯名,體君臣,正上下,明親疏,等貴賤,存危國,繼絕世,決挐治煩,興毀宗,立無後者,義也。閉九竅,藏心誌,棄聰明,反無識,芒然仿佯於塵埃之外,而消搖於無事之業,含陰吐陽,而萬物和同者,德也。是故道散而為德,德溢而為仁義,仁義立而道德廢矣。
積累寬厚的恩惠,將慈愛恩惠披及民眾,用聲譽和榮耀去愛撫百姓,使他們欣欣然而樂於保全應有的本性,這就叫“仁”;建立豐功偉績,樹立顯赫名望,確立君臣關係,端正上下之禮,明確親疏遠近,規定貴賤等級,挽救危難的國家,恢複滅絕的朝代,決斷紛亂治理憂煩,振興被毀的宗廟,擇立絕後者的繼承人,這就叫“義”;閉絕情欲,匿藏心機,拋棄智慧,返樸歸真,茫然遊蕩在塵世之外,逍遙於無為初始界域,呼吸陰陽之氣,和萬物融為一體,這就叫“德”。所以,“道”散逸就隻能依靠“德”,“德”流溢就隻得施“仁義”,“仁義”樹立則意味著道德的廢棄。
百圍之木,斬而為犧尊,鏤之以剞劂,雜之以青黃,華藻鏄鮮,龍蛇虎豹,曲成文章,然其斷在溝中,一比犧尊溝中之斷,則醜美有間矣,然而失木性鈞也。是故神越者其言華,德蕩者其行偽。至精亡於中,而言行觀於外,此不免以身役物矣。夫趨舍行偽者,為精求於外也。精有湫盡,而行無窮極,則滑心濁神而惑亂其本矣。其所守者不定,而外婬於世俗之風,所斷差跌者,而內以濁其清明,是故躊躇以終,而不得須臾恬淡矣。
百圍粗的樹木,砍斷製成犧樽,用曲鑿刻刀雕鏤,塗上青黃相間的顏色,花紋華麗、金飾鮮亮,龍蛇虎豹的形象被精心雕刻成圖案。然而將另一段被扔棄在水溝中的木頭和這被雕成的華麗犧樽相比,盡管美醜相去甚遠,但兩段木頭均失去了樹木的質樸本性則是相同的。由此可見,精神流失的人就會表現為言語華而不實,德性蕩飛的人就會表現為行為虛假不誠;至精至誠的精神一旦從心中流散,浮辭偽行就會顯露在人們的眼前,並難免不受外界物質世界的驅使。人們的言行舉止都是精神世界外化的表現,精神是會有耗盡的時候,而行為卻不會終止的,假如神不守舍,就會心神不定迷失生命的根本方向。人的精神守持不定,就會沉溺於世俗的風氣中,一旦失誤失足,內在的純潔本性就受到汙染而渾濁,因而會彷徨一生,得不到片刻的寧靜。
是故聖人內修道術,而不外飾仁義;不知耳目之宣,而遊於精神之和。若然者,下揆三泉,上尋九天,橫廓六合,揲貫萬物,此聖人之遊也。若夫真人,則動溶於至虛而遊於滅亡之野,騎蜚廉而從敦圄,馳於方外,休乎宇內;燭十日,而使風雨;臣雷公,役誇父,妾宓妃,妻織女,天地之間何足以留其誌!是故虛無者道之舍,平易者道之素。
所以聖人注重人的內在修養而不在乎外表裝飾仁義。不宣泄情欲、顯示聰明而遨遊於精神的和諧。這樣他可以下探三泉、上尋九天、橫廓四方上下、貫通天下萬物。這些就是聖德之人的行為表現。至於那“真人”更飄動在虛無的區域,遨遊於無形的境界;他騎著蜚廉神獸,帶著敦圄侍從,馳騁於世俗之外,休閑在宇宙之中,讓十個太陽照明,使風雨聽從使喚,讓雷公當臣子、誇父為役仆,納宓妃為妾,娶織女為妻。天地之間哪有什麼可值得留戀的。所以說虛無是道的立足點,平易是道的本性。
夫人之事其神而嬈其精,營慧然而有求於外,此皆失其神明而離其宅也。是故凍者假兼衣於春,而暍者望冷風於秋。夫有病於內者,必有色於外矣。夫梣木色青翳,而贏瘉蝸睆,此皆治目之藥也,人無故求此物者,必有蔽其明者。聖人之所以駭天下者,真人未嚐過焉;賢人之所以矯世俗者,聖人未嚐觀焉。夫牛蹄之涔,無尺之鯉,塊阜之山,無丈之材,所以然者何也?皆其營字狹小而不能容巨大也,又況乎以無裹之者邪,此其為山淵之勢亦遠矣。夫人之拘於世也,必形係而神泄,故不免於虛。使我可係羈者,必其有命在於外也。
人們過度勞碌心誌而擾亂自己的精神,費盡心思去追求物質利益,這些都會耗損人的精神元氣而使精神離開了人的身心。所以,得寒症的人即使在春天還得借助衣服來禦寒,而得熱症的人就是在秋天還是希望冷風來解熱。體內有病者,必定會在氣色上有所體現。穢木浸水能治療青翳,蝸牛唾液能治療蝸睆,這些均是治療眼疾的良藥,但如果無緣無故使用一定會傷害人的眼睛。聖人之所以驚駭天下,真人從來不去過問;賢人之所以矯正世俗,聖人也從來不去過問。那牛蹄踩出的小水窪是容不下一尺長的鯉魚的;土丘似的山坡是長不出參天大樹的。這是什麼原因呢?都是因為狹小的範圍容不下巨大的東西,更何況要容納無形的天地呢?它們離深淵高山的規模和氣勢還遠著呢。人們沉溺於世俗社會,必定身形受係絆而同時精神散逸,所以不免會虛弱。如人被名利欲念所羈絆,必定是精神散逸在外,也必定會受係累。
至德之世,甘瞑於溷澖之域,而徙倚於汗漫之宇,提挈天地而委萬物,以鴻濛為景柱,而浮揚乎無畛崖之際。是故聖人呼吸陰陽之氣,而群生莫不顒顒然仰其德以和順。當此之時,莫之領理,決離隱密而自成,渾渾蒼蒼,純樸未散,旁薄為一而萬物大優,是故雖有羿之知而無所用之。
在道德最純的時代,人們酣眠於虛無混沌的區域裏,遨遊在浩瀚無邊的領域中,扶持天地而委棄萬物,以鴻濛作圭表,飄浮在沒有疆域的地方。因此聖人呼吸陰陽二氣而眾生仰慕歸依、內心和順。那時,沒有人有意治理引導,但人和萬物循性順理悄然形成生長,渾渾然然,純粹質樸的道德沒有散逸,磅礴渾然一體而萬物悠遊自得。因此,即使有後羿的智慧也使用不上。
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其道昧昧芒芒然,吟德懷和,被施頗烈,而知乃始,皆欲離其童蒙之心,而覺視於天地之間,是故其德煩而不能一。
時代發展到伏羲氏的時候,天下道術仍然渾厚茫然,蘊含道德和氣,布施德澤頗為盛廣,但人們的智慧開始萌發產生,似乎若有所知,並開始失去童稚蒙朧之心,觀察起天地間的各種事物。所以伏羲氏的道德雜亂煩多而不專一。
乃至神農、黃帝,剖判大宗,竅領天地,襲九窾,重九熟,提挈陰陽,嫥捖剛柔,枝解葉貫,萬物百族,使各有經紀條貫。於此萬民睢睢盱盱然,莫不竦身而載聽視,是故治而不能和。
到了神農、黃帝時代,他們開始分離道統根本,通理天地,順循自然法則形製,掌握陰陽變化,調和陰陽剛柔,分解聯貫,使萬物百事均有秩序條理。這樣百姓無不張目直視,無不踮腳仰視聆聽君主命令,仰頭察看君王臉色。所以神農、黃帝雖然能治理好天下,但卻不能和諧自然。
下棲遲至於昆吾、夏後之世,嗜欲連於物,聰明誘於外,而性命失其得。施及周室之衰,澆淳散樸,雜道以偽,儉德以行,而巧故萌生。周室衰而王道廢,儒墨乃始列道而議,分徒而訟。於是博學以疑聖,華誣以脅眾,弦歌鼓舞,緣飾詩書,以買名譽於天下。繁登降之禮,飾紱冕之服,聚眾不足以極其變,積財不足以贍其費,於是萬民乃始樠觟離跂,各欲行其知偽,以求鑿枘於世,而錯擇名利。是故百姓曼衍於婬荒之陂,而失其大宗之本。夫世之所以喪性命,有衰漸以然,所由來者久矣。
社會延續到昆吾、夏後時代,人們的嗜好欲望被外界誘惑,聰明受外界引誘,因而失去了天然本性和賴以存在的道德。到了周室衰亡時期,敦厚淳樸的風氣被衝淡散失,辦事行為背離道德、偏離德性,因而奸巧狡詐也隨之產生。周王室的衰敗使王道廢弛,墨、儒也開始宣傳標榜起自己的學說來,招聚門徒爭論是非。於是各家學說均以博學來比擬聖人,實際是用華而不實的言辭來欺騙脅迫民眾;他們行施禮樂歌舞,拿《詩》、《書》來文飾門麵,為的是在天下沽名釣譽。與此同時,他們又實行繁瑣禮節,裝飾紱冕禮服,並使之等級化;聚集民眾變化著無窮無盡的花樣,積聚財富來滿足無法滿足的消費。在這種社會風氣下,百姓也開始誤入歧途,不明事理,卻又想施展智巧,迎合世俗,不折手段取得名利。這時人們都一心鑽研歪門邪道了,喪失了“道”之根本。世人之所以淪喪純正天性,並日益衰落,其產生根源由來很久了。
是故聖人之學也,欲以返性於初,而遊心於虛也;達人之學也,欲以通性於遼廓,而覺於寂漠也。若夫俗世之學也則不然,擢德慊性,內愁五藏,外勞耳目,乃始招蟯振繾物之豪芒,搖消掉捎仁義禮樂,暴行越智於天下,以招號名聲於世。此我所羞而不為也。是故與其有天下也,不若有說也;與其有說也,不若尚羊物之終始也,而條達有無之際。是故舉世而譽之不加勸,舉世而非之不加沮;定於死生之境,而通於榮辱之理;雖有炎火洪水彌靡於天下,神無虧缺於胸臆之中矣。若然者,視天下之間,猶飛羽浮芥也,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也?
因此聖人學習,是要將心性返歸到最初質樸狀態而讓心神遨遊於虛無之境;達人學習,是要將心性與曠漠無邊相通而在寂靜淡漠中覺醒。若是世俗之人的學習就不這樣了,他們拔去德性,擾亂心胸,損傷耳目,老是追求事物的微小利益,為推行仁義禮樂奔走忙碌,在世上自我表現以求獲得世俗的名聲。這種事情我是感到羞恥而不屑做的。所以與其占有天下,還不如對此超脫一些;與其有超脫的思想,還不如徹底拋棄天下而逍遙流連在虛無境地、通達於事物有無之間。因此,天下的人都讚揚我,我也不會受到鼓勵,天下的人都非議我,我也不會感到沮喪。對生死泰然處之,對榮辱通達處置,即使麵對天下大火蔓延、洪水泛濫,我內心中的精神不會虧缺。像這樣的話,就會將天下及天下之事看得輕如羽毛、浮泛芥草,誰還肯忙忙碌碌將外物當回事!
水之性真清,而土洞之;人性安靜,而嗜欲亂之。夫人之所受於天者,耳目之於聲色也,口鼻之於芳臭也,肌膚之於寒燠,其情一也。或通於神明,或不免於癡狂者,何也?其所為製者異也。是故神者智之淵也,淵清則智明矣;智者心之府也,智公則心平矣。人莫鑒於流沫,而鑒於止水者,以其靜也;莫窺形於生鐵,而窺於明鏡者,以睹其易也,夫唯易且靜,形物之性也。由此觀之,用也必假之於弗用也。是故虛室生白,吉祥止也。
水的本性清澈純淨,泥土摻入使它混濁;人的天性安寂寧靜,嗜欲攪亂使它不安。人的天生本性是耳能聽聲、目能觀色、口嚐滋味、鼻聞氣味、肌膚感受寒暑,這些天性都是一樣的。但為什麼有的人神誌清醒,有的人不免癡狂?這就是因為製約他們的精神狀況的不同。所以說精神是智慧的淵源,這淵源清靜,智慧就可明察;而智慧卻是心靈的城府,智慧公正不詐邪,人的心靈就平靜。所以人都不用流動湧動著泡沫的水做鏡,而用相對靜止清明的水照形,就是因為它平靜;同樣人們沒有用生鐵來照自己的形影,而對著明亮的銅鏡察看自己的容貌,也是因為銅鏡平整。隻有平和靜,才能顯現事物的本性。由此看來,“用”必借助於“不用”。所以說,虛靜的心神產生純白的光亮,這吉祥也就會降臨了。
夫鑒明者,塵垢弗能藐;神清者,嗜欲弗能亂。精神已越於外,而事複返之,是失之於本而求之於未也。外內無符,而欲與物接,弊其玄光,而求知之於耳目,是釋其炤炤而道其冥冥也,是之謂失道。心有所至,而神喟然在之,反之於虛,則消鑠滅息,此聖人之遊也。故古之治天下也,必達乎性命之情;其舉錯未必同也,其合於道一也。夫夏日之不被裘者,非愛之也,煥有餘於身也;冬日之不用翣者,非簡之也,清有餘於適也。夫聖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節於己而已,貪汙之心,奚由生哉?故能有天下者,必無以天下為也;能有名譽者,必無以趨行求者也。
鏡子明亮,塵埃就不會玷汙它,精神心誌純白清靜,嗜欲也就難以攪亂它。如果精神心誌超越散逸到身心之外,再去想法讓它複歸回來,這實際上是失去了根本而追求的是枝節。內在精神與外表行為相分離而與外界事物相接觸,實際上是遮蔽了精神心誌的純白清靜之光,任憑耳目聽視來獲得智慧,這就是拋棄了光明之道而走向黑暗,這也叫“失道”。人的心誌往哪裏,精神也會跟著跑去;反之,如心誌返回虛靜的境界,精神也就隨之寧靜,嗜欲也就滅息。這就是聖人的行為表現。
聖人有所於達,達則嗜欲之心外矣。孔、墨之弟子,皆以仁義之術教導於世,然而不免於儡,身猶不能行也,又況所教平!是何則?其道外也。夫以未求返於本,許由不能行也,又況齊民乎!誠達於性命之情,而仁義固附矣,趨舍何足以滑心!若夫神無所掩,心無所載,通洞條達,恬漠無事,無所凝滯,虛寂以待,勢利不能誘也,辯者不能說也,聲色不能婬也,美者不能濫也,智者不能動也,勇者不能恐也,此真人之道也。若然者,陶冶萬物,與造化者為人,天地之間,宇宙之內,莫能夭遏。夫化生者不死,而化物者不化。神經於驅山、太行而不能難,入於四海九江而不能儒,處小隘而不塞,橫扃天地之間而不窕。不通此者,雖目數千羊之群,耳分八風之調,足蹀《陽阿》之舞,而手會《綠水》之趨,智終天地,明照日月,辯解連環,澤潤玉石,猶無益於治天下也。
所以古代聖人治理天下,一定是通達性命之情,盡管具體的行為措施不盡相同,但合乎“道”的原則是一致的。夏天不穿皮衣,並不是愛惜它,而是對身體來說溫暖已是足夠的了;冬天不用扇子,並不是因為簡樸,而是對人來說清涼已是相當充分的了。所以聖人估量自己的飯量而進食,度量自己的體形而裁衣,對自己的物欲有所節製,恰如其分,這樣哪會產生貪婪之心呢!因此,能夠持有天下者,一定不是以天下作為追求的目標;能夠享有名譽者,一定不是靠奔波忙碌追求得到的。聖人能夠於道相通,因而嗜欲之心也必被排斥在外。孔子、墨子的弟子們都拿仁義的道理來教導人,然而不免於喪敗。他們自身都不能實行仁義,更何況他們所教導的世人呢?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他們的學說是天道本性外的東西。用皮毛末節去謀求歸返根本,即使像許由這樣的高潔之士都辦不到,又何況一般老百姓呢!如果真能通達性命之情,那麼仁義自然會依附歸順,舉止行為哪能擾亂得了人的心?假如精神不被掩遮傷害,心誌沒有壓力負擔,通暢恬靜,淡漠無事,沒有凝滯鬱結,虛寂靜漠對待外物,那麼利祿權勢就不能使他動心,巧辯之人不能說服他,聲色不能使他淫亂,美妙之物不會使他喪誌,智慧之人不會使他動搖,勇猛之人不會使他恐懼,這就是真人之道。這樣的話,他就能陶冶萬物,與自然造化相伴,天地之間,宇宙之內,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化育生命的人不死,促使生物變化的人不變;他的精神經過驪山、太行不受阻攔,進入四海九江不會沾濕;處在狹窄之地不感到擠塞,橫貫天地之間不肆意放縱。不能通達天道者,即使眼睛能夠數清一群上千隻的羊,耳朵能分辨八風之調,腳踏著“陽阿”之舞,手合著《綠水》的節拍,智謀能統貫天地,目光像日月樣明亮,口才可以講清複雜難題,言辭潤澤動聽如玉石,但對治理天下來說還是沒有什麼裨益的。
靜漠恬澹,所以養性也;和愉虛無,所以養德也。外不滑內,則性得其宜;性不動和,則德安其位。養生以經世,抱德以終年,可謂能何道矣。若然者,血脈無鬱滯,五藏無蔚氣,禍福弗能撓滑,非譽弗能塵垢,故能致其極。非有其世,孰能濟焉?有其人,不遇其時,身猶不能脫,又況無道乎!且人之情,耳目應感動,心誌知憂樂,手足之疾癢,辟寒暑,所以與物接也。蜂蠆螫指而神不能簷,蚊虻膚而知不能平,夫憂患之來,攖人心也,非直蜂蠆之螫毒而蚊虻之慘怛也,而欲靜漠虛無,奈之何哉!夫目察秋毫之末,耳不聞雷霆之音;耳調玉石之聲,目不見泰山之高,何則?小有所誌而大有所忘也。今萬物之來,擢拔吾性,攓取吾情,有若泉源,雖欲勿稟,其可得邪?
靜默恬淡是用以養性的;和愉虛無是用以養德的。外物不誘亂內在本性,那麼本性就有安適的居所;性情保持平和,那麼德就有安處的位置。人能夠養性以處世,懷德以享天年,這樣就可以說能夠體察天道了。如是這樣,人的血脈就不會鬱積阻滯,五髒就不會受病氣侵入,禍福也不能擾亂,毀譽也不能玷汙,所以也能達到最高的道德境界。但是,如果不是處在一個有道德的時代,哪裏能做到這點呢?有能體道的人,但如果沒有遇上好的世道,就有可能擺脫不了亂世的幹擾,更何況那些本身沒有道德的人呢?況且人的本能性情是耳目易受外界感應而動,心思天生知道憂愁快樂,手腳會觸摸疼癢、躲避涼熱,這些都是因為與外界發生接觸中必然發生的。被蜂蠍刺咬了手指精神就會不愉快,被蚊虻叮咬了皮膚人的心思就會不平靜;而受憂患的騷擾,人更是揪心般的痛苦,就不隻是像蜂蠍螫刺蚊虻叮咬那樣的皮肉之苦了,因此人就是想靜寂淡漠,也隻得徒喚奈何!眼睛能觀察到秋毫之末,而耳朵卻難以承受雷霆的巨響;耳朵能聽玉石般的圓潤樂聲,眼睛卻難以看到泰山的峰頂。這些是什麼原因呢?因為它們已是習慣接受小的地方而不習慣接受大的地方。現在萬事萬物紛至遝來,扯拉拔取我們這些人的性情,就像泉水源頭流淌過來的大水,那河川即使不想接納,哪能辦得到呢?
今夫樹木者,灌以瀿水,疇以肥壤,一人養之,十人拔之,則必無餘孽,又況與一國同伐之哉!雖欲久生,豈可得乎?今盆水在庭,清之終日,未能見眉睫,濁之不過一撓,而不能察方員。人神易濁而難清,猶盆水之類也,況一世而撓滑之,曷得須臾平乎?
今天有植樹育林者,給樹苗灌上足夠的水,並培上肥沃的土,但如一人培育,卻有十人去毀林拔樹,那必定是連一枝新芽都保不住的,更何況舉國上下一起來砍伐它呢?在這種情況下,雖想活得長久些,但哪裏能做到?放一盆水在庭院裏,用一整天時間來澄清,清澈度還不足以照清眉睫毛,而要使它變渾濁,隻需要輕輕攪動一下,就渾濁得連盆底是方還是圓都看不出來。以此聯係到人的精神也是容易被搞渾濁而難以保持清明,就像上述提到的盆裏的水一樣,更何況可攪亂人精神的是整個世俗社會,你哪裏可得到片刻的平靜啊!
古者至德之世,賈便其肆,農樂其業,大夫安其職,而處士修其道。當此之時,風雨不毀折,草木不夭,九鼎重味,珠玉潤澤,洛出《丹書》,河出《綠圖》,故許由、方回、善卷、披衣得達其道。何則?世之主有欲利天下之心,是以人得自樂其間。四子之才,非能盡善蓋今之世也,然莫能與之同光者,遇唐虞之時。
古代至德的時代,商人開店買賣,農夫耕種愉快,士人安心職責,處士修養道德。在這個時候,風雨不摧毀萬物,草木也不會夭折;九鼎國寶分外厚重,珠玉格外光澤;洛水有神龜送呈《丹書》,黃河上浮顯《綠圖》。所以這時的許由、方回、善卷、披衣這些賢達之士能夠成就他們的道德誌向。為什麼呢?因為一國君主懷有讓天下所有人得利的心願,所以人們能夠在這世間自得其樂。許由等人的才德並非盡善盡美超過今世,但是今世沒有誰能和他們相媲美,是因為許由等四人碰上了唐虞的好世道。
逮至夏桀、殷紂,燔生人,辜諫者,為炮烙,鑄金柱,剖賢人之心,析才士之脛,醢鬼侯之女,葅梅伯之骸。當此之時,山崩,三川涸,飛鳥铩翼,走獸擠腳。當此之時,豈獨無聖人哉?然而不能通其道者,不遇其世。夫鳥飛千仞之上,獸走叢薄之中,禍猶及之,又況編戶齊民乎!由此觀之,體道者不專在於我,亦有係於世者矣。
到了夏桀、殷紂王之時,他們火燒活人,肢裂敢於勸諫的忠臣,設造炮烙、鑄造銅柱之類的刑具,解剖忠賢之士的心髒,剖析分解才能之士的腳骨,將鬼侯奉獻的女兒剁成肉醬,砍碎梅伯的骨骸。在這個時候,嶢山崩塌,渭水、涇水和汧水枯涸,飛鳥折羽,走獸斷腿。這個時候難道沒有聖賢者?不,隻是這些聖賢者沒有碰上好世道來實現他們的主張。鳥高飛在天空、獸奔走在草叢,樹林尚且有禍難落在它們的身上,更何況編戶管理得很嚴的平民百姓呢!由此看來,能否體現道德不僅僅取決於本人,還與所處的世道好壞相聯係。
夫曆陽之都,一夕反而為湖,勇力聖知與罷怯不肖者同命;巫山之上,順風縱火,膏夏紫芝與蕭、艾俱死。故河魚不得明目,穉稼不得育時,其所生者然也。故世治則愚者不能獨亂,世亂則智者不能獨治。身蹈於濁世之中,而責道之不行也,是猶兩絆騏驥,而求其致千裏也。置猨檻中,則與豚同,非不巧捷也,無所肆其能也。舜之耕陶也,不能利其裏;南麵王則德施乎四海。仁非能益也,處便而勢利也。古之聖人,其和愉寧靜,性也;其誌得道行,命也。是故性遭命而後能行,命得性而後能明。烏號之弓,溪子之弩,不能無弦而射;越舲蜀艇,不能無水而浮。今矰繳機而在上,罟張而在下,雖欲翱翔,其勢焉得!故《詩》雲:“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以言慕遠世也。
那曆陽城,一個夜裏就變成了湖泊,使勇夫、智者和膽怯之人、不肖之人一樣落個葬身湖底的命運;同樣,在巫山上燒荒,這其中的膏夏、紫芝和艾蒿一同燒毀。所以說黃河裏的魚無法做到眼睛明亮,稚幼的禾苗無法繁育後代,這都是由它們所處的生存環境所決定的。因此,世道聖明,愚奸者也不能獨個兒搞亂社會;反之世道喪敗,明智者也不能獨個兒治理社會;身處渾濁動蕩世道,而責備他實行不了道德,這就像用繩索絆套馬的腿,卻又要它日行千裏一樣荒謬。也如置於籠中的猿猴像笨豬一樣,實際上不是它不靈巧敏捷,而是在籠中無法施展它的靈敏。當虞舜還是農夫陶匠之時,不能造福於鄉間鄰裏,而當他接受了堯的禪讓南麵為王後,便施德澤於四海。這可以看出他的仁愛之情並沒增加而是所處的地位便於他實施仁義道德而已。所以說,古代聖人盡管有著和愉寧靜的天性,但他的誌向能否實施運用卻取決於“命運”。因此這種天性碰上了好的命運就能實施,好的命運和有寧靜天性的人相結合才能表現出清明來。這就像烏號之弓、溪子之弩需要有弦才能發射一樣;也如同越國的小船和蜀地的小艇也非得有水才能漂浮一樣;現在帶有絲繩的利箭在空中亂射,網罟在大地上四處張設,這鳥獸盡管想飛翔奔走,但在這種險惡環境下又怎麼能行呢?所以《詩》裏說:“采摘卷耳野菜,采來采去不滿籮筐。懷念遠方的人,籮筐放在大路旁。”這是說思慕遠古的清明世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