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主之術:處無為之事,而循行不言之教,清靜而不動,一度而不搖,因循而任下,責成而不勞。是故心知規而師傅諭導,口能言而行人稱辭,足能行而相者先導,耳能聽而執正進諫。是故慮無失策,謀無過事;言為文章,行為儀表於天下;進退應時,動靜循理;不為醜美好憎,不為賞罰喜怒;名各自名,類各自類,事猶自然,莫出於己。故古之王者,冕而前旒,所以蔽明也;黈纊塞耳,所以掩聰;天子外屏,所以自障。故所理者遠則所在者邇,所治者大則所守者小。夫目妄視則淫,耳妄聽則惑,口妄言則亂。夫三關者,不可不慎守也。若欲規之,乃是離之;若欲飾之,乃是賊之。
君主治理天下,應實施無為而治,推行無須說教就能使人明白的原則。君主自身應清靜而不浮躁,堅持自然法度而不動搖;以順循事物固有特性的態度任用下屬,充分發揮群臣百官的作用,使他們各盡其責而自己不必親自操勞和費心。所以根據上述的原則,君主心裏明白,藏有韜略卻讓國師來曉喻開導,能說會道卻讓行人去陳說,腳腿靈便卻讓相者引導賓客,耳朵聰敏卻由執政官員來轉達百官意見或計謀。因而,君主考慮問題便不會失策,行動計劃便不會過錯;言論合理,行為可作天下之表率;進退適合時宜,動靜遵循原理;也不會因事物的美醜而產生好惡之情,更不會因賞罰而喜怒;事物叫什麼名稱就隨它叫什麼名稱,事物屬什麼類別就讓它屬什麼類別;事物是什麼樣子都是自然而然的,並不是由個人意誌所決定的。所以,古代帝王君主,帶的冠冕前麵裝飾一串珠玉,這是用來遮擋視線的;冠冕兩側垂懸的綿丸球,這是用來堵塞耳朵的;皇帝宮外設立的屏風,這是用來阻隔自己、遠離小人的。因此君主管轄的範圍越遠,所審察的範圍卻越近;治理的事情越大,所操持的事情卻越小(越簡約)。眼睛亂看則易淫邪,耳朵亂聽則易迷惑,嘴巴亂說則易攪亂。這三道關口,平時不可不謹慎把持。如果要去規範它,則是離散了它;如果要去修飾它,則是傷害了它。
天氣為魂,地氣為魄;反之玄房,各處其宅,守而勿失,上通太一。太一之精,通於天道。天道玄默,無容無則,大不可極,深不可測,尚與人化,知不能得。
接受天之陽氣的叫魂,接受地之陰氣的叫魄;魂魄返聚心體玄房,各自所處自己位置,持守而不失散,人的精神就能上通太一元氣。這太一元氣是與天道融會相通。天道沉靜玄妙、沒有形貌也沒有常態規則,其大不可極,其深不可測;它常與人一起化育,而人的智慧卻無法把握它。
昔者神農之治天下也,神不馳於胸中,智不出於四域,懷其仁誠之心,甘雨時降,五穀蕃植,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月省時考,歲終獻功,以時嚐穀,祀於明堂。明堂之製,有蓋而無四方;風雨不能襲,寒暑不能傷。遷延而入之,養民以公。其民樸重端愨,不忿爭而財足,不勞形而功成,因天地之資而與之和同,是故威厲而不殺,刑錯而不用,法省而不煩,故其化如神。其地南至交阯,北至幽都,東至暘穀,西至三危,莫不聽從。當此之時,法寬刑緩、囹圄空虛,而天下一俗,莫懷奸心。
過去神農氏治理天下,精神沉靜而不躁動馳騁於胸中,智慧藏匿而不顯露於身外,隻懷著一顆仁愛真誠之心。因而自然界甘雨及時降落,五穀繁茂生長,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按月檢查,每季考察,到年底向祖宗神靈彙報豐收成功的喜訊,按季節嚐吃新穀,在明堂祭祀祖宗神靈。明堂的建製式樣,有天穹一樣的圓形頂蓋而無四麵牆壁,但風雨卻不能侵襲,寒暑也不能傷害。每當祭祀祖宗神靈時,懷著公心養育民眾的神農氏率領隨從胸襟坦蕩步履從容地進入明堂。他的民眾樸素穩重、正直誠實,不用互相爭奪,因為財物富足,不用過分勞累身體而能大功告成。他憑借著大自然的資助,而與天地自然融會一體。所以,他盡管身處威厲地位,但卻從不逞威逞凶;製定刑法政令,但卻不必動用;法令簡略而不煩雜,所以對民眾的教化功效神奇。他的管轄範圍南到交趾,北到幽都,東到暘穀,西到三危,各處無不聽從歸附。在這個時候,法律寬厚,刑罰輕緩,監獄空虛,而天下風俗卻純一,誰也不懷奸詐之心。
末世之政則不然,上好取而無量,下貪狼而無讓,民貧苦而忿爭,事力勞而無功,智詐萌興,盜賊滋彰,上下相怨,號令不行,報政有司,不務反道矯拂其本,而事修其末,削薄其德,曾累其刑,而欲以為治,無以異於執彈而來鳥,撣稅而狎犬也,亂乃逾甚。夫水濁則魚臉,政苛則民亂。故夫養虎豹犀象者,為之圈檻,供其嗜欲,適其饑飽,違其怒恚,然而不能終其天年者,形有所劫也。是以上多故則下多詐,上多事則下多態,上煩擾則下不定,上多求則下交爭。不直之於本,而事之於未,譬猶揚垛而弭塵,抱薪以救火也。
而晚世的政治就不是這樣了。君主熱衷於索取而沒有休止,官吏貪婪得不懂得半點謙讓;民眾因貧困而被迫互相怨恨爭奪,費盡辛勞而不得報酬;智巧奸詐從此萌發興起,盜賊從此滋生泛濫;上上下下互相怨恨,法規號令不能推行實施;政府各級官員不致力於歸依天道,而是違逆治國的根本,隻注意修飾枝節、小事;這時德政受到砍削,而刑罰卻得到加強增重,而想這樣來治理好天下,無異於手拿彈弓卻想招引鳥雀,揮動木棍卻想與狗玩耍,那隻會亂上添亂。水混濁則魚兒就會浮出水麵呼吸喘氣,政令煩瑣苛刻則民眾煩躁不安。所以那些馴養虎、豹、犀牛、大象的人,盡管給這些動物修建了柵欄,供給這些動物喜愛吃的食物,並適時投放不讓這些動物挨餓,改變這些動物的暴怒性情,使之馴馴服服,但就是不能使它們享盡自然壽命,原因何在?這是因為這些動物的身體受到了強製的約束和脅迫。因此,在上的君主多智巧,在下的臣民就多奸詐;在上的君主多事情,在下的臣民易生事;在上的君主好煩擾,在下的臣民必受幹擾而不安定;在上的君主多貪欲,在下的臣民好爭鬥。不立足根本而去追求末節,就好像揚起塵土去製止飛塵、抱著薪柴去救火一樣。
故聖人事省而易治,求寡而易澹,不施而仁,不言而信,不求而得,不為而成,塊然保真,抱德推誠,天下從之,如響之應聲,景之像形,其所修者本也。刑罰不足以移風,殺戮不足以禁奸,唯神化為貴,至精為神。
所以,聖人簡省事務而治理容易,欲求少而容易滿足;不需布施而能表示仁愛,不須信誓旦旦反能顯示誠實,不需索取就能獲得,不用做什麼反而能收到成效;他安然不動保持純真,懷抱道德以誠待人;天下的人都歸順跟隨他,如同回音應和聲音,物影跟隨形體:這些都在於聖人修養根本的緣故。刑罰不足以移風易俗,殺戮不足以禁絕奸邪;唯有從精神上純化才是根本,那至精的無為之道才有神奇作用。
夫疾呼不過聞百步,誌之所在,逾於千裏。冬日之陽,夏日之陰,萬物歸之而莫使之然。故至精之像,弗招而自來,不麾而自往,窈窈冥冥,不知為之者誰,而功自成。智者弗能誦,辯者弗能形。昔孫叔敖恬臥,而邱人無所害其鋒;市南宜遼弄丸,而兩家之難無怕關其辭。鞅鞈鐵鎧,瞋目扼腕,其於以禦兵刃,縣矣!券契束帛,刑罰斧鉞,其於以解難,薄矣!待目而照見,待言而使令,其於為治,難矣!
大聲呼喊隻能傳到百步之遠,而心誌精神卻能超越千裏之外。冬天的陽光、夏天的蔭涼,萬物都向往並喜歡它,卻又沒有誰要求萬物這樣子。所以,最純精的東西,你不用召喚它就會自然到來、不用揮手它就會自然離去;它幽深玄妙,神不知鬼不覺地就使事物自然成功;有智慧者無法說清楚,善辯者又無法形容它。以前,孫叔敖安然靜臥,使楚國不用刀槍卻能稱雄天下;楚都城南的勇士宜遼熊麵對白公勝舉劍威逼,心誌不懼泰然自若地轉動著手中的球丸,表達自己保持中立的立場,使自己在白公勝和令尹子西兩家的戰難中免受牽連。披掛著皮革護胸甲和鐵製鎧甲,怒目扼腕、情緒激憤、立馬橫刀來抵禦敵兵的刀槍,其功效要比以德服人差遠了!以錢財籠絡、刑法鎮懾,這樣來解決危難,其作用要比以德感化小得多!憑眼睛觀察事物、靠言辭發號施令,這樣治理天下比無為而治難很多!
蘧伯玉為相。子貢往觀之,曰:“何以治國?”曰:“以弗治治之。”簡子欲伐衛,使史黯往覿焉。還報曰:“蓬伯玉為相,未可以加兵。”固塞險阻,何足以致之!故皋陶瘖而為大理,天下無虐刑,有貴於言者也;師曠瞽而為太宰,晉無亂政,有貴於見者也。故不言之令,不視之見,此伏羲、神農之所以為師也。故民之化也,不從其所言而從所行。
過去蘧伯玉做衛國的丞相,子貢前去拜訪他,問:“你是怎麼治理國家的?”蘧伯玉回答說:“靠不治來治理。”趙簡子準備征伐衛國,先派史墨前去偵察。史墨回來報告說:“蘧伯玉擔當衛國的丞相,所以不可以出兵。”由此看來,堅固的要塞和險峻的關隘又怎麼能起到這種功效呢?所以皋陶盡管聾啞,但就是憑著啞疾而做上了舜帝的司法官,天下沒有暴虐的刑罰,啞巴卻有著比語言更值得珍貴的地方;師曠眼瞎而當上晉國的太宰,晉國便沒有混亂的政局,瞎子有著比明目者更珍貴的東西。所以說,不動嘴說話就能實行政令,不睜眼觀看就能明察秋毫,這就是伏羲和神農能成為後人師表的緣故。民眾受感化,不是根據君主的言傳,而是根據君主的身教。
故齊莊公好勇,不使鬥爭,而國家多難,其漸至於崔杼之亂。項襄好色,不使風議,而民多昏亂,其積至昭奇之難。故至精之所動,若春氣之生,秋氣之殺也,雖馳傳騖置,不若此其亟。故君人者,其猶射者乎!於此豪末,於彼尋常矣。故慎所以感之也。
所以,齊莊公好養武士和窮兵黷武,盡管他並沒有要百姓互相爭鬥,但國家就是多災多難,致使後來崔杼弑君作亂。楚襄王專淫好色,盡管他並沒有公開宣傳色情,但民眾卻淫亂昏昧,最後發展到國土喪失、逃離京城的災難發生。所以最精粹的精神感化作用,就像春天生長、秋天肅殺一樣,哪怕是驛馬傳遞,都不如它快速。所以,治理國家的君主,大概就像射手一樣,瞄準發射時的毫毛之差,都會造成很大誤差的後果。所以要慎重地對待精神感化這一事情。
夫榮啟期一彈,而孔子三日樂,感於和:鄒忌一徽,而威王終夕悲,感於優。動諸琴瑟,形諸音聲,而能使人為之哀樂。縣法設賞而不能移風易俗者,其誠心弗施也。甯戚商歌車下,桓公喟然而寤,至精入人深矣!故曰:樂聽其音則知其俗,見其俗則知其化。孔子學鼓琴於師襄,而諭文王之誌,見微以知明矣。延陵季子聽魯樂而知殷、夏之風,論近以識遠也。作之上古,施及千歲,而文不滅,況於並世化民乎!
榮啟期彈奏一支樂曲,孔子聽了快樂三天,這是因為孔子受到了曲調平和之情的感染。鄒忌揮手彈撥一曲,齊威王聽了悲傷一整夜,這是因為齊威王受到了曲調憂傷之情的感動。人在琴瑟上的彈奏,感情通過樂曲聲音表現出來,人聽了後就會引起悲哀或快樂。頒布法令、設置獎賞而不能達到移風易俗的目的,這是在於實施賞罰製度的人沒有隨之推行他的誠心。寧戚在牛車下唱起商調歌曲,齊桓公聽後感歎醒悟,明白了寧戚的苦衷,終於任他為官,可見最精粹的精神感化作用是多麼地大啊!所以說,能聽懂看懂音樂舞蹈,也就能知道了解這其中所包含的思想內容和風俗習慣,也就明白它所具有的感化作用。孔子向師襄學習鼓瑟彈琴,並從中明白了周文王的誌向,這是孔子通過音樂語言而領悟出的主題內涵。同樣,延陵季子從聆聽欣賞魯國的傳統音樂中了解知道殷商的風俗習慣,這是延陵季子通過今天近世而認知到遙遠的過去。這些創作完成於上古的音樂詩篇,流傳千年而不磨滅,還能給人以啟迪和影響,更不用說這些音樂在當時的感化作用了。
湯之時,七年旱,以身禱於桑林之際,而四海之雲湊,千裏之雨至。抱質效誠,感動天地、神諭方外,令行禁止,豈足為哉!古聖王至精形於內,而好憎忘於外,出言以副情,發號以明旨,陳之以禮樂,風之以歌謠,業貫萬世而不壅,橫扃四方而不窮,禽獸昆蟲,與之陶化,又況於執法施令乎!
商湯的時候,連續七年幹旱,湯王親自到桑林向神祈禱,以自責來感化天神,因而很快烏雲密布四海,大雨降臨千裏大地。所以說,懷著質樸真誠之心,就能感動天地,神奇般地感化所有一切;所以靠行政命令來規定人們幹什麼不可幹什麼,哪有上述如此神奇的功效!古代聖王將最精粹的精神形成保存在內心,又將好憎之情拋到九霄雲外;他言論符合真情,號令則闡明仁慈的旨意;他通過禮樂來陶冶民性,用歌謠諷喻民風;他的這種精神感化功業持續貫通萬代而不會停止、橫貫跨越四方而不會窮盡;就連禽獸昆蟲也隨之受到陶育感化,更何況由這樣的聖王執法施令,天下誰不聽從感化?
故太上神化,其次使不得為非,其次賞賢而罰暴。衡之於左右,無私輕重,故可以為平。繩之於內外,無私曲直,故可以為正。人主之於用法,無私好憎。故可以為命。夫權輕重不差蚊首,扶撥在撓不失針鋒,直施矯邪不私辟險,好不能枉,讒不能亂,德無所立,怨無所藏,是任術而釋人心者也。故為治者不與焉。
所以治理天下,最上策的是從精神上感化,其次是用禮製方法來約束民眾使他們不做錯事,而用獎賞賢才懲罰暴虐的方法來治理天下是最下策的。秤對於所稱之物來說,不會根據自己的私心來改變它們的輕重;墨繩對於所量之物來說,也不會憑自己的私心來決定它們的曲直,所以秤和繩是公平正直的。君主用法也是如此,不能因為自身的愛好、憎惡而改變執法標準、量刑尺度,正因為這樣,所以他能實施法製政令。權衡輕重,哪怕是蚊子頭那麼小的誤差也不能發生;矯正枉屈,哪怕是針尖那麼大的誤差也不能發生;糾正歪邪,不以私心回避風險;奸詐小人不能使他枉法,讒佞之人不能使他亂法;因為執法公正嚴明,所以怨恨也不會產生藏匿,恩德也無從談起:這種憑借法術治國而不重視人心改造的做法,真正治理天下的君主是不會采用的。
夫舟浮於水,車轉於陸,此勢之自然也。木擊折轊,水戾破舟,不怨木石而罪巧拙者,知故不載焉。是故道有智則惑,德有心則險,心有目則眩。兵莫憯於誌而莫邪為下;寇莫大於陰陽而抱鼓為小,今夫權衡規矩,一定而不易,不為秦楚變節,不為胡越改容,常一而不邪,方行而不流,一日刑之,萬世傳之,而以無為為之。故國有亡主,而世無廢道;人有困窮,而理無不通。由此觀之,無為者,道之宗。故得道之宗,應物無窮;任人之才,難以至治。
船航行在水麵,車行走在陸地,這是自然之勢決定的。行車時由樹木撞斷車軸、行船時急流暗礁撞破船隻,人們不抱怨樹木和礁石,而怪罪撐船者和駕車人的拙劣駕禦技術,這是因為木石本身不含有像人那樣的智巧和心計。所以,人在遵“道”、循“道”中一旦摻雜了智巧心計就會使人惑亂,人在守“德”、行“德”中一旦加摻了心計智謀就會使人陷入危險,總之,人一旦心胸狹窄就會迷惑昏亂。心計智謀比兵器還厲害,莫邪寶劍與其比較也算不了什麼;戰爭中沒有比運用戰略戰術智謀計策更重要的了,與它相比較,臨陣擊鼓進軍衝鋒就顯得微不足道了。現在人們使用的那些權衡規矩,一旦製定就不再變更了,它不因秦、楚強權政治而改變,也不因胡、越地域差異而變化,永遠保持一致而不偏斜,公正地度量一切而不走樣,一旦定型,便萬世傳下去,它們就是在無知無覺中為人們做著度量物體的事情。所以,世上會有被廢棄的亡國君主,卻不會有被廢棄的道術;人會有窮困潦倒的時候,而事理卻不會有困阻行不通的時候。由此看來,“無為”是道之根本。人能掌握無為之道,就能應對任何變化;隻憑個人的才智,是難以實現天下大治的。
湯、武,聖主也,而不能與越人乘斡舟而浮於江湖。伊尹,賢相也,而不能與胡人騎騾馬而服駒駼。孔、墨博通,而不能與山居者入棒薄險阻也。由此觀之,則人知之於物也,淺矣。而欲以遍照海內,存萬方,不因道之數,而專己之能,則其窮不達矣。故智不足以治天下也,梁之力,製觡伸鉤,索鐵歙金,椎移大犧,水殺黿鼉,陸捕熊羆,然湯革車三百乘,困之鳴條,擒之焦門。由此觀之,勇力不足以持天下矣。智不足以為治,勇不足以為強,則人材不足任,明也。而君人者不下廟堂之上,而知四海之外者,因物以識物,因人以知人也。故積力之所舉,則無不勝也。眾智之所為,則無不成也。坎井之無黿鼉,隘也;園中之無修木,小也。夫舉重鼎者,力少而不能勝也,及至其移徙之,不待其多力者。故千人之群無絕梁,萬人之聚無廢功。
湯王、武王都是聖明的君主,但習慣於陸地生活的他們卻不能像南方越人那樣乘小舟而遊泛於江湖;伊尹是賢明的宰相,但生活在中原地方的他卻不能像北方胡人那樣騎著駿馬去馴服野馬;孔子、墨子盡管博學多才,卻不能像山民那樣自由自在出入草莽叢林、高山峻嶺。由此看來,人的智能對事物的認知和駕禦,是有限的;想以個人的有限智能光照四海、施震海內、保護四方,而不因循道術,隻憑一己之能,那麼他離走投無路的日子也就不遠了。所以,“智”不足以治理天下。夏桀算得上勇武有力,能徒手折斷骨角、拉直鐵鉤、絞鐵成索、揉合金塊;桀王手下的推侈、大犧,下水能殺大鱉和鼉龍、上山能擒熊羆;但是一到商湯率兵車三百於鳴條圍著夏桀、擒困推侈、大犧於南巢時,這些勇武有力最終有力無用處。由此看來,憑借個人的勇力是保不住天下的。智慧不足以治國、勇力不足以逞強,那麼個人的才智也不值得依恃,這是明擺著的道理。但反過來說,君主是不出朝廷,卻能知道天下大事,這是因為他能以身邊的事物推知其他事物,以身邊的人推知其他個人,這就是說積集體力量、聚集體智慧,所以能戰無不勝,事無不成。井裏、小水坳內之所以沒有黿鼉,就在於它們太狹窄;園圃中之所以沒有參天大樹,就在於園圃的麵積太有限。一個人舉重鼎,力氣小舉不起,但等到眾人合力將鼎舉起移開,就不一定要等大力士來完成了。所以千人之中一定會有棟梁之才,萬人聚集沒有什麼事情辦不成。
夫華騮、綠耳,一日而至千裏,然其使之搏兔,不如豺狼,伎能殊也。鴟夜撮蚤蚊,察分秋豪,晝日顛越,不能見丘山,形性詭也。夫螣蛇遊霧而動,應龍乘雲而舉,猨得木而捷,魚得水而鶩。故古之為車也,漆者不畫,鑿者不斫,工無二伎,士不兼官,各守其職,不得相奸,人得其宜,物得其安,是以器械不苦,而職事不嫚。夫責少者易償,職寡者易守,任輕者易權,上操約省之分,下效易為之功,是以君臣彌久而不相厭。
驊騮、綠耳這樣的駿馬,一天跑上千裏不在話下,但如果讓它們去捕捉兔子的話,那還不如獵犬,這是因為各自的技能不同的緣故。貓頭鷹晚上能抓得著蚤子和蚊子,真是明察秋毫,但一到白天,即使兩眼圓睜,卻連山丘這樣的龐大物體都看不清,這是因為貓頭鷹的生理特性所決定。這也就像螣蛇在霧中升騰、應龍駕雲上升、猿猴在林中敏捷跳躍,魚得到水,則遊得飛快,都是由這些生物體的生理特性所決定。所以古時候製造車子,漆工不管畫圖、雕匠不管砍削,各類工匠隻擅長一種技能,就像士人不兼官職一樣,這樣各守其職,反而相安無事、互不侵犯、各盡其職;這樣人得其宜,物得其安,器具不受損傷,事情不會耽擱,職責明確不得懈怠。債少就容易還清,職位職責少容易守職盡職,擔子任務輕容易完成並且大家都樂意承擔。所以在上的君主持守簡約,在下的官員就更容易做好本職工作,這樣君臣雖然經常在一起相處,但不會產生厭倦的感覺。
君人之道,其猶零星之屍也,嚴然玄默,而吉祥受福,是故得道者不為醜飾,不為偽善,一人被之而不褒,萬人蒙之而不褊。是故重為惠。若重為暴,則治道通矣。為惠者,尚布施也。無功而厚賞,無勞而高爵,則守職者懈於官,而遊居者亟於進矣。為暴者,妄誅也。無罪者而死亡,行直而被刑,則修身者不勸善,而為邪者輕犯上矣。故為惠者生奸,而為暴者生亂。奸亂之俗,亡國之風。
治理民眾的方法,就應當像祭祀靈星時的屍主那樣:莊重靜默、端坐無言,使祭祀的人在不知不覺中吉祥受福。所以,得“道”之君不為醜陋掩飾,不為美善隱藏。一個人承受到君主的恩惠,不會覺得太大;萬人分享這種恩惠,也不會覺得太小。因此君主慎重對待恩惠和慎重對待懲暴,他不輕易施予人恩惠,就像他不輕易對人懲處一樣。這樣,使他治國之道暢通無阻。因為施行恩惠,就會熱衷於施舍給予,以致使無功者得到獎賞,無勞者得到爵位,這樣一來,使輕易得到爵位官職的人會玩忽職守、鬆懈職責,而那些閑居遊蕩的士人也會極力謀取爵位官職。同樣,施行懲暴,就會隨意誅殺懲罰,以致使那些無罪者得以屈死,品行端正的人受到懲罰,這樣一來,使那些注重自我修性的人不願再努力為善,而那些行為不軌者倒反而敢於犯上作亂了。所以輕易廣施恩惠容易助長奸邪、輕易施行懲罰容易滋生動亂;而一旦有這種奸邪、動亂,就是亡國的征兆。
是故明主之治,國有誅者而主無怒焉,朝有賞者而君無與焉,誅者不怨君,罪之所當也。賞者不德上,功之所致也。民知誅賞之來,皆在於身也,故務功修業,不受贛於君。是故朝廷蕪而無跡,田野辟而無草。故太上下知有之。橋直植立而不動,俯仰取製焉;人主靜漠而不躁,百官得修焉。譬而軍之持麾者,妄指則亂矣。慧不足以大寧,智不足以安危,與其譽堯而毀桀也,不如掩聰明而反修其道也。清靜無為,則天與之時:廉儉守節,則地生之財;處愚稱德,則聖人為之謀。是故下者萬物歸之,虛者天下遺之。
因此,英明的君主治理天下,他不因為國家有受誅罰之事而惱怒,也不會因朝廷有獎賞活動而讚譽高興。這是因為受誅罰者沒有必要怨恨國君,這是他們罪有應得;受獎賞者也沒必要感謝國君,這是他們勞動所得、功勞所致。而民眾一旦知道明白這賞罰的由來——均取決於自身表現,也就會努力工作,建功立業而不指望君主個人會恩賜什麼。這樣一來,朝廷反而人跡稀少,大家都去從事自己的工作,使開辟出來的荒地都沒有雜草。這就是遠古時代的“無為而治”,現在大家都知道。桔槔的立柱直立而不活動,控製著橫木杠杆上下運動汲水取物;君主如同立柱莊重靜穆而不躁動,下屬百官就能辦好政事。這也好像軍隊中拿指揮旗幟的將領,這旗幟亂揮妄指就會導致部隊混亂、陣腳動搖。所以,治國如施以小恩小惠,是不足以使天下得到安寧的;施用智力聰慧也難以使國家轉危為安的;與其讚譽堯帝而詆毀桀王,不如現在就收起所謂的聰明而歸返到無為而治之道。奉行清靜無為的話,連上天都會賜給時運;推行廉儉守節,連大地都會助育生財的;而君主守樸處愚辦事合情合理,就連聖人也會為他出謀獻策的。所以說處於低處、謙卑自居的人,萬物都會歸附他,天下也會歸他所有。
夫人主之聽治也,清明而不暗,虛心而弱誌,是故群臣輻湊並進,無愚智賢不肖莫不盡其能,於是乃始陳其禮,建以為基,是乘眾勢以為車,禦眾智以為馬,雖幽野險塗。則無由惑矣。人主深居隱處以避燥濕,閨門重襲以避奸賊,內不知閭裏之情,外不知山澤之形,帷幕之外,目不能見十裏之前,耳不能聞百步之外,天下之物無不通者,其灌輸之者大,而斟酌之者眾也。是故不出戶而知天下,不窺牖而知天道。乘眾人之智,則天下之不足有也,專用其心,則獨身不能保也。
君主治理天下,清明而不昏昧,心胸虛靜而心誌溫和,這樣,群臣就會像車輻聚集到車軸一樣入朝輔佐君主,不管是愚笨的還是聰明的、賢能的還是不才的,無不各盡其能、各盡其力。達到這種君臣和諧的境界,才能談得上君臣之禮節,也才能建立起治理天下的基礎。於是,君主憑借眾人力量作為車,駕禦眾人智慧作為馬,這樣即使是行走在幽暗險要的道路上,也不會使君主迷失方向。君主深居隱處以避開燥熱寒濕,室門關閉以避奸佞之徒。他內沒有親眼看到過巷裏民情,外沒有親自巡視過山川湖澤;居室以外的地方,他兩眼隻能看到十裏以內的東西,兩耳隻能聽到百步之內的聲音,可是天下事物卻無所不知、無所不通,這是因為向君主輸送信息知識的渠道廣寬暢通、與君主一起商討並出謀劃策的人又很多。所以他足不出戶而能知天下事、眼不窺牖而能知天象。這就是說充分聚集、發揮眾人的智力才能,這天下就不夠他治理了;而隻憑借個人的智力,就有可能連自己的命都難保。
是故人主覆之以德,不行其智,而因萬人之所利。夫舉踵天下而得所利,故百姓載之上,弗重也;錯之前,弗害也;舉之而弗高也,推之而弗厭。主道員者,運轉而無端,化育如神,虛無因循,常後而不先也。臣道員者運轉而無方者,論是而處當,為事先倡,守職分明,以立成功也。是故君臣異道則治,同道則亂,各得其宜,處其當,則上下有以相使也。
所以君主用道德來治理天下,而不隻運用個人的才智,依順萬民之利益來辦事處事,因而他稍抬腳便能讓天下人獲得利益。這樣,百姓即使將君主頂在頭上也不會感到壓迫、放在眼前也不會感到礙事、舉過頭頂也不會感到高不可攀、推崇他也不會產生厭惡感。君主治國方法靈活圓通,周而複始而運轉不停,孕育萬物神妙無比,虛靜無為而因循天道,常居後而不爭先。而下屬大臣辦事處事方方正正,言論得體、處事恰當;遇事先行倡導,職責分明而不推諉,以此來建立功績。所以君行無為之道、臣行有為之道,君臣異道天下太平;反之君臣同道則天下大亂;這就是說君主清靜無為,臣則恪守職位,各自處在應處的位置上,這樣上下便能默契合作、互相製約和促進。
夫人主之聽治也,虛心而弱誌,清明而不暗,是故群臣輻湊並進,無愚智賢不肖莫不盡其能者,則君得所以製臣,臣得所以事君,治國之道明矣。文王智而好間,故聖;武王勇而好問,故勝,夫乘眾人之智,則無不任也;用眾人之力,則無不勝也。千鉤之重,烏獲不能舉也;眾人相一,則百人有餘力矣。是故任一人之力者,則烏獲不足恃,乘眾人之製者,則天下不足有也。
君主治理天下,心胸虛靜而心誌溫和,清明而不昏昧,這樣,群臣就會像車輻聚集到車軸一樣入朝輔佐君主,不管是愚笨的還是聰明的、賢能的還是不才的,無不各盡其能、各盡其力。這樣君主能充分駕禦下屬大臣、下屬大臣能充分事奉效力君主,治國之道就是這樣明了。周文王聰明而且好向別人請教,所以他聖明;周武王英勇而且好向他人討教,所以他能取得勝利。所以說憑借利用眾人的智慧就沒有什麼不能成功的;利用借助眾人的力量就沒有什麼不能勝任的。千鈞的重量,大力士烏獲不能舉起來;眾人一起用力,那麼上百人就夠了。所以隻用一個人的力量,那麼像烏獲這樣的大力士也不值得去炫耀;而借用眾人的智力,那麼天下也就小得不夠你治理。
禹決江疏河,以為天下興利,而不能使水西流;稷辟土暈草,以為百姓力農,然不能使禾冬生。豈其人事不至哉?其勢不可也。夫推而不可為之勢,而不修道理之數,雖神聖人不能以成其功,而況當世之主乎!夫載重而馬羸,雖造父不能以致遠;車輕馬良,雖中工可使追速。是故聖人舉事也,豈能拂道理之數,詭自然之性,以曲為直,以屈為伸哉?未嚐不因其資而用之也。是以積力之所舉,無不勝也;而眾智之所為,無不成也。聾者可令嗺筋,而不可使有聞也;瘖者可使守圉,而不可使言也。形有所不周,而能有所不容也。是故有一形者處一位,有一能者服一事。力勝其任,則舉之者不重也;能稱其事,則為之者不難也。毋小大修短,各得其宜,則天下一齊,無以相過也。聖人兼而用之,故無棄才。
大禹疏通長江引導黃河,替天下人興修水利,然而他卻不能使江河西流;後稷開墾荒地,引導百姓致力於農業生產,然而他卻不能讓禾苗冬天生長。這難道是他們還沒有將本事全部發揮出來?不是的,而是自然的趨勢不允許!如果勉強去做那些自然趨勢不允許的事情、不遵循事物客觀規律,那麼你盡管是聖人神仙也是無法將事情辦成功的,又何況你還隻是當今的普通君主呢?車載負荷沉重而馬又疲弱,這時你就是是高明的駕禦手——造父都難以駕車趕路去遠方;反過來說,如果車輛輕便、馬兒健壯,你就是是一般性的駕禦手都能駕車疾馳。所以,聖人辦事豈可違背事物規律、乖悖自然本性,將生來彎曲的變為筆直的、將原本卷屈的變為舒展的?他無不依循事物的本性天資而加以利用的。所以積聚眾力來辦事,沒有什麼不能勝任的;利用眾人的智慧來做事,沒有什麼不能成功的。聾人可以讓他去嚼生牛筋,而不能派他去伺聽;啞巴可以叫他去看守馬圈,而不能派他去傳話。這是因為他們生理形體上有缺陷,因而有些功能就不具備。所以有哪種功能的就安排他處在合適這種功能的崗位上,有哪種技能的就讓他幹合適這種技能的事情。他的能力能勝任這項事情工作,那麼他就不會感到壓力重;他的能力和他做的這項事情相稱,那麼他就不會覺得困難。所以,不論能力大小、水平高低,讓他們幹適宜自己能力和水平的事,那麼天下人都可以一樣發揮各自的作用,以至於不會有因無法勝任而出現的過失。這就是聖人兼容並蓄使用各種人才,所以天下也就沒有什麼無用的人。
人主貴正而尚忠,忠正在上位,執正營事,則讒佞奸邪無由進矣。譬猶方員之不相蓋,而曲直之不相入。夫鳥獸之不可同群者,其類異也;虎鹿之不同遊者,力不敵也,是故聖人得誌而在上位,讒佞奸邪而欲犯主者,譬猶雀之見朗而鼠之遇狸也,亦必無餘命矣。是故人主之一舉也,不可不慎也。所任者得其人,則國家治,上下和,群臣親,百姓附。所任非其人,則國家危,上下乖,群臣怨,百姓亂。故一舉而不當,終身傷。得失之道,權要在主,是故繩正於上,木直於下,非有事焉,所緣以修者然也。
君主看重和推崇正直忠誠的人,讓他們身處高位,擔任要職,執政理事,那麼讒佞奸邪之徒就無機會往上爬,這就好像方圓不能相合、曲直不能相入。鳥獸不能同群,是因為他們不是同類;虎鹿不能同遊,是因為他們力量不等。所以聖人受重視處高位,這讒佞奸邪之徒如果想要幹擾破壞,那就像小鳥碰到鷂鷹、老鼠遇到狸貓一樣,必定要喪命的。所以君主的每一個舉動,都不可不慎。如果君主用人得當,那麼國家就能治理得好,上下和洽,群臣親和,百姓歸附;如果君主用人不當,那麼國家就有危險,上下乖悖,群臣怨恨,百姓動亂。所以君主一次政策失誤,便會終身受害。這國政的得失,關鍵在於君主。這就好比上麵的繩墨取得正,下麵的木材就必定直,這並不需要工匠花費多少力氣的,隻要按拉直的墨線順勢修整就可以了。
故人主誠正,則直士任事,而奸人伏匿矣。人主不正,則邪人得誌,忠者隱蔽矣。夫人之所以莫抓玉石而抓瓜瓤者,何也?無得於玉石,弗犯也,使人主執正持平,如從繩準高下,則群臣以邪來者,猶以卵投石,以火投水。故靈王好細要,而民有殺食自饑也;越王好勇,而民皆處危爭死。由此觀之,權勢之柄,其以移風易俗矣。堯為匹夫,不能仁化一裏;桀在上位,令行禁止。由此觀之,賢不足以為治,而勢可以易俗,明矣。《書》曰:“一人有慶,萬民賴之。”此之謂也。
所以君主如果誠信正直,那麼國家政權也必定由正直人士來執掌,讒佞奸邪之徒就沒有活動的市場;反之,君主如果不誠信正直,那麼得誌者必定是讒佞奸邪之徒,忠貞之士就隱退藏匿。人之所以不去剖裂玉石而去剖裂開瓠瓜做瓢,這是什麼原因呢?因為剖裂玉石沒有什麼用處,再加上玉石堅硬不易剖裂。如果君主公平正直,就像用繩墨水準測定曲直高低一樣,那麼大臣中盡管有人敢搞歪門邪道,但這結果必定是像以卵擊石、以火投水那樣。這就說明君主在治理國家中的主導作用。正因為這樣,所以楚靈王喜歡楊柳細腰,楚國百姓則紛紛效仿縮食減肥;越王崇尚勇武,越國百姓則紛紛處危爭死。由此看來,君主的權勢,足以產生影響以致移風易俗。當堯還隻是一個平頭百姓時,他的仁慈感化不了同一巷子裏的鄰居;而夏桀占居了帝位,便能令行禁止,推行他的一套。再由此看來,賢明倒反而治理不了天下,而權勢卻能移風易俗,這也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了。《尚書》說:“一個人做了善事,萬民都依仗著他。”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天下多眩於名聲,而寡察其實。是故處人以譽尊,而遊者以辯顯。察其所尊顯,無他故焉,人主不明分數利害之地,而賢眾口之辯也。治國則不然。言事者必究於法,而為行者必治於官。上操其名以責其實,臣守其業以效其功。言不得過其實,行不得逾其法。群臣輻湊,莫敢專君。事不在法律中而可以便國佐治,必參五行之,陰考以觀其歸,並用周聽以察其化,不偏一曲,不黨一事,是以中立而遍,運照海內,群臣公正,莫敢為邪,百官述職,務致其公跡也。主精明於上。官勸力於下,奸邪滅跡,庶功日進,是以勇者盡於軍。亂國則不然,有眾鹹譽者無功而賞,守職者無罪而誅。主上暗而不明,群臣黨而不忠,說談者遊於辯,修行者競於往。主上出令,則非之以與;法令所禁,則犯之以邪。為智者務於巧詐,為勇者務於鬥爭。大臣專權,下吏持勢,朋黨周比,以弄其上,國雖若存,古之人曰亡矣。且夫不治官職,而被甲兵,不隨南畝,而有賢聖之聲者,非所以都於國也。騏驥騄駬,天下之疾馬也。驅之不前,引之不止,雖愚者不加體焉。今治亂之機,轍跡可見也,而世主莫之能察,此治道之所以塞。
天下人常常被一些表麵的名聲所迷惑,而很少去考察這些名聲的實際內容。所以那些隱士就常常借著人們對他的稱譽而獲得尊貴,遊士則常常憑著善辯而顯達。考察他們之所以尊貴、顯達的原由,實在是沒有什麼其他的原因,隻是由於君主沒有很好地明察他們的真實本領而一味相信眾人的溢美之辭而已。但如果要治理好一個國家就不能這麼簡單了,那就需要君主對談論國事的說客一定要深究他們的言論是否符合國法,對那些仕人一定要放在官職上來考校他們是否真有才幹勝任;君主也一定要以官職的名分來要求下屬百官必須名實相符克守本職來奉獻功績;而下屬百官也一定要言論符合實際、行為符合法規;這樣才能使群臣緊密團結在君主身邊,沒人敢挾製君主。如果下麵官吏所做的事不合常規,但隻要於國有利、能輔佐國政,就必須加以反複檢驗、考校後加以推行,君主還應暗中查訪官吏來觀察他們的歸向,並全麵地聽取多方意見來觀察他們的變化;不偏聽偏信片麵之辭,也不偏私地根據偶然一事作出結論。因此,君主能夠站得中正,看得全麵,洞察一切;群臣們都公平正直,不敢做出邪惡事情;百官們都忠於責職,致力於政績功績。在上的君主精明審察,在下的百官勉力從事,奸佞之徒滅絕,眾人的功業日益進步。這樣,有智者勤於職事、有勇者盡力於軍事。動亂的國家就不是這樣了,隻要是眾人稱譽的人,沒有功勞也受到獎賞;忠於職守的人,反而無罪受到懲罰;君主昏庸糊塗,群臣百官結黨營私沒有忠心;說客們搖唇鼓舌爭辯標榜,仕人們爭先恐後追逐名利;君主發布政令,下屬官員就開始非議誹謗;法令明禁的東西,下屬官員就用歪門邪道加以觸犯;憑智謀混飯吃的人就熱衷於搞計巧,靠勇力謀職位的人就全力以赴搞爭鬥;大臣專權,下吏持勢,結黨拉派,戲弄君主。這時國家表麵上掌握在君主手裏,但按古人的說法是早已名存實亡了。再說那些不稱官職、不能披甲上陣、不懂稼穡而徒有“賢聖”虛名的人,是不能由他們來實施國家教化的。騏驥、騄駬,是聞名天下的千裏馬,但如果驅趕它它不前止,勒住它它不停止,那麼這種情況下,笨蛋也知道不能去騎它。現在國家治亂的關鍵像車轍那樣清楚地擺著,可是當代君主卻不能察覺,這就是治國之道阻塞不通的原因。
權勢者,人主之車輿;爵祿者,人臣之轡銜也。是故人主處權勢之要,而持爵祿之柄,審緩急之度,而適取予之節,是以天下盡力而不倦。夫臣主之相與也,非有父子之厚、骨肉之親也,而竭力殊死,不辭其軀者何也?勢有使之然也。
權力帝位是君主的車子,爵位利祿是君主駕禦人臣的韁繩和嚼頭。因此,君主掌握著權勢要害和控製著封賞爵祿的權柄,所以能謹慎地把握著處事緩急的分寸、施予剝奪的節奏,因而天下人也能竭盡能力而不倦怠。君臣相處,關係和感情沒有像父子那樣親密深厚,也沒有骨肉之間的親情,但下屬官員卻能竭盡全力、不惜為君主犧牲生命,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國家君主所利用的權勢而導致他們這樣做。
昔者豫讓,中行文子之臣。智伯伐中行氏,並吞其地。豫讓背其主而臣智伯。智伯與趙襄子戰於晉陽之下,身死為戮,國分為三。豫讓欲報趙襄子,漆身為厲,吞炭變音,摘齒易貌。夫以一人之心而事兩主,或背而去,或欲身徇之,豈其趨舍厚薄之勢異哉?人之恩澤使之然也。紂兼天下,朝諸侯,人跡所及,舟揖所通,莫不賓服。然而武王甲卒三千人,擒之於牧野。豈周民死節,而殷民背叛哉?其主之德義厚而號令行也。夫疾風而波興,木茂而鳥集,相生之氣也。是故臣不得其所欲於君者,君亦不能得其所求於臣也。君臣之施者,相報之勢也。是故臣盡力死節以與君,臣計功垂爵以與臣。是故君不能賞無功之臣,臣亦不能死無德之君。君德不下流於民,而欲用之,如鞭蹄馬矣。是猶不待雨而求熟稼,必不可之數也。
以前有個豫讓,本是晉國範氏中行文子的家臣。智伯攻打中行氏,吞並了中行氏的領地,豫讓背叛了原先的主子中行文子而投奔智伯。後來智伯為爭奪土地與趙襄子開戰,在晉陽城智伯慘敗被殺,由他掌握的晉國也因此分為韓、趙、魏三國。豫讓為了報答智伯的知遇寵愛之恩,決心向趙襄子報殺主之仇。他用油漆塗滿全身,讓身上生出惡瘡,並吞下木炭改變自己的聲音,又敲掉門牙,改變容貌以便能行刺趙襄子。同樣是長著一顆心的豫讓卻先後侍奉兩個主子,對先前主子背叛離棄,而對後來主子卻甘心奉獻生命,難道是豫讓根據主子的權勢大小厚薄來決定自己的取舍?不是的,而是主子的恩澤決定了豫讓的取舍去留。紂王占據整個天下,使諸侯無不對他朝拜,凡有人跡的地方、車舟相通的區域,無不稱臣降服。然而,周武王隻率三千甲卒就將紂王打敗,難道是周朝百姓願為君主效死、殷朝民眾生就背叛的個性所決定?不是的,而是周武王對民眾德義深厚導致他們能聽從號令並加以執行。風大則波浪自然興起,林大則鳥雀自然聚集,自然界的現象就是如此。因此,下屬官員如果不能從君主身上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那麼君主也就休想從下屬官員那裏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君臣之間的施予,就是這樣有施有報。所以下屬大臣竭盡全力、不惜犧牲生命來事奉君主,那君主就該按功勞大小賜爵封位對待臣下。因此君主就不該賜賞無功臣子,臣子也不會替無德之君拚死賣力,君主的恩澤如果不能遍灑人民群眾,卻想要他們乖乖聽驅使,這就像用鞭子去降服烈馬一樣,也好比不降雨水就希望莊稼成熟豐收一樣,根本不可能有這種統禦之術的。
君人之道,處靜以修身,儉約以率下。靜則下不擾矣,儉則民不怨矣。下擾則政亂,民怨則德薄;政亂則賢者不為謀,德薄則勇者不為死。是故人主好鷙鳥猛獸,珍怪奇物,狡躁康荒,不愛民力,馳騁田獵,出入不時,如此,則百官務亂,事勤財匱,萬民悉苦,生業不修矣。人主好高台深池,雕琢刻鏤,黼黻文章,絺綌綺繡,寶玩珠玉;則賦斂無度,而萬民力竭矣。堯之有天下也,非貪萬民之富而安人主之位也,以為百姓力征,強淩弱,眾暴寡,於是堯乃身服節儉之行,而明相愛之仁,以和輯之。是故茅茨不翦,采椽不斷,大路不畫,越席不緣,大羹不和,粢食不?(精米的意思)。巡狩行教,勤勞天下,周流五嶽。豈其奉養不足樂哉!舉天下而以為社稷,非有利焉。年衰誌憫,舉天下而傳之舜,猶卻行而脫屣也。衰世則不然。一日而有天下之富,處人主之勢,則竭百姓之力,以奉耳目之欲,誌專在宮室台榭,陂池苑囿,猛獸熊羆,玩好珍怪。是故貧民糟糠不接於口,而虎狼熊羆厭芻豢;百姓短褐不完,而宮室衣錦繡。人主急茲無用之功,百姓黎民,憔悴於天下。是故使天下不安其性。
統治人民的方法,應用處靜以修養身心,以勤儉節約為下屬作出表率。君主如果處靜以修身則民眾就不受騷擾,君主如果勤儉節約則民眾就不抱怨。因為民眾騷擾不安,政局就混亂;民眾怨聲載道則說明君主恩德薄淺。接下來就是,政局混亂則賢能人士就不會替君主出謀獻策,君主恩德淺薄則勇武之士就不會替君主賣命拚死。所以,君主若是喜好收養觀賞猛獸凶禽、收藏怪異奇特之物、性情暴躁、好樂昏亂、不惜民力、馳馬打獵、出入不按時節,這樣朝政百官必定隨之混亂不堪,事務辛苦,財錢貧乏,萬民愁苦而生產荒廢。君主如果喜好高樓深池、雕琢刻鏤及華麗的紋彩、各種精美織物和珍寶珠玉,就必定要想方設法搜刮以致賦斂無度,這時民眾就會被弄得財窮力盡、疲憊不堪。堯帝擁有天下,不是為著貪求萬民百姓的財富,利用君位來享受安樂的,而是為百姓改變連年征伐戰爭、以強淩弱、以多欺少的混亂局麵的,因此堯帝親自帶頭實行節儉、向民眾昭示仁愛之心、讓人們和睦相處。所以他的住房是茅草蓋頂、不加修剪,柞木為梁、不加砍削;乘坐的車子不加繪畫,蒲草席墊不鑲花邊;祭祀用的食物不調五味,吃的主食不舂搗細;巡視狩獵隻為推行教化,辛勞地奔波於三山五嶽。這些難道是他所應得的奉養還不足以使他享樂而為此辛勞奔波?不是的,是因為堯帝一心為的是國泰民安、天下社稷,他在這當中並未獲得任何利益好處。而到他年老衰弱、精力不濟的時候,便將整個天下傳給舜,這猶如倒退脫鞋一樣簡單容易。而到衰敗時代,情況就不是這樣了。有些君主哪怕是隻有一天擁有天下、處在君主位子上,也要竭盡全力來消耗百姓的財力和精力,以供養滿足他的聲色享樂,一心用在宮殿樓閣、池塘苑林、奇獸怪物、珍寶奇物這些事上。這樣導致貧苦百姓連酒糟、穀糠都吃不到,而皇宮裏畜養的虎狼熊羆卻吃厭了豬羊牛肉。貧苦百姓連粗布短衣都沒一件完整的,而宮室裏的人卻穿的是錦緞。君主忙乎的都是些於社會民事無用的事情,從而使黎民百姓疲於奔命於天下,弄得憔悴不堪、精疲力盡,整個天下人都無法安生。
人主之居也,如日月之明也。天下之所同側目而視,側耳而聽,延頸舉踵而望也。是故非澹薄無以明德,非寧靜無以致遠,非寬大無以兼覆,非慈厚無以懷眾,非平正無以製斷。是故賢主之用人也,猶巧工之製木也,大者以為舟航柱梁,小者以為楫楔,修者以為櫩榱,短者以為朱儒枅櫨。無小大修短,各得其所宜;規矩方圓,各有所施。天下之物,莫凶於雞毒,然而良醫橐而藏之,有所用也。是故林莽之材,猶無可棄者,而況人乎?今夫朝廷之所不舉,鄉曲之所不譽,非其人不肖也,其所以官之者非其職也。鹿之上山,獐不能跂也,及其下,牧豎能追之;才有所修短也。是故有大略者,不可責以捷巧;有小智者,不可任以大功。人有其才,物有其形,有任一而太重,或任百而尚輕。是故審豪厘計者,必遺天下之大數;不失小物之選者,惑於大數之舉。譬猶狸之不可使搏牛,虎之不可使捕鼠也。今人之才,或欲平九州,並方外,存危國,繼絕世,誌在直道正邪,決煩理挐,而乃責之以閨閣之禮,隩窔之間;或佞巧小具,諂進愉說,隨鄉曲之俗,卑下眾人之耳目,而乃任之以天下之權,治亂之機。是猶以斧讚刂毛,以刀伐木也,皆失其宜矣。
君主所處的地位,就像天空中發射光明的日月,天底下的人都側目仰視、側目恭聽、伸長脖子抬起腳跟來眺望。所以,君主隻有淡泊才能顯示美德,隻有寧靜才能維持久遠,隻有寬大才能容納一切,隻有仁慈才能懷擁民眾,隻有公正才能明斷是非。因此賢明的君主任用人才,就像高明的工匠裁取木料一樣:大的用來做舟船柱梁,小的拿來做船槳楔子,長的用來做屋簷椽條,短的拿來做短柱鬥拱;無論大小長短,都將它們派上用場,規矩方圓都恰到好處。天下毒物,沒有比烏頭更毒的了,然而良醫就是將它裝在袋裏收藏起來,因為有用得著它的時候和地方。所以,莽莽森林中的野草樹木,尚且沒有可拋棄的,更何況是人呢!今天那些朝廷不薦舉、鄉裏不讚譽的人,並不是他們無才缺德,而是這些人用非所能。鹿上山時,快得連獐子都趕不上,但等到鹿下山時,牧童都可以追上它。這說明一種能耐有其長處也有其短處。所以有雄才大略者不可用雕蟲小技來苛求他,而隻能耍小聰明者不可委以大任。人有各種各樣的才幹,物有各種各樣的形狀,有人任一份工就嫌太重太累,但有人任多份工都不嫌吃力。所以能計較弄清毫厘小數的人,一定弄不清天下這大數;盤算精明到小數目都不會出差錯的人,碰到大數目就會糊塗困惑。這些就像不能讓狸貓去與牛搏鬥、讓虎去捕鼠一樣。今天有些人的才能,可以平定九州、兼並域外、挽救危難中的國家、恢複瀕臨滅絕的世族,這些人的誌向在於宏揚正氣糾正邪惡、決斷處理煩難雜亂的問題,而現在卻要他們去管理一些宮內家庭事務;有些人隻具備一些小本事,卻相當機巧奸詐、善於奉承獻媚、討好主子、追隨淺陋習俗、低三下四地嘩眾取寵,卻被交付委任以天下大權,參與治理國家的機要大事:這種大才小用、無才重用的做法,就像是用斧頭去剪毛發、用剃刀去砍樹木一樣,都失去了它們所適宜的東西。
人主者,以天下之目視,以天下之耳聽,以天下之智慮,以天下之力爭。是故號令能下究,而臣情得上聞。百官修同,群君輻湊,喜不以賞賜,怒不以罪誅。是故威立而不廢,聰明光而不蔽,法令察而不苛,耳目達而不暗,善否之情,日陳於前而無所逆。是故賢者盡其智,而不肖者竭其力。德澤兼覆而不偏,群臣勸務而不怠,近者安其性,遠者懷其德。所以然者,何也?得用人之道,而不任己之才者也。故假輿馬者,足不勞而致千裏;乘舟楫者,不能遊而絕江海。
君主應憑借天下人的眼光觀看事物、借助天下人的耳力聆聽聲音、憑借天下人的智慧考慮問題、依仗天下人的力量爭取勝利。因此,君主發布的號令能夠向下貫徹,群臣的情況能夠上達;百官同心協力,群臣緊密聚集;君主不憑一時喜怒而實施賞賜和誅罰;所以君主樹立起來的權威不易廢棄,聰明廣遠不易蒙蔽;法令明察而不苛刻,耳目通達而不閉塞;善惡是非每天出現在眼前而不會弄錯。因此,賢能的人能充分地發揮他們的智慧,能力差的也竭盡全力;君主的恩德施予普遍而不偏私,群臣勤奮工作而不懈怠;附近居民安居樂業,邊遠民眾歸順德政。能夠有這樣的結果其原因何在?是在於君主采用了正確的用人選人方法,而不是隻靠君主一個人的才能。所以借助車馬的人,腳腿不辛苦而能到達千裏之外,乘坐舟船的人,不會遊泳而能橫渡江河大海。
夫人主之情,莫不欲總海內之智,盡眾人之力,然而群臣誌達效忠者,希不困其身。使言之而是,雖在褐夫芻蕘,猶不可棄也;使言之而非也,雖在卿相人君,揄策於廟堂之上,未必可用。是非之所在,不可以貴賤尊卑論也。是明主之聽於群臣,其計乃可用,不羞其位;其言可行,而不責其辯。暗主則不然。所愛習親近者,雖邪枉不正,不能見也;疏遠卑賤者,竭力盡忠,不能知也。有言者窮之以辭,有諫者誅之以罪。如此而欲照海內,存萬方,是猶塞耳而聽清濁,掩目而視青黃也,其離聰明則亦遠矣!
君主在主觀思想上,沒有一個不想集天下人智慧、用眾人力量去處事辦事的,然而那些對君主表達效忠之心的人,卻很少不使君主產生困惑的。因此,君主對那些言論正確的,即使是役民樵夫,也不能棄之不用、拒之千裏;對那些言論錯誤的,即使是常給朝廷出謀的卿相,也不一定非用不可。是非曲直,不是以地位貴賤尊卑來確定的。所以英明的君主聽取群臣意見時,如果他的計策管用,就沒有必要因他的地位低微而羞於采納;如果他的意見可行,就沒有必要嫌他嘴笨而不去采納。但是,昏庸的君王卻不是這樣。他喜歡那些熟悉的習性相近的人,即使是行為不正派,也裝作不看見;而那些他所疏遠、被看不起的人,即使是為他竭力效忠努力工作,也隻當不知道。或者將那些進善言的人搶白得啞口無言,或者對直言進諫的人套以罪名無辜誅殺。像這樣的昏主還想光照四海、撫慰萬方,這就像堵塞耳朵聽音樂、蒙著雙眼看顏色,實際上他離耳聰目明還遠著呢!
法者,天下之度量,而人主之準繩也。縣法者,法不法也;設賞者,賞當賞也。法定之後,中程者賞,缺繩者誅。尊貴者不輕其罰,而卑賤者不重其刑,犯法者雖賢必誅,中度者雖不肖必無罪,是故公道通而私道塞矣。古之置有司也,所以禁民,使不得自恣也;其立君也,所以剬有司,使無專行也;法籍禮儀者,所以禁君,使無擅斷也。人莫得自恣,則道勝;道勝而理達矣,故反於無為。無為者,非謂其凝滯而不動也,以其言莫從己出也。夫寸生於?,?生於日,日生於形,形生於景,此度之本也。樂生於音,音生於律,律生於風,此聲之宗也。法生於義,義生於眾適,眾適合於人心,此治之要也。故通於本者不亂於末,睹於要者不惑於詳。法者,非天墮,非地生,發於人間,而反以自正。是故有諸己不非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所立於下者,不廢於上;所禁於民者,不行於身。所謂亡國,非無君也,無法也。變法者,非無法也,有法者而不用,與無法等。是故人主之立法,先自為檢式儀表,故令行於天下。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故禁勝於身,則令行於民矣。
法是天下社會的度量標準,也是君主手中的準繩。社會製訂頒行刑法,是為了依法懲處犯法者;設置實行獎賞製度,是為了獎賞有功之士。這種刑法和製度一經製定,符合獎賞製度的就要嘉獎、觸犯法律的就要受罰。尊貴者觸犯法律也不得減輕處罰,卑賤者犯了法也不會加重處罰。犯法者盡管賢能也一定嚴懲,守法者雖然無能也不可無端治罪。所以秉公執法風氣盛行,徇私枉法之路就被堵塞。古代設置理官,是用來製約民眾,不讓他們恣意放縱。設立君主,是用來製約官員,不讓他們專行妄為。而宗法禮義的製定,又是用來限製君主的,不讓他獨斷專橫。這樣,在這個社會中沒有人可以不受限製而放縱專行,那麼“道”就占了主導地位、取得勝利,“道”取得勝利,這事理就通暢,於是便可返回到無為而治的境地。這裏說的“無為”,不是說什麼都凝滯不動,而是說不要任何事情都由君主一個人說了算而不考慮事物本身的規律和特點。“寸”的度量是根據禾穗的芒長來製定的,而穗的芒又產生於有形的植物,植物生長又離不開陽光,這就是“度”的本原。同樣,音樂產生於五音,五音產生於十二律,十二律產生於風,這就是聲音的根本原理。法的情況也一樣,它產生於公眾的道義,這道義產生於公眾生活的需要,並符合最廣大民眾的心願,這就是法治社會的要害。所以,與這些“根本”、“本原”、“要害”相通,就不會被末節搞亂,掌握了這些“根本”、“本原”、“要害”,就不會被繁瑣搞糊塗。法,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從地下冒出來的,而是產生於人間社會又轉過來製約人們使之正派。所以,自己身上有這樣的缺點過錯,就不要非難他人身上有的同樣缺點過錯;自己身上沒有的優點美德,也就不要要求別人有這種優點美德。由此推出,要求下層民眾遵循法律,那麼上層君主百官也應遵循法規;禁止百姓民眾不能做的事,那麼君主自身也不能做。這才叫法製社會。所謂“亡國”,不是說這個國家沒有君主,而是說這個國家沒有“法”;現在說變更法製,並不是沒有法,而是有法不用,有法不用等於沒有法。因此,君主立法,首先自己要作出執法守法的榜樣,這樣法令就能施行於天下。孔子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所以,還是一句話,君主如能用法嚴格地約束自身,那麼法令政令就能夠在百姓中施行無阻。
聖主之治也,其猶造父之禦。齊輯之於轡銜之際,而急緩之於唇吻之和;正度於胸臆之中,而執節於掌握之間;內得於心中,外合於馬誌。是故能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取道致遠,而氣力有餘。誠得其術也。是故權勢者,人主之車輿也;大臣者,人主之駟馬也。體離車輿之安,而手失駟馬之心,而能不危者,古今未有也。是故輿馬不調,王良不足以取道;君臣不和,唐、虞不能以為治。執術而禦之,則管、晏之智盡矣;明分以示之,則蹠、蕎之奸止矣。
聖明君主治理天下,就好像造父駕禦馬車:善於控製韁繩、調節轡頭來使馬兒步伐整齊和諧,通過他平和的吆喝來調節車輛的快慢;駕禦馬車的法術熟諳於胸中,而竹鞭又緊緊地握在手裏;那韁繩的鬆緊,吆喝聲的高低,竹鞭的使用等無不傳達他的意旨,而馬兒也能領會他的意思。所以馬車的進退、轉彎都能符合規矩,取道上路多遠都能到達,可人馬不會感到精疲力竭,這都應當歸功於神奇的駕禦術。所以說,王位和權力是君主的車輛;而大臣則是君主的駕車馬匹。身體還沒在車上坐穩,馬兒又不聽使喚,就開始啟動而不出車毀人亡的危險,從古到今好像還沒有過。所以車、馬不協調,即使是王良也不敢驅車上路;同樣君、臣不和諧,即使是唐虞也不能治理好天下。掌握駕禦法術,使管仲、晏嬰的才智得以最大限度地施展出來;明確君臣名分,使盜蹠、莊蹻這樣的大盜也難以作亂耍奸。
夫據除而窺井底,雖達視猶不能見其晴,借明於鑒以照之,則寸分可得而察也。是故明主之耳目不勞,精神不竭,物至而觀其象,事來而應其化,近者不亂,遠者治也。是故不用適然之數,而行必然之道,故萬舉而無遺策矣。
趴在井欄朝著井水照臉,眼睛視力再好也不易看清自己的眼珠子;而用明鏡來照臉,臉上的毛孔和斑點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英明的君主耳目不勞累,精神不耗竭,物體來到時能看清它們的形象、事情發生了能應對它們的變化,不論遠近都能治理得井井有條。因此不靠偶然的機會而遵循必然規律,所以無論做什麼事,都不會有失誤。
今夫禦者,馬體調於車,禦心和於馬,則曆險致遠,進退周遊,莫不如誌。雖有騏驥騄駬之良,臧獲禦之,則馬反自恣,而人弗能製矣。故治者不貴其自是,而貴其不得為非也。故曰:勿使可欲,毋曰弗求,勿使可奪,毋曰不爭。如此,則人材釋而公道行矣。美者正於度,而不足者建於用,故海內可一也。
那優秀的駕禦手,使馬兒的體形動作和車子協調一致,禦手的心思想法又和馬兒溝通一致,那麼就是經過險阻,到達遠方,進退轉彎,沒有不稱心的。反過來說,即使有騏驥、騄駬這樣的良馬,但讓臧獲這樣的愚者去駕禦,那良馬反而變得暴躁放縱起來,沒法控製它了。所以治理政務的官吏,不貴在其自身行為的正確與否,而貴在不能做壞事。所以說:“不要助長人的貪欲,但也不要壓抑人的正常要求;不要鼓勵人爭名爭利,但也不要人放棄合理的競爭。”這樣恰到好處,人欲能合理釋放,真正的公正合理之道才得以實行。才德皆佳的人按法度正確使用,才德欠佳的人也應放適當的位置使用,這樣,天下就成一個和諧的整體。
夫釋職事而聽非譽,棄公勞而用朋黨,則奇材佻長而幹次,守官者雍遏而不進。如此,則民俗亂於國,而功臣爭於朝。故法律度量者,人主之所以執下,釋之而不用,是猶無轡銜而馳也,群君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