魄問於魂曰:“道何以為體?”曰:“以無有為體。”魄曰:“無有有形乎?”魂曰:“無有。”“何得而聞也?”魂曰:“吾直有所遇之耳!視之無形,聽之無聲,謂之幽冥。幽冥者,所以喻道,而非道也。”魄曰:“吾聞得之矣!乃內視而自反也。”魂曰:“凡得道者,形不可得而見,名不可得而揚。今汝已有形名矣,何道之所能乎!”魄曰:“言者,獨何為者?”“吾將反吾宗矣。”魄反顧,魂忽然不見,反而自存,亦以淪於無形矣。
魄問魂說:“道以什麼作為自己的本體?”魂回答:“以‘無’作為自己的本體。”魄又問:“‘無’有形體嗎?”魂說:“沒有。”魄又問:“‘無’既然沒有形體,那麼你又是怎麼知道的?”魂回答:“我隻是從我所遭遇中知道而已。那就是,看它時沒有形狀,聽它時沒有聲響,真可謂幽冥。幽冥,隻是用來比喻道,它本身不是道。”魄又說:“聽你一說,我明白了‘道’是讓精神內視照察而返歸本原的。”魂又接著說:“凡得道者,其形體就不能見到,名稱就不能言說。現在你已經有了形體和名稱,所以哪裏還能得道?”魄於是說:“那麼,你在說話,又怎麼能說沒有形體?”魂回答:“我就要返歸我的本原了。”這時魄回頭四顧,果然魂一下子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魄又轉身察看自身,也隱沒在無形之中了。
人不小學,不大迷;不小慧,不大愚。人莫鑒於沫雨,而鑒於澄水者,以其休止不蕩也。詹公之釣,千歲之鯉不能避;曾子攀柩車,引輴者為之止也;老母行歌而動申喜,精之至也。瓠巴鼓瑟,而淫魚出聽;伯牙鼓琴,駟馬仰秣;介子歌龍蛇,而文君垂泣。故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岸不枯;蚓無筋骨之強,爪牙之利,上食晞堁,下飲黃泉,用心一也。清之為明,杯水見眸子;濁之為暗,河水不見太山。視目者眩,聽雷者聾,人無為則治,有為則傷。無為而治者,載無也,為者,不能有也;不能無為者,不能有為也。人無言而神,有言者則傷。無言而神者載無,有言則傷其神。之神者,鼻之所以息,耳之所以聽,終女以其無用者為用矣。物莫不因其所有而用其所無,以為不信,視籟與竿。念慮者不得臥,止念慮,則有為其所止矣。兩者俱忘,則至德純矣。
人如果不僅僅隻具有小覺悟,並還能大徹大悟,就不會有大的迷惑和糊塗;人如果不僅僅隻具有小聰明,並還具有大智慧,就不會幹出大的蠢事。人是不能用混濁起沫的雨水照形的,而隻能用清澈的河水當鏡的,這是因為清澈河水靜止而不蕩漾。詹何垂釣的技術,能使千年的鯉魚精都無法逃脫;曾子攀伏在親人的柩車上悲痛萬分,使拉靈車的人都感動得停止了腳步;行乞的老母親在街上行唱悲歌,觸動了離散多年的申喜,使母子相見,這都是精誠所至的緣故。瓠巴奏瑟,使得江中的遊魚引頸傾聽;伯牙鼓琴,使得駟馬仰頭嘶笑;介子推唱龍蛇之歌,使晉文公重耳為之流淚。所以出產玉的山中,草木必定滋潤茂盛,出產珍珠的深淵,岸邊草木必定不易枯萎。蚯蚓雖然沒有強健的筋骨和鋒利的爪牙,但卻能上食幹土、下飲黃泉,這是因為它用心專一的緣故。清水透明,隻須一杯清水就能照見到你的眼睛;濁水渾暗,就是有黃河那麼大的水域也照映不出泰山來。望太陽使人眼花,聽響雷使人耳鳴。人無為則太平無事,有為則易受傷害。無為而治的人,思想上信奉“無”,行動上施“無為”。有為者就不能沒有好憎情欲,有好憎情欲就不能恬澹靜漠,有所作為。人閉口少言就能保全精神,愛說話者就容易損傷精神;人閉口少言保全精神而信奉“無”,愛說話會損傷精神而無法達到“道”的境界。鼻子之所以能呼吸,耳朵之所以能聽音,是在於憑借著它們空空的又似乎無用的洞孔來發揮作用的。天下事物無不憑借著其中的空洞“無用”來發揮作用的,如果認為這種說法不真實,請看看籟和竽是怎樣憑著這“管”的中空洞孔來發音的吧!思念憂慮者是難以入睡的;要想不思念憂慮,就得想法來抑止它。如果這兩者都拋開,去掉所有思念憂慮,那麼就可達到純粹的精神道德境界。
聖人終身言治,所用者非其言也,用所以言也。歌者有詩,然使人善之者,非其詩也。鸚鵡能言,而不可使長。是何則?行其所言,而不得其所以言。故循跡者,非能生跡者也。神蛇能斷而複續,而不能使人勿斷也。神龜能見夢元王,而不能自出漁者之籠。四方皆道之門戶牖向也,在所從窺之。故釣可以教騎,騎可以教禦,禦可以教刺舟。越人學遠射,參天而發,適在五步之內,不易儀也。世已變矣,而守其故,譬猶越人之射也。月望,日奪其光,陰不可以乘陽也。日出,星不見,不能與之爭光也。故未不可以強於本,指不可以大於臂。下輕上重,其覆必易。一淵不兩鮫。水定則清正,動則失平。故惟不動,則所以無不動也。江河所以能長百穀者,能下之也。夫惟能下之,是以能上之。
聖人一輩子都在談論治國修身平天下,但他實際上運用的並不是他說的那些言論,而是運用他說這些話時所依據的思想和精神。歌唱的人有詩句作歌詩,然而使人感到動聽的並不是這些詩句而是那動人美妙的旋律。鸚鵡能說些簡單的話語,但是不能讓它講有關教令法典方麵的話,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鸚鵡隻能學舌效仿些人說的話,而它自己不具備語言的功能,也就不能達人意。所以隻會循著人家腳印走路的人是不能走出自己的路來的。神蛇能夠在被砍斷後重新再生複活,但是不能使人不再砍斷它。神龜能在宋元王的夢中顯靈而不被捉獲,但是它卻不能逃出漁人的籠子。四麵八方都有“道”的門和窗,就看你從哪個門窗中去觀照“道”體。所以善於垂釣者可用釣魚原理教人騎馬,善於騎馬者可用騎術教人禦術,善於駕禦者可用禦術教人撐船。越人學習遠射技藝,仰頭望著天空發射,箭隻落在五步之內的地方,這是因為他不懂射術的緣故。世道已經變化,如還守著老一套的東西,這就好比越人學射術。月半時節月亮圓滿,和太陽東西相望成直線,地球處處其中,太陽無法給月亮光亮,這時屬陰的月亮駕禦不了這屬陽的、發光的太陽。太陽出來,這星星就隱匿不見,這是因為不能和太陽爭光。所以枝末是不可以強過根本的,手指是不可以粗過臂膀的。下輕上重,必然要傾覆。一個深淵中是不能同時有兩條蛟龍的。水靜止時就清澈平穩,流動起來就失去平和。所以唯有不動,就能無所不動。江河之水之所以能成為百穀之長,是因為它能處低窪之處,唯有能處低窪處,所以能為“上”。
天下莫相憎於膠漆,而莫相愛於冰炭。膠漆相賊,冰炭相息也。牆之壞,愈其立也;冰之泮,愈其凝也,以其反宗。
天下沒有比膠和漆更不能相容的了,沒有比冰和炭更相愛的了。膠漆互相敗壞而冰炭互相生息。牆壁倒塌,比它立著更長久、自在;冰塊溶解,比它凝固時更好,為什麼?這是因為都返歸根本的緣故。
泰山之容,巍巍然高,去之千裏,不見捶垛,遠之故也。秋豪之未,淪於不測。是故小不可以為內者,大不可以為外矣。蘭生幽穀,不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義,不為莫知而止休。夫玉潤澤而有光,其聲舒揚,渙乎其有似也。無內無外,不匿瑕穢。近之而濡,望之而隧。夫照鏡見眸子,微察秋豪,明照晦冥。故和氏之壁,隨侯之珠,出於山淵之精,君子服之,順祥以安寧,侯王寶之,為天下正。
泰山的容貌和形狀,巍巍高聳,但離它千裏之遠望去,泰山不過是個小土堆,這是因為距離間隔得遠的緣故。秋毫之末這樣細微的東西,能夠深入到無法測量的小空間。所以事物小可以小到沒有內部極限、大可以大到沒有外部邊界。蘭草生長在幽深的山穀中,並不因為無人佩戴它而變得不芳香;小船停泊在江河上,並不因為無人乘坐它而不漂浮;君子行義,並不因為無人知道而停止下來。美玉潤澤有光彩,發出的聲音都舒緩柔和,鮮明光亮與君子的秉性相似;無論內外,都不藏匿瑕疵汙垢;靠近它則顯得濕潤,遠望它則顯得深沉。照鏡能看得到眼珠子,秋毫之末能夠明察,光明能夠照亮黑暗。所以和氏之璧、隋侯之珠,由高山深淵的精純之氣孕育而成,君子佩戴它,和順吉祥而安寧。侯王珍視它們,作為天下公正的象征。
陳成子恒之劫子淵捷也,子罕之辭其所不欲而得其所欲,孔子之見黏蟬者,自公勝之倒杖策也,衛姬之請罪於桓公,子見子夏曰:“何肥也”,魏文侯見之反被裘而負芻也,兒說之為宋王解閉結也,此皆微吵可以觀論者。人有嫁其子而教之曰:“爾行矣,慎無為善。”曰:“不為善,將為不善邪?”應之曰:“善且由弗為,況不善乎!”此全其天器者。拘囹圄者以日為修,當死市者,以日為短。日之修短有度也,有所在而短,有所在而修也,則中不平也。故以不平為平者,其平不平也。嫁女於病消者,夫死則後難複處也。故沮舍之下不可以坐,倚牆之傍,不可以立。執獄牢者無病,罪當死者肥澤,刑者多壽,心無累也。良醫者,常治無病之病,故無病。聖人者,常治無患之患,故無患也。夫至巧不用劍,善閉者不用關健。淳於髠之告失火者,此其類。
陳成子桓脅迫子淵捷,子淵捷不屈從;子罕辭讓他所不想要的寶玉,因而獲得廉潔不貪的美名;孔子見到佝僂人粘蟬的技術,悟出精誠專一的道理;白公勝倒柱鞭杖穿刺了腮幫而無知覺;衛姬向齊桓公請罪救衛國;曾子見到子夏就問:“為什麼長得這麼胖”;魏文侯看到過路人反穿皮衣而悟出毛依附皮的道理;兒說為宋王解開閉結的死結。這些事情都很微妙,但可以通過觀察而弄清其中的道理。有人出嫁女兒時告誡女兒說:“你要出嫁了,到婆家後千萬不要輕易做善事。”女兒問道:“不做善事,那麼要做不善的事嗎?”父親回答:“善事尚且不可做,更何況不善的事呢?”這位父親講的是保全自己因順自然天性的道理。囚禁在監牢裏的人覺得時間長,判死刑而將要處死的人感到時間短。每日的時間是有一定標準的,處在一定境況下的人感到短,處在另一定境況下的人覺得長,這是由於心情不穩定的緣故。所以用不平穩的心態去看平正的事情,他所感覺到的自以為正確的公正印象,實際上是不正確和不公正的。嫁給患消渴症男人的女子,丈夫死後其女子的日子就不好過:一是,傍人以為其女子為妨夫,不敢娶她;二是,該女子因丈夫患消渴症而死,會以為天下男子皆患消渴症而不敢複嫁。所以破毀的房屋下麵坐不得,傾斜將倒的牆邊站不得。執掌牢獄的人不易得病,已判死刑的人反而養得肥胖紅潤,接受宮刑的人長壽,這是因為到了此時他們反而沒了任何雜念和情欲的拖累了。良醫總能夠醫治尚未顯露症狀的疾病,所以受治療的人不易得病;聖人總能夠及時治理隱患,所以社會不易爆發災禍。最高明的工匠是不用鉤繩度量的,善於鎖門的人是不用門閂的,淳於髡告訴鄰居提防失火,就是屬於這一類情況。
以清入濁必困辱,以濁入清必覆傾。君子之於善也,猶采薪者見一芥掇之,見青蔥則拔之。天二氣則成虹,地二氣則泄藏,人二氣則成病。陰陽不能且冬且夏;月不知晝,日不知夜。善射者發不失的,善於射矣,而不善所射。善釣者無所失,善於釣矣,而不善所釣。故有所善,則不善矣。鍾之與磐也,近之則鍾音充,遠之則磐音章。物固有近不若遠,遠不若近者。今曰稻生於水,而不能生於湍懶之流;紫芝生於山,而不能生於盤石之上;慈石能引鐵,及其於銅,則不行也。
德行清純者陷進汙濁物欲之中必定會受到困擾和侮辱,汙濁的物欲侵入德行清純者內心,清純者必定遭覆滅。君子對於行善是一絲不苟,看到地上一棵小草便拾起,見到一棵青草也連根拔起。天上陰陽二氣衝突便生成虹,地上陰陽相幹犯就影響冬藏,人體內邪氣侵犯正氣則生病。陰氣隻可盛於冬天而不可盛於夏天,陽氣隻能旺於夏天則不可旺於冬天。月亮不知白晝,太陽不知黑夜。善於射箭的人發必中目標,這對於射技來說是好的,但對被射中的對象來說則是不好的;善於釣魚的人總有收獲,這對於釣術來說是好的,但對被釣上的魚兒來說則是災難。所以事物總是有所善,有所不善,有其正麵也必有其負麵。鍾和磬相比較,近處聽鍾音洪亮,遠處聽則磬聲清揚。所以事物總是存在著近不如遠或遠不及近的現象。現在人們說稻必須長在水田裏,但是稻卻不能長在湍急的水流中;紫芝生長在高山上,但是紫芝卻不能生在石頭上;磁石能吸鐵,但磁石卻不能吸銅。
水廣者魚大。山高者木修。廣其地而薄其德,譬猶晦人為器也,諜挺其土而不益厚,破乃愈疾。聖人不先風吹,不先雷毀,不得已而動,故無累。月盛衰於上,則蠃蛖應於下,同氣相動,不可以為遠。執彈而招鳥,揮稅而呼狗,欲致之,顧反走。故魚不可以無餌釣也,獸不可以虛氣召也。剝牛皮,鞟以為鼓,正三軍之眾,然為牛計者,不若服於軛也。狐白之裘,天子被之而坐廟堂,然為狐計者,不若走於澤。亡羊而得牛,則莫不利失也;斷指而免頭,則莫不利為也。故人之情,於利之中則爭取大焉,於害之中則爭取小焉。將軍不敢騎白馬,亡者不敢夜揭炬,保者不敢畜噬狗。雞知將旦,鶴知夜半,而不免於鼎俎。山有猛獸,林木為之不斬;園有螫蟲,藜藿為之不采。為儒而踞裏閭,為墨而朝吹竽,欲滅跡而走雪中,拯溺者而欲無儒,是非所行而行所非。今夫暗飲者,非嚐不遺飲也,使之自以平,則雖愚無失矣。是故不同於和而可以成事者,天下無之矣。
水深而廣的魚長得大,山高林深的樹木長得長;但一心想擴大領地卻削弱了他的美德,這就像陶工製陶器,揉土持坯使之變薄,越薄越破得快。聖人不事先站在風口召風吹,也不事先呆在雷易擊的地方等雷擊,聖人不得不動時才順物而動,所以沒有負累和災禍。月亮在天空上發生圓缺朔望的變化,下界的螺蚌就會相應地變化,這是因為它們同氣相動的緣故,這種同氣相動不會因為相隔天地之遠而不發生。拿著彈弓要鳥兒飛過來,揮動著短棍來喚狗,本想要靠近它們,但反而是嚇跑了它們。所以釣魚沒有魚餌是不行的,捕獸不可以用空的獵具來捕捉。剝下牛皮加工成皮革做成鼓,用鼓可以指揮三軍將士,但站在牛的角度來看,不如讓它套上軛頭來服勞役。狐狸腋下的白毛做成皮衣,可供天子作禮服穿上坐在朝廷上,但替狐狸著想,不如讓它自由奔跑在草澤上。丟失了羊而得到了牛,那麼就沒有人不願意丟失東西的了。斷了手指而能保全性命,那麼就沒有人不願意這樣做的。所以人之常情是,總是在利益之中爭取最大的利益,而對危害總力求降到最低限度。將軍不敢騎目標明顯易召攻擊的白馬,逃亡的人夜裏不敢舉火把,酒家不敢豢養凶猛的惡狗。公雞知道報曉,仙鶴知道半夜鳴叫,但都免不了成為鼎鍋砧俎上的佳肴。山中有猛獸,林木因此不易被砍伐;園中有螫蟲,藜藿因此不被采摘。身為儒生卻在街市胡鬧,稱為是墨家弟子卻到朝歌去當吹竽手;想不留下腳跡卻在雪地上行走,想要拯救溺水者卻又不想沾濕衣服,這叫作做的事情不是自己所想做的,而想做的事情又往往顧慮重重做不了。現在那些在黑暗中飲酒的人沒有不將酒溢出的,假若他能將此持平,那麼即使是愚笨的人也不會有失誤。所以,不能將一切保持平和的人,卻能做成大事,這在天下還沒聽說過。
求美則不得美,不求美則美矣;求醜則不得醜,求不醜則有醜矣;不求美又不求醜,則無美無醜矣,是謂玄同。申徒狄負石自沉於淵,而溺者不可以為抗;弦高誕而存鄭,誕不可以為常。事有一應,而不可循行。人有多言者,猶百舌之聲;人有少言者,猶不脂之戶也。六畜生多耳目者不詳,讖書著之。百人抗浮,不若一人挈而趨。物固有眾而不若少者,引車者二六而後之。事固有相待而成者,兩人俱溺,不能相拯,一人處陸則可能。故同不可相治,必待異而後成。千年之鬆,下有獲菩,上有兔絲;上有叢蓍,下有伏龜;聖人從外知內,以見知隱也。喜武非俠也,喜文非儒也,好方非醫也,好馬非騶也,知音非瞽也,知味非庖也,此有一概而未主名也。被甲者,非為十步之內也,百步之外,則爭深淺,深則達五藏,淺則至膚而止矣。死生相去,不可為道裏。楚王亡其猿,而林木為之殘;宋君亡其珠,池魚為之殫;故澤失火而林憂。上求材,臣殘木;上求魚,臣於穀:上求揖,而下致船;上言若絲,下言若綸。上有一善,下有二譽;上有三衰,下有九殺。大夫種知所以強越,而不知所以存身;萇弘知周之所存,而不知身所以亡;知遠而不知近。畏馬之辟也不敢騎,懼車之覆也不敢乘,是以虛禍距公利也。不孝弟者或署父母,生子者所不能任其必孝也,然猶養而長之。範氏之敗,有竊其鍾,負而走者,然有聲,懼人聞之,遽掩其耳。憎人聞之可也,自掩其耳,悖矣。升之不能大於石也,升在石之中;夜之不能修其歲也,夜在歲之中;仁義之不能大於道德也,仁義在道德之包。先針而後縷,可以成帷;先縷而後針,不可以成衣。針成幕,蔂成城。事之成敗,必由小生,言有漸也。染者先青而後黑則可,先黑而後青則不可。工人下漆而上丹則可,下丹而上漆則不可。萬事由此,所先後上下,不可不審。
人不美卻要追求美是得不到美的,人美不用追求美自然是美的;人不醜卻要醜化是醜化不了的,人醜卻要說不醜還是醜的;不刻意追求美也不刻意追求醜,那麼就無所謂美和醜,這才叫做與天道和合。申徒狄背上石頭自己沉入深淵,但不能認為凡是自溺的行為都是高尚的;弦高靠欺騙而保存了鄭國,同樣不能認為凡欺騙的事都是合理的。事情有時適用於一時但不能照此濫用。有人非常饒舌,就像百舌鳥那樣,這又有什麼用呢?有些人沉默少言,就像轉動靈活的門樞,開關不出聲。六畜生下來多長了耳朵和眼睛,是不祥的征兆,這在預測吉凶的讖書中有記載。上百號人同舉一隻瓢,不如一個人拿著它走得快。事物本來就有多反而不如少來得好的情形。兩部分人拉車,其中拉車的人多反而落在拉車的人少的後麵。事物本來就存在著相對立而相成的情形。兩個都不會遊水的人一起溺水,就不能互相救助;隻有其中一人在岸上,才有辦法救助落水者。所以同道同類的難以治理,一定要異道異類才能相治成功。千年的古鬆,其地下根部必生有茯苓,地表上必長有兔絲草;地上長有叢生的蓍草,地下必藏伏著神龜;聖人就能從外表推知內裏,根據顯象推知隱情。喜歡武術的人並不一定是俠士,愛弄墨舞文的並不一定就是儒生;愛好醫方的人並不一定是醫生,喜歡馬匹的人並不一定就是禦手;懂得音律的人並不一定是樂官,會調味的人並不一定就是廚師。這些人都隻是知道一些相關的知識和技能,並不具備那一行當的專業知識。射披戴盔甲者的水平,在近距離之間是難以區分出來的,隻有在百步開外才能比試出射手的高低水平:高水平的射手能射穿鎧甲深入內髒,水平低的射手隻傷及他人皮毛。這“生”和“死”的差別,是無法用裏程來計算的。楚莊王養的猿猴走失了,逃進樹林裏,楚莊王為了尋找這猿猴,將這片樹林砍伐得亂七八糟;宋國君的珍珠掉進了池塘裏,宋國君為尋找珍珠,攪得池塘裏的魚不得安生。所以沼澤地失火,附近的林子就會擔憂。君主要木料,下屬的臣子就濫伐樹木;君主要叫鮮魚,下屬的臣子就放幹河水來捉魚;君主找船槳,下屬的臣子就早早地送上了船;君主說話像細絲,下屬臣子的話就像絲繩;君主有一優點,下屬的臣子就竭盡全力讚美。這真是“上之所好,下尤甚焉”,故曰“上有三衰,下有九殺”。越國大夫文種懂得怎樣使越國強盛,但卻不懂怎樣保全自己;萇弘知道怎樣保存周朝,但卻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喪身的。這真是隻知遠大的事,不知身邊細小的事。因為害怕馬驚狂奔而不敢騎馬,又因為害怕車要顛覆而不敢乘車,這些都是用虛無的可能的禍患來拒絕這種公認的騎馬乘車的便利。不孝的子女有的會打罵父母,生育他們的父母沒法一定保證子女盡孝道,但盡管這樣,還是將他們育養長大。範氏被打敗之時,有人偷了他家的鍾,背著就走,但鍾卻發出??聲,這竊賊怕人聽到,竟捂著自己的耳朵。怕別人聽到鍾聲,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捂著自己的耳朵以為鍾聲不存在,則是相當荒謬和愚蠢的。“升”之所以不比“石”大,是因為“升”包含在石之中;夜不能比年長,是因為夜包含在年之中;仁義的作用不比道與德大,是在於道與德是主宰包括仁義在內的一切事物。先針後線,才能縫製帷帳;先線後針,就別想能縫成衣服。一針一針縫下去才能縫成帷帳;一筐一筐壘起來才能築成城牆。事情的成敗,都必須從小處開始,這就是說的量之積累而導致事物漸變的過程。染織物時先染成藍色後再改染成黑色是可以的,但如果已染成了黑色再要改染成藍色便不可能了;漆匠在底色上漆上黑漆,然後再漆上紅色是可以的;但如果底色漆紅色,然後再漆上黑漆,這紅色就被掩蓋了。萬事均是如此,它們都有一個先後、上下的次序,不能不搞清楚。
水濁而魚,形勞則神亂。故國有賢君,折衝萬裏。因媒而嫁,而不因媒而成,因人而交,不因人而親。行合趨同,千裏相從;行不合趨不同,對門不通。海水雖大,不受胔芥。日月不應非其氣,君子不容非其類也。人不愛倕之手,而愛己之指;不愛江、漢之珠,而愛己之鉤。以束薪為鬼,以火煙為氣。以束薪為鬼,朅而走;以火煙為氣,殺豚烹狗。先事如此,不如其後。巧者善度,知者善豫。羿死桃部,不給射;慶忌死劍鋒,不給搏。滅非者戶告之曰:“我實不與我諛亂。”謗乃愈起。止言以言,止事以事,譬猶揚堁而弭塵,抱薪而救火。流言雪汙,譬猶以涅拭素也。矢之於十步貫兕甲,於三百步不能入魯縞;騏驥一日千裏,其出致釋駕而僵。大家攻小家則為暴,大國並小國則為賢。小馬非大馬之類,小知非大知之類也。被羊裘而賃,固其事也;貂裘而負籠,甚可怪也。以潔白為汙辱,譬猶沐浴而抒溷,薰燧而負彘。治疽不擇善惡醜肉而並割之,農夫不察苗莠而並耘之,豈不虛哉。壞塘以取龜,同屋而求狸,掘室而求鼠,割唇而治齲:桀、蹠之徒,君子不與。殺戎馬而求狐狸,援兩鱉而失靈龜,斷右臂而爭一毛,折鏌邪而爭錐刀。用智如此,豈足高乎!寧百刺以針,無一刺以刀;寧一引重,無久持經;寧一月饑,無一旬餓。萬人之,愈於一人之隧。有譽人之力儉者,春至旦,不中員呈,猶謫之。察之,乃其母也。故小人之譽人,反為損。東家母死,其子哭之不哀。西家子見之,歸謂其母曰:“社何愛速死,吾必悲哭社。”夫欲其母之死者,雖死亦不能悲哭矣。謂學不暇者,雖暇亦不能學矣。
水渾濁則魚群便露嘴出水麵,形體勞累則精神迷亂。所以國家有賢君,就能決戰勝於萬裏之外的敵人。靠媒人說親而嫁娶,但嫁娶並不完全靠媒人來促成的;靠人介紹而與他人交往,但不完全靠介紹人才與他人結交親密的。誌趣性格相合,就是遠隔千裏也能親密無間;誌趣性格不相同,就是住在門對門也不來往、溝通;海水雖大,卻還是不容納丁點腐肉。日月不與不同氣的事物感應,君子不容忍不同類的人。人們不珍惜工倕靈巧的手而愛惜自己的手指;不珍惜江河裏的珍珠而愛惜自己身上的玉鉤。有人將戶外成束的柴火當作鬼,把野地裏的火煙當作妖氣。把束柴誤以為鬼而嚇得逃跑;把火煙誤以為妖氣,殺豬宰狗來祈福禳災。不等弄清真相就做出這種事情,不如慢慢將事情弄明白。靈巧的人善於度量,聰明的人善於預見和預防。羿死於桃木杖下而來不及拔箭自衛,慶忌死於刀劍之下而來不及與刺客搏鬥。被人誤解而遭人非議的人挨家挨戶對人表白說:“我實際上沒有參與幹壞事。”他自己越想表白清楚,卻越發引起人們的非議。用言論來製止別人的說三道四,用事端來平息事端,這就好像揚起塵土來平息塵土、抱著柴草去救火一樣,隻會越發壞事。用流言去消除洗刷汙蔑,就好比將黑泥擦在白絹上。箭在十步之內能射穿犀牛皮製成的鎧甲,但在三百步開外就連細絹都無法射透;騏驥日行千裏,但當它年老力衰之後,卸下套就倒地不起了。大的家族攻打小的家族,這叫做行暴虐;但大的國家兼並無道的小國,這叫做賢明。小馬和大馬屬同類,但小聰明和大智慧就不可同日而言了。穿著粗羊皮衣做苦工,似乎合於情理;但穿著名貴的貂皮大衣去背運土筐,就顯得非常奇怪、不好理解了。用潔白的手去做汙穢的活,就好像沐浴幹淨之後又去清掃豬圈,又像剛薰過香氣之後去扛豬。治療毒瘡不分好肉爛肉一起剜掉,農夫不分禾苗雜草一起鋤掉,這樣做哪還會有實際的收獲?毀壞池塘來捕取龜鱉,掀掉房頂來捕捉狸貓,掘開內室來捕捉老鼠,割開嘴唇來治療牙齒,不論是桀蹠這樣的凶暴者、還是謙謙君子都不會做這種蠢事的。累死戰馬而求得狐狸,為救兩隻鱉而丟失了神龜,折斷右臂而去爭奪一根毫毛,損壞了莫邪寶劍而去爭奪一把小刀,像這樣的“智慧”,是不值得推崇的。寧願被小針刺一百下,也不願被刀砍一下子;寧可提一下子重物,也不可長時間拿著輕東西;寧可一個月天天吃不飽,也不可連著十天挨餓;一萬人跌倒,也比一個人從高處墜入好。有人稱讚別人做事力求儉省。有一次這人家裏舂穀,舂了整個晚上都沒完成定額指標,這人於是就責罵舂穀的人。被稱讚的人就去打聽了一下,原來舂穀者卻是這人的母親。所以口是心非的小人稱讚別人,反而是在損壞別人的名譽。東家的母親去世了,兒子雖是哭泣但不顯悲傷。西家的兒子看到這種情況,回家對母親說:“母親,你為什麼舍不得快點死?你死了,我一定會很悲傷地哭你的。”想要母親早些死的人,母親就是死了,也不會傷心痛哭的;說沒有時間讀書學習的人,即使給他時間他也不會好好學習的。
見窾木浮而知為舟,見飛蓬轉而知為車,見鳥跡而知著書。以類取之。以非義為義,以非禮為禮,譬猶裸走而追狂人,盜財而予乞者,竊簡而寫法律,蹲踞而誦《詩》《書》。割而舍之,鎮邪不斷肉;執而不釋,馬犛截玉。聖人無止,無以歲賢昔,日愈昨也。馬之似鹿者千金,天下無千金之鹿;玉待礛諸而成器,有千金之壁而無錙錘之礛諸。受光於隙照一隅,受光於牖照北壁,受光於戶照室中無遺物,況受光於宇宙乎?天下莫不藉明於其前矣!由此觀之,所受者小則所見者淺,所受者大則所照者博。江出岷山,河出昆侖,濟出王屋,穎出少室,漢出,分流舛馳,注於東海,所行則異,嶓塚,分流舛馳,注於東海,所行則異,所歸則一。通於學者若車軸,轉轂之中,不運於己,與之致千裏,終而複始,轉無窮之源。不通於學者若迷惑,告之以東西南北,所居聆聆,背而不得,不知凡要。寒不能生寒,熱不能生熱,不寒不熱,能生寒熱。故有形出於無形,未有天地能生天地者也,至深微廣大矣!雨之集無能沾,待其止而能有濡;矢之發無能貫,待其止而能有穿。唯止能止眾止。因高而為台,就下而為池,各就其勢,不敢更為。聖人用物,若用朱絲約芻狗若為土龍以求雨。芻狗待之而求福,土龍待之而得食。
人看到中間掏空的木頭能浮在水麵而明白了造船的原理,人看到了飛蓬隨風轉動而知道了造車的原理,人看到鳥的足跡而知道創造文字以著書,這些創造發明都是用類推的大法而取得的。把不義當作義,把非禮當作禮,這就好像赤身裸體跑著去追趕瘋子,又好像偷竊財物再去施舍給乞丐,還好像偷來竹簡書寫法律,還如同傲橫無禮者誦讀《詩》《書》。割一下就停下來,即使是莫邪寶劍也無法割下肉來;執著而不放棄,就是馬尾也能截斷玉石。聖人的修養無止境,使今年勝過往年,今日超過昨天。長得像鹿樣的馬價值千金,但是天下沒有價值千金的鹿;玉靠諸琢磨後才能做成玉器,但是沒有價值錙錘的而隻有價值千金的玉璧。從縫隙裏透射出的一束陽光能照亮一個角落,從窗戶中照進的一片陽光能照亮整個北麵牆壁,從門裏照進的陽光能照亮整間房間中的所有東西,更何況從整個天地發射出的陽光呢?天下沒有什麼物件不是靠這種陽光照亮的。由此看來,接受陽光少的就照得淺些,接受陽光多的就照得廣些。長江發源於岷山,黃河發源於昆侖山,濟水發源於王屋山,潁水發源於少室山,漢水發源於睝塚山,它們分別奔騰流瀉注入東海,它們所經過的地方、路線各不相同,所最終的歸宿卻是相同的。精通學習的人像車軸,安放在車轂中隨輪子的轉動而運行,他自己不動,卻能和車輪車轂一塊到達千裏之外,終而複始,運轉在無窮無盡的地方。不懂學習的人就像迷路客,人家告訴他東西南北時好像明白一切,但一轉位置方向又分辨不出東西南北了,因為他不能掌握辨別方向的要領。寒本身不能產生寒,熱也本身不能產生熱,不寒不熱的東西才能產生寒和熱。所以有形生於無形,未有天地時的混沌狀態才能產生出天地來,這真是深奧微妙、廣大無比。雨在降落的時候是不會沾濕物體的,隻有等它接觸物體停止運動時才會濕潤;箭發射過程中是不穿透物體的,隻有等它觸及物體,穿透物體時它的運動才告結束。隻有靜止不動才能夠製約萬物。利用高地修建高台,順隨窪地開掘池塘,各自依順地勢特點,不能違背因地製宜的原則而隨心所欲。聖人利用外物,就像用紅絲帶束係“芻狗”來祭祀神靈,就像做成土龍來求雨;芻狗被用來向神靈求福佑,土龍被用來向天帝求保佑,能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魯人身善製冠,妻善織履,往徙於越而大困窮。以其所修而遊不用之鄉,譬若樹荷山上,而畜火井中。操釣上山,揭斧入淵,欲得所求,難也。方車而蹠越,乘桴而入胡,欲無窮,不可得也。楚王有白蝯,王自射之,則搏矢而熙。使養由基射之,始調弓矯矢,未發而蝯擁柱號矣。有先中中者也。咼氏之壁,夏後之璜,揖讓而進之,以合歡,夜以投人,則為怨;時與不時。畫西施之麵,美而不可說;規孟賁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人有昆弟相分者,無量,而眾稱義焉。夫惟無量,故不可得而量也。登高使人欲望,臨深使人欲窺,處使然也。射者使人端,釣者使人恭,事使然也。曰殺罷牛可以贖良馬之死,莫之為也。殺牛,必亡之數。以必亡贖不必死,未能行之者矣。季孫氏劫公家,孔子說之,先順其所為而後與之入政,曰:“舉在與直,如何而不得?舉直與枉,勿與遂往。”此所謂同汙而異塗者。眾曲不容直,眾在不容正,故人眾則食狼,狼眾則食人。欲為邪者,必相明正,欲為曲者必相達直。公道不立,私欲得容者,自古及今,未嚐聞也。此以善托其醜。眾議成林,無翼而飛,三人成市虎,一裏能撓椎。夫遊沒者,不求沐浴,已自足其中矣。故食草之獸不疾易獲,水居之蟲,不疾易水。行小變而不失常。信有非禮而失禮:尾生死其梁柱之下,此信之非也;孔氏不喪出母,此禮之失者。曾子立孝,不過勝母之閻;墨子非樂,不入朝歌之邑;曾子立廉,不飲盜泉;所謂養誌者也。紂為象著而箕子唏,魯以偶人葬而孔子歎,故聖人見霜而知冰。
有個魯國人自己會製作帽子,而他的妻子又會編織鞋子,他們搬遷到越國去謀生,結果陷入困境。這是因為他們的特長不能在那個地區得以發揮,所以導致生活窘迫,這就好比在山上種荷花,在井裏保存火種一樣。拿著釣魚工具上山,扛著斧說山訓頭入水潭,卻要想得到魚或柴,這是件困難的事;同樣,駕著大車到越國,乘著筏到塞北,要想不走上絕路是不可能的。楚王養了隻白猿,他準備親自射猿來取樂,但還沒等楚王動手,這白猿已奪過箭和楚王嬉戲起來了;假若由神射手養由基來射這白猿,可能在養由基張弓搭箭、瞄準白猿而還沒發射之前,這白猿就已經抱著柱子悲號起來了,這是由於養由基的非常專業且熟練的射箭架勢將白猿嚇住了。和氏之璧、夏後氏的玉璜,恭恭敬敬獻給人家,人家會非常高興;但如果在夜裏黑暗中將璧和玉璜擲拋給人家,人家就會受到驚嚇而產生怨恨。這些就是合時和不合時而產生的不同結果。畫出的西施麵容,雖然美麗但不動人;畫出的孟賁眼睛,雖然大但沒有神,這是因為這畫僅僅是形似而無神韻的緣故。有一家子,弟兄們分家,因為家中財產多得無法計算,眾兄弟因此不計較分多分少,人們也因此稱讚他們講信義。這是因為財產多得無法估計、沒有限量,所以才不去計較每人所分得的多少。登上高處使人情不自禁地眺望,麵臨深淵使人不由自主地探望,這是由人所處的地位環境所決定的。同樣,射箭要端正身體,釣魚要態度恭謹,這是由人所做的什麼事情決定的。說殺死老弱的牛可以贖良馬一死,那肯定沒人會做這樣的事。決定殺牛,是因為這牛是該殺;而拿必定要死的去換贖不一定會死的,這是沒有人會這樣做的。季孫氏脅迫魯定公,把持了國家政權,孔子做出高興的樣子先順從季孫氏的所作所為,然後再找機會勸說季孫氏,要季孫氏將國政歸還給魯定公。後來有人評介這件事:“將奸邪之徒舉薦給正直的人,奸邪之徒打著正直者的招牌,什麼好處撈不到?把正直之人舉薦給奸邪之徒,正直者終究不會跟隨下去的。”這就叫做從不同的途徑和邪惡同流合汙。邪惡的勢力坐大以後就容不得正直者的立足。所以會有這種現象:人多勢眾時就能消滅狼,而狼多時就會吃掉孤身的人。想要做邪惡之事的人,必定先要表現得光明正大。想要做屈曲之事的人,也必定要表現得通達正直。公正之道樹立不起來,卻能防範私欲的事,這是從古到今都沒聽說過的事,這是由於奸邪之徒總是用偽裝的善良來掩飾他的邪惡行徑。眾人的流言蜚語可以使平地成林,可以無翅而高飛;經過三個人的流言蜚語的傳播,就足以使人相信街市上真有虎在行走,一村子人的流言蜚語的傳播,就足以使人相信真有人能將鐵椎頭扭彎。會遊泳潛水的人是不求在澡盆裏洗澡的,因為江河池塘已足以滿足洗浴的要求了。所以以草為主食的動物是不擔憂生活沼澤的改變的,生活在水中的動物是不擔憂水域改變的,因為稍微的小變化是不會影響它們的生活習性的。信用有時候會出現差錯,禮儀有時候會出現偏差。尾生為了履行信約而淹死在橋下,這就是錯用信用導致的後果;子思兒子不為被子思休棄的母親守孝,這就是禮儀出現偏差的事例。曾子堅持孝道,不肯路過勝母裏的門口;墨子主張“非樂”,不肯進入朝歌的城市;孔子保持廉潔,口渴也不喝“盜泉”的水;他們這些人都是注重培養崇高誌向的人。紂王用了象牙筷子,箕子由此歎息;魯國用了木俑陪葬,孔子由此感歎。所以聖人是看到了秋霜便知道了冰天雪地的冬天將來臨。
有鳥將來,張羅而待之,得鳥者,羅之一目也;今為一目之羅,則無時得鳥矣。今被甲者,以備矢之至,若使人必知所集,則懸一劄而已矣。事或不可前規,物或不可慮卒然不戒而至,故聖人畜道以待時。
鳥兒將要飛來,張開的羅網正等著它,鳥兒入網被捉拿,隻是絆著一個網眼;但如果隻編織一個網眼的網,那就不可能捕捉到鳥。現在人披戴鎧甲,是為了防備箭射過來傷身體;假若能事先曉得箭會射中那個部位,那麼隻需在那個部位上掛一片鎧甲就可以了。然而,很多事情是不能事先知道的,很多事物是不能預測的,往往是突然間沒有防備的時候來臨的,所以聖人是長時間修養好“道”以等待時機的到來。
髠屯犁牛,既[牛+科]以[牛+脩],決鼻而羈,生子而犧,屍祝齋戒以沉諸河,河伯豈羞其所從出,辭而不享哉!
醜陋的雜色牛,既無犄角、又無尾巴,穿上鼻子羈係著它,等它一旦生下牛犢就拿去作犧牲,屍祝齋戒以後,就將牛犢沉入河中。水神河伯哪裏會嫌它是頭醜陋的雜色牛所產而拒絕享祀呢?
得萬人之兵,不如聞一言之當。得隋侯之珠,不若得事之所由。得咼氏之壁,不若得事之所適。
得到上萬人的軍隊,不如聽到一句高明計劃的話;得到隋侯之珠,不如懂得隋侯之珠是怎樣產生的;得到和氏之璧,不如明白處事適宜的方法。
撰良馬者,非以逐狐狸,將以射麋鹿。砥利劍者,非以斬縞衣,將以斷兕犀。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向者其人。見彈而求鴞炙見卵而求晨夜,見磨而求成布,雖其理哉,亦不病暮。
選擇良馬的目的,不是為了騎上它去獵取狐狸之類的小動物,而是要騎著它追射麋鹿;磨礪寶劍的動機,不是用它來斬割白絹衣裳,而是要用它來斬殺凶猛的犀牛。所以偉大人物受人敬仰,崇高品德被人效仿,人們向往的就是這種人品。看到彈弓,就馬上想到能彈射下鴞鳥烤肉吃;看到雞蛋,就馬上想得到報曉的公雞;看到粗麻就馬上想到織成的布,雖然所想的事合乎情理,也終會實現,但未免太性急了些。
象解其牙,不憎人之利之也,死而棄其招簀,不怨人取之。人能以所不利利人,則可。
大象被取下象牙,但它不會憎恨人們貪得象牙之利;人死後拋棄的床墊木,不會有誰會去埋怨拾撿的人。人能夠犧牲自己的某些利益來滿足他人的某些利益,這是可以的。
狂者東走,逐者亦東走,東走則同,所以東走則異。溺者入水,拯之者亦入水,入水則同,所以入水者則異。故聖人同死生,愚人亦同死生,聖人之同死生通於分理,愚人之同死生不知利害所在。
瘋子向東狂奔,追趕的人也順著這方向窮追,大家都往東跑是相同的,但他們向東跑的原因卻截然不同。溺水的人是掉在水裏,救他的人也跳入水中,大家都在水裏是一樣的,但他們入水的原因卻完全不同。所以聖人將生死看成一樣,蠢人也把生死看得差不多。但聖人將生死看成一樣是因為聖人悟出了生死分定的道理;而蠢人將生死看得差不多是因為蠢人不懂生、死和利、害的關係所在。
徐偃王以仁義亡國,國亡者非必仁義;比幹以忠靡其體;被誅者非必忠也。故寒顫,懼者亦顫,此同名而異實。
徐偃王因為推行仁義而亡國,但導致亡國的並不都是因為推行仁義;比幹因為赤膽忠心而遭紂王殺害,但被殺害的並不都是因為赤膽忠心。所以就顫抖來講,寒冷也會顫抖、畏懼也會顫抖,這名稱相同,但顫抖的實質相異。
明月之珠出於蛖蜃。周之簡圭生於垢石,大蔡神龜,出於溝壑。
明月之珠,出自蚌蛤;周朝的美玉,生自醜石;大蔡的神龜,出自深穀水溝。
萬乘之主,冠錙錘之冠,履百金之車。牛皮為賤,正三軍之眾。欲學歌謳者,必行徵羽樂風;欲美和者,必先始於《陽阿》《采菱》;此皆學其所不學,而欲至其所欲學者。
萬乘大國的君主,戴的是很輕的皇冠,乘坐的是價值百金的車子。牛皮算得低賤了,但卻可以做成戰鼓整肅指揮三軍。想學習歌唱技術的人,一定得先學五音音律和音樂的教化作用;想演奏好高雅和諧的樂曲,一定得先從《陽阿》《采菱》這樣的樂曲練起。這些都是通過先學習那些不起眼的基本知識和技能來獲得想要學到手的高超水平。
燿蟬者務在明其火;釣魚者務在芳其餌。明其火者,所以耀而致之也;芳其餌者,所以誘而利之了。欲致魚者先通水,欲致鳥者先樹木。水積而魚聚,木茂而鳥集。好戈者先具繳與矰,好魚者先具署與罛,未有無其具而得其利。遺人馬而解其羈,遺人車而稅其轙。所愛者少,而所亡者多,故裏人諺曰:“烹牛而不鹽,敗所為也。”
夜間捕捉蟬,務必將火把燒得通明;河中釣魚,務必將魚餌調得芳香。將火把燒得通明,是要借火光來招引蟬自投羅網;將魚餌調得芳香,是要借魚餌引魚上鉤。要想引來魚群,先得疏通河道;要想引鳥安家,先得種植樹木。隻有水得到積蓄,魚兒才會來聚集;隻有樹木茂盛,鳥兒才會來安家。所以喜歡弋射的人總先將生絲和矰箭準備好,喜歡捕魚的人總先將大小漁網準備好。還沒有過不準備好器具就獲得收益的事情呢!送給人家馬卻又解下它的馬籠頭,送給人家車子卻又拆下穿韁繩的環子,這正是車和馬都送掉了,又何必舍不得這類籠頭和韁繩的小東西呢?所以鄉裏人有這樣的諺語:“烹製牛肉卻不舍得放鹽,這等於是糟蹋了這牛肉。”
桀有得事,堯有遺道,嫫母有所美,西施有所醜。故亡國之法有可隨者,治國之俗有可非者。琬琰之玉,在洿泥之中,雖廉者弗釋;弊箄甑瓾,在[礻+丹]茵之上,雖貪者不搏。美之所在,雖汙辱,世不能賤;惡之所在,雖高隆,世不能貴。春貸秋賦民皆欣;春賦秋貨眾皆怨;得失同,喜怒為別,其時異也。為魚德者,非摯而入淵;為蝯賜者,非負而緣木,縱之其所而已。貂裘而雜,不若狐裘而粹,故人莫惡於無常行。有相馬而失馬者,然良馬猶在相之中。今人放燒,或操火往益之,或接水往救之,兩者皆未有功,而怨德相去亦遠矣。
夏桀雖然是個暴君,但也做過些有益的事情;堯帝盡管聖明,但也有失誤之處;嫫母麵貌盡管醜陋,但品行卻貞正;西施盡管容儀光豔,但品行未必貞正。所以被滅掉的國家,其中也有好的東西(如法律)值得仿效;而政治清明的國家,其中也有些風俗習慣值得批評。琬琰美玉,卻處在汙泥之中,但清廉的人見了也不會放棄;破舊的竹席甑帶,就是放在華貴的氈褥上,貪婪的人見了也不會去奪取。美德存在,即使處在低賤的地位,但世人也不能貶低美德的價值;惡行滿身,即使處在高貴的地位,但世人也不會尊重他。青黃不接的春季放貸給農民,到秋季再收賦稅,這樣百姓就擁護、高興;反過來春季青黃不接的時候卻要征收賦稅,而到秋天再放貸,這樣百姓沒有一個不怨恨的。這放貸和收稅數量相同,但引起百姓的喜怒卻相反,這是因為時節不同的緣故。如要對魚講仁德,不是捕到魚之後再放入河水中;如要對猿猴講恩賜,也不是抓到以後再放它歸山林;而是從一開始就不必捕捉它們,讓它們各處該處的地方就行了。毛色駁雜的貂裘還不如皮色純一的狐裘,所以一個人沒有比不具備堅定純粹的行為節操更令人討厭的。有相馬的,卻不能識別出良馬來,但是良馬並不因此就不存在於這群被鑒別的馬中。現在如果有戶人家失火,有的是拿著易燃的東西去助長火勢,有的卻是傳遞水桶去救火,盡管這兩種人都沒有達到各自的目的,但受火燒的人家對這兩種人的憎恨和感激之情卻有天壤之別。
郢人有買屋棟者,求大三圍之木,而入予車轂,跪而度之,巨雖可,而修不足。蘧伯玉以德化,公孫鞅以刑罪,所極一也。病者寢席,醫之用針石,巫之用糈籍,所救鈞也。貍頭愈鼠,雞頭已瘺,虻散積血,斵木愈齲,此類之推者也。膏之殺鱉,鵲矢中蝟,爛灰生蠅,漆見蟹而不於,此類之不推者也。推與不推,若非而是,若是而非,孰能通其微!天下無粹白狐,而有粹白之裘,掇之眾白也。善學者,若齊王之食雞,必食其蹠數十而後足。刀便剃毛,至伐大木。非斧不克。物固有以克適成不逮者。視方寸於牛,不知其大於羊;總視其體,乃知其大相去之遠。孕婦見兔而子缺唇,見麋而子四目。小馬大目,不可謂大馬;大馬之目眇,可謂之眇馬;物固有似然而似不然者。故決指而身死,或斷臂而顧活,類不可必推。厲利劍者必以柔抵,擊鍾磐者必以濡木,轂強必以弱輻,兩堅不能相和,兩強不能相服。故梧桐斷角,馬犛截玉。媒但者,非學謾也,但成而生不信。立懂者,非學鬥爭也,慬立而生不讓。故君子不入獄,為其傷恩也;不入市,為其侳廉也;積不可不慎者也。
楚國郢都有個人買房棟梁,想找一根“三圍”粗的木料,有人賣給他一根車軸,他跪在地上量了量,粗細差不多,但長度不夠。蘧伯玉用道德感化了鄰國不來侵犯,公孫鞅實行刑法治理秦國最後獲罪被殺,他們治理好國家的結果是一樣的,但實施的方法和各人的下場卻又是不一樣的。病人臥床不起,醫生用針石治療,巫婆用精米、草墊來趕疫鬼、求神保佑,他們的方法各異,而想拯救對象則是相同的。狸貓的頭可以治理好鼠瘺病,芡可以治療好瘺病,牛虻能消散淤血,啄木鳥能治療齲齒,這些都可以按照種類來推知。油膏能殺死鱉,喜鵲屎可以殺死刺蝟,腐爛的垃圾堆能生出蒼蠅來,油漆碰到螃蟹便不會幹燥,這是不能按照種類來推知的。有些事情可以推究其中的原因,有些事情則不能推究其中的原因,好像對又好像不對,好像不對又好像對,誰能通曉這其中的奧妙呢?天下沒有純白的狐狸,但有純白的狐皮衣,這是選用了眾多狐狸腋下白皮毛縫製而成的。善於學習的人就像齊王食雞,一定要吃上數十隻雞腳掌才能滿足。利刀便於剃毛發,至於伐木,就非用斧頭不能成功。事物本來就存在著某些長處又恰好成為另一方麵的短處的情況。如果從一寸見方的洞眼裏看牛,就不知道它比羊大;總起來觀察牛的全體,才知道牛的大小和羊相差甚遠。孕婦看了兔子,生下的孩子是缺嘴唇,看了麋,生下的孩子是四隻眼睛。大馬眼睛小,可以說是小眼睛馬。事物本來就存在著好像是這麼回事又不像這麼回事的情形。所以有時候斷一根指頭倒導致死亡,而斷了一條手臂倒能活下來,這說明事物不能按照這種類比推導的。磨礪利劍一定要用細軟的磨刀石,敲擊鍾磬一定要用柔軟的木棒,車轂堅硬一定要用柔軟的輻條。兩個都是堅硬的東西就不能互相協調好,雙方都強大就會互相不服帖。所以木質疏鬆的梧桐樹倒可以擊斷獸角,纖細的馬尾倒可以截斷玉石。媒人會說假話並不是受過專門的撒謊訓練,但說假話一旦養成習性就會產生不誠實;培養勇敢精神並不是要學會爭鬥本領,但勇敢性格一旦形成就不會謙虛禮讓。所以,君子不肯在監獄裏麵謀事做,因為管牢獄的事情會傷害到君子仁愛之心;同樣君子不肯到街市裏去做買賣,因為經商買賣會傷害到君子的廉潔品德。行為的積累是不能不審慎的。
走不以手,縛手走不能疾;飛不以尾,屈尾飛不能遠;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故使之見者,乃不見者也;使鼓鳴者,乃不鳴者也。嚐一臠肉,知一鐫之味;懸羽與炭,而知燥濕之氣;以小明大。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以近論遠。三人比肩,不能外出戶;一人相隨,可以通天下。足蹍地而為跡,暴行而為影,此易而難。莊王誅裏史,孫叔敖冠浣衣。文公棄荏席,後黴黑,咎犯辭歸。故桑葉落而長年悲也。鼎錯日用而不足貴,周鼎不爨而不可賤,物固有以不用而為有用者。地平則水不流,重鉤則衡不傾,物之尤必有所感,物固有以不用為大用者。先倮而浴則可,以浴而倮則不可;先祭而後饗則可,先饗而後祭則不可;物之先後各有所宜也。祭之日而言狗生,取婦夕而言衰麻,置酒之日而言上家,度江、河而言陽侯之波。或曰知其且赦也而多殺人,或曰知其且赦也而多活人,其望赦同,所利害異。故或吹火而然,或吹火而滅。所以吹者異也。烹牛以饗其裏,而罵其東家母,德不報而身見殆。文王汙膺,鮑申傴背,以成楚國之治。裨諶出郭而知,以成子產之事。朱儒問徑天高於修人,修人曰:“不知。”曰:“子雖不知,猶近之於我。”故凡問事必於近者。寇難至,躄者告盲者,盲者負而走,兩人皆活,得其所能也。故使盲者語,使躄者走,失其所也。郢人有鬻其母,為請於買者曰:“此母老矣,幸善食之而勿苦。”此行大不義,而欲為小義者。介蟲之動以固,貞蟲之動以毒螫,熊羆動以攫搏,兄牛之動以抵觸,物莫措其所修而用其短也。治國者若耨田,去害苗者而已。今沐者墮發,而猶為之不止,以所去者少,所利者多。砥石不利而可以利金,擏不正而可以正弓。物固有不正而可以正,不利而可以利。力貴齊,知貴捷。得之同,返為上;勝之同,遲為下。所以貴鎮邪者,以其應物而斷割也;靡勿釋,牛車絕轔。為孔子之窮於陳、蔡而廢六藝,則惑;為醫之不能自治其病,病而不就藥,則勃矣。
奔跑不需要用手,但是將兩手綁起來就跑不快;飛行不需要用尾,但是將尾巴卷屈起來就飛不遠。這說明事物產生功能的部分一定得依賴於不產生功能的部分。所以使你看見的是本身看不見的,使鼓鳴響的是本身不會鳴響的。嚐一小塊肉,就可知道一鍋肉的滋味;懸掛羽毛和木炭,就可知道空氣的濕度:這是通過小來知道大的事例。看見一片葉子凋落,就可知道一年快到冬天了;看見瓶中的水結冰,就知道天氣已經很冷了:這是以近來推知遠的事例。三人肩並著肩,是不能走出門的;其中一人跟在兩人身後,就可以暢通無阻。腳踩著地則出現足跡,在太陽下行走就形成身影,留下足跡和出現身影是容易的,而要使腳印正、影子不斜則是困難的。楚莊王誅殺了佞臣裏史,孫叔敖便刷淨帽子、洗淨衣裳準備複職上任;晉文公拋棄舊墊席,怠慢那些跟隨他流亡過的、臉色黑瘦的人,咎犯見了便辭官隱退。所以桑葉凋落會引發那些長者悲歎時光的流逝。小小的鼎鍋因每天使用而不被人珍貴,周王室內的大鼎從來不用來煮飯做菜卻被人重視,看成是傳國寶鼎。事物本來就存在著以不用(無用)而來實現它的有用的情況。地勢平坦則水不流,重量均等則不傾斜,物體一旦失去平衡就必定會有反應,也必定會被感應,事物本來就存在著以不用而被派大用場的情況。先脫衣服然後洗澡是合乎情理的,但穿著衣服洗澡然後再脫衣服是違背常理的;先祭祀神祖然後吃祭品是合常規的,但先吃掉祭品然後再去祭祀祖宗神靈是不合常規的:事物總有一個先後次序、適當規矩。嚴肅的祭祀之日卻以惡語傷人,娶媳婦的美好良宵卻說披麻戴孝之事,設宴喜慶之時卻議論上墳的事,渡江涉水之時卻說水神顯靈:這些都是說話不分時宜的表現。有的說:朝廷將要大赦,趕快多殺些死囚犯人;有的說:朝廷將要大赦,這下能赦免不少死囚犯人了。這希望赦免是相同的,但是這希望赦免當中所包含著各自的害人利人之心卻是不相同的。這就好像有時吹火是越吹越旺,有時吹火卻將火都吹滅,這是因為他們吹火的目的和方法不一樣所導致的。宰牛烹牛來宴請左右鄰居,可是同時又辱罵東鄰的母親,這正是所施恩德都沒來得及被報答,卻又得罪了人家,這種做法本身就是一種危險的做法。楚文王塌胸,鮑申駝背,但就是這樣醜陋的長相卻將國家治理得有條有理。裨諶在城裏無法施展才智,子產將他帶出城外共商國家大事,倒成就了他們的大事。侏儒向高個子請教天有多高,高個子說:“我不知道。”侏儒說:“你雖然不知道天有多高,但總還是比我離天要近得多啊!”所以凡要請教問題,一定要找熟悉這問題的人。戰亂開始,兵寇將至,跛子將此消息告訴了瞎子,於是瞎子背著跛子逃跑,兩人都幸免於難,這是因為他們二人取長補短,各自發揮自己的特長。反過來是由瞎子將此消息告訴跛子,跛子背著瞎子逃跑,那麼就無法各自發揮特長。楚都郢城有人要將母親賣出,他對買主說:“這位老母親年邁了,請你好好奉養她,別讓她受苦。”這真是幹了如此忤逆不孝的壞事卻還裝出假慈悲來寬慰自己的良心。甲殼類動物憑借堅固的甲殼活動生存,細腰蜂等動物依靠毒螫活動生存,熊羆以蠻力來攫取食物,犀牛靠角抵來活動保存自己:這物類沒有放棄自己的長處而用其短處的。治理國家如同田間除草,要除去危害禾苗的雜草就是了。盡管洗頭會掉不少頭發,但人們仍然經常洗頭,保持清潔,因為這樣還是損失的少,獲得好處的地方多。磨刀石本身不鋒利,但它能使刀磨快;檠本身不端正,但它能矯正弓弩。所以有不少事物是自身不正卻能矯正別的事物,自身不鋒利卻能使其他事物鋒利。用力貴在突發迅猛,智慧貴在敏捷。兩者強調的都是以迅速為上;要取勝的道理也一樣,遲緩為下。人們之所以珍貴莫邪寶劍,因為它一接觸物體就能使物體斷裂;就是牛車如不停地摩擦門檻也能將門檻壓斷。因為孔子曾在陳蔡遭受困厄,就不信孔子,廢棄孔子傳授的六藝,那就糊塗了。因為醫生不能治好自己的疾病,就不看病,不服藥,那就荒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