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語曰:聖人憂世,深思事勤,愁擾精神,感動形體,故稱“堯若臘,舜若腒,桀、紂之君,垂腴尺餘。”夫言聖人憂世念人,身體贏惡,不能身體肥澤,可也;言堯、舜若臘與腒,桀、紂垂腴尺餘,增之也。
世間流傳的話說:“聖人憂慮世間的事,總是深入思考努力工作,勞精傷神,損害了身體,所以說堯長得像塊幹肉,舜長得像隻幹醃的鳥,而桀、紂這樣的君主卻腹部胖得垂下一尺多。”說聖人憂慮社會關心百姓,身體瘦弱不健康,身上肌肉不豐滿光潤,是可能的。但要說堯、舜瘦得像幹肉、幹鳥,而桀、紂肚皮上的肥肉卻垂下一尺多,這就過份誇大了。
齊桓公雲:“寡人未得仲父極難,既得仲父甚易。”桓公不及堯、舜,仲父不及禹、契,桓公猶易,堯、舜反難乎?以桓公得管仲易,知堯、舜得禹、契不難。夫易則少憂,少憂則不愁,不愁則身體不臒。舜承堯太平,堯、舜襲德。功假荒服,堯尚有憂,舜安〔而〕無事。故《經》曰:“上帝引逸”,謂虞舜也。舜承安繼治,任賢使能,恭己無為而天下治。故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夫不與尚謂之臒若腒,如德劣承衰,若孔子棲棲,周流應聘,身不得容,道不得行,可骨立〔皮〕附,僵仆道路乎?紂為長夜之飲,糟丘酒池,沉湎於酒,不舍晝夜,是必以病。病則不甘飲食,不甘飲食,則肥腴不得至尺。《經》曰:“惟湛樂是從,時亦罔有克壽。”魏公子無忌為長夜之飲,困毒而死。紂雖未死,宜贏臒矣。然桀、紂同行則宜同病,言其腴垂過尺餘,非徒增之,又失其實矣。
齊桓公說:“我沒有得到仲父輔佐以前,治理國家感到很困難,得到仲父之後,就感到很容易了。”桓公趕不上堯、舜,仲父也趕不上禹、契,桓公尚且感到容易,堯、舜反而會感到困難嗎?從桓公得到管仲感到治理國家容易,就知道堯、舜得到禹、契治理國家不困難。治理國家容易就少憂慮,少憂慮就沒有憂愁,沒有憂愁那麼身體就不會瘦。舜繼承了堯的太平盛世,堯、舜承襲了聖人的美德,其功德達到了極邊遠的地區,堯的時候還有憂慮的事,舜的時候卻安定而無事。所以《尚書·多士》上說:“天帝是長久安逸的”,指的就是舜。舜繼承了安定太平的局麵,任用賢人能人,使自己尊嚴、莊重,不親自管理國家具體事務卻天下太平。所以孔子說“崇高啊!舜和禹統治天下而不參與國家具體事務。”舜和禹不參與國家具體事務,還說他們瘦得像隻幹醃的鳥,如果道德比他差的人繼承了衰亂的局麵,像孔子東奔西跑,周遊列國,到處求官,沒有容身之地,沒有可走的路,能說他瘦得皮包骨頭,直挺挺地倒在路上嗎?商紂是通宵達旦地飲酒,酒糟堆成山丘酒液流滿池,沉醉在酒裏麵,晝夜不休息,這肯定要得病。病了就會不想吃東西,不想吃東西那麼腹部的肥肉就不會垂得一尺長。《尚書·無逸》上說:“隻知道縱情過分享樂,從此以後就沒有能長壽的君主了。”魏公子無忌也是通宵達旦地飲酒,結果中毒而死。商紂雖然沒有死,應該瘦弱。這樣桀、紂同樣的操行,就應該得同樣的病,說他們腹部的肥肉下垂超過一尺,這不僅是誇大之詞,而且又失去了它的真實性。
傳語又稱:“紂力能索鐵伸鉤,撫梁易柱。”言其多力也。“蜚廉、惡來之徒,並幸受寵。言好伎力之主致伎力之士也。或言武王伐紂,兵不血刃。”夫以索鐵伸鉤之力,輔以蜚廉、惡來之徒,與周軍相當,武王德雖盛,不能奪紂素所厚之心;紂雖惡,亦不失所與同行之意。雖為武王所擒,時亦宜殺傷十百人。今言“不血刃,”非紂多力之效,蜚廉、惡來助紂之驗也。
世間流傳的話又說,紂王力能把鐵條擰成繩,把鐵鉤拉直,托梁換柱,這是說他力大。蜚廉、惡來一類人,都受到寵幸,是說有好本領好力氣的君主才能招來有本領有力氣的人。有的人說周武王伐紂,兵器的鋒刃上沒有沾血就取得了勝利。以紂能把鐵條擰成繩把鐵鉤拉直的力氣,再有蜚廉、惡來之類人來輔佑,跟周軍對敵,周武王道德雖受稱讚,也不能征服一向受紂王厚愛的人的心,紂王即使被咒罵,也不會失去跟他操行相同的人的心,因而雖然他被周武王捉住,當時也應當殺傷幾十百把個人。如今說武王“兵不血刃”,這不是紂王力大的結果,而是蜚廉、惡來幫助紂王的證明。
案武王之符瑞,不過高祖。武王有白魚、赤烏之佑,高祖有斷大蛇、老嫗哭於道之瑞。武王有八百諸侯之助,高祖有天下義兵之佐。武王之相,望羊而已;高祖之相,龍顏、隆準、項紫、美須髯,身有七十二黑子。高祖又逃呂後於澤中,呂後輒見上有雲氣之驗,武王不聞有此。夫相多於望羊,瑞明於魚烏,天下義兵並來會漢,助強於諸侯。武王承紂,高祖襲秦,二世之惡,隆盛於紂,天下畔秦,宜多於殷。案高祖伐秦,還破項羽,戰場流血,暴屍萬數,失軍亡眾,幾死一再,然後得天下,用兵苦,誅亂劇。獨雲周兵不血刃,非其實也。言其易,可也;言不血刃,增之也。案周取殷之時,太公《陰謀》之書,食小兒丹,教雲亡殷,兵到牧野,晨舉脂燭。察《武成》之篇,牧野之戰,血流浮杵,赤誌千裏。由此言之,周之取殷,與漢、秦一實也。而雲取殷易,兵不血刃,美武王之德,增益其實也。凡天下之事,不可增損,考察前後,效驗自列。自列,則是非之實有所定矣。世稱紂力能索鐵伸鉤;又稱武王伐之兵不血刃。夫以索鐵伸鉤之力當人,則是孟賁、夏育之匹也;以不血刃之德取人,是則三皇、五帝之屬也。以索鐵之力,不宜受服;以不血刃之德,不宜頓兵。今稱紂力,則武王德貶;譽武王,則紂力少。索鐵、不血刃,不得兩立;殷、周之稱,不得二全。不得二全,則必一非。
考察周武王吉祥的征兆超不過漢高祖。武王有白魚、赤烏鴉的吉兆,高祖有斬斷大蛇,老婦人在路上哭訴(赤帝兒子殺白帝兒子)的吉兆。武王有八百諸侯的幫助,高祖有天下義兵的支持。武王的骨相,僅僅是眼睛的位置高而已;高祖的骨相,眉骨突出,高高的鼻梁,紫色的頸子,漂亮的胡子和髯須,身上還有七十二顆黑痣。高祖幾次躲著呂後到沼澤裏去,呂後總是看見天上有彩雲,瑞氣的出現,就沒有聽說武王有這樣的情況。高祖骨相比“望陽”多,吉兆比白魚、赤烏明顯,天下義兵一起來會集輔助漢軍,這種輔助比八百諸侯強得多。武王懲罰商紂,高祖襲擊秦朝。秦二世的罪惡,比紂王厲害,天下背叛秦的,應該比背叛殷的多。考察高祖討伐秦朝,又回頭來打敗項羽,戰場上流滿鮮血,橫屍以萬計,軍隊散失士兵傷亡慘重,自己多次幾乎死掉,然後才得到天下,可見作戰艱苦,討伐叛亂激烈。可是卻偏偏要說周武王連兵器上都沒有沾血就取得勝利,這不是事實。說他很輕易地打敗紂,是可能的;要說是“兵不血刃”,就過份誇大了。考察周攻取殷的時候,薑太公《陰謀》上記載,給小孩朱砂吃,教他們去說“殷朝要滅亡了”。武王的軍隊開到牧野,天還沒有亮就舉著有油脂的火把開始進攻。察看《尚書·武成》,牧野之戰,血流成河能把杵漂起來,染紅了千裏大地。由此說來,周攻取殷,跟漢滅秦是同樣的情況。卻說周攻取殷很容易,連兵器的鋒刃上都沒沾血,這是在美化周武王的道德,故意過分誇大事實。大凡天下的事情,不能誇大與縮小,要考察它的前前後後,其真相就會自然表現出來。自然表現出來,那麼是非的真實情況就能判定。世間稱說紂的力氣能絞鐵條成繩把鐵鉤拉直,又講武王伐紂,兵不血刃。以絞鐵條成繩把鐵鉤拉直的力量去抵擋敵人,那是孟賁、夏育同等的人;以兵不血刃的道德戰勝敵人,那是三皇、五帝一類的人。以絞鐵條成繩的力量,是不應該被製服的;以兵不血刃的道德,是不應該使用武力的。如今稱讚紂的力氣大,那麼武王的道德就被貶低了;稱譽武王的道德,那麼紂王的力氣就不大。紂王力大能把鐵條擰成繩與武王兵不血刃,這兩種說法不能同時成立;讚美紂王力大與讚美武王德高,這兩種說法不可能都對。兩種說法不能都對,那麼肯定有一個不對。
孔子曰:“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孟子曰:“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耳。以至仁伐不仁,如何其血之浮杵也?”若孔子言,殆〔且〕浮杵;若孟子之言,近不血刃。浮杵過其實,不血刃亦失其正。一聖一賢,共論一紂,輕重殊稱,多少異實。紂之惡不若王莽。紂殺比幹,莽鴆平帝;紂以嗣立,莽盜漢位。殺主隆於誅臣,嗣立順於盜位,士眾所畔,宜甚於紂。漢誅王莽,兵頓昆陽,死者萬數,軍至漸台,血流沒趾。而獨謂周取天下,兵不血刃,非其實也。
孔子說:“紂的壞,不像傳說的那樣嚴重,這是因為君子厭惡處幹下流地位的人,天下的壞事都會歸在他頭上。”孟子說:“我對於《武成》,隻取二、三簡罷了。以最仁義的武王去討伐不仁義的紂王,怎麼會血流得把杵都漂起來呢?”照孔子的話,流血差不多會把杵漂起來;按孟子的話,“不血刃”就近似事實。說流血能把杵漂起來超過了事實,說“不血刃”也欠公證。一個聖人一個賢人,都在共同評論同一個紂王,而對紂王罪惡的輕重有不同的說法,對被殺人數多少的情況有不同的估計。紂王的罪惡不如王莽。紂王殺死比幹,王莽用毒酒毒死漢平帝;紂王是繼承父位,而王莽則是竊取漢朝帝位。殺君主比殺臣子的罪嚴重,繼承父位比竊取帝位名正言順,在士大夫與士兵中背叛的人,王莽的應該比紂王的更多。漢軍討代王莽,進軍昆陽,死者以萬數,軍隊到漸台,地上淌的血已經淹沒了腳趾。可是世間卻偏偏要說周武王奪取天下,連兵器的鋒刃上血都沒有沾,這並不是事實。
傳語曰:“文王飲酒千鍾,孔子百觚。”欲言聖人德盛,能以德將酒也。如一坐千鍾百觚,此酒徒,非聖人也。飲酒有法,胸腹小大,與人均等。飲酒用千鍾,用肴宜盡百牛,百觚則宜用十羊。夫以千鍾百牛、百觚十羊言之,文王之身如防風之君,孔子之體如長狄之人,乃能堪之。案文王、孔子之體,不能及防風、長狄,以短小之身,飲食眾多,是缺文王之廣,貶孔子之崇也。
世間流傳的話說:“周文王能喝千鍾酒,孔子能喝百觚酒。”這是想說聖人道德崇高,能夠以道德來控製酒。如果一坐下就要喝一千鍾一百觚,這是酒徒,不是聖人。喝酒有一定的規矩,聖人胸腹的大小,跟常人一樣,如果喝酒要吃千鍾,吃的下酒菜就應該吃完一百頭牛,如果是吃一百觚酒那麼就應該吃完十隻羊。拿吃千鍾酒百頭牛、吃百觚酒十隻羊來說,周文王的身體要像防風氏的君主,孔子的身體要像長狄人一樣,才能受得住。考察周文王和孔子的身體,不可能達到防風君和長狄人那樣高大。以矮小的身體,吃許許多多的東西,這就損害了周文王道德的廣大,貶低了孔子道德的崇高。
案《酒誥》之篇,“朝夕曰祀茲酒”,此言文王戒慎酒也。朝夕戒慎,則民化之。外出戒慎之教,內飲酒盡千鍾,導民率下,何以致化?承紂疾惡,何以自別?且千鍾之效,百觚之驗,何所用哉?使文王、孔子因祭用酒乎?則受福胙不能厭飽。因饗射之用酒乎,饗射飲酒,自有禮法。如私燕賞賜飲酒乎?則賞賜飲酒,宜與下齊。賜尊者之前,三觴而退,過於三觴,醉酗生亂。文王、孔子,率禮之人也,賞賚左右,至於醉酗亂身:自用酒千鍾百觚,大之則為桀、紂,小之則為酒徒,用何以立德成化,表名垂譽乎?世聞“德將毋醉”之言,見聖人有多德之效,則虛增文王以為千鍾,空益孔子以百觚矣。
考察《尚書·酒誥》上說:“早晚都說:‘隻有祭祀時才能用酒。’”這是周文王告誡謹慎吃酒的話。早晚都告戒慎用,那麼人民就會受感化。如果隻是表麵上發出告戒謹慎用酒的教令,實際上卻喝酒盡千鍾,這樣來教育人民,做下屬的表率,以什麼來使得他們受感化呢!這是承襲紂王患的惡習,拿什麼來使自己跟紂王區別呢!況且喝酒千鍾的驗證,喝酒百觚的證明,是根據什麼得出來的呢?假使周文王和孔子由於祭祀用酒,那麼受用的祭祀酒肉是不能滿足需要的;要是因為饗射而用酒,那麼饗射喝酒是自有禮儀規矩的;如果是私人宴飲與賞賜喝酒,那麼賞賜喝酒應該跟下屬一樣多。在尊者麵前接受賞賜,酒過三觴就該退席,超過三觴,就要發酒瘋造成禍亂。周文王和孔子是遵循禮義的人,如果賞賜周圍的人,到了酒瘋禍害身體的地步,自己又飲酒千鍾喝酒百觚,說重些就是桀、紂,說輕些就是酒鬼,那又憑什麼來樹立功德,成就教化,顯揚名聲,得到後人的稱讚呢?世人都聽說過“用道德加以控製,不要喝醉”的話,如此才顯出聖人有德高的效驗,那麼可見是無根據地誇大周文王喝酒千鍾,憑空地誇大孔子吃酒百觚了。
傳語曰:“紂沉湎於酒,以糟為丘,以酒為池,牛飲者三千人,為長夜之飲,亡其甲子。”夫紂雖嗜酒,亦欲以為樂。令酒池在中庭乎?則不當言為長夜之飲。坐在深室之中,閉窗舉燭,故曰長夜。令坐於室乎?每當飲者,起之中庭,乃複還坐,則是煩苦相藉,不能甚樂。令池在深室之中,則三千人宜臨池坐,前俯飲池酒,仰食肴膳,倡樂在前,乃為樂耳。如審臨池而坐,則前飲害於肴膳,倡樂之作不得在前。夫飲食既不以禮,臨池牛飲,則其啖肴不複用杯,亦宜就魚肉而虎食。則知夫酒池牛飲,非其實也。
世間流傳的話說:“紂王沉湎在酒裏,酒糟堆成山丘,酒液流滿池子,狂飲者三千人;通宵達旦地喝,簡直忘記了天日。紂王雖然喜歡喝酒也想以酒作樂。假令酒池在庭院當中,就不該說“通宵達旦地喝酒”。要坐在深宮中,關上門窗點上蠟燭,才能叫通宵達旦。假令他們是坐在宮室裏,每次要喝酒的人得站起來到庭院中去,然後又得回來坐下,這樣一來,既勞苦,又會互相踩著碰著,不能很快樂。假令酒池在深宮中,那麼三千人該靠池邊坐著,朝前低頭喝池中的酒,抬頭便吃飯菜,麵前有歌舞音樂,這樣才有樂趣。但是如果真要靠池而坐,那麼麵前就會沒有酒菜吃,歌舞音樂的表演也不會在麵前。那吃喝完全不按禮法,在池邊像牛飲水似的狂飲,而吃酒菜不再用餐具,適宜圍著魚肉像老虎一樣地吞食。這樣一來,就會明白那“酒池牛飲”的傳言,並不是事實。
傳又言:紂懸肉以為林,令男女倮而相逐其間,是為醉樂淫戲無節度也。夫肉當內於口,口之所食,宜潔不辱。今言男女倮相逐其間,何等潔者?如以醉而不計潔辱,則當其浴於酒中,而倮相逐於肉間。何為不肯浴於酒中?以不言浴於酒,知不倮相逐於肉間。
世間流傳的話又說:“紂王把肉懸掛起來形成肉林,叫男女裸著身體在那裏麵互相追逐。”這是說他整天醉酒、享樂、淫蕩、嬉戲沒有節製。肉該送進口裏,是口裏吃的東西,應該幹淨不能弄髒。現在說男女裸著身體在那裏邊互相追逐,肉怎麼會幹淨呢?如果是由於酒醉而不計較幹淨與汙濁,那麼他們應當一起在酒中洗澡。能裸著身體在肉之間互相追逐,為什麼又不肯在酒裏洗浴呢?由於不說在酒裏洗澡,所以知道不可能裸著身體在肉之間互相追逐。
傳者之說,或言:“車行灑,騎行炙,百二十日為一夜。”夫言:“用酒為池,”則言其車行酒非也;言其“懸肉為林,”即言騎行炙非也。或時紂沉湎覆酒,滂沲於地,即言以酒為池。釀酒糟積聚,則言糟為丘。懸肉以林,則言肉為林。林中幽冥,人時走戲其中,則言倮相逐。或時載酒用鹿車,則言車行酒、騎行炙。或時十數夜,則言其百二十。或時醉不知問日數,則言其亡甲子。周公封康叔,告以紂用酒期於悉極,欲以戒之也。而不言糟丘酒池,懸肉為林,長夜之飲,亡其甲子。聖人不言,殆非實也。
傳話的人說,有人說:“駕著車給喝酒的人送酒,騎著馬給喝酒的人送烤肉,一連狂飲一百二十天才算一夜。”要說“用酒為池”,那麼說“駕著車給他們送酒”就不對;要說“懸肉為林”,那麼說“騎著馬給他們送肉”就不對。或者紂王酒醉打翻了酒缸,酒傾瀉遍地,就說酒流成池。酒糟堆積在一起,就說酒糟堆成了山丘。懸掛的肉有點像樹林,就說肉成了樹林。樹林昏暗,人們有時跑到裏麵嬉戲,就說裸著身體互相追逐。或者裝酒用鹿車,就說駕著車送酒、騎著馬送肉。或者一連喝了十多夜,就說他一連喝了一百二十夜。或者酒醉不曉得問時間,就說他忘記了天日。周公封康叔的時候,就把紂王酗酒的事告訴他,目的在於把紂王酗酒的害處全部擺出來,想以此告誡他,但是卻沒有說酒糟堆成山丘,酒流成池,懸掛的肉成了樹林,通宵達旦地喝酒,忘記了天日的事。聖人不說,可見大概不是事實。
傳言曰:“紂非時與三千人牛飲於酒池。”夫夏官百,殷二百,周三百。紂之所與相樂,非民,必臣也;非小臣,必大官,其數不能滿三千人。傳書家欲惡紂,故言三千人,增其實也。
世間流傳的話說:“紂王不分時間跟三千人在酒池邊狂飲。”其實,夏朝官職有一百,殷朝有二百,周朝有三百。紂王去與他們作樂的,不是老百姓,肯定是臣子;而且不是小臣,必定是大官,那麼數量不可能滿三千人。作傳書的人想把紂王說得很壞,故意說有三千人,是誇大事實。
傳語曰:“周公執贄下白屋之士。”謂候之也。夫三公,鼎足之臣,王者之貞幹也;白屋之士,閭巷之微賤者也。三公傾鼎足之尊,執贄候白屋之士,非其實也。時或待士卑恭,不驕白屋,人則言其往候白屋;或時起白屋之士,以璧迎禮之,人則言其執贄以候其家也。
世間流傳的話說:“周公拿著禮物降低身份到地位低下的人那兒去。”說是去問候他們。那三公是國家的重臣,君王的骨幹;而住在白屋的人,不過是民間地位低賤的人。要說周公以三公的身分,傾身降低重臣的尊嚴,拿著禮物去問候地位低下的人,這不是事實。或許周公待人謙卑恭敬,不以驕傲的態度對待地位低下的人,於是人們就說他去問候他們或許是周公起用了地位低下的人,又拿著玉璧作迎聘的禮物,人們就說他拿著禮物去問候那些人。
傳語曰:“堯、舜之儉,茅茨不剪,采椽不斫。夫言茅茨采椽,可也;言不剪不斫,增之也。《經》曰“弼成五服”。五服,五采服也。服五采之服,又茅茨、采椽,何宮室衣服之不相稱也?服五采,畫日月星辰,茅茨、采椽,非其實也。
世間流傳的話說:“堯和舜很節儉,用茅草蓋屋頂從不修剪,用櫟木作椽子也不加砍削。”說用茅草蓋房頂,用櫟木作椽子,是可以的;但要說從不修剪不砍削,是過分誇大。《尚書·益稷》上說:“我重新劃定了五個服役的地帶。”五服,就是有五個顏色的衣服。穿上五彩的衣服,再住進修整好的茅屋,什麼宮室的衣服不相稱呢?要是穿上五彩的衣服,衣服上又畫著日月星辰,卻住在沒有修整的茅屋裏,就不符合事實了。
傳語曰:“秦始皇帝燔燒詩書,坑殺儒士。”言燔燒詩書,滅去《五經》文書也;坑殺儒士者,言其皆挾經傳文書之人也。燒其書,坑其人,詩書絕矣。言燒燔詩書、坑殺儒士,實也;言其欲滅詩書,故坑殺其人,非其誠,又增之也。
世間流傳的話說:“秦始皇帝焚燒詩書,活埋儒生。”說焚燒詩書,是要消滅掉五經等書籍。活埋儒生,是說他要殺盡收藏經傳書籍的人。燒掉書,埋掉人,詩書就滅絕了。說焚燒詩書,活埋儒生,是事實;但要說他想滅絕詩書,就故意活埋人,不確實,又誇大了。
秦始皇帝三十四年,置酒鹹陽台,儒士七十人前為壽。仆射周青臣進頌始皇之德。齊淳於越進諫始皇不封子弟功臣自為〔挾〕輔,刺周青臣以為麵諛。始皇下其議於丞相李斯。李斯非淳於越曰:“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臣請敕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有敢藏詩書、百家語、諸刑書者;悉詣守尉集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滅;吏見知弗舉,與同罪。”始皇許之。明年,三十五年,諸生在鹹陽者,多為妖言。始皇使禦史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者,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七人,皆坑之。燔詩書,起淳於越之諫;坑儒士,起自諸生為妖言,見坑者四百六十七人。傳增言坑殺儒士,欲絕詩書,又言盡坑之。此非其實,而又增之。
秦始皇三十四年,在鹹陽宮設酒宴,博士七十人前去為秦始皇祝壽。仆射周青臣進表稱頌秦始皇的功德。可是原齊國的淳於越卻進表勸說秦始皇不該不封賞子、弟、功臣而自己去挾製大臣們,並且指責周青臣認為他當麵奉承秦始皇。秦始皇把他的意見交給丞相李斯。李斯責備淳於越說:“這些儒生不效法今人而去仿照古人,用它們來非難當今皇上,迷惑混亂老百姓。我請求皇上下命令給史官,凡不是秦國史官記錄的曆史材料都燒掉。不是博士官職掌的書藉典冊,其他天下有敢收藏《詩經》、《尚書》、諸子百家語錄,舊六國刑書的,要他們全送到郡守郡尉那兒去統統燒掉。有敢兩人私下說及《詩經》和《尚書》的,就拖到鬧市處死示眾;有用古製非難現今製度的,全族處死。官吏知情不舉報的,跟他們同罪。”秦始皇同意了李斯的主張。第二年,秦始皇三十五年,這些儒生在鹹陽盡說不中聽的話。秦始皇派禦史大夫追查審訊他們,這些儒生據說互相告發,於是秦始皇決定親自處決違犯禁令的四百六十七人,把他們統統活埋。焚燒《詩經》和《尚書》等書,起源於淳於越對秦始皇的勸說;活埋儒生,起因於這些儒生說不中聽的話,被活埋的有四百六十七人。流言誇大說活埋了儒生,想滅絕《詩經》、《尚書》等書,而且還說儒生完全被活埋了。這不是事實而且又過分誇大了。
傳語曰:“町町若荊軻之閭。”言荊軻為燕太子丹刺秦王,後誅軻九族,其後恚恨不已,複夷軻之一裏,一裏皆滅,故曰町町。此言增之也。
世間流傳的話說:“荊軻住的街巷被蕩平,人被殺得一幹二淨。”這是說荊軻為燕太子丹刺殺秦王嬴政,後來秦王殺了荊軻的九族,那之後秦王還憤恨不止,又殺光了荊軻的整個鄉裏。整個鄉裏全被殺光,所以叫做空空如也。這話太誇大了。
夫秦雖無道,無為盡誅荊軻之裏。始皇幸梁山之宮,從山上望見丞相李斯車騎甚盛,恚,出言非之。其後左右以告李斯,李斯立損車騎。始皇知左右泄其言,莫知為誰,盡捕諸在旁者皆殺之。其後墜星下東郡,至地為石,民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地分”。皇帝聞之,令禦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人誅之。夫誅從行於梁山宮及誅石旁人,欲得泄言、刻石者,不能審知,故盡誅之。荊軻之閭,何罪於秦而盡誅之?如刺秦王在閭中,不知為誰,盡誅之,可也;荊軻已死,刺者有人,一裏之民,何為坐之?始皇二十年,燕使荊軻刺秦王,秦王覺之,體解軻以徇,不言盡誅其閭。彼或時誅軻九族,九族眾多,同裏而處,誅其九族,一裏且盡,好增事者,則言町町也。
因為秦始皇雖然無道,也不會幹出殺光荊軻鄉裏的事。始皇駕臨梁山的皇宮,從山上望見丞相李斯的隨從車馬太多,很不高興,隨口說了指責李斯的話。過後,他的左右侍從把話告訴了李斯,李斯馬上減少了隨從車馬。始皇知道左右侍從泄漏了他的話,又不知道是誰,於是就把那時在他身旁的人都全捉來殺了。那之後有流星墜落在東郡,落到地上是塊石頭,當地百姓有人在那塊隕石上刻道“始皇帝死後,天下要分裂”。始皇聽說這事,就派禦史大夫追查審訊,但沒有認罪的,於是就把當時在石頭旁邊的人全部捉來殺了。處死跟隨到梁山皇宮的侍從和處死在隕石旁邊的人,是想曉得泄漏話和在石頭上刻字的人,由於不能確切知道他們,所以把他們全殺了。荊軻的街坊鄰裏對秦始皇有什麼罪要把他們全部殺光呢?如果刺殺秦王嬴政的人躲藏在街坊鄰裏家,又不知道他是誰,把鄰裏全部殺光,還說得過去。現在荊軻已經被處死,刺客找到了人,整個裏的百姓,為什麼要受牽連呢?始皇二十年,燕太子丹派荊軻刺殺秦王,秦王察覺了,就肢解荊軻來示眾,並沒有說全部殺掉他的街坊鄰裏。那時或許誅殺了荊柯的九族,九族人太多,都同在一個地方住,殺了他的九族,整個裏的人差不多被殺光了,於是喜歡把事情誇大的人就說把整個裏的人全殺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