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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衡 作者:王充  

卷十六·商蟲篇

變複之家謂蟲食穀者,部吏所致也。貪則侵漁,故蟲食穀。身黑頭赤,則謂武官;頭黑身赤,則謂文官。使加罰於蟲所象類之吏,則蟲滅息,不複見矣。夫頭赤則謂武吏,頭黑則謂文吏所致也。時或頭赤身白,頭黑身黃,或頭身皆黃,或頭身皆青,或皆白若魚肉之蟲,應何官吏?時或白布豪民、猾吏被刑乞貸者,威勝於官,取多於吏,其蟲形象何如狀哉?蟲之滅也,皆因風雨。案蟲滅之時,則吏未必伏罰也。陸田之中時有鼠,水田之中時有魚,蝦蟹之類,皆為穀害,或時希出而暫為害,或常有而為災,等類眾多,應何官吏?
專門為消災而祈禱的人,說蟲子吃穀物是地方官吏侵奪人民造成的。貪婪無比敲榨勒索百姓,所以蟲子吃穀物。身黑頭赤的蟲為災,就稱是武官造成的;頭黑身赤的蟲為災,就稱是文官造成的。假使懲辦蟲子所象征的官吏,那麼蟲子就會消失,不再出現。如果頭赤的蟲為災就說是武官造成的,頭黑的蟲為災就說是文官造成的,有時為災的蟲或頭赤身白,或頭黑身黃,或頭身都黃,或頭身都青,或頭身都白得像魚、肉上生的蛆一樣,它們應和哪一類官吏呢?有時,那些沒有官職的地方豪強和被判了刑而請求交錢贖罪的猾吏,他們的淫威勝過官吏,榨取的財物比官吏更多,應和這些人的蟲子的形象又是什麼樣子呢?蟲子的消失,都是由於風雨的關係。考察蟲子消失之時,那些官吏未必就受到懲罰。旱田中經常有田鼠,水田中經常有魚、蝦、蟹之類動物,都造成穀物的災害。有的蟲子有時很少出現,而且為害的時間很短暫,有的經常出現而造成災害,同類如此之多,它們應和什麼樣的官吏呢?

魯宣公履畝而稅,應時而有蝝生者,或言若蝗。蝗時至,蔽天如雨,集地食物,不擇穀草。察其頭身,象類何吏?變複之家,謂蝗何應?建武三十一年,蝗起太山郡,西南過陳留、河南,遂入夷狄,所集鄉縣以千百數。當時鄉縣之吏,未皆履畝,蝗食穀草,連日老極,或蜚徙去,或止枯死。當時鄉縣之吏,未必皆伏罪也。夫蟲食穀,自有止期,猶蠶食桑,自有足時也。生出有日,死極有月,期盡變化,不常為蟲。使人君不罪其吏,蟲猶自亡。夫蟲,風氣所生,蒼頡知之,故“凡”、“蟲”為“風”之字,取氣於風,故八日而化,生春夏之物,或食五穀,或食眾草。食五穀,吏受錢穀也,其食他草,受人何物?
魯宣公時按田畝收稅,馬上有蝝蟲產生,有人說像蝗蟲。蝗蟲不時飛來,遮天蓋日像下大雨一樣,停落在地上吃東西,不論是穀是草都吃。察看蝗蟲的頭和身體的顏色,象征哪一種官吏呢?變複之家該說蝗蟲應和什麼官吏呢?建武三十一年,太山郡發生蝗災,西南麵蔓延到陳留、河南兩郡,最終進入西北夷狄地區。蝗蟲停落的鄉縣,要以千百計,當時鄉縣的官吏,並沒有都按畝收稅。蝗蟲吃穀草後,一天天衰竭下去,有的飛走離開了,有的停留下來老死了,當時鄉縣的官吏,未必都受到了懲罰。蝗蟲吃穀物,自然有它停止的時期,好比蠶吃桑葉,自然會有飽足的時候一樣。蝗蟲產生出來有一定的時日,完全死掉有一定的月份,期限滿了就會變化,不會永遠是蟲子。即使君王不懲罰他下麵的官吏,蝗蟲仍然會自行消亡。蝗蟲是承受風所含的氣而產生的,蒼頡了解了這一點,所以把“凡”和“蟲”字合在一起作為“風”(風)字。蝗蟲從風那裏取氣而生,所以八天就發生變化。生活在春夏的蟲類,有的吃五穀,有的吃各種草。蟲吃五穀,是應和了官吏收刮錢財;吃其他的草,又應和官吏收受別人的什麼東西呢?

倮蟲三百,人為之長。由此言之,人亦蟲也。人食蟲所食,蟲亦食人所食,俱為蟲而相食物,何為怪之?設蟲有知,亦將非人曰:“女食天之所生,吾亦食之,謂我為變,不自謂為災。”凡含氣之類,所甘嗜者,口腹不異。人甘五穀,惡蟲之食;自生天地之間,惡蟲之出。設蟲能言,以此非人,亦無以詰也。夫蟲之在物間也,知者不怪,其食萬物也不謂之災。
“三百種倮蟲中,人是它們的首領。”因此說來,人也是蟲了。人吃蟲所吃的東西,蟲也吃人所吃的東西,都是蟲類而又彼此吃對方吃的東西,有什麼奇怪的呢?假設蟲有智慧,也會責備人說:“你們吃自然所生長的東西,我也吃這些東西,說我吃就是災變,卻不說你們自己吃是災變。”凡是動物持別喜歡吃的東西,口味沒有什麼不同,人喜吃五穀,卻憎恨蟲吃五穀;自己出生在天地之間,卻憎恨蟲的出生。假設蟲能說話,以此來責備人,人也毫無理由反駁。蟲生活在萬物之間,有見識的人不以為怪;它們吃各種東西,不說它們是災變。

甘香渥味之物,蟲生常多,故穀之多蟲者粢也。稻時有蟲,麥與豆無蟲。必以有蟲責主者吏,是其粢鄉部吏常伏罪也。神農、後稷藏種之方,煮馬屎以汁漬種者,令禾不蟲。如或以馬屎漬種,其鄉部吏鮑焦、陳仲子也。是故後稷、神農之術用,則其鄉吏〔可〕免為奸。何則?蟲無從生,上無以察也。
甘甜清香味道濃厚的東西,經常多生蟲,所以五穀中多生蟲的是粟。稻子有時生蟲,麥與豆不生蟲,如果一定要以莊稼生蟲而責備主管的官吏,那麼產粟的地方的官吏就經常要受懲罰了。《神農》、《後稷》上記載的收藏種子的方法,是煮馬屎用汁水浸泡種子,這樣可以使禾苗不生蟲。如果有的地方用馬屎汁浸種,那裏的地方官就都成了鮑焦、陳仲子一類的人了。所以《後稷》、《神農》上的方法被采用,那些地方官就可以免除為非作歹的罪名了。為什麼呢?蟲無從產生,君王和上司也就無法對他們進行考察了。

蟲食他草,平事不怪,食五穀葉,乃謂之災。桂有蠹,桑有蠍,桂中藥而桑給蠶,其用亦急,與穀無異。蠹蠍不為怪,獨謂蟲為災,不通物類之實,暗於災變之情也。穀蟲曰蠱,蠱若蛾矣。粟米饐熱生蠱。夫蠱食粟米,不謂之災,蟲食苗葉,歸之於政。如說蟲之家,謂粟輕苗重也。
蟲吃其他的草,被認為是平常的事情而不以為怪。吃五穀的葉子,才說成是災變。肉桂樹上有蛀蟲,桑樹上有蛀蟲,桂樹適合做藥材而桑葉可以喂蠶,它們的作用也很重要,與穀子沒有什麼差別。桂樹桑樹上生蠹、蠍不以為怪,偏偏說莊稼生蟲就成災變,這是不懂得物類的道理,不明白災變的情況。穀生的蟲叫蠱,蠱就像蛾一樣。粟米腐臭發熱就會生蠱。蠱吃粟米,不說是災變,蟲吃禾苗的葉子造成災害,卻把它歸結於政治方而的原因。按照“說蟲之家”的看法,這是說粟不重要禾苗反而重要了。

蟲之種類,眾多非一。魚肉腐臭有蟲,醯醬不閉有蟲,飯溫濕有蟲,書卷不舒有蟲,衣襞不懸有蟲,蝸疽瘡螻症蝦有蟲。或白或黑,或長或短,大小鴻殺,不相似類,皆風氣所生,並連以死。生不擇日,若生日短促,見而輒滅。變複之家,見其希出,出又食物,則謂之災。災出當有所罪,則依所似類之吏,順而說之。人腹中有三蟲,下地之澤,其蟲曰蛭,蛭食人足,三蟲食腸。順說之家,將謂三蟲何似類乎?凡天地之間,陰陽所生,蛟蟯之類,蜫蠕之屬,含氣而生,開口而食。食有甘不,同心等欲,強大食細弱,知慧反頓愚。他物小大連相齧噬,不謂之災,獨謂蟲食穀物為應政事,失道理之實,不達物氣之性也。
蟲的種類眾多不止一種。魚、肉腐臭會生蟲,醋、醬不蓋嚴會生蟲,飯受溫濕邪氣會生蟲,書經常卷起不打開會生蟲,衣服折壓不懸掛會生蟲,蝸、疽、瘡、螻、症、蝦中會生蟲。這些蟲或白或黑,或長或短,或大或小,或粗或細,不屬於同一種類,都是受風之氣而產生的,並隨著風的消失而死亡。蟲子產生並不選擇時間,或者活著的時間很短促,出現不久就死了。“變複之家”看到蟲子很少出現,出現了又吃東西,就把它說成是災變。災變出現應當有所怪罪的人,於是就根據蟲子所象征的官吏,順著加以解釋。人的腹中有三種寄生蟲,低窪之處的水澤,裏麵的蟲叫蛭。蛭吃人腳上的血,三種寄生蟲吃人腸子中的血。“順說之家”將要說三種蟲子象征哪一類官吏呢?凡是在天地之間,由陰陽之氣所產生的,用足爬行的小蟲,蠕動爬行的小蟲,承受“氣”而產生,開口就能吃東西。食物有可口的和不可口的,心思相同,欲望相等,強大的吃細弱的,聰明的侵侮愚笨的。其也動物以大吃小交相殘食,不稱之為災變,偏偏說蟲吃穀物為了應和政事,這就失掉了道理的本質,不懂得構成事物的氣的本性了。然而蟲子的產生,必須依靠一定的溫度和濕度。溫濕之氣,常常產生於春夏兩季。秋冬兩季的氣,寒冷而幹燥,蟲子沒有產生的條件。如果以蟲子產生而懲罰地方官吏,這樣就是說地方官吏在春夏兩季貪贓,在秋冬兩季廉潔了。即使像盜蹠那樣的官吏,如果在秋冬兩季任職做官,也會受到如伯夷那般的稱頌了。春夏季節不止一個,而有時發生蟲災,是因為天氣太熱,太潮濕了。溫度濕度過甚,陰陽之氣就不調和。陰陽之氣不調和,與政治有關係。隻能歸結於政治,指責說是地方官吏為非作歹,就失去了事實依據。

然夫蟲之生也,必依溫濕。溫濕之氣,常在春夏。秋冬之氣,寒而幹燥,蟲未曾生。若以蟲生,罪鄉部吏,是則鄉部吏貪於春夏,廉於秋冬。雖盜蹠之吏以秋冬署,蒙伯夷之舉矣。夫春夏非一,而蟲時生者,溫濕甚也,甚則陰陽不和。陰陽不和,政也,徒當歸於政治,而指謂部吏為奸,失事實矣。何知蟲以溫濕生也?以蠱蟲知之。穀幹燥者,蟲不生;溫濕饐餲,蟲生不禁。藏宿麥之種,烈日幹暴,投於燥器,則蟲不生。如不幹暴,閘喋之蟲,生如雲煙。以蠱閘喋,準況眾蟲,溫濕所生,明矣。
怎麼知道蟲子的產生要依靠一定的溫度和濕度呢?從蠱蟲的產生就可以知道這個道理。幹燥的穀子,不會產生蟲子。溫濕腐臭變味的穀子,蟲子不停地產生。收藏冬小麥的種子,要在烈日下曬幹,把麥種放在幹燥的容器裏,這樣蟲就不會產生。如果不曬幹,吃種子的蟲,就會如雲煙般滋生出來。從蠱蟲的產生和吃穀種的情況,類推其他的蟲子,依靠一定的溫度濕度而產生的道理,就明白了。

《詩》雲:“營營青蠅,止於籓。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傷善,青蠅汙白,同一禍敗,《詩》以為興。昌邑王夢西階下有積蠅矢,明旦召問郎中龔遂,遂對曰:“蠅者,讒人之象也。夫矢積於階下,王將用讒臣之言也。”由此言之,蠅之為蟲,應人君用讒。何故不謂蠅為災乎?如蠅可以為災,夫蠅歲生,世間人君常用讒乎?
《詩經》上說:“飛來飛去的蒼蠅,停留在籬笆上。和藹友愛的君子,不相信毀謗的言語。“毀謗的言語傷害善良的人,蒼蠅沾汙潔白的東西,同是一樣的禍害。《詩經》以蒼蠅寄興抒懷。昌邑王夢見西階下有堆積著的蒼蠅屎,第二天早上,召見並詢問郎中令龔遂。龔遂回答說:“蒼蠅,是毀謗者的象征。蒼蠅屎堆積在台階下,是君王將要任用奸臣的預兆。”由此說來,蒼蠅這種蟲子出現,應和君王任用奸臣,為什麼不說蒼蠅造成災變呢?如果說蒼蠅可以造成災變,那麼蒼蠅年年出生在世上,難道是君王經常任用奸臣嗎?

案蟲害人者,莫如蚊虻,蚊虻歲生。如以蚊虻應災,世間常有害人之吏乎?必以食物乃為災,人則物之最貴者也,蚊虻食人,尤當為災。必以暴生害物乃為災,夫歲生而食人,與時出而害物,災孰為甚?人之病疥,亦希非常,疥蟲何故不為災?且天將雨,蟻出蚋蜚,為與氣相應也。或時諸蟲之生,自與時氣相應,如何輒歸罪於部吏乎?天道自然,吉凶偶會,非常之蟲適生,貪吏遭署。人察貪吏之操,又見災蟲之生,則謂部吏之所為致也。
考察蟲子禍害人,沒有像蚊虻這樣厲害的,而蚊虻年年出生。如果認為蚊虻出現是應和災害,難道世間經常有禍害人的官吏嗎?如果一定要以蟲子吃東西才算作災變,那麼人是萬物中最尊貴的,蚊虻吸人血,更應當算作災變了。如果一定要以蟲子突然出現禍害人物才算作災變,那麼年年出生,而吸人血的,與有時出現而禍害人物的,哪一個為災更嚴重呢?人生疥瘡也是少有而不常見的,疥蟲為什麼不造成災變呢?而且天將要下雨,螞蟻出洞,蚋蟲飛舞,人們認為這是與當時的氣相應和的緣故。也許各種蟲的產生,是它們自己與當時的氣相應和而生的,怎麼往往歸罪於地方官吏呢?天道運行自有法則,吉凶因素偶然會合,不常見的蟲子恰好出生,貪官汙吏正好在那裏做官,人們考察貪官汙吏的行為,又發現造成災害的蟲子產生,就說這是由於地方官吏為非作歹造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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