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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衡 作者:王充  

卷十八·感類篇

陰陽不和,災變發起,或時先世遺咎,或時氣自然。賢聖感類,慊懼自思,災變惡徵,何為至乎?引過自責,恐有罪,畏慎恐懼之意,未必有其實事也。何以明之?以湯遭旱自責以五過也。聖人純完,行無缺失矣,何自責有五過?然如《書》曰:“湯自責,天應以雨。”湯本無過,以五過自責,天何故雨?〔使〕以過致旱,〔不〕知自責,〔亦〕能得雨也。由此言之,旱不為湯至,雨不應自責。然而前旱後雨者,自然之氣也。此言,《書》之語也。難之曰:《春秋》大雩,董仲舒設土龍,皆為一時間也。一時不雨,恐懼雩祭,求有請福,憂念百性也。湯遭旱七年,以五過自責,謂何時也?夫遭旱一時,輒自責乎?旱至七年,乃自責也?謂一時輒自責,七年乃雨,天應之誠,何其留也?〔如〕謂七年乃自責,憂念百姓,何其遲也?不合雩祭之法,不厭憂民之義。《書》之言未可信也。
陰陽之氣不和諧,災變就會發生,或許是前代遺留下來的凶禍,或許是由於氣自然而然形成的。賢人聖人對同類事物有所感觸,心懷疑懼而自己思考,災變這種壞征兆,是因為什麼而出現的呢?歸過於自己而自我責備,害怕自己有過錯,這是一種戒慎恐懼的心理,自己並不一定真有那樣的過錯。用什麼來證明這一點呢?用成湯時遭受大旱災成湯責備自己有五大過夫這件事來證明。聖人的道德純正完美,行為沒有任何缺點和過失,為什麼要責備自己有五大過失呢?然而正如《尚書》上說的:“成湯責備自己,上天用下雨來應和。”成湯本來沒有過失,用五大過失責備自己,天為什麼有意下雨呢?因為沒有過失而導致旱災,也應當知道責備自己並不能求得天下雨。因此說來,旱災並不是為成湯犯了過失而出現的,雨不是應和成湯引咎自責而降下的。然而先幹旱而後又下雨的情況,是由於自然之氣不和諧造成的。“湯自責,天應以雨”的說法,不過是《尚書》裏的一句話罷了。我責難它說:“《春秋》上記載的雩祭,董仲舒提倡用設置土龍的辦法來祭天求雨,都是為了一時間出現的旱災。一時間不下雨,君王就心裏恐懼而舉行雩祭,求天下雨祈請福祐,這是君王為百姓擔憂啊。成湯時遭受七年的大旱,成湯用五種過失責備自己,指的是哪一個時間呢?是一遇到旱災就責備自己呢?還是大旱了七年,才責備自己呢?如果說成湯一遇到旱災就責備自己,而七年後天才下雨,上天應和他的誠意,為什麼會這樣遲緩呢?如果說大旱了七年成湯才責備自己,成湯為百姓的擔憂為什麼這樣晚呢?這既不符合雩祭的規矩,又不符合君王為百姓擔憂的道理。《尚書》上的話,是不可全信的。

由此論之,周成王之雷風發,亦此類也。《金滕》曰:“秋大熟未獲。天大雷電以風,禾盡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當此之時,周公死,儒者說之,以為成王狐疑於〔葬〕周公:欲以天子禮葬公,公人臣也;欲以人臣禮葬公,公有王功。狐疑於葬周公之間,天大雷雨,動怒示變,以彰聖功。古文家以武王崩,周公居攝,管、蔡流言,王意狐疑周公,周公奔楚,故天雷雨,以悟成王。夫一雷一雨之變,或以為葬疑,或以為信讒,二家未可審。且訂葬疑之說,秋夏之際,陽氣尚盛,未嚐無雷雨也,顧其拔木偃禾,頗為〔壯〕耳。當雷雨時,成王感懼,開金滕之書,見周公之功,執書泣過,自責之深。自責適已,天偶反風,《書》家則謂天為周公怒也。千秋萬夏,不絕雷雨。苟謂雷雨為天怒乎?是則皇天歲歲怒也。正月陽氣發泄,雷聲始動,秋夏陽至極而雷折。苟謂秋夏之雷,為天大怒,正月之雷天小怒乎?雷為天怒,雨為恩施。使天為周公怒,徒當雷,不當雨,今〔雷〕雨俱至,天怒且喜乎?“子於是日也,哭則不歌”。《周禮》“子卯稷食菜羹”,哀樂不並行。哀樂不並行,喜怒反並至乎?
據上述情況來論述這一點,周成王時的雷雨狂風暴發,也屬於這一類。《尚書·金縢》上說:“秋天莊稼成熟,還沒有收割,天上雷雨大作,刮起了大風,莊稼都倒伏了,大樹全都連根拔起,國人大為恐慌。”正當這個時候,周公死了。儒者解釋這件事,認為是因為周成王在用什麼禮節葬周公的問題上猶豫不決引起的。周成王想以天子禮葬周公,周公隻是個大臣;想以大臣禮葬周公,周公有類似君王的功績。猶豫在用什麼禮節葬周公的問題之間,上天降下大雷雨,動了威怒示以災變,以此來表彰周公的功德。古文經學家則認為武王死後,周公代成王執政,管叔、蔡叔散布流言,成王心裏懷疑周公,周公出奔到楚國,所以上天降下雷雨,以使周成王醒悟。這忽兒雷忽兒雨的不同變化,有的認為是由於成王葬周公時猶豫不決引起的,有的認為是成王聽信了讒言引起的。兩家的說法誰是誰非還弄不清楚,姑且先考訂一下關於葬疑的說法。秋夏時節,陽氣還在旺盛,未嚐沒有雷雨發生,隻是它拔起大樹使莊稼倒伏,多少是一種特殊現象罷了。正當大雷雨的時候,成王因此而感到恐懼,開啟了金縢中的冊書,發現了周公的功績,捧著周公的祈禱冊書,一邊哭泣一邊責備自己的過錯,表現了他在深刻地責備自己。他責備自己恰好完畢,天偶然刮起相反方向的風,解釋《尚書》的人就認為上天是為周公的事而發怒了。千萬個秋夏季節,雷雨沒有斷絕過,如果認為雷雨是天發怒的表現嗎?這樣的話,那麼皇天年年都在發怒了。初春時節陽氣開始散發出來,雷聲開始發作,到秋夏時節陽氣發展到極點而雷電擊斷樹木。如果說秋夏時節的雷是天大怒的表現的話,那麼正月的雷是天小怒的表現嗎?雷是天發怒的表現,雨是天施恩的表現。假如天為周公發怒,隻應當打雷,不應當下雨。現今雷雨一齊來,難道上天又發怒又高興嗎?“孔子在吊喪的這天哭泣過,就不再唱歌了。”《周禮》上說:“逢子日、卯日隻吃稷米飯和菜湯。”這是不同時做哀傷和歡樂的事情。既然不同時做哀傷和歡樂的事情,上天的高興和發怒反而會同時表現出來嗎?

秦始皇帝東封岱嶽,雷雨暴至。劉媼息大澤,雷雨晦冥。始皇無道,自同前聖,治亂自謂太平,天怒可也。劉媼息大澤,夢與神遇,是生高祖,何怒於生聖人而為雷雨乎?堯時大風為害,堯〔繳〕大風於青丘之野。舜入大麓,烈風雷雨。堯、舜世之隆主,何過於天,天為風雨也?大旱,《春秋》雩祭,又董仲舒設土龍,以類招氣,如天應雩龍,必為雷雨。何則?秋夏之雨,與雷俱也。必從《春秋》、仲舒之術,則大雩龍,求怒天乎?師曠奏《白雪之曲》,雷電下擊,鼓《清角》之音,風雨暴至。苟為雷雨為天怒,天何憎於《白雪》《清角》,而怒師曠為之乎?此雷雨之難也。
秦始皇帝登泰山築壇祭天,雷雨突然出現。劉媼在大澤中休息,出現雷雨天色昏暗。秦始皇是無道君王,卻自稱同前世的聖人一樣,國家統治得很亂還自認為太平,上天為此發怒還可以說得過去。劉媼在大澤中休息,夢中與神人交合,於是生下了漢高祖,上天對於生聖人為什麼還要發怒而降雷雨呢?堯的時候大風造成災害,堯射風伯於青丘的郊外。舜進入深山老林當守林小吏,在狂風雷雨的時候也不迷誤。堯和舜是世間道德高尚的君王,對上天有什麼過錯,而上天要對他們刮狂風、下暴雨呢?天下大旱,《春秋》上記載舉行雩祭,又有董仲舒設置土龍,想以同屬陰類的土龍招致陰氣。如果上天應和雩祭和土龍,必定要降雷雨。為什麼呢?秋夏時節的雨,是與雷同時出現的。果真聽從《春秋》和董仲舒的主張,那麼舉行雩祭和設置土龍,難道是為了求得激怒上天嗎?師曠演奏《白雪》之曲,雷電擊了下來;演奏《清角》之曲,暴風雨突然來到。如果認為降雷雨是上天發怒,上天為什麼憎恨《白雪》、《清角》兩曲,而惱怒師曠演奏它們呢?這就是我對雷雨是天發怒這種說法的責難。

又問之曰:“成王不以天子禮葬周公,天為雷風,偃禾拔木,成王覺悟,執書泣過,天乃反風,偃禾複起。何不為疾反風以立大木,必須國人起築之乎?”應曰:“天不能。”曰:“然則天有所不能乎?”應曰:“然。”難曰:“孟賁推人〔而〕人仆,接人而人立。天能拔木,不能複起,是則天力不如孟賁也。秦時三山亡,猶謂天所徒也。夫木之輕重,孰與三山?能徒三山,不能起大木,非天用力宜也。如謂三山非天所亡,然則雷雨獨天所為乎?”問曰:“天之欲令成王以天子之禮葬周公,以公有聖德,以公有王功。《經》曰:‘王乃得周公〔所〕自以為功代武王之說。’今天動威,以彰周公之德也。”
我又責問說:“周成王不用天子禮節安葬周公,上天降下雷風,吹倒了莊稼拔起了大樹。周成王覺悟了,捧著周公的冊書哭泣責備自己的過錯,於是天就刮起相反方向的風,倒伏的莊稼又重新立起來,為什麼不刮猛烈的反方向的風而把大樹重新立起,必須要老百姓去扶起來並用土築實它呢?”回答說:“天不能做到這一點。”問:“然而天有不能做到的事嗎?”回答說:“是的。”責難說:“孟賁推人,人就會跌倒;扶人起來,被扶的人就站立起來了。天能拔起大樹,不能重新扶起大樹,這樣天的力量就不如孟賁了。秦代時有三座山消失了,尚且說是天搬走的。樹木和三座山相比,誰輕誰重呢?能搬掉三座山,不能扶起大樹,不合符上天用力的道理。如果認為三座山不是上天搬掉的,然而雷雨單單是上天降下的嗎?”回答說:“上天想叫周成王用天子的禮節安葬周公,因為周公有聖德,因為周公有王功。《尚書》中說:‘周成王才看到了周公自認為比武王有本事願替武王去死的祝詞。’現在上天動了威怒,以表彰周公的功德。”

難之曰:“伊尹相湯伐夏,為民興利除害,致天下太平;湯死,複相大甲,大甲佚豫,放之桐宮,攝政三年,乃退複位。周公曰:‘伊尹格於皇天。’天所宜彰也。伊尹死時,天何以不為雷雨?”應曰:“以《百〔兩〕篇》曰:‘伊尹死,大霧三日。’大霧三日,亂氣矣,非天怒之變也。東海張霸造《百〔兩〕篇》,其言雖未可信,且假以問:“天為雷雨以悟成王,成王未開金匱雷止乎?已開金匱雷雨乃止也?”應曰:“未開金匱雷止也。開匱得書,見公之功,黨悟泣過,決以天子孔葬公,出郊觀變,天止雨反風,禾盡起。”由此言之,成王未覺悟,雷雨止矣。難曰:“伊尹〔死〕,霧三日。天何不三日雷雨,須成王覺悟乃止乎?太戊之時,桑穀生朝,七日大拱,太戊思政,桑穀消亡。宋景公時,熒〔惑〕守心,出三善言,熒惑徒舍。使太戊不思政,景公無三善言,桑穀不消,熒惑不徒。何則?災變所以譴告也,所譴告未覺,災變不除,天之至意也。今天怒為雷雨,以責成王,成王未覺,雨雷之息,何其早也?”
責難說:“伊尹輔佐湯討伐夏桀,為老百姓興利除害,致使天下太平。湯死後,又輔佐太甲。太甲遊樂無度,伊尹放逐他到桐地的一座離宮中去,代他執政三年,才退下恢複太甲的王位。周公說:‘伊尹受到上天的嘉許’。上天應當如此表彰他。伊尹死的時候,上天為什麼不降下雷雨呢?”回答說:“依據《百兩篇》上說的‘伊尹死的時候,天大霧了三天。’”大霧三天,是陰氣和陽氣錯亂了,並不是上天發怒顯示出來的災變。東海郡的張霸偽造的《百兩篇》,書中的話雖然不可信,姑且借他的說法來問難一下:“天降下雷雨以使成王覺悟,是成王還未打開金匱雷雨就停止了呢?還是已經打開了金匱雷雨才停止的呢?”回答說:“還未打開金匱雷雨就停止了。打開金匱,得到冊書,發現了周公的功績,覺悟到了就哭泣悔過,決心用天子的禮節安葬周公。去到南郊祭天觀察災變,上天止住了雨刮起了相反方向的風,倒伏的莊稼全都立起來了。”據此說來,成王尚未覺悟,雷雨就停止了。責難說:“伊尹死的時候,天大霧了三天。上天為什麼不降三天的雷雨,等待成王覺悟後才停止呢?太戊的時候,桑樹穀樹生長在朝廷上,七天就長大到一抱粗。太戊考慮並實行聖王的政治,桑樹穀樹就消失了。宋景公的時候,熒惑星迫近心宿,景公說了三句善良的話,熒惑星就離開了心宿所在的位置。假如太戊不思考並實行聖王之政,宋景公沒有講三句善良的話,桑樹穀樹就不會消失,熒惑星就不離開心宿。為什麼呢?災變是上天用來譴責告誡人的,被譴責告誡的人還沒有覺悟,災變是不會消除的,這是上天的最深的用意。現今上天發怒降下雷雨,以此責備成王,成王尚未覺醒,雨雷的停息,為什麼這樣早呢?”

又問曰:“禮,諸侯之子稱公子,諸侯之孫稱公孫,皆食采地,殊之眾庶。何則?公子公孫,親而又尊,得體公稱,又食采地,名實相副,猶文質相稱也。天彰周公之功,令成王以天子禮葬,何不令成王號周公以周王,副天子之禮乎?”應曰:“王者,名之尊號也,人臣不得名也。”難曰:“人臣猶得名王,禮乎?武王伐紂,下車追王大王、王季、文王。三人者,諸侯,亦人臣也,以王號加之。何為獨可於三王,不可於周公?天意欲彰周公,豈能明乎?豈以王跡起於三人哉?然而王功亦成於周公。江起岷山,流為濤瀨。相濤瀨之流,孰與初起之源?秬鬯之所為到,白雉之所為來,三王乎?周公也?周公功德盛於三王,不加王號,豈天惡人妄稱之哉?周衰,六國稱王,齊、秦更為帝,當時天無禁怒之變。周公不以天子禮葬,天為雷雨以責成王,何天之好惡不純一乎?”
又發問說:“按周朝禮製,諸侯的兒子稱為公子,諸侯的孫子稱為公孫,他們都享有封地,不同於老百姓。為什麼呢?公子公孫,是君王的親屬,因而地位尊貴,能夠享有“公”的稱號,又享有封地,名稱與實際相符合,如同表裏配合適當一樣。上天表彰周公的功績,強使成王用天子的禮節安葬周公,為什麼不強使成王封周公以周王的稱號,以符合安葬時用天子的禮節呢?”回答說:“王,是名號中最尊貴的稱號,臣子不能稱王。”責難說:“人臣也還有稱王的,這符合禮嗎?周武王討伐紂王,戰爭一結束,就追封他的先人為大王、季王、文王。這三個人,是諸侯,也是臣子,卻用王號加封給他們。為什麼偏偏對於三王可以加封王號,對周公又不可以呢?上天的本意是想表彰周公,難道這樣能顯示出來嗎?難道是因為開創周朝的業績起源於他們三個人嗎?然而周公也同樣具有開創周朝的業績。長江發源於岷山,往下流就形成了波濤和急流。察看有波濤急流的流水,有哪一處與源頭相同呢?秬鬯之所以貢到,白雉之所以獻來,是由於三王的功德呢?還是由於周公的功德呢?周公的功德比三王盛大,沒有加封王號,難道是由於上天憎恨人們隨便稱王的緣故嗎?周朝衰敗,六國相繼稱王,齊國、秦國甚至稱為帝,當時上天並沒有顯示出要禁止他們而發怒的災變。不用天子的禮節安葬周公,天降下雷雨用以譴責成王。為什麼上天的好惡如此不純正專一呢?”

又問曰:“魯季孫賜曾子簀,曾子病而寢之。童子曰:‘華而晥者,大夫之簀。’而曾子感慚,命元易簀。蓋禮,大夫之簀,士不得寢也。今周公,人臣也,以天子禮葬,魂而有靈,將安之不也?”應曰:“成王所為,天之所予,何為不安?”難曰:“季孫所賜大夫之簀,豈曾子之所自製乎?何獨不安乎?子疾病,子路遣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孔子罪子路者也。己非人君,子路使門人為臣,非天之心而妄為之,是欺天也。周公亦非天子也,以孔子之心況周公,周公必不安也。季氏旅於太山,孔子曰:‘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以曾子之細,猶卻非禮;周公至聖,豈安天子之葬?曾謂周公不如曾子乎?由此原之,周公不安也。大人與天地合德,周公不安,天亦不安,何故為雷雨以責成王乎?”
又問:“魯國季孫氏賜給曾子一張席子,曾子病了就睡在這張席子上。侍童說:‘華麗漂亮的席子,是大夫享用的席子。’曾子聽了感到慚愧,叫曾元撤換了這張席子。按禮製,大夫享用的席子,士子不能躺在上麵。而今周公,隻是臣子,用天子的禮節安葬他,他的魂魄如果有靈知,將會安心不會呢?”回答說:“成王這樣做,是上天授意的,為什麼會感到不安呢?”責難說:“季孫氏賜給曾子的大夫享用的席子,難道是曾子自己製造的嗎?為什麼偏偏會感到不安呢?孔子病重,子路派門人充當孔子的家臣。孔子病勢轉輕,就說:‘很久以來,仲由就幹這種弄虛作假的事了!我本來沒有家臣,卻硬裝做有家臣。我欺騙誰呢?欺騙上天嗎?”孔子這段話是責備子路的。自己不是大夫,子路派門人充當家臣,不符合天的心意,而隨便這樣做,這是欺騙上天。周公也不是天子,用孔子的心比照周公的心,周公一定會感到不安。季孫氏旅祭於泰山,孔子說:“竟然認為泰山之神不如林放知禮啊!”憑曾子的低下地位,尚且拒絕作違背周禮的事,周公是大聖人,怎麼能夠安心於用天子的禮節來安葬自己呢?竟然認為周公不如曾子嗎?據此推究這件事,周公會感到不安的。聖人的德行與天地完全一致,周公感到不安,上天也會感到不安,為什麼有意降下雷雨用來譴責成王呢?”

又問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武王之命,何可代乎?”應曰:“九齡之夢,天奪文王年以益武王。克殷二年之時,九齡之年未盡,武王不豫,則請之矣。人命不可請,獨武王可,非世常法,故藏於金滕;不可複為,故掩而不見。”難曰:“九齡之夢,武王已得文王之年未?”應曰:“已得之矣。”難曰:“已得文王之年,命當自延。克殷二年,雖病,猶將不死,周公何為請而代之?”應曰:“人君爵人以官,議定,未之即與,曹下案目,然後可諾。天雖奪文王年以益武王,猶須周公請,乃能得之。命數精微,非一臥之夢所能得也。難曰:“九齡之夢,文王夢與武王九齡。武王夢帝予其九齡,其天已予之矣,武王已得之矣,何須複請?人且得官,先夢得爵,其後莫舉,猶自得官。何則?兆象先見,其驗必至也。古者謂年為齡,已得九齡,猶人夢得爵也。周公因必效之夢,請之於天,功安能大乎?”
又問:“‘死生是命運安排,富貴由上天決定。’武王的命,怎麼可以代替呢?”回答說:“周武王作了增加九年壽命的夢,上天減損文王的壽數用以加給武王。推翻殷王朝後的第二年,所增加的九年壽數還沒有完,武王生了病,周公就請求上天願代武王去死。一般人的壽命是不可以請求上天延長的,唯獨武王的可以。這不是世上常用的方法,因此將冊書藏在金縢中;這種事不可能再做第二次,所以掩藏起來不讓人看見。”責難說:“武王做‘九齡之夢’時,已得到文王的壽數沒有呢?”回答說:“已經得到九年的壽數。”責難說:“已經得到文王的壽數,武王的命應當自然延長,推翻殷王朝後的第二年,即使病了仍然不會死的,周公為什麼請求代他去死呢?”回答說:“君王用官爵授予人,議論定了,並不立刻給他官爵,要通過尚書曹下達給經辦文書的官吏寫成奏章,然後由君王批準才授予官爵。上天雖然減損文王的壽數用來加給武王,仍然必須經過周公請求,才能得到它。人的壽命長短極其精細微妙,不是做一個夢所能得到的。”責難說:“九齡之夢,講的是文王在夢中給武王九年的壽數,武王就夢見上天給予他九年壽數,這麼說來,上天已經給予他了,武王已經得到它了,何必要再行請求呢?某人將要得官做,事先會夢見得到雀子,以後即使沒有人推薦,他還是會得到官爵的。為什麼呢?預兆事先出現,其效驗一定會實現。古人稱年為齡,已經得到九齡,如同人夢見得雀一樣。周公憑借武王所做的必然會有效驗的夢,對天請求代死,功績怎麼稱得上大呢?”

又問曰:“功無大小,德無多少,人須仰恃賴之者,則為美矣。使周公不代武王,武王病死,周公與成王而致天下太平乎?”應曰:“成事,周公輔成王而天下不亂。使武王不見代,遂病至死,周公致太平何疑乎?”難曰:“若是,武王之生無益,其死無損,須周公功乃成也。周衰,諸侯背畔,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使無管仲,不合諸侯,夷狄交侵,中國絕滅。此無管仲有所傷也。程量有益,管仲之功,偶於周公。管仲死,桓公不以諸侯禮葬,以周公況之,天亦宜怒,微雷薄雨不至,何哉?豈以周公聖而管仲賢乎?夫管仲為反坫,有三歸,孔子譏之,以為不賢。反坫、三歸,諸侯之禮;天子禮葬,王者之製,皆以人臣俱不得為。大人與天地合德,孔子,大人也,譏管仲之僭禮,皇天欲周公之侵製,非合德之驗。《書》家之說,未可然也。”
又問:“功績無論大小,德行無論多少,別人必須仰仗依靠他的人,那就是完美的了。假使周公不祈求代替武王去死,武王病死了,周公與成王能導致天下太平嗎?”回答說:“據已有的事例,證明用公輔佐成王而天下沒有混亂。假使武王不被周公替代,終於生病至死,周公照樣能導致太平這有什麼可懷疑的呢?”責難說:“如果是這樣,武王活著沒有什麼益處,他死了,也沒有什麼損失,隻要有周公的功業也就成了。周朝衰微,諸侯背叛,管仲多次會盟諸侯,糾正天下諸侯的行動。孔子說:‘如果沒有管仲,恐怕我們都會披散頭發,衣襟向左開了。’假使沒有管仲,不會盟諸侯,邊遠的夷族狄族交相侵入,中原各諸侯國會被消滅,這就是沒有管仲會帶來的損害。衡量帶來的好處,管仲的功勞,和周公並列。管仲死後,齊桓公不用諸侯的禮節安葬他,與周公相比較,天也應當發怒,卻連小雷小雨都沒有出現,是什麼原因呢?難道是由於周公是聖人而管仲不是賢人嗎?管仲造反坫,擁有三歸,孔子譏諷他,認為他不賢良。擁有反坫、三歸是諸侯的禮節,用天子的禮節安葬,是君王的禮製,因為都是臣下,完全不能這樣做。聖人的德行與天地一致。孔子是位聖人,譏諷管仲超越了禮的規範,皇天卻想讓周公違反禮的規定,這不是聖人與天地德行一致的證明。解釋《尚書》者的說法,不可以認為是正確的。”

以見鳥跡而知為書,見蜚蓬而知為車。天非以鳥跡命倉頡,以蜚蓬使奚仲也,奚仲感蜚蓬,而倉頡起鳥跡也。晉文反國,命徹麋墨,舅犯心感,辭位歸家。夫文公之徹麋墨,非欲去舅犯,舅犯感慚,自同於麋墨也。宋華臣弱其宗,使家賊六人,以鈹殺華吳於宋命合左師之後。左師懼曰:“老夫無罪。”其後左師怨咎華臣,華臣備之。國人逐狗,狗入華臣之門,華臣以為左師來攻己也,逾牆而走。夫華臣自殺華吳而左師懼,國人自逐狗而華臣自走。成王之畏懼,猶此類也。心疑於不以天子禮葬公,卒遭雷雨之至,則懼而畏過矣。夫雷雨之至,天未必責成王也。雷雨至,成王懼以自責也。夫感則蒼頡、奚仲之心,懼則左師、華臣之意也。懷嫌疑之計,遭暴至之氣,以類之驗見,則天怒之效成矣。見類驗於寂漠,猶感動而畏懼,況雷雨揚〔軯〕蓋之聲,成王庶幾能不怵惕乎?
因為看到鳥的足跡而知道創造文字,看到飛旋的蓬草而知道製造車子。上天並沒有用鳥的足跡來叫倉頡創造文字,用飛旋的蓬草來叫奚仲發明車子。奚仲有感於飛旋的蓬草,而倉頡受啟發於鳥的足跡。晉文公返回晉國,命令麵目變黑的人撤到隊伍後邊去,舅犯有感於此事,辭去官位回到家裏。晉文公撤麵目變黑的人,並不是想去掉舅犯;舅犯感到慚愧,把自己等同於一般皮膚變黑了的人。宋國的華臣要削弱自己的宗族,派六個刺客藏於家中,用鈹把華吳殺死在宋國合地左師向戍的屋後。左師害怕地說:“我沒有什麼罪。”事後左師怨恨華臣,華臣時刻防備著他。都城的人驅逐瘋狗,瘋狗跑進了華臣家的大門。華臣以為左師來攻打自己,就翻牆逃跑了。華臣自己殺了華吳而左師感到害怕,都城的人自己驅逐瘋狗而華臣自己卻逃走了,成王的畏懼心理,同上述情況一樣。心裏疑惑於不用天子禮節安葬周公這件事情,遇到雷雨突然到來,就因為恐懼而害怕自己有什麼過錯了。這場雷雨的到來,上天不一定是在責備成王。雷雨到來,成王恐懼因而責備自己。有所感這是倉頡、奚仲的心理,有所懼這是左師、華臣的心理。抱著懷疑的心理,遇上突然到來的氣,認為與自身有關的事物的應驗出現了,於是雷雨是天發怒的表想這種想法就形成了。在平靜的環境中看到與自身有關的事物得到了應驗,還是會因有所感動而畏懼,何況雷雨中發出震動聲,成王怎麼能不驚恐呢?

迅雷風烈,孔子必變。禮,君子聞雷,雖夜,衣冠而坐,所以敬雷懼激氣也。聖人君子,於道無嫌,然猶順天變動,況成王有周公之疑,聞雷雨之變,安能不振懼乎?然則雷雨之至也,殆且自天氣;成王畏懼,殆且感物類也。夫天道無為,如天以雷雨責怒人,則亦能以雷雨殺無道。古無道者多,可以雷雨誅殺其身,必命聖人興師動軍,頓兵傷士,難以一雷行誅,輕以三軍克敵,何天之不憚煩也?
遇到迅雷烈風,孔子必定會改變常態。依照禮製,君子聽到打雷,即使是在半夜,也要穿好衣服,戴上帽子,正襟危坐,這樣來敬畏陰陽之氣激起的雷。聖人君子對於道是問心無愧的,然而還是順應天的變動,何況成王有用什麼禮葬周公的猶豫,聽到雷雨的變化,怎麼能不震動害怕呢?然而雷雨的到來,大概還是由於天上氣的變化引起的;成王畏懼雷雨,大概還是由於感觸類似的事物引起的。天本來是無為的,如果天能用雷雨來責怒人類,就能以雷雨殺掉無道的人。自古以來無道的人眾多,上天可以用雷雨來殺掉他們,卻偏要授命聖人出動大軍,損壞兵器,損傷士卒去討伐他們。上天不願用一個炸雷去誅殺無道的人,卻輕易地出動三軍去戰勝無道的人,為什麼上天如此不怕麻煩呢?

或曰:“紂父帝乙,射天毆地,遊涇、渭之間,雷電擊而殺之。斯天以雷電誅無道也。”帝乙之惡,孰與桀、紂?鄒伯奇論桀、紂惡不如亡秦,亡秦不如王莽,然而桀、紂、秦、莽之〔死〕,不以雷電。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采善不逾其美,貶惡不溢其過。責小以大,夫人無之。成王小疑,天大雷雨。如定以臣葬公,其變何以過此?《洪範》稽疑,不悟災變者,人之才不能盡曉,天不以疑責備於人也。成王心疑未決,天以大雷雨責之,殆非皇天之意。《書》家之說,恐失其實也。
有人說:“紂的父親帝乙,用箭射天又擊打大地,當他在黃河、渭水之間行走時,雷電擊殺了他。這是上天用雷電來誅殺無道的人。”帝乙的罪惡,與桀、紂相比哪一個更大呢?鄒伯奇評論桀、紂的罪惡比不上秦朝,秦朝又比不上王莽,然而桀、紂、秦朝、王莽的滅亡,不是由於雷電誅殺了他們。孔子編寫《春秋》,表彰極小的善行,貶斥極細的惡舉。表彰善行不誇大他的美德,貶斥惡舉也不超過他的過錯。用重罰處理小過錯,孔子沒有這樣做過。成王稍有猶豫,天就降下大雷雨。如果成王決定按照臣子之禮安葬周公,上天將會降下什麼比這更嚴重的災變呢?《洪範》中分析解決疑難大事,並沒有講到要用災變來使人對疑難之事省悟,這是因為人的才智不能什麼都通曉,上天不會由於人有了猶豫就對他加以責備。成王心裏猶豫不決,上天用大雷雨責備他,大概不是皇天的本意。《書》家的解釋,恐怕有失真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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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衡

論衡

作者:王充
《論衡》卷一
《論衡》卷二
《論衡》卷三
《論衡》卷四
《論衡》卷五
《論衡》卷六
《論衡》卷七
《論衡》卷八
《論衡》卷九
《論衡》卷十
《論衡》卷十一
《論衡》卷十二
《論衡》卷十三
《論衡》卷十四
《論衡》卷十五
《論衡》卷十六
《論衡》卷十七
《論衡》卷十八
《論衡》卷十九
《論衡》卷二十
《論衡》卷二十一
《論衡》卷二十二
《論衡》卷二十三
《論衡》卷二十四
《論衡》卷二十五
《論衡》卷二十六
《論衡》卷二十七
《論衡》卷二十八
《論衡》卷二十九
《論衡》卷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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