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稱上世之人,侗長佼好,堅強老壽,百歲左右;下世之人短小陋醜,夭折早死。何則?上世和氣純渥,婚姻以時,人民稟善氣而生,生又不傷,骨節堅定,故長大老壽,狀貌美好。下世反此,故短小夭折,形麵醜惡。此言妄也。
一般的說法認為古代的人,身材高大麵目姣美,身體強健,壽命很長,能活百歲左右;後代的人,身材矮小麵目醜陋,短命早死。為什麼呢?因為古代和氣純厚,婚姻按照適當的婚齡,人民承受上天的和氣而出生,生下來以後又沒有受到傷害,骨節堅強穩定,所以身材高大而長壽,體形像貌美好。後代與此相反,所以身材矮小短命早死,體形麵貌醜惡。這種說法太荒謬了。
夫上世治者,聖人也;下世治者,亦聖人也。聖人之德,前後不殊,則其治世,古今不異。上世之天,下世之天也。天不變易,氣不改更。上世之民,下世之民也,俱稟元氣。元氣純和,古今不異,則稟以為形體者,何故不同?夫稟氣等則懷性均,懷性均,則體同;形體同,則醜好齊;醜好齊,則夭壽適。一天一地,並生萬物。萬物之生,俱得一氣。氣之薄渥,萬世若一。帝王治世,百代同道。人民嫁娶,同時共禮。雖言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法製張設,未必奉行。何以效之?以今不奉行也。禮樂之製,存見於今,今之人民,肯行之乎?今人不肯行,古人亦不肯舉。以今之人民,知古之人民也。
古代的統治者是聖人,後代的統治者也是聖人。聖人的功德,前後沒有什麼差異,那麼他們所治理的社會,古今也沒有什麼不同。古代的天,就是後代的天,天沒有變化,氣也沒有變化。古代的老百姓,和後代的老百姓一樣,同樣承受天的元氣。元氣純厚和諧,古今沒有差別,那麼承受這種元氣形成形體的人,為什麼會不相同呢?承受元氣相等,具有的本性就相同;具有的本性相同,那麼形體也應相同;形體相同,那麼美醜就一樣;美醜一樣,那麼夭折長壽也應該相等。古今是同一個天同一個地,同樣地生育萬物。萬物的產生,都是承受了同樣的氣。氣的厚薄,千萬年都是一個樣。帝王治理天下,千百代同用一個道理。老百姓的嫁娶,都在同樣的年齡舉行相同的禮儀。雖然說“男子三十歲才結婚,女子二十才出嫁”,隻是法令禮製上的規定,老百姓未必遵照執行。用什麼來證明這一點呢?用今天不奉行法令禮製的規定就可以證明了。禮樂的製度,在今天仍然存在,今天的老百姓肯執行它嗎?今天的老百姓不肯執行,古代的老百姓也不肯執行。根據今天老百姓的情況,就可以知道古代老百姓是怎樣的了。
〔人,物也;〕物,亦物也。人生一世,壽至一百歲。生為十歲兒時,所見地上之物,生死改易者多。至於百歲,臨且死時,所見諸物,與年十歲時所見,無以異也。使上世下世,民人無有異,則百歲之間,足以卜筮。六畜長短,五穀大小,昆蟲草木,金石珠玉,蜎蜚蠕動,跂行喙息,無有異者,此形不異也。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今氣為水火也,使氣有異,則古之水清火熱,而今水濁火寒乎?
人,屬於物;物,也屬於物。人生的一輩子,活到一百歲。長到十歲的兒童時期,所看到的地上的各種東西,生死變化的現象很多。活到一百歲,臨到將要死的時候,所見到的各種東西,與十歲年紀時所見到的,實際上沒有什麼不同。如果古代和後代的人沒有什麼差別,那麼人生一輩子的情況就完全可以推斷出來了。六畜的長短,五穀的大小,昆蟲草木,金石珠玉,飛禽爬蟲,以及用腳行走用嘴呼吸的各種動物,沒有什麼差異的原因,這是由於它們的外形沒有什麼不同。古代的水與火,和現在的水與火一樣。現在是氣構成了水與火,假使認為古今的氣不相同,那麼古代的水是清的,火是熱的,而現在的水是濁的,火則是冷的嗎?
人生長六七尺,大三四圍,麵有五色,壽至於百,萬世不異。如以上世人民侗長佼好,堅強老壽,下世反此;則天地初立,始為人時,長可如防風之君,色如宋朝,壽如彭祖乎?從當今至千世之後,人可長如莢英,色如嫫母,壽如朝生乎?王莽之時,長人生長一丈,名曰霸出。建武年中,穎川張仲師長一丈二寸,張湯八尺有餘,其父不滿五尺,俱在今世,或長或短。儒者之言,竟〔大〕誤也。語稱上世使民以宜,傴者抱關,侏儒俳優。如皆侗長佼好,安得傴、侏之人乎?
人可以生長到六七尺高,胸圍有三四圍,麵部有五種不同的氣色,壽命可達到一百歲,這是萬代也不會變化的。如果認為古代的人,身材高大麵貌美好,強健長壽,後代的人與此相反,那麼天地最初創立,剛剛形成人類的時候,就可以讓人像防風氏的君王那樣高大,麵色像宋國的公子朝那樣美好,壽命像彭祖那樣長嗎?從現在到千年以後,人可能隻像莢英那樣高,像嫫母那樣醜,像朝生那樣短命嗎?王莽的時候,有個高大的人身長一丈,名叫霸。建武年間,潁川的張仲師隻高二尺二寸。張蒼身高八尺有餘,他的父親卻身高不足五尺。這些人都在當今世上,有的高有的矮,俗儒的說法,歸根到底是錯誤的。一般還講到古代根據人的生理特點合理地使用老百姓,駝背的讓他去守門,是侏儒就讓他當俳優,如果都高大貌美,怎麼會有駝背、侏儒這樣的人呢?
語稱上世之人,質樸易化;下世之人,文薄難治。故《易》曰:“上古之時,結繩以治,後世易之以書契。”先結繩,易化之故;後書契,難治之驗也。故夫宓犧之前,人民至質樸,臥者居居,坐者於於,群居聚處,知其母不識其父。至宓犧時,人民頗文,知欲詐愚,勇欲恐怯,強欲淩弱,眾欲暴寡,故宓犧作八卦以治之。至周之時,人民文薄,八卦難複因襲,故文王衍為六十四首,極其變,使民不倦。至周之時,人民〔文〕薄,故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稱曰:“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孔子知世浸弊,文薄難治,故加密致之罔,設纖微之禁,檢〔押〕守持,備具悉極。此言妄也。
一般說法還講古代的人,單純樸實容易接受教化,後代的人,浮華輕薄,難於治理。所以《周易》上說:“上古時代,結繩記事,後代用書契取代了這種記事方法。”早先結繩記事,是古人容易接受教化的證明;後來使用書契,是後代人難於治理的證明。所以在宓犧氏之前,老百姓極其單純樸實,躺著的悠然自得,坐著的也悠然自得,一群群聚集居住在一起,隻知他們的母親而不知道他們的父親。到了宓犧氏的時代,老百姓有點浮華了,聰明的想欺詐愚笨的,勇敢的想恐嚇怯懦的,強健的想欺淩弱小的,人多的想強暴人少的,所以宓犧製作了八卦用來治理老百姓。到了周國時,老百姓浮華輕薄,八卦很難再使用下去,因此周文發展為六十四卦,充分發揮了八卦的一切變化,使老百姓不再懈怠。到了春秋時期,老百姓輕浮很久了,因此孔子編寫《春秋》,表彰極細小的善行,貶斥極細微的惡舉,並稱讚說:“周朝的禮製是依據夏、商兩代的禮製製定的,多麼豐富多彩呀!我擁護周朝的禮製。”孔子知道社會在逐漸衰敗,老百姓浮華輕薄難於治理,因此提出了周密的禮法製度,設置了很細微的各種禁令,糾正什麼維護什麼,規定得極為完備詳盡。這種說法太荒謬了。古代的人心中懷有五常道德,後代的人也懷有五常道德。同樣都懷有五常道德,都是稟受了同樣的氣而產生出來的人,古代的為什麼單純樸實?後代的為什麼浮華輕薄呢?那些見到古代的老百姓喝禽獸生血吃帶毛生肉,沒有五穀之類的食物,後代挖地造井,耕作土地播種穀物,飲用井水吃穀物糧食,懂得用水火來烹調食物;又見到上古的人居住在岩洞裏,穿的是禽獸的皮,後代的人用宮室取代岩洞,懂得用布帛來打扮自己的人,就說上古的人單純樸實,後代的人浮華輕薄了。
上世之人,所懷五常也;下世之人,亦所懷五常也。俱懷五常之道,共稟一氣而生,上世何以質樸?下世何以文薄?彼見上世之民飲血茹毛,無五穀之食,後世穿地為井,耕土種穀,飲井食粟,有水火之調;又見上古岩居穴處,衣禽獸之皮,後世易以宮室,有布帛之飾,則謂上世質樸,下世文薄矣。
器物職業會發生變化,人的本性與操行不會產生變化,然而出現了古人“質樸”,今人“文薄”這種說法的原因,是由於國家和社會注定有盛有衰,衰敗太久就會出現弊病。比如衣食對於人,衣服剛做成時漂亮完整,食物剛熟時清香潔淨,衣服稍穿久一點就破舊了,食物經過幾天就腐臭了。典章製度與質樸誠信的法則,古今是一樣的。有時側重於“文”,有時側重於“質”,社會有時衰敗,有時興盛,自古以來就是如此,不獨今天是這樣。用什麼來證明這一點呢?傳上說:“夏後氏的君王倡導忠厚。君王倡導忠厚,君子都忠厚,它的弊病是導致小人粗野。糾正粗野什麼也比不上用敬奉天神和祖先的辦法。殷代的君王倡導敬奉天神和祖先,君子都敬奉天神和祖先,它的弊病是導致小人迷信鬼神。糾正迷信鬼神的做法莫過於提倡典章製度,所以周代的君王倡導典章製度。君王倡導典章製度,君子都遵循典章製度,它的弊病是導致小人浮華輕薄。糾正浮華輕薄的做法莫過於提倡忠厚。”繼承周代而統治天下的君王,就應當倡導忠厚。夏代所繼承的堯、舜時代的教化產生了浮華輕薄的弊病,所以才倡導忠厚;堯、舜倡導典章製度,那麼他們所承襲的前一代的教化,肯定存在著迷信鬼神的弊病。世俗之人見到當今的浮華輕薄現象,輕視它反對它,就說古代樸實單純,後代浮華輕薄,好比自家的子弟不規矩,就認為別人家的子弟規矩忠厚了。
夫器業變易,性行不異。然而有質樸文薄之語者,世有盛衰,衰極久有弊也。譬猶衣食之於人也,初成鮮完,始熟香潔,少久穿敗,連日臭茹矣。文質之法,古今所共。一質一文,一衰一盛,古而有之,非獨今也。何以效之?傳曰:“夏後氏之王教以忠。上教以忠,君子忠,其失也,小人野。救野莫如敬,殷〔之〕王教以敬。上教用敬,君子敬,其失也,小人鬼。救鬼莫如文,故周之王教以文。上教以文,君子文,其失也,小人薄。救薄莫如忠,承周而王者,當教以忠。”夏所承唐、虞之教薄,故教以忠。唐、虞以文教,則其所承有鬼失矣。世人見當今之文薄也,狎侮非之,則謂上世樸質,下世文薄。猶家人子弟不謹,則謂他家子弟謹良矣。
一般說法講到古代的人,重視禮義而輕視生命,遇到應該效忠盡義的事情,會清楚地認識到為此而犧牲生命是自己的本分,就必然會赴湯趨鋒,至死也不顧惜悔恨。所以弘演的節操,陳不占的忠義,在以往的事例中和他們相類似的人中,書籍中所記載的,喪失性命拋棄身體的人中,這類事情很多,不隻一種。如今社會上的人,貪求私利,苟且偷生,拋棄禮義,非分追求利益,不用禮義互相勸勉,不在操行方麵互相激勵,禮義被自己廢棄了不以為有害,操行被自己所做的事情敗壞了也不感到可怕。這些說法是荒謬的。
語稱上世之人重義輕身,遭忠義之事,得己所當赴死之分明也,則必赴湯趨鋒,死不顧恨。故弘演之節,陳不占之義,行事比類,書籍所載,亡命捐身,眾多非一。今世趨利苟生,棄義妄得,不相勉以義,不相激以行,義廢身不以為累,行隳事不以相畏。此言妄也。
古代的士和今天的士一樣,都具有仁義的本性,那麼他們遇上應當效忠盡義的事情都會有奮不顧身的節操。古代有無義的人,當代有樹立節操的人,善與惡混雜在一起,哪一代沒有這樣的事情呢?記載曆史的人好推崇古代而貶低現代,重視所聽到的古代傳說而輕視所看到的現實。善辯的人則談論那些古老的事情,寫文章的人則寫那些時代久遠的事情,眼前存在突出的事跡而善辯的人不說它,現實存在異常的事而寫文章的人不記錄它。如同那位琅琊郡的倪子明,災荒發生的時候,哥哥將被饑餓的人吃掉,他捆上自己向饑餓的人叩頭,請求代替哥哥被吃掉,饑餓的人讚美他的義氣,把他們哥弟倆都放掉不吃他們。哥哥死後,他收養了哥哥的遺孤,對孤兒的愛與自己的孩子沒有絲毫差別。災荒年穀物吃完了,不能同時養活兩個孩子,餓死的是他的孩子,而讓哥哥的孩子活了下來。臨淮郡的許君叔也收養了哥哥的孤兒,歲月荒亂的時候,餓死了他的親生的孩子,而讓他哥哥的孩子活了下來,這與倪子明是同樣的義氣。會稽郡孟章的父親孟英任郡的決曹掾,郡中官吏拷打殺害無罪的人,這件案子到朝廷複查的時候,孟英把罪過歸於自己,終於代替長官被處死。孟章後來又當了郡的功曹,投入戰鬥攻擊賊人,兵卒連吃敗仗,被賊人用箭所射,孟章用身體掩護郡將,一直到死也不離開。這與弘演的節操、陳不占的忠義有什麼區別呢?當今撰文寫書的人,肯引孟章的事跡來比喻嗎?比喻用的材料,往上則尋求至虞、夏時代,往下則尋求殷、周時代,秦、漢時期,有功德奇特操行特殊的人,尚且認為時代太近,又何況當今社會在百代之後,敘述曆史的人親眼見到這些了嗎?
夫上世之士,今世之士也,俱含仁義之性,則其遭事並有奮身之節。古有無義之人,今有建節之士。善惡雜廁,何世無有。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貴所聞而賤所見。辨士則談其久者,文人則著其遠者。近有奇而辨不稱,今有異而筆不記。若夫琅邪兒子明,歲敗之時,兄為饑人所食,自縛叩頭,代兄為食,餓人美其義,兩舍不食。兄死,收養其孤,愛不異於己之子,歲敗穀盡,不能兩活,餓殺其子,活兄之子。臨淮許君叔亦養兄孤子,歲倉卒之時,餓其親子,活兄之子,與子明同義。會稽孟章父英為郡決曹掾,郡將撾殺非辜,事至覆考,英引罪自予,卒代將死。章後複為郡功曹,從役攻賊,兵卒北敗,為賊所射,以身代將,卒死不去。此弘演之節,陳不占之義何以異?當今著文書者,肯引以為比喻乎?比喻之證,上則求虞、夏,下則索殷、周。秦、漢之際,功奇行殊,猶以為後。又況當今在百代下,言事者目親見之乎?
畫工好畫古代的人,秦漢時期的人,即使功績操行很突出,畫工也不肯畫他們。不肯畫當世的人,是因為畫工尊古卑今的緣故。貴重天鵝而輕賤雞,因為天鵝離得遠而雞挨得近的緣故。即使現在有人所講的道理比孔子、墨子還精深,名望也不可能與他們相等;表現出來的操行高過曾參、顏回,聲譽也不可能跟他們一樣。為什麼呢?因為世俗的本性是輕視所見的事實而重視所聽來的傳聞。有人在這裏,樹立起忠義節操,考核他的操行,古人沒有能超過他的,撰文寫書的人,肯把他的事跡記載在書籍裏,把他當作和以往的事例一樣來表彰嗎?他們提出奇特的論點,寫出新的文章,不比古人遜色,好事的人肯舍棄時代久遠的書,而留心閱讀這些東西嗎?楊子雲寫《太玄》,著《法言》,張伯鬆不願意讀一讀,因為他與楊子雲生活在同一時代,所以就輕視楊子雲的言論。假如楊子雲的時代在張伯鬆之前,張伯鬆就會把他的書當作珍貴文獻了。
畫工好畫上代之人,秦、漢之士,功行譎奇,不肯圖今世之士者,尊古卑今也。貴鵠賤雞,鵠遠而雞近也。使當今說道深於孔、墨,名不得與之同;立行崇於曾、顏,聲不得與之鈞。何則?世俗之性,賤所見,貴所聞也。有人於此,立義建節,實核其操,古無以過。為文書者,肯載於篇籍,表以為行事乎?作奇論,造新文,不損於前人,好事者肯舍久遠之書,而垂意觀讀之乎?揚子雲作《太玄》,造《法言》,張伯鬆不肯壹觀。與之並肩,故賤其言。使子雲在伯鬆前,伯鬆以為《金匱》矣!
一般說法講到上古時代,聖人道德高尚,而治理國家又有卓越的功績,所以孔子說:“真偉大啊,堯這樣的君王!唯有天最為高大,隻有堯能夠效法它。他的德行浩大無際,老百姓都不知道要怎樣稱頌他才好!他的功業太崇高了!他的禮樂製度多麼光輝燦爛呀!”舜繼承堯的德行,沒有敗壞大業;禹承襲舜的德行,沒有損害大功。這以後到了商湯,發兵討伐夏桀。周武王高舉大鉞討伐殷紂王,人們對他們不再用“巍巍”、“蕩蕩”這種歌頌的言辭了,卻用了動用軍隊討伐的言辭。這是因為他們的道德比堯舜差,所以才使用武力,使用了武力教化就薄弱了。教化薄弱,就是商湯、周武王不及堯、舜的明證。到了秦代,戰爭頻繁各國以武力相鬥,較量國勢的強弱,秦國以武力統一了天下。即使統一了天下,也沒有出現吉祥的征兆,如“使所有的諸侯國和睦相處”、“鳳凰來朝”這類吉兆,不正是道德差趕不上、功業小比不上堯舜的證明嗎?這種說法太荒謬了。
語稱上世之時,聖人德優,而功治有奇。故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也!”舜承堯不墮洪業,禹襲舜不虧大功。其後至湯,舉兵代桀,武王把鉞討紂,無巍巍蕩蕩之文,而有動兵討伐之言。蓋其德劣而兵試,武用而化薄。化薄,不能相逮之明驗也。及至秦、漢,兵革雲擾,戰力角勢,秦以得天下。既得在下,無嘉瑞之美,若“葉和萬國”、“鳳皇來儀”之類,非德劣不及,功被若之徵乎?此言妄也。
天施放的陽氣和地施放的陰氣協調和諧就產生了聖人,聖人治理好天下就立了大功,和氣不隻是古代才存在,那以為什麼隻有古代的聖人才特別好呢?世俗的本性,喜好推崇古代而毀謗現代,輕視所見到的事實而重視聽到的傳聞,又見經傳上誇張賢聖的美德,孔子特別誇大了堯和舜的功德,又聽說堯禪讓帝位給舜,商湯、周武王討伐而與桀、紂相爭奪,就說古代的聖人比現在的聖人好,功業教化比後代純厚了。經書上有讚揚增美的文辭,世間上有憑空誇張的言論,這是讀經覽書的人都共同見到的。孔子說:“殷紂王的壞,不像傳說中的那麼厲害。所以君子很厭惡自己處於眾惡所歸的地位,因為天下的壞事都會歸到處於下流地位的人身上。”世人經常把桀、紂與堯、舜看成是相反的人物,稱美誰就以堯、舜為例,貶斥誰就舉桀、紂為例。孔子說過“殷紂王的壞,不像傳說中的那麼厲害”的話,那麼就可知堯、舜的功德,也不像傳說中的那樣盛大。
夫天地氣和,即生聖人。聖人之治,即立大功。和氣不獨在古先,則聖人何故獨優!世俗之性,好褒古而毀今,少所見而多所聞。又見經傳增賢聖之美,孔子尤大堯、舜之功。又聞堯、舜禪而相讓,湯、武伐而相奪。則謂古聖優於今,功化渥地後矣。夫經有褒增之文,世有空加之言,讀經覽書者所共見也。孔子曰:“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世常以桀、紂與堯、舜相反,稱美則說堯、舜,言惡則舉紂、桀。孔子曰“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則知堯、舜之德,不若是其盛也。
堯、舜的禪讓,商湯、周武王的誅伐,都是由天命注定的,不是道德的好壞所能決定的,也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假如商湯、周武王生活在堯、舜那個時代,也會禪讓而不用討伐;堯、舜生活在殷、周時代,同樣也會誅討而不禪讓,既有天命注定的事實,而世人卻憑空捏造出所謂道德好壞的說法,經書上說堯“使所有的諸侯國和睦相處”,當時也有發生在丹水的戰爭;舜時“鳳凰來朝”,當時也發生了與有苗的戰爭。既然古今帝王都用兵動武,就可以知道他們的道德也沒有什麼好壞的差別,而功業也沒有什麼大小的不同。
堯、舜之禪,湯、武之誅,皆有天命,非優劣所能為,人事所能成也。使湯、武在唐、虞,亦禪而不伐;堯、舜在殷、周,亦誅而不讓。蓋有天命之實,而世空生優劣之語。經言“葉和萬國”,時亦有丹硃;“鳳皇來儀”,時亦有有苗;兵皆動而並用,則知德亦何優劣而小大也?
世人認為桀、紂的罪惡超過了秦王朝,實事求是的人認為秦王朝的罪惡超過了桀、紂。秦王朝與漢王朝的善與惡相反,如同堯、舜與桀、紂的善與惡相反一樣。秦王朝與漢王朝都在後世,秦王朝的罪惡超過桀、紂,也就可以知道大漢王朝的功德不比堯、舜的功德差。唐堯的“協和萬國”,本來是誇大而下符合實際的。虞舜的“鳳凰來儀”。漢宣帝時已經五次招來了鳳凰。漢明帝時祥瑞一齊出現。道德高尚所以有祥瑞出現,既然祥瑞一樣多,那麼功業就不相上下。漢宣帝、漢明帝如果道德不好,趕不堯舜的話,為什麼能招來與堯、舜同樣的祥瑞呢?光武皇帝好比龍興鳳舉,奪取天下就像撿起遺物一般的容易,為什麼功德比不上殷湯和周武王呢?世人講到周代的周成王和周康王沒有損害周文王的盛大功業,舜的品德崇高沒有損害堯的盛大功業。當今漢章帝,繼承了光武帝、漢明帝的事業,具有更加興盛非常美好的教化,沒有細小如毫發的缺點,往上追溯,為什麼不及舜、禹呢?往下為什麼不如周成王、周康王呢?世人見到五帝、三王的事跡記載在經傳上,而漢朝對過去發生的事情的記載,還是檔案文書,就說古代的聖人道德高功業大,後代的道德不好而教化又差了!
世論桀、紂之惡,甚於亡秦。實事者謂亡秦惡甚於桀、紂。秦、漢善惡相反,猶堯、舜、桀、紂相違也。亡秦與漢皆在後世,亡秦惡甚於桀、紂,則亦知大漢之德不劣於唐、虞也。唐之“萬國”,固增而非實者也。有虞之“鳳皇”,宣帝貼已五致之矣。孝明帝符瑞並至。夫德優故有瑞,瑞鈞則功不相下。宣帝、孝明如劣,不及堯、舜,何以能致堯、舜之瑞?光武皇帝龍興鳳舉,取天下若拾遺,何以不及殷湯、周武?世稱周之成、康不虧文王之隆,舜巍位虧堯之盛功也。方今聖朝,承光武,襲孝明,有浸酆溢美之化,無細小毫發之虧,上何以不逮舜、禹?下何以不若成、康?世見五帝、三王事在經傳之上,而漢之記故尚為文書,則謂古聖優而功大,後世劣而化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