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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衡 作者:王充  

卷二十六·實知篇

儒者論聖人,以為前知千歲,後知萬事,有獨見之明,獨聽之聰,事來則名,不學自知,不問自曉,故稱聖,則神矣。若蓍龜之知吉凶,蓍草稱神,龜稱靈矣。賢者才下不能及,智劣不能料,故謂之賢。夫名異則實殊,質同則稱鈞,以聖名論之,知聖人卓絕,與賢殊也。
俗儒評論聖人,認為聖人前知千年以前的事,後知萬年以後的事,有獨到的眼力,有獨到的聽力,事物一出現就能說出它的名目來,聖人不學就能感知,不問就能通曉,所以一提到聖人就認為和神一樣了。就像蓍草和龜甲能占卜吉凶,蓍草稱為神,龜甲稱為靈一樣。賢者才能低下比不上聖人,智慧較差不能預知未來,所以稱之為賢人。名稱不同那麼實質也不同,實質相同那麼名稱就一樣,就“聖”這個名稱來說,就可知聖人超群無比,與賢人不一樣。

孔子將死,遺讖書,曰:“不知何一男子,自謂秦始皇,上我之堂,踞我之床,顛倒我衣裳,至沙丘而亡。”其後,秦王兼吞天下,號始皇,巡狩至魯,觀孔子宅,乃至沙丘,道病而崩。又曰:“董仲舒亂我書。”其後,江都相董仲舒,論思《春秋》,造著傳記。又書曰:“亡秦者,胡也。”其後,二世胡亥,竟亡天下。用三者論之,聖人後知萬世之效也。孔子生不知其父,若母匿之,吹律自知殷宋大夫子氏之世也。不案圖書,不聞人言,吹律精思,自知其世,聖人前知千歲之驗也。
孔子臨死的時候,留下讖書說:“不知是一個什麼男子,自稱是秦始皇,走上我的內堂,坐在我的床上,弄亂了我的衣裳,以後他到沙丘就會死去。”以後,秦王統一了天下,號稱“始皇”,巡遊到達魯國地區,觀瞻了孔子的住宅,才到沙丘,就在途中生病死了。又說:“董仲舒整理發揮我著的書。”以後,江都相董仲舒研究《春秋》,編寫了傳記。又寫道:“亡掉秦朝的,是名叫胡的人。”以後,二世胡亥果然丟掉了天下。用這三件事來評論它,這就是聖人能預知萬年以後的事情的證明。孔子生下來以後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他的母親隱瞞了他,他用吹律管的辦法知道了自己是殷宋大夫子氏的後代。孔子不根據河圖、洛書,沒有聽人說,自吹律管精心思考,知道了他的身世,這就是聖人前知千年以前的事的證明。

曰:此皆虛也。案神怪之言,皆在讖記,所表皆效圖書。“亡秦者胡”,《河圖》之文也。孔子條暢增益以表神怪,或後人詐記,以明效驗。高皇帝封吳王,送之,拊其背曰:“漢後五十年,東南有反者,豈汝邪?”到景帝時,濞與七國通謀反漢。建此言者,或時觀氣見象,處其有反,不知主名。高祖見濞之勇,則謂之是。原此以論,孔子見始皇、仲舒,或時但言“將有觀我之宅”、“亂我之書”者,後人見始皇入其宅,仲舒讀其書,則增益其辭,著其主名。如孔子神而空見始皇、仲舒,則其自為殷後子氏之世,亦當默而知之,無為吹律以自定也。孔子不吹律,不能立其姓,及其見始皇,睹仲舒,亦複以吹律之類矣。案始皇本事,始皇不至魯,安得上孔子之堂,踞孔子之床,顛倒孔子之衣裳乎?始皇三十七年十月癸醜出遊,至雲夢,望祀虞舜於九嶷。浮江下,觀藉柯,度梅渚,過丹陽,至錢唐,臨浙江,濤惡,乃西百二十裏,從陝中度,上會稽,祭大禹,立石刊頌,望於南海。還過,從江乘,旁海上,北至琅邪。自琅邪北至勞、成山,因至之罘,遂並海,西至平原津而病,崩於沙丘平台。既不至魯,讖記何見,而雲始皇至魯?至魯未可知,其言孔子曰“不知何一男子”之言,亦未可用。“不知何一男子”之言不可用,則言“董仲舒亂我書”亦複不可信也。行事,文記譎常人言耳,非天地之書,則皆緣前因古,有所據狀。如無聞見,則無所狀。凡聖人見禍福也,亦揆端推類,原始見終,從閭巷論朝堂,由昭昭察冥冥。讖書秘文,遠見未然,空虛暗昧,豫睹未有,達聞暫見,卓譎怪神,若非庸口所能言。
我認為這些說法都是虛妄不實的。考察神怪的說法,全在讖書之中,它所記載的都是從河圖、洛書哪裏仿效來的。“亡秦者胡”就是仿效《河圖》上的話。孔子使它條理通暢給它增添潤色,用來記載神怪的事情;也許是後人偽造的,用來表明聖人的效驗。漢高祖封劉濞為吳王,給他送行的時候,拍著他的背說:“漢朝開國五十年後,東南地區有謀反的人,難道會是你嗎?”到漢景帝的時候,劉濞與七國串通反叛漢朝。提出這句話的人,也許是觀察了天象,判斷東南地區將會有反叛發生,並不知當事人的名字,高祖見劉濞勇武,就認為他是這個當事人。根據這點來推論,孔子預知秦始皇、董仲舒所做的事,也許僅僅隻是說過“將有人觀覽我的住宅”、“整理我的著作”這樣的話,後人見秦始皇入孔子的住宅,董仲舒讀孔子的書,就增添孔子說過的話,把當事人標明出來了。如果孔子真的神奇,能夠憑空預知秦始皇、董仲舒所做的事,那麼他自己是殷後子氏的後代,也應該默默無聲地就知道這一點,用不著以吹律管的辦法來自己確定。孔子不吹律管,就不能確定他的姓,涉及到他預知秦始皇、董仲舒的事,也還是用了吹律管以定姓氏的這類辦法了。考察秦始皇原本的史實,秦始皇並沒有到魯國,怎麼會上孔子的內堂,坐在孔子的床上,弄亂孔子的衣裳呢?秦始皇三十七年十月癸醜的那一天出遊,到達雲夢澤,在九嶷山對虞舜舉行“望”祭。乘船順長江而下,在藉柯觀覽,渡過梅渚,經過丹陽,到達錢塘,親臨錢塘江,波濤洶湧,就往西行一百二十裏,從江麵狹窄處,渡過錢塘江,登上會稽山,祭祀大禹,立石碑刻頌辭,對南海舉行“望”祭。回來經過吳縣,從江乘渡江,沿著海邊北上,向北直到琅邪山。從琅邪山往北到嶗山、成山,由這裏到之罘,於是沿著海邊航行,往西到達平原津就病了,最後死在沙丘平台。既然秦始皇沒有到過魯國,讖書依據什麼說秦始皇到魯國呢?連秦始皇是否到過魯國都不知道,書上記載的孔子說的“不知是一個什麼男子”的話,也就不可信了。“不知是一個什麼男子”的這句話不可信,那麼記載的“董仲舒整理我的著作”這句話也又不可信了。已有的事實,文字記載無論如何異常,不過是人所說的話罷了。隻要不是天上掉下來、地下冒出來的書,就都得遵循前人因襲古人,有所依據而加以描述;如果從來沒有聽說或看到過,那麼也就沒有什麼可描述的了。大凡聖人預見禍福,也是估量事物的苗頭而加以類推,考察事物的開端而預見到它的結果,從民間小事推論到朝廷大事,由明顯的事而察知昏暗的事。讖書中的神秘記載,遠見尚未發生的事,說得空洞而含糊,預見尚未出現的事,乍一聽,猛一看,顯得離奇古怪,好像不是一般人的口裏所能說得出來的。

放象事類以見禍,推原往驗以處來事,〔賢〕者亦能,非獨聖也。周公治魯,太公知其後世當有削弱之患;太公治齊,周公睹其後世當有劫弑之禍。見法術之極,睹禍亂之前矣。紂作象箸而箕子譏,魯以偶人葬而孔子歎,緣象箸見龍幹之患,偶人睹殉葬之禍也。太公、周公俱見未然,箕子、孔子並睹未有,所由見方來者,賢聖同也。魯侯老,太子弱,次室之女倚柱而嘯,由老弱之徵,見敗亂之兆也。婦人之知,尚能推類以見方來,況聖人君子,才高智明者乎!秦始皇十年,莊襄王母夏太後薨,孝文王後曰華陽後,與文王葬壽陵,夏太後〔子〕〔莊〕襄王葬於〔芷陽〕,故夏太後別葬杜陵,曰:“東望吾子,西望吾夫,後百年,旁當有萬家邑。”其後皆如其言。必以推類見方來為聖,次室、夏太後聖也。秦昭王十年,樗裏子卒,葬於渭南章台之東,曰:“後百年,當有天子宮挾我墓。”至漢興,長樂宮在其東,未央宮在其西,武庫正值其墓,竟如其言。先知之效,見方來之驗也。如以此效聖,樗裏子聖人也。如非聖人,先知見方來不足以明聖。然則樗裏子見天子宮挾其墓也,亦猶辛有知伊川之當戎。昔辛有過伊川,見被發而祭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後百年,晉遷陸渾之戎於伊川焉,竟如〔其言〕。辛有之知當戎,見被發之兆也。樗裏子之見天子〔宮〕挾其墓,亦見博平之〔基〕也。韓信葬其母,亦行營高敞地,令其旁可置萬家。其後竟有萬家處其墓旁。故樗裏子之見博平〔土〕有宮台之兆,猶韓信之睹高敞萬家之台也。先知之見,方來之事,無達視洞聽之聰明,皆案兆察跡,推原事類。春秋之時,卿大夫相與會遇,見動作之變,聽言談之詭,善則明吉祥之福,惡則處凶妖之禍。明福處禍,遠圖未然,無神怪之知,皆由兆類。以今論之,故夫可知之事者,思慮所能見也;不可知之事,不學不問不能知也。不學自知,不問自曉,古今行事,未之有也。夫可知之事,推精思之,雖大無難;不可知之事,曆心學問,雖小無易。故智能之士,不學不成,不問不知。
仿效同屬一類的事情以預測禍患,推究過去的經驗以判斷未來,賢者也能做到這點,並非隻有聖人才能做到。周公談論如何治理魯國,太公預知周公的後代必將有君權削弱的禍患;太公談論如何治理齊國,周公預見到太公的後代必將有殺君篡國的禍亂。彼此都預見到對方采用的治國方法和手段的最終結果,預見到禍亂的苗頭了。紂王製作了象牙筷子而箕子發出哀歎,魯國用偶人隨葬而孔子為此發出慨歎,這是由製作象牙筷子預見到紂王要吃龍肝的禍患,由用偶人隨葬預見到用人殉葬的災禍。太公、周公都預見到了尚未發生的事情,箕子、孔子都看到了還沒有出現的事情,用來預見未來的推理方法,賢人和聖人是一樣的。魯侯年老,太子幼弱,次室邑的女子靠在柱子上長嘯歎息,是依據老弱的征候,預見到敗亂的先兆。憑婦人的見識,尚且能夠推究同類事情而預見到未來,何況聖人君子,才高智明的那一類人呢!秦始皇七年,莊襄王的生母夏太後死了。秦孝文王的王後叫華陽後,與秦孝文王同葬在壽陵,夏太後的兒子莊襄王埋葬在範陵,所以夏太後另外埋葬在杜陵,她說:“向東可以看到我的兒子,向西可以看到我的丈夫,此後一百年,旁邊將會出現萬戶人家的城鎮。”那以後出現了正如她所說的情況。如果一定要把能用類推的方法預見未來的人稱為聖人,那麼,次室女子、夏太後都是聖人了。秦昭王七年,樗裏子死了,埋葬在渭水南岸章台的東麵,他說:“此後一百年,必定有天子的宮殿夾著我的墓。”到了漢朝興起,長樂宮建在他的墓的東麵,未央宮建在他的墓的西麵,武器庫正對著他的墓,竟然同他說的完全一樣。這些先知的事例,都是能預見未來的證明。如果用這種情況來證明聖人,那麼樗裏子就算聖人了。如果他不算是聖人,那麼隻憑能夠先知、預見未來,就不足以說明是聖人。這樣說來樗裏子預見到天子的宮殿夾著他的墳墓,也就像辛有預知伊川一帶將會變成戎族居住的地區一樣。從前辛有經過伊川,見到披頭散發祭祀的人,就說:“不超過一百年,這個地方將會變成戎族居住的地區了!”那以後一百年,晉國遷移陸渾之戎到伊川一帶居住,竟然像辛有所預言的一樣。辛有預見到伊川將變成戎族居住的地區,是由於見到了披頭散發的先兆;樗裏子預見到天子的宮殿會夾著他的墳墓,也是由於見到了墓旁有廣闊平坦的地基。韓信埋葬他的母親,也設法營建在又高又寬敞的地方,讓墓的旁邊可以安置萬戶人家。以後竟然有萬戶人家居住在墓旁。所以樗裏子見到廣闊平坦的土地有修建宮台的征兆,就像韓信看到又高又寬敞的地方會出現萬戶人家一樣。能夠先知預見到未來的事情,並沒有超過一般人的視力和聽力,都是通過考察事情的征兆和跡象,根據同類事物進行推論得來的。春秋的時候,卿、大夫相互交往聚會,看到動作異常,聽見言談反常,善就說明是吉祥的福祐,惡就判斷是凶妖的禍患。能預先判明禍福,老早就考慮到尚未出現的事情,並沒有神怪的才智,都是由於察覺了先兆。現在用它來論述,所以能夠知道的事,通過思慮就能預見到;通過思慮不能夠知道的事,不學不問就不能夠知道。不學就能自己知道,不問就能自己通曉,從古到今已有的事例中,還沒有見到過。可以知道的事,隻要精心去思考它,事情再大也不難明白;不可以知道的事,即使用心學習和請教別人,事情再小也不容易弄懂,所以即使有智能的人,不學就沒有成就,不請教別人就不會知道。

難曰:夫項托年七歲教孔子。案七歲未入小學而教孔子,性自知也。孔子曰:“生而知之,上也。學而知之,其次也。”夫言生而知之,不言學問,謂若項托之類也。王莽之時,勃海尹方年二十一,無所師友,性智開敏,明達六藝。魏都牧淳於倉奏:“方不學,得文能讀誦,論義引《五經》文,文說議事,厭合人之心。”帝征方,使射蜚蟲,筴射無〔弗〕知者,天下謂之聖人。夫無所師友,明達六藝,本不學書,得文能讀,此聖人也。不學自能,無師自達,非神如何?
有人責難說:“項讬年僅七歲就教導孔子。考察他七歲時尚未進入小學而教導孔子,這是天生的自知了。孔子說:‘天生就知道的,是上等;通過學習而知道的,是次一等。’隻說天生就知道的,不講學習和請教別人,說的就是像項讬這樣的人。王莽的時候,勃海郡的尹方年紀才二十一歲,沒有老師也沒有學友,卻天生智慧聰明,通曉六藝。魏都牧淳於倉向皇帝上奏:‘尹方不用學習,得到文章就能讀誦,論說道理能引用五經文字,解釋文字議論事理,都能滿足人們的心意。’皇帝征召尹方,讓他辨認鳥蟲書,又對他進行策試,他沒有不知道的,天下人稱他是聖人。沒有老師、學友,卻通曉六藝,根本不學寫字,得到文章卻能誦讀,這是聖人了。不學自己能知道,沒有老師自己能通曉,不是神而先知又是什麼呢?”

曰:雖無師友,亦已有所問受矣;不學書,已弄筆墨矣。兒始生產,耳目始開,雖有聖性,安能有知?項托七歲,其三四歲時,而受納人言矣。尹方年二十一,其十四五時,多聞見矣。性敏才茂,獨思無所據,不睹兆象,不見類驗,卻念百世之後,有馬生牛,牛生驢,桃生李,李生梅,聖人能知之乎?臣弑君,子軾父,仁如顏淵,孝如曾參,勇如賁、育,辯如賜、予,聖人能見之乎?孔子曰:“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又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論損益,言“可知”,稱後生,言“焉知”。後生難處,損益易明也。此尚為遠,非所聽察也。使一人立於牆東,令之出聲,使聖人聽之牆西,能知其黑白、短長、鄉裏、姓字所自從出乎?溝有流澌,澤有枯骨,發首陋亡,肌肉腐絕,使〔聖〕人詢之,能知其農商、老少、若所犯而坐死乎?非聖人無知,其知無以知也。知無以知,非問不能知也。不能知,則賢聖所共病也。
回答說:即使沒有師友,也已經有所提問與接受指教了;不學寫字,已經擺弄過筆墨了。小孩剛生下來,耳目才開始張開,即使有聖性,怎麼能有知識呢?項讬雖然才七歲,但他三四歲時,已經能接受容納人們所講的事情了。尹方雖然才二十一歲,但他十四五歲時,已經有許多所聞所見了。天性聰明才智過人,獨自思考無所依據,沒有覺察到預兆,不見類似的效驗,往下推想到百代之後,會有馬生牛,牛生驢,桃樹結李子,李樹結梅子,聖人能預見到這些情況嗎?往下推想到百代之後,會有臣殺君,子殺父,像顏淵那樣的仁人,像曾參那樣的孝子,像孟賁、夏育那樣的勇士,像子貢、宰予那樣的能言善辨的人,聖人能預見到這些情況嗎?孔子說:“如果將來有人繼承周朝的禮製,即使經過一百代,它的損益情況也還是可以預見得到的。”又說:“後輩是可令人敬畏的,怎麼能知道後來的人不如現在的呢?”孔子論將來禮製的增減改易,稱為“可以知道”,講後輩,稱為“怎麼知道”。這是因為後輩的情況難以斷定,而製度的增減改易容易判明的緣故。這些例子都比較遙遠,不是人們所能耳聞目見的。讓一個人站立在牆的東麵,叫他發出聲音,讓聖人在牆的西麵聽他的聲音,聖人能知道這個人皮膚黑白、身材高矮、籍貫、姓名和家族淵緣嗎?水溝裏有流屍,山澤裏有枯骨,頭發和麵孔都爛掉了,肌肉都腐爛消失了,讓人去詢問聖人,聖人能知道他是務農還是經商,年齡大小,以及犯什麼罪而被處死的嗎?並不是聖人無知,而是隻憑他的才智是無從知道的。憑他的才智無從知道,不問就不能知道。不問不能知道,這是賢聖同樣具有的缺陷。

難曰:“詹何坐,弟子侍,有牛鳴於門外。弟子曰:‘是黑牛也,而白蹄。’詹何曰:‘然。是黑牛也’而白其蹄。使人視之,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蹄。詹何,賢者也,尚能聽聲而知其色。以聖人之智,反不能知乎?”
有人責難說:“詹何坐著,他的學生在旁邊侍候,有一頭牛在門外麵鳴叫。學生說:‘這是一頭黑牛,而蹄子是白色的。’詹何說:‘對,這是一頭黑牛,而它的蹄子被人弄白了。’派人看這頭牛,果然是黑牛而被人用白布裹在牛蹄上。詹何,是位賢人,尚且能夠聽聲音就知道牛的顏色,憑聖人的才智,反而不能知道嗎?”

曰:能知黑牛白其蹄,能知此牛誰之牛乎?白其蹄者以何事乎?夫術數直見一端,不能盡其實。雖審一事,曲辯問之,輒不能盡知。何則?不目見口問,不能盡知也。魯僖公二十九年,介葛盧來朝,舍於昌衍之上,聞牛鳴,曰:“是牛生三犧,皆已用矣。”或問:“何以知之?”曰:“其音雲。”人問牛主,竟如其言。此複用術數,非知所能見也。廣漢楊翁仲〔能〕聽鳥獸之音,乘蹇馬之野,田間有放眇馬〔者〕,相去〔數裏〕,鳴聲相聞。翁仲謂其禦曰:“彼放馬目眇。”其禦曰:“何以知之?”曰:“罵此轅中馬蹇,此馬亦罵之眇。”其禦不信,往視之,目竟眇焉。翁仲之知馬聲,猶詹何、介葛盧之聽牛鳴也。據術任數,相合其意,不達視聽,遙見流目以察之也。夫聽聲有術,則察色有數矣。推用術數,若先聞見,眾人不知,則謂神聖。若孔子之見獸,名之曰狌々,太史公之見張良,似婦人之形矣。案孔子未嚐見狌々,至輒能名之,太史公與張良異世,而目見其形。使眾人聞此言,則謂神而先知。然而孔子名狌々,聞《昭人之歌》;太史公之見張良,觀宣室之畫也。陰見默識,用思深秘。眾人闊略,寡所意識,見賢聖之名物,則謂之神。推此以論,詹何見黑牛白蹄,猶此類也。彼不以術數,則先時聞見於外矣。方今占射事之工,據正術數,術數不中,集以人事。人事於術數而用之者,與神無異。詹何之徒,方今占射事者之類也。如以詹何之徒,性能知之,不用術數,是則巢居者先知風,穴處者先知雨。智明早成,項托、尹方其是也。
回答說:能夠知道是黑牛而被人弄白了蹄子,能夠知道這頭牛是誰的牛嗎?把它的蹄子弄白是為什麼呢?術數僅僅能見到一個方麵,不能弄清全部事實。即使明了一件事,如果多方麵地加以辯駁和追問,往往就不能全部知道了。為什麼呢?不親眼望見親口詢問,就不可能全部知道。魯僖公二十九年,介國葛盧來朝見,住在昌衍旁,他聽見牛叫,就說:“這頭牛生過三頭純色牛,都已經被用來祭祀了。”有人問:“你怎麼知道這些的呢?”他回答說:“它的叫聲這樣說的。”這個人去問牛的主人,情況果然同葛盧說的完全一樣。這又是在運用術數,不是憑智慧所能見到的。廣漢郡的楊翁偉能聽得出鳥獸的話,他乘坐一匹跛馬拉的車到野外去,田間有一匹正放著的瞎了一隻眼的馬,兩馬相距幾裏遠,鳴叫聲卻相互聽得見。翁偉對他的車夫說:“那匹正放著的馬知道我們這匹馬是跛的,而它自己的眼是瞎了一隻的。”他的車夫問:“你怎麼知道這些呢?”翁偉回答說:“那匹馬罵這匹車轅中的馬是跛的,這匹馬也罵那匹馬是瞎了一隻眼的。”他的車夫不相信,就去看那匹馬,那匹馬竟然是瞎了一隻眼的。楊翁偉聽得懂馬的聲音,就像詹何、介國的葛盧聽得懂牛叫一樣,是依靠術數,把兩匹馬叫聲的意思合在一起考察出來的,不是憑借視力強而轉眼就看出來的。聽聲音有方術,那麼察看顏色就有術數了。運用術數來推算,就像事先聽到和見到過似的,大家不明白這一點,就認為他是神是聖了。就像孔子看見一頭野獸,馬上能說出它是猩猩;司馬遷看到畫上的張良,說他相貌像女人這類事情一樣。考察孔子並沒有見過猩猩,而見到了就能說出它的名字;司馬遷和張良不在同一個時代,而眼睛卻看到了他的相貌。假如大家聽到這些話,就認為他們是神而先知的人。然而孔子叫出猩猩的名字,是聽到過山野之民唱的歌;太史公看出張良的形象,是從宣室的畫像上先見過的。賢聖暗中看到過而默記在心,運用心思深沉而隱秘;眾人馬虎大意,很少留心,見到賢聖說出事物的名稱,就認為他們很神。以此推論,詹何見到黑牛弄白了蹄子,也是這類情況。他如果不是靠術數推算出來的,那就是先前已經從外邊聽見或見到過了。當今以占射事物為職業的人,首先依據術數來判斷吉凶,術數判斷不中,就摻雜以人事。能把人事和術數結合起來運用的人,就和神沒有什麼不同了。詹何這類人,就是當今占射事物一類的人。如果認為詹何這類人天生就能預知那些事,不依靠術數來推算,那他們就像鳥類能預知刮風,蚯蚓螞蟻之類能預知下雨一樣了。聰明才智早熟,項讬、尹方大概就屬於這一類人吧。

難曰:“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帝嚳生而自言其名。未有聞見於外,生輒能言,稱其名,非神靈之效,生知之驗乎?”
有人責難說:“黃帝天生就很神靈,剛生下來就能說話。帝嚳生下來就能自己說出自己的名字。沒有在外麵的見聞,生下來就能說話,稱呼自己的名字,難道不是神靈和天生預知的證明嗎?”

曰:黃帝生而言,然而母懷之二十月生,計其月數,亦已二歲在母身中矣。帝嚳能自言其名,然不能言他人之名,雖有一能,未能遍通。所謂神而生知者,豈謂生而能言其名乎?乃謂不受而能知之,未得能見之也。黃帝、帝嚳雖有神靈之驗,亦皆早成之才也。人才早成,亦有晚就,雖未就師,家問室學。人見其幼成早就,稱之過度。雲項托七歲,是必十歲,雲教孔子,是必孔子問之。雲黃帝、帝嚳生而能言,是亦數月。雲尹方年二十一,是亦且三十。雲無所師友,有不學書,是亦遊學家習。世俗褒稱過實,毀敗愈惡。世俗傳顏淵年十八歲升太山,望見吳昌門外有係白馬。定考實,顏淵年三十不升太山,不望吳昌門。項托之稱,尹方之譽,顏淵之類也。
回答說:黃帝生下來能說話,然而他的母親懷他二十五個月才生下他來,計算這個月數,他也已經有兩年在他母親的身體中了。帝嚳生下來能自己說出名字,然而他不能說出別人的名字,即使有一方麵的才能,卻不能通曉所有的事情。所謂神靈能天生先知的人,難道講的是生下來就能說出他自己的名字嗎?還是說沒有經過傳授就能知道,沒有接觸過就能預見呢?黃帝、帝嚳雖然有神靈的證明,但也都是屬於有早熟的才智。人的聰明才智有成熟得早的,也有經過後天學習才成就的。即使沒有請教老師,在家裏已經向人請教和學習過了。人們見他年幼而才智早成,稱讚他就過頭了。說項讬七歲,這一定是有十歲了;說他教孔子,這一定是孔子去問過他。說黃帝、帝嚳生下來就能說話,這也一定是生下來幾個月了。說尹方二十一歲,這也一定是將近三十歲了;說他沒有什麼師友,又不學習寫字,這也一定是他出外或在家學習過了。世間習俗稱讚別人時總是超過實際情況,說別人的壞話往往超過了他的罪惡。世俗傳說顏淵十八歲登泰山,望見吳都閶門外有一匹拴著的白馬。考查實際情況,可以肯定顏淵是三十歲,沒有登泰山,也沒有望見吳都的閶門。對項讬、尹方的稱譽,就如稱譽顏淵這類情況一樣。

人才有高下,知物由學。學之乃知,不問不識。子貢曰:“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孔子曰:“吾十有五而誌乎學。”五帝、三王,皆有所師。曰:“是欲為人法也”。曰:精思亦可為人法。何必以學者?事難空知,賢聖之才能立也。所謂神者,不學而知。所謂聖者,須學以聖。以聖人學,知其非聖。天地之間,含血之類,無性知者。
人的才智有高低之分,認識事物要通過學習才行。通過學習才能知道,不請教別人就不能認識事物。子貢說:“我的老師是無處不學習的,可是又何必要有個固定的老師呢?”孔子說:“我十五歲就有誌於學問。”五帝、三王,都是有所師法的。有人說:“這是為了給人們做榜樣。”我說:精心思考也可以作為人們的榜樣,為什麼一定要以勤學做榜樣呢?事理很難憑空思考而得知,賢聖的才能卻可以通過學習而具備。那些稱為“神”的,是不學而知的;哪些稱為“聖”的,必須通過學習才能成為聖。因為聖人也需要學習,所以知道他並不是神。天地之間,含有血氣的動物,沒有天生就知道一切的。猩猩知道過往人的姓名,喜鵲知道未來的喜事,因為它們承受了天的本性,自然就是如此的。

狌狌知徃,鳱鵲知來,稟天之性,自然者也。如以聖人為若狌々乎?則夫狌々之類,鳥獸也。僮謠不學而知,可謂神而先知矣。如以聖人為若僮謠乎?則夫僮謠者,妖也。世間聖神,以為巫與?鬼神用巫之口告人。如以聖人為若巫乎?則夫為巫者,亦妖也。與妖同氣,則與聖異類矣。巫與聖異,則聖不能神矣。不能神,則賢之黨也。同黨,則所知者無以異也。及其有異,以入道也。聖人疾,賢者遲;賢者才多,聖人智多。所知同業,多少異量;所道一途,步騶相過。
如果認為聖人是像猩猩那樣的嗎?那麼猩猩之類可是鳥獸啊。童謠可以不學而知,可以算是神而先知了。如果認為聖人是像童謠那樣嗎?那麼童謠可是一種妖象啊。世間聖、神的東西可以認為是巫嗎?鬼神通過巫的口來指示人。如果認為聖人是像巫那樣的嗎?那麼做巫的人也是一種妖啊。巫與妖象同屬一種氣,那麼與聖人就不屬於一類了。巫與聖人不同,那麼聖人也就不能稱為神了。不能稱為神,那就屬於賢人一類的了。與賢人同屬一類,那麼聖人所知的就與賢人沒有什麼不同了。至於他們有所差別,是由於他們所掌握的“道”不一樣。聖人走得快,賢人走得慢;賢人才能多,聖人智慧多。他們所掌握的是同一種“道”,隻是量的多少不同而已;他們所走的是同一條路,隻是走得快的超過了走得慢的而已。

事有難知易曉,賢聖所共關思也。若夫文質之複,三教之重,正朔相緣,損益相因,賢聖所共知也。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今之聲色,後世之聲色也。鳥獸草木,人民好惡,以今而見古,以此而知來。千歲之前,萬世之後,無以異也。追觀上古,探察來世,文質之類,水火之輩,賢聖共之。見兆聞象,圖畫禍福,賢聖共之。見怪名物,無所疑惑,賢聖共之。事可知者,賢聖所共知也;不可知者,聖人亦不能知也。何以明之?使聖空坐先知雨也,性能一事知遠道,孔竅不普,未足以論也。所論先知性達者,盡知萬物之性,畢睹千道之要也。如知一不通二,達左不見右,偏駁不純,踦校不具,非所謂聖也。如必謂之聖,是明聖人無以奇也。詹何之徒聖,孔子之黨亦稱聖,是聖無以異於賢,賢無以乏於聖也。賢聖皆能,何以稱聖奇於賢乎?如俱任用術數,賢何以不及聖?
事情有難以知道的有容易明白的,這都是賢聖所共同關心的。就像社會風氣文質的重複,三種教化的循環,曆法的相互沿用,典章製度的增減和相互沿襲,這都是賢聖所共同知道的。古代的水火,就同現在的水火一樣;現在的聲色,就同後代的聲色一樣。無論是鳥獸草木,還是人民的好惡,根據現在而推知古代,根據當前而推知未來,千年之前,萬代之後,沒有什麼不同的。往前觀察上古,往後探察後世,知道“文質”、“水火”一類的事情,這是賢人聖人同樣能做到的;看見了征兆,察覺了跡象,就能說明禍福,這是賢人聖人同樣能做到的;見到奇怪的東西能夠說出它的名稱,不會有什麼疑惑,這是賢人聖人同樣能做到的。可知的事物,賢人聖人同樣都能知道;不可知的事物,即使是聖人也不可能知道。用什麼來證明這一點呢?假如聖人憑空坐在那裏而事先就知道天要下雨,也隻是生來能夠在這一件事物上有先知遠見,他的聰明才智並不全麵,不值得一提。所謂先知先覺生來就能通達事理的人,就能盡知萬物的本性,能完全看清各種“道”的要領。如果是知道一個部分就不通曉另一個部分,通達左邊卻看不見右邊,認識片麵雜亂而不純,殘缺而不完備,就不是所說的聖人了。如果一定要說他是聖人,這反而說明聖人並沒有什麼神奇。詹何這類人是聖人,孔子這類人也是聖人,這就是說聖人沒有什麼不同於賢人的地方,賢人並不比聖人差。賢人聖人都能這樣,為什麼說聖人比賢人神奇呢?如果都運用術數推算,賢人為什麼比不上聖人呢?

實者,聖賢不能性〔知〕,須任耳目以定情實。其任耳目也,可知之事,思之輒決;不可知之事,待問乃解。天下之事,世間之物,可思而〔知〕,愚夫能開精;不可思而知,上聖不能省。孔子曰:“吾嚐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天下事有不可知,猶結有不可解也。見說善解結,結無有不可解。結有不可解,見說不能解也。非見說不能解也,結有不可解。及其解之,用不能也。聖人知事,事無不可知。事有不可知,聖人不能知,非聖人不能知,事有不可知。及其知之,用不知也。故夫難知之事,學問所能及也;不可知之事,問之學之,不能曉也。
實際上,聖賢不能天生地知道一切,必須依靠耳聽、眼看來確定事情的真象。他們使用耳目,可以知道的事,經過思考就可以理解;不能知道的事,要等到請教了別人才能理解。天下的事情,世間的萬物,可以通過思考而知道,再愚蠢的人也能明白;通過思考不能知道,即使是上聖也不能明白。孔子說:“我曾經整天不吃飯,整夜不睡覺地去思考,結果沒有什麼好處,還不如去學習。”天下的事物有不可知的,好比繩結有不能解開的一樣。倪說善於解繩結,繩結沒有解不開的。如果繩結有解不開的,那麼倪說也不能解開了。並不是倪說不會解繩結,而是有的繩結根本就解不開,等到他去解這種結時,因此也就解不開了。聖人知道一切事物,事物沒有什麼不能知道的。如果事物有不能知道的,那麼就是聖人也不能知道了。並不是聖人不能知道事物,而是事物有根本就不能知道的,等到聖人想去知道這種事物時,因此也就不可能知道了。所以較難知道的事物,通過學習和請教別人就能夠知道;根本不能知道的事物,即使通過學習和請教別人,仍然不能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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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衡

論衡

作者:王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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