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論事者,違實不引效驗,則雖甘義繁說,眾不見信。論聖人不能神而先知,先知之間,不能獨見,非徒空說虛言,直以才智準況之工也。事有證驗,以效實然。何以明之?
大凡論述事理的人,如果違背了事實而不舉出證據,那麼,即使道理講得再動聽,說得再多,大家也還是不相信的。我論述聖人不能像神一樣先知,在先知的人中間,並不是隻有聖人才能預見,這不隻是憑空瞎說,也不隻是憑才智類推得巧妙。我的這種看法是有證據的,而且可以證明事實確實是這樣。有哪些事實可以用來證明它呢?
孔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有諸?”對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孔子曰:“豈其然乎?豈其然乎?”天下之人,有如伯夷之廉,不取一芥於人,未有不言、不笑者也。孔子既不能如心揣度,以決然否,心怪不信,又不能達視遙見,以審其實,問公明賈乃知其情。孔子不能先知,一也。
孔子向公明賈打聽公叔文子,說:“真的嗎,公叔文子不說話、不笑、不要別人的東西嗎?有這樣的事嗎?”公明賈回答說:“這是由於告訴你的人把話說過了頭。公叔文子在該說的時候才說,所以人們不討厭他的話;高興的時候才笑,所以人們不討厭他笑;符合禮義才索取,所以人們不討厭他索取。”孔子說:“難道真是這樣嗎?難道真是這樣嗎?”天下的人,能做到像伯夷那樣的廉潔,不拿別人一點東西,但是從來沒有不說話、不笑的人。孔子既不能按照自己的心願作出正確的判斷,心有疑問不能相信,又不能看得非常透徹、非常遠,以弄清楚事實,問了公明賈之後才知道了真實情況。孔子不能先知,這是第一條證據。
陳子禽問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溫良恭儉讓,尊行也。有尊行於人,人親附之。人親附之,則人告語之矣。然則孔子聞政以人言,不神而自知之也。齊景公問子貢曰:“夫子賢乎?”子貢對曰:“夫子乃聖,豈徒賢哉!”景公不知孔子聖,子貢正其名。子禽亦不知孔子所以聞政,子貢定其實。對景公雲“夫子聖,豈徒賢哉”,則其對子禽,亦當雲“神而自知之,不聞人言”。以子貢對子禽言之,聖人不能先知,二也。
陳子禽問子貢說:“孔老夫子每到一個國家,必定知道這個國家的政治情況,是他自己打聽來的呢?還是人們主動告訴他的呢?”子貢說:“他是憑著溫良恭儉讓這些美德得來的。”溫良恭儉讓是高尚的德行。用高尚的德行對待人,人們就親近他。人們親近他,那麼人們就會告訴他了。既然如此,那麼孔子就是由於人們告訴他才了解政治情況的,並不是神而自知的。齊景公問子貢說:“孔老夫子是個賢人嗎?”子貢回答說:“他乃是聖人,哪裏隻是個賢人呢?”齊景公不知道孔子是聖人,子貢訂正了他的名稱;陳子禽也不知道孔子是用什麼辦法知道政治情況的,子貢確定了它的實情。既然回答齊景公時說“他是聖人,哪裏隻是個賢人”,那麼子貢對子禽也應當說“他是神而自知的,不是聽別人說的”。就子貢回答陳子禽的話來說,聖人不能先知,這是第二條證據。
顏淵炊飯,塵落甑中,欲置之則不清,投地則棄飯,掇而食之。孔子望見以為竊食。聖人不能先知,三也。
顏淵饒火做飯,灰塵掉到飯甑裏,想放開它不管飯就不幹淨了,想把有灰的飯倒掉就要糟踏一些飯,所以就把它挑出來吃了。孔子遠遠地看見了,認為顏淵是在偷飯吃。聖人不能先知,這是第三條證據。
塗有狂夫,投刃而候;澤有猛虎,厲牙而望。知見之者,不敢前進。如不知見,則遭狂夫之刃,犯猛虎之牙矣。匡人之圍孔子,孔子如審先知,當早易道,以違其害。不知而觸之,故遇其患。以孔子圍言之,聖人不能先知,四也。
路上有個狂人,把刀戳在地上等著;野澤中有隻猛虎,磨著牙在望著。知道或看到的人就不敢再向前走了。如果不知道或者沒有看見而繼續往前走,那麼就會被狂人殺掉,被老虎吃掉。匡人包圍了孔子,如果孔子真能先知,那就該早早地換一條路走,以避開這場災禍。孔子因為事先不知道,所以才遇上匡人,遭了這場災禍。以孔子被圍這件事來說,聖人不能先知,這是第四條證據。
子畏於匡,顏淵後,孔子曰:“吾以汝為死矣。”如孔子先知,當知顏淵必不觸害,匡人必不加悖。見顏淵之來,乃知不死;未來之時,謂以為死。聖人不能先知,五也。
孔子在匡地被圍困受到威脅,顏淵最後逃出來。孔子說:“我以為你死了。”如果孔子先知,就應該知道顏淵一定沒有遇害,匡人一定沒有弄死他。看到顏淵回來了,才知道他沒有死;沒有看見他回來的時候,說認為他死了。聖人不能先知,這是第五條證據。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饋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塗。孔子不欲見,既往,候時其亡,是勢必不欲見也。反,遇於路。以孔子遇陽虎言之,聖人不能先知,六也。
陽貨想讓孔子來拜見他,孔子不去拜見,陽貨就送給孔子一隻蒸熟了的小豬。孔子探明陽貨不在家的時候去拜謝他,不料在半路上碰見了陽貨。孔子本來是不想見到陽貨的,所以既然去拜會,卻又打探他不在家的時候才去,這種情況說明孔子堅決不想見到陽貨。可是回來時,卻在路上碰上了他。以孔子碰見陽貨這件事來說,聖人不能先知,這是第六條證據。
長沮、桀溺偶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如孔子知津,不當更問。論者曰:“欲觀隱者之操”。則孔子先知,當自知之,無為觀也。如不知而問之,是不能先知,七也。
長沮、桀溺兩人合作在一起耕地,孔子從旁邊經過,派子路向他們打聽渡口在什麼地方。如果孔子知道渡口在什麼地方,就不該再去詢問。辯護的人說:“這是想考察一下隱士的品行。”既然孔子先知,那他就該自己知道,用不著考察。如果不知道而去問他們,這正好說明他不能先知,這是第七條證據。
孔子母死,不知其父墓,殯於五甫之衢。人見之者,以為葬也。蓋以無所合葬,殯之謹,故人以為葬也。鄰人鄒曼甫之母告之,然後得合葬於防。有塋自在防,殯於衢路,聖人不能先知,八也。
孔子的母親去世了,因為孔子不知道他父親的墳墓在何處,所以就把他母親臨時葬在五甫衢。別人看見就認為是正式埋葬了。大概是因為沒找著與他父親合葬的地方,在臨時埋葬他母親時,禮儀很鄭重,所以別人就認為是正式埋葬了。鄰居鄒曼甫的母親把孔子父親的墳墓所在地告訴了他,然後才得以把他的父母合葬在防山。本來在防山就有他父親的墳地,而孔子卻把他的母親臨時葬在五甫衢路旁,聖人不能先知,這是第八條證據。
既得合葬,孔子反,門人後,雨甚至。孔子問曰:“何遲也?”曰:“防墓崩。”孔子不應。孔子泫然流涕曰:“吾聞之,古不修墓。”如孔子先知,當先知防墓崩,比門人至,宜流涕以俟之。〔門〕人至乃知之,聖人不能先知,九也。子入太廟,每事問。不知故問,為人法也。孔子未嚐入廟,廟中禮器,眾多非一。孔子雖聖,何能知之?□□□:“以嚐見,實已知,而複問,為人法。”孔子曰:“疑思問。”疑乃當問也?實已知,當複問,為人法。孔子知《五經》,門人從之學,當複行問,以為人法,何故專口授弟子乎?不以已知《五經》,複問為人法,獨以已知太廟複問為人法,聖人用心,何其不一也?以孔子入太廟言之,聖人不能先知,十也。
合葬之後,孔子先返回家裏。門人後回來,雨下得很大。孔子問:“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啊?”門人回答說:“防山的墓倒塌了。”孔子不再說什麼,門人說了好幾遍,孔子才淚流滿麵地說:“我聽說,古時候是不修墓的。”如果孔子先知,應當事先知道防山的墓會倒塌,等到門人回來的時候,應該是流著淚等著他們。門人到家之後才知道墓倒塌了,聖人不能先知,這是第九條證據。孔子進入太廟,每件事都問。因為他不知道所以才問,這是為了給人們做榜樣。孔子從來沒有進過太廟,廟裏的禮器很多不隻是一兩件,孔子即使是聖人,怎麼能都知道呢?辯護的人說:“太廟裏的禮器孔子曾經都見過,實際上他已經知道,然而還要再問一問,這是為了給別人做榜樣。”孔子說:“有了疑問要想到請教別人。”這是說有了疑難才應該問啊!如果說“實際上已經知道,還應當再問,以此給人做榜樣”,那麼孔子通曉“五經”,學生們跟他學習,他也應該再去請教一下別人,以此來給人做榜樣,為什麼孔子隻是給學生講課而不請教別人呢?不用自己已經知道五經還去請教別人這種行為給人做榜樣,唯獨以自己已經知道太廟裏的禮器而再問別人這種事給人做榜樣,聖人的用心,怎麼這樣不一致呢?以孔子進太廟這件事來說,聖人不能先知,這是第十條證據。
主人請賓飲食,賓頓若舍。賓如聞其家有輕子〔泊〕孫,必教親徹饌退膳,不得飲食;閉館關舍,不得頓〔賓〕。賓之執計,則必不往。何則?知請呼無喜,空行勞辱也。如往無喜,勞辱複還,不知其家,不曉其實。人實難知,吉凶難圖。如孔子先知,宜知諸侯惑於讒臣,必不能用,空勞辱己,聘召之到,宜寢不往。君子不為無益之事,不履辱身之行。無為周流應聘,以取削跡之辱;空說非主,以犯絕糧之厄。由此言之,近不能知。論者曰:“孔子自知不用,聖思閔道不行,民在塗炭之中,庶幾欲佐諸侯,行道濟民,故應聘周流,不避患恥。為道不為己,故逢患而不惡。為民不為名,故蒙謗而不避。”曰:此非實也。孔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是謂孔子自知時也。何以自知?魯、衛,天下最賢之國也。魯、衛不能用己,則天下莫能用己也,故退作《春秋》,刪定《詩》、《書》。以自衛反魯言之,知行應聘時,未自知也。何則?無兆象效驗,聖人無以定也。魯、衛不能用,自知極也;魯人獲麟,自知絕也。道極命絕,兆象著明,心懷望沮,退而幽思。夫周流不休,猶病未死,禱卜使痊也;死兆未見,冀得活也。然則應聘,未見絕證,冀得用也。死兆見舍,卜還醫絕,攬筆定書。以應聘周流言之,聖人不能先知,十一也。
主人請賓客飲酒吃飯,或者想請客人住在他的家裏。客人如果聽說他家有輕薄子孫,輕薄子孫必定會叫他的父母端走酒菜,使客人吃不上、喝不上;還會關上房門,使客人不能留宿。那麼客人會拿定主意,肯定不會再去了。為什麼呢?因為客人知道被請去了也不會有高興的事,隻是白跑一趟受一番勞累和侮辱罷了。如果去了沒有什麼可高興的事,又白勞累一場受頓侮辱回來,那是因為客人不了解主人的家庭,不了解他家的具體情況。人和具體情況都很難預知,吉凶也很難預料。如果孔子先知,就應該知道諸侯已經被讒臣所迷惑,是一定不會任用自己的,隻能空跑一趟還使自己受到侮辱,聘書和召令到了,也應該擱置起來不去應聘。君子不去做那種毫無益處的事情,不走使自己受到侮辱的路。不必要周遊列國去答應諸侯的聘請,而自取“削跡”的侮辱;不應該白費力氣去遊說那些不會采用自己主張的君主,而自找“絕糧”的災禍。由此說來,孔子似乎並不能先知。為孔子辯護的人說:“孔子自己知道是不會被任用的,聖人憂慮的是‘道’行不通,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多半是想要輔佐諸侯,推行他的道而拯救老百姓,所以才答應諸侯的聘請周遊列國,不躲避災禍和恥辱。由於他為的是行道而不是為自己,所以遇到災禍也下怨恨;為的是老百姓而不是為了出名,所以遭受誹謗也不顧忌。”我說:這些都不是真實的。孔子說過:“我從衛國到魯國後,才把《詩》的樂曲進行了整理,使《雅》樂和《頌》樂各得其適當的位置。”這就是說孔子了解當時的形勢。根據什麼說他自己知道呢?魯國和衛國,是天下執行周禮最完備的國家,魯國和衛國不能任用自己,那麼天下就沒有什麼國家會任用自己了,所以他才回到魯國作《春秋》,刪改編定《詩》、《書》。以孔子從衛國回到魯國這件事來說,可以知道孔子將要應聘時,還不知道自己前途如何。為什麼呢?沒有兆象而無從察考,聖人是沒有根據來作出判斷的。等到魯、衛兩國不任用自己,這才知道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等到魯國人捉到了麒麟,他才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什麼希望了。道行不通,命也完了,征兆明明白白地顯現出來,內心懷著怨恨、沮喪,隻好回去冥思苦想。孔子不停地周遊列國,如同生了病又不到死的地步,所以祈禱占卜希望病好,因為死的征兆還沒有出現,希望能活下去。這樣說來,孔子應聘是因為沒有看到徹底絕望的證據,還希望自己能被任用。等到家中出現了要死人的征兆,占卜的人回頭就走,醫生也拒絕治療,這才拿起筆來刪定《詩》、《書》。以孔子應聘周遊這件事來說,聖人不能先知,這是第十一條證據。
孔子曰:“遊者可為綸。走這可為矰。至於龍,吾不知,其乘雲風上升。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聖人知物知事。老子與龍,人、物也,所從上下,事也,何故不知?如老子神,龍亦神,聖人亦神。神者同道,精氣交連,何故不知?以孔子不知龍與老子言之,聖人不能先知,十二也。
孔子說:“魚類可以釣到,獸類可以射獲。至於龍,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它能乘著雲風上天。今天見到老子,他大概就像龍一樣吧!”聖人知道物也知道事,老子和龍,一個是人,一個是物,龍的活動從上到下,從下到上,都是事,孔子為什麼不能知道呢?如果老子是神,龍也是神,聖人也是神,那麼神的活動應該有共同的規律,他們的精氣可以互相溝通,為什麼會不知道呢?以孔子不知道龍和老子這件事來說,聖人不能先知,這是第十二條證據。
孔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虞舜大聖,隱藏骨肉之過,宜愈子騫。瞽叟與象,使舜治稟、浚井,意欲殺舜。當見殺己之情,早諫豫止。既無如何,宜避不行,若病不為。何故使父與弟得成殺己之惡,使人聞非父弟,萬世不滅?以虞舜不豫見,聖人不能先知,十三也。
孔子說:“閔子騫真是孝順啊!別人在他和他父母兄弟之間說不了挑撥離間的話。”虞舜是個大聖人,他在掩蓋親屬的錯誤方麵,應該超過閔子騫。舜的父親瞽叟和異母弟象讓他修理穀倉和淘井,打算借機殺害他。舜應當看出他們有要殺害自己的意思,應該早早地規勸他們預先防止事情的發生,既然無可奈何了,也應該躲開或裝病不幹。為什麼要使他父親和弟弟構成謀殺自己的罪名,使人們知道這件事而指責他的父親和弟弟,以至萬世之後還有人在談論呢?以虞舜不能預見這件事來說,聖人不能先知,這是第十三條證據。
武王不豫,周公請命,壇墠既設,筴祝已畢,不知天之許己與不,乃卜三龜,三龜皆吉。如聖人先知,周公當知天已許之,無為頓複卜三龜。知聖人不以獨見立法,則更請命,秘藏不見,天意難知,故卜而合兆,兆決心定,乃以從事。聖人不能先知,十四也。
周武王生病,周公乞求上天延續武王的壽命。設置了祭壇,讀完了祝文以後,還不知道上天答應了自己的請求沒有,於是就用龜甲占卜了三次,結果兆象都很吉利。如果聖人是先知的,周公就應當知道上天已經答應了自己的請求,不必緊接著又用龜甲占卜三次。知道聖人不以個人的意見來決定事情,所以周公還要乞求天命,並且把祝文秘藏起來不讓人看見。由於天意很難知道,所以三次進行占卜,把得到的兆象合起來加以對照。兆象定了心也就定了,於是就根據兆象的指示去辦事。聖人不能先知,這是第十四條證據。
晏子聘於魯,堂上不趨,晏子趨;授玉不跪。晏子跪。門人怪而問於孔子。孔子不知,問於晏子。晏子解之,孔子乃曉。聖人不能先知,十五也。
晏子出使到魯國。使臣在朝堂上不應該小步快走,而晏子卻快步走了;君王授與玉時,使臣不應該跪著接,而晏子卻跪下來接了。學生們感到奇怪而去請教孔子,孔子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於是就去請教晏子。晏子解釋之後,孔子才明白。聖人不能先知,這是第十五條證據。
陳賈問於孟子曰:“周公何人也?”曰:“聖人。”“使管叔監殷,管叔畔也。二者有諸?”曰:“然。”“周公知其畔而使,不知而使之與?”曰:“不知也。”“然則聖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也,不亦宜乎!”孟子,實事之人也,言周公之聖,處其下,不能知管叔之畔。聖人不能先知,十六也。
陳賈問孟子,說:“周公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孟子回答說:“是聖人。”又問:“周公派管叔去監視武庚,後來管叔等人叛亂了,這兩件事都有嗎?”孟子回答說:“是有的。”又問:“周公是知道管叔要叛亂而派他去的呢?還是不知道而派他去的呢?”孟子回答:“不知道才派他去的。”又問:“如此說來,聖人尚且也有過錯嗎?”孟子回答說:“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周公有過錯,不也是可以理解的嗎?”孟子是個講求實際的人,既說周公是聖人,又認為他處在做弟弟的地位,是不能預知管叔會叛亂的。聖人不能先知,這是第十六條證據。
孔子曰:“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罪子貢善居積,意貴賤之期,數得其時,故貨殖多,富比陶硃。然則聖人先知也,子貢億數中之類也。聖人據象兆,原物類,意而得之。其見變名物,博學而識之。巧商而善意,廣見而多記,由微見較,若揆之今睹千載,所謂智如淵海。孔子見竅睹微,思慮洞達,材智兼倍,強力不倦,超逾倫等耳!目非有達視之明,知人所不知之狀也。使聖人達視遠見,洞聽潛聞,與天地談,與鬼神言,知天上地下之事,乃可謂神而先知,與人卓異。今耳目聞見,與人無別,遭事睹物,與人無異,差賢一等爾,何以謂神而卓絕?
孔子說:“子貢不聽從天命而去經商營利,他猜測市場行情常常很準確。”孔子責備子貢善於囤積,善於估計物價漲落的時機,多次都能抓住時機,所以賺了很多錢,跟陶朱公一樣富有。由此看來聖人的先知,也不過是像子貢屢次猜中行情一樣。聖人也是根據一定的跡象和征兆,考察推究事物的本源,然後經過判斷而得出結論。聖人見到異常的事物能叫出它的名稱,是由於學得多而記得住。聖人巧於推算,善於估計,見識廣,記得多,從微小的苗頭看到明顯的結局,如同根據今天的事物進行推測而預見到千年以後的情況一樣,這可以說是才智浩如淵海了。孔子能夠看到細微而不明顯的事物,思考問題透徹,是由於他的才智比常人高很多倍,而又努力不懈,才超過了一般的人,但他的眼睛並沒有超人的視力,能知道別人所不能知道的情況。如果看得透徹看得遠,聽得清楚無所不聞,能與天地交談,能跟鬼神說話,知道天上地下的事情,那才稱得上是神而先知,與一般人大不一樣。但是,現在聖人耳聞目見,與一般人沒有什麼差別;遇到的事情看到的東西和一般人沒有什麼不同,隻是比賢人略微高明一點罷了,怎麼能說像神一樣無可比擬呢?
夫聖猶賢也,人之殊者謂之聖,則聖賢差小大之稱,非絕殊之名也。何以明之?齊桓公與管仲謀伐莒,謀未發而聞於國,桓公怪之,問管仲曰:“與仲甫謀伐莒,未發,聞於國,其故何也?”管仲曰:“國必有聖人也。”少頃,當東郭牙至。管仲曰:“此必是已。”乃令賓延而上之,分級而立。管〔仲〕曰:“子邪,言伐莒?”對曰:“然。”管仲曰:“我不伐莒,子何故言伐莒?”對曰:“臣聞君子善謀,小人善意。臣竊意之。”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以意之?”對曰:“臣聞君子有三色:驩然喜樂者,鍾鼓之色;愁然清淨者,衰絰之色;怫然充滿手足者,兵革之色。君口垂不〔吟〕,所言莒也;君舉臂而指,所當又莒也。臣竊虞國小諸侯不服者,其唯莒乎!臣故言之。”夫管仲,上智之人也,其別物審事矣。雲“國必有聖人”者,至誠謂國必有也。東郭牙至,雲“此必是已”,謂東郭牙聖也。如賢與聖絕輩,管仲知時無十二聖之黨,當雲“國必有賢者”,無為言聖也。謀未發而聞於國,管仲謂“國必有聖人”,是謂聖人先知也。及見東郭牙,雲“此必是已”,謂賢者聖也。東郭牙知之審,是與聖人同也。
聖人跟賢人一個樣,如果把才能特殊的人稱為聖人,那麼聖人與賢人隻不過是區別才能大小的稱呼,並不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名號。怎麼來證明這個道理呢?齊桓公與管仲商議討伐莒國,謀畫好了還沒有行動而國內的人都知道了。桓公感到很奇怪,問管仲說:“我與仲父商議討伐莒國,還沒有行動,國內的人都知道了,這是什麼原因呢?”管仲回答說:“國內一定有聖人。”一會兒,正好東郭牙來了,管仲說:“一定是這個人了。”於是就派一個管接待的官員把他請到殿堂上,分別按賓主的位置站好。管仲說:“是您說我們要討伐莒國嗎?”東郭牙說:“是的。”管仲說:“我沒想要討伐莒國,你憑什麼說我們要討伐莒國呢?”東郭牙回答說:“我聽說君子善於謀畫,小人善於推測,我是私下推測出來的。”管仲說:“我沒有說要討伐莒國,你根據什麼推測的呢?”東郭牙回答說:“我聽說君子臉上有三種神色:婚慶喜事時,表露出歡樂高興的神色;舉辦喪事時,表露出愁苦哀傷的神色;發生戰爭時,表露出非常憤怒以致氣得四肢發抖的神色。你的口開而不閉,說的正是“莒”字;你的手臂舉起來指,所對著的又是莒國的方向。我私下想國家小而又不服從齊國的諸侯,大概隻有莒國吧!因此我就這樣說了。”管仲是很有智慧的人,他善於區別事物考察事理,他說“國內一定有聖人”,是真心誠意地說國內一定有。東郭牙來了,管仲說“一定是這個人”,就是說東郭牙是聖人。如果聖人與賢人根本不是一類,管仲明知當時並沒有像黃帝等十二聖之類的人,他就應該說“國內一定有賢人”,不應當說是“聖人”。謀畫好了還沒有行動而國內的人都知道了,管仲說“國內一定有聖人”,這是說聖人能先知。等到看見了東郭牙,說“一定是這個人”,是說賢人就是聖人。東郭牙對事情了解得這樣清楚,這和聖人是一樣的啊。
客有見淳於髡於梁惠王者,再見之,終無言也。惠王怪之,以讓客曰:“子之稱淳於生,言管、晏不及。及見寡人,寡人未有得也。寡人未足為言邪?”客謂髡。〔髡〕曰:“固也!吾前見王誌在遠,後見王誌在音,吾是以默然。”客具報,王大駭曰:“嗟乎!淳於生誠聖人也?前淳於生之來,人有獻龍馬者,寡人未及視,會生至。後來,人有獻謳者,為及試,亦會生至。寡人雖屏左右,私心在彼。”夫髡之見惠王在遠與音也,雖湯、禹之察,不能過也。誌在胸臆之中,藏匿不見,髡能知之。以髡等為聖,則髡聖人也。如以髡等非聖,則聖人之知,何以過髡之知惠王也?觀色以窺心,皆有因緣以準的之。
有個賓客把淳於髡引見給梁惠王,梁惠王一連兩次接見他,淳於髡始終一言不發。梁惠王對此很不高興,因此責備那個賓客說:“你讚揚淳於先生,說管仲、晏嬰都趕不上他,等到他見了我,我並沒有什麼收獲。難道我不值得跟他談話嗎?”這個賓客把惠王的話告訴了淳於髡。淳於髡說:“本來嘛,我前一次見惠王時,他的心思放在遠處,後一次見他時,他的心思在音樂上,我因此沒有說話。”賓客把淳於髡的話一一彙報給惠王,惠王聽後大吃一驚,說:“哎呀!淳於先生實在是個聖人呀!前一次淳於先生來,正好有人來獻龍馬,還沒來得及看,正碰上淳於先生來了。後一次他來,正好有人來獻歌手,我還沒來得及試聽,正巧他又來了。我雖然屏退了左右的人,然而我的心思都在那兒。”淳於髡能觀察到惠王的心思在遠處和音樂上,就是成湯、夏禹那樣明察的人,也不能超過他。一個人的心思藏在心裏,從外麵發現不了,淳於髡卻能知道。如果把淳於髡這類人看作是聖人,那麼淳於髡就是聖人了;如果認為淳於髡這類人不是聖人,那麼所謂聖人的明智,又怎麼能超過淳於髡對於梁惠王的了解呢?通過觀察麵部表情來探測內心的活動,都是由於有所依據才能推測得那麼準確。
楚靈王會諸侯,鄭子產曰:“魯、邾、宋、衛不來。”及諸侯會,四國果不至。趙堯為符璽禦史,趙人方與公謂禦史大夫周昌曰:“君之史趙堯且代君位。”其後堯果為禦史大夫。然則四國不至,子產原其理也;趙堯之為禦史大夫,方與公睹其狀也。原理睹狀,處著方來,有以審之也。魯人公孫臣,孝文皇帝時,上書言漢土德,其符黃龍當見。後黃龍見成紀。然則公孫臣知黃龍將出,案律曆以處之也。
楚靈王召集各國諸侯,鄭國的子產說:“魯、邾、宋、衛四國不會來。”等到各國諸侯聚會時,這四國果然沒有到。趙堯是符璽禦史,趙人方與公對禦史大夫周昌說:“你手下的禦史趙堯將要代替你的職位。”後來,趙堯果然做了禦史大夫。這樣說來,四國諸侯不來參與盟會,鄭子產是根據情理推斷出來的,趙堯做禦史大夫,方與公是通過某種狀況觀察出來的。推究情理、觀察狀況,推斷未來,都是有所依據而考察出來的。魯人公孫臣,在漢文帝時上奏章給皇帝,說漢朝是土德,它的吉兆黃龍該要出現了。後來,黃龍果然在成紀這個地方出現了。公孫臣知道黃龍將要出現,是根據樂律和曆法推斷出來的。
賢聖之知,事宜驗矣。賢聖之才,皆能先知;其先知也,任術用數,或善商而巧意,非聖人空知。神怪與聖賢,殊道異路也。聖賢知不逾,故用思相出入;遭事無神怪,故名號相貿易。故夫賢聖者,道德智能之號;神者,眇茫恍惚無形之實。實異,質不得同;實鈞,效不得殊。聖神號不等,故謂聖者不神,神者不聖。東郭牙善意,以知國情,子貢善意,以得貨利。聖人之先知,子貢、東郭牙之徒也。與子貢、東郭同,則子貢、東郭之徒亦聖也。夫如是,聖賢之實同而名號殊,未必才相懸絕,智相兼倍也。
賢聖的智慧如何,事情應該說已經得到驗證了。賢聖的才能,是都能先知。他們的先知,是運用各種術數,或者是善於估計和巧妙的推算,並不是聖人憑空就知道的。神怪與聖賢,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聖人與賢人的才智差不多,所以他們動腦筋想問題互有長短;他們對待事情並沒有什麼神怪的地方,因而聖和賢這兩種名號可以相互更換。所以,賢、聖是道德高尚、智能卓越的稱號;而“神”卻是一種渺茫恍惚無形的事物。事物不同,性質也不會一樣;事物相同,表現也不會是兩樣。聖和神的名號是不同的,所以說聖不是神,神也不是聖。東郭牙因為善於推測所以能知道國家的內情;子貢善於估計所以能夠賺錢。聖人的先知,就是子貢、東郭牙這類人的先知。聖人既然與子貢、東郭牙相同,那麼子貢、東郭牙這類人也就是聖人了,既然如此,聖人與賢人的實質是一樣的而隻是名號不同,他們之間才能不一定相差很遠,智慧也不會成倍相差。
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歟?何其多能也!”子貢曰:“故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將者,且也。不言已聖,言且聖者,以為孔子聖未就也。夫聖若為賢矣,治行厲操,操行未立,則謂且賢。今言且聖,聖可為之故也。孔子曰:“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從知天命至耳順,學就知明,成聖之驗也。未五十、六十之時,未能知天命、至耳順也,則謂之“且”矣。當子貢答太宰時,殆三十、四十之時也。
太宰向子貢問道:“孔子是個聖人吧?他怎麼這樣多才多藝呢?”子貢回答說:“這本來是上天讓他將成為聖人,又使他這麼多才多藝的。”將,就是將要的意思。子貢不說已經是聖人,而說將要成為聖人,是他認為孔子當時還沒有成為聖人的緣故。成為聖人和成為賢人一樣,要修養磨煉自己的操行,操行還沒有磨煉成功的時候,那隻能說是將要成為賢人。現在子貢說孔子將要成為聖人,是因為聖人是可以做到的緣故。孔子說:“我十五歲立誌於學業,三十歲言行合於禮,四十歲能明白事理不迷惑,五十歲懂得了天命,六十歲一聽到別人說的話,就能辨明是非真假。”從“知天命”到“耳順”,學習有了成就,智慧更加通達,這是成了聖人的驗證。還沒有到五六十歲的時候,就不能“知天命”,達到“耳順”的程度,所以就稱之為將要。當子貢回答太宰的問話時,大概是孔子三四十歲的時候吧。
魏昭王問於田詘曰:“寡人在東宮之時,聞先生之議曰‘為聖易’有之乎?”田詘對曰:“臣之所學也。”昭王曰:“然則先生聖乎?”田詘曰:“未有功而知其聖者,堯之知舜也。待其有功而後知聖者,市人之知舜也。今詘未有功,而王問詘曰:“若聖乎?敢問王亦其堯乎?”夫聖可學為,故田詘謂之易。如卓與人殊,稟天性而自然,焉可學?而為之安能成?田詘之言“為聖易”,未必能成,田詘之言為易,未必能是;言“臣之所學”,蓋其實也。
魏昭王向田詘問道:“我做太子的時候。聽說先生有這樣的議論,說‘做聖人容易’,有這回事嗎?”田詘回答說:“聖人是我所要學著去做到的。”昭王問:“這麼說先生是聖人嗎?”田詘說:“沒有作出功績之前就能知道他是聖人,這是堯對舜的認識;等到有了功績之後才能知道他是聖人,這是一般人對舜的認識。現在我還沒有什麼功績,而王就問我‘你是聖人嗎?’敢問大王你也是堯一樣的聖人嗎?”聖人是可能通過學習做到的,所以田詘說做聖人容易。如果聖人卓絕得與一般人大不一樣,是稟受天性自然生成的,那怎麼能學呢?學習做聖人又怎麼能成功呢?田詘說的“做聖人容易”,未必能夠成功;田詘說的“做聖人容易”,也未必是對的。他所說的“聖人是我所要學著做到的”,這大概倒是符合實際的。
〔聖〕可學,為勞佚殊,故賢聖之號,仁智共之。子貢問於孔子:“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饜,而教不倦。”子貢曰:“學不饜者,智也;教不倦者,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由此言之,仁智之人,可謂聖矣。孟子曰:“子夏、子遊、子張得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騫、顏淵具體而微。”六子在其世,皆有聖人之才,或頗有而不具,或備有而不明,然皆稱聖人,聖人可勉成也。孟子又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已則已,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之聖人也。”又曰:“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誌;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寬。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之者,莫不興起,非聖而若是乎?而況親炙之乎?”夫伊尹、伯夷、柳下惠不及孔子,而孟子皆曰“聖人”者,賢聖同類,可以共一稱也。宰予曰:“以予觀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孔子聖,宜言聖於堯、舜,而言賢者,聖賢相出入,故其名稱相貿易也。
聖人可以經過學習做到,隻是用功的程度更特殊些罷了,所以賢人聖人的稱號雖有區別,但在仁與智方麵是共同的。子貢對孔子問道:“您已經是聖人了嗎?”孔子說:“聖人,我達不到,我隻是學習從不滿足,教人從不覺得疲倦而已。”子貢說:“學習不滿足,就是智;教人不疲倦,就是仁。有仁又有智,您就是聖人了。”由此說來,具有仁智的人,就可以稱為聖人了。孟子說:“子夏、子遊、子張,都學到了聖人的一個方麵;冉牛、閔子騫、顏淵,他們學到了聖人的各個方麵,但程度不深。”這六個人在當時,都具有做聖人的才能,有的略有聖人之才而不全麵,有的具備了聖人之才而不夠高明,然而都稱他們是聖人,這說明聖人是可以經過努力學習而達到的。孟子又說:“不是他理想的君主就不去輔佐,不是他理想的百姓就不去召喚,天下太平時出來做官,天下大亂時退去歸隱,伯夷是這樣的人。什麼樣的君王都可以輔佐,什麼樣的百姓都可以召喚,局勢穩定可以做官,社會動亂也可以做官,伊尹是這樣的人。可以做官就做官,做不成官就不做,能做多久就做多久,該離開就趕快離開,孔子就是這樣的人。他們都是古代的聖人。”孟子還說:“聖人,是百代的師表,伯夷,柳下惠正是這樣的人。因此,聽到伯夷品性的人,貪婪的人廉潔了,懦弱的人也長了誌氣;聽到柳下惠品性的人,刻薄的人厚道了,狹隘的人寬宏大度了。他們興起在百代以前,百代以後知道他們事跡的人,沒有不受感動鼓舞的。難道不是聖人才能夠達到這樣的境界嗎?更何況親身受到他們熏陶教育的人呢?”伊尹、伯夷、柳下惠比不上孔子,然而孟子都把他們稱為“聖人”,說明聖人、賢人同是一類人,可以共用一個稱號。宰予說:“據我看孔子,要比堯、舜賢良得多。”孔子是聖人,宰予應當說“比堯、舜更聖明”,然而他說“賢”,正說明聖、賢差不多,所以聖、賢這兩個名稱可以互相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