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文襄
左文襄公,天資豪爽,圭角畢張,一切睥睨視之。治軍新疆,廷命所諭,輒以為不是,必加駁辨,詆軍機為無才,文文忠勸上召左入讚甚力。左既入樞垣,凡事必不以為然,及請旨諭允後,左又無言,始知天下事之難,固不能盡如一二人意。又左嚐輕視大臣踧踖鞠躬者,以為天威不若是之可畏。初入京召見畢,退謂人曰:“吾今而後知天威咫尺之森肅矣。”於是始不敢為大言。文襄剛毅強果,已屆耄年,精力不衰,雖日曆兵間疾苦,未嚐以況瘁形於顏色。
邊塞苦寒,雪壓行帳,擁絮著緇,據白木案,手披圖籍,口授方略,自朝至夕,不遑暇食,軍事旁午,官書山積,日必次第治理。遇將士不尚權術,惟以誠信相感孚,貪夫悍卒一經駕馭,罔不帖然。副將某在麾下頗能用命,後至江西未久即伏法,公曰:“若始終屬我,何至亡其首領?”公雅喜自負,與友人書,恒末署老亮,以諸葛自況,砥礪剛介之操老而益力。
左文襄官甘肅時,一日值盛夏,解衣臥便榻上,自摩其腹,一材官侍側,公顧之曰:“汝知此腹中所貯何物?”對曰:“皆燕窩、魚翅也。”公笑叱曰:“惡是何言。”則又曰:“然則鴨子、火腿耳。”公乃大笑而起,曰:“汝不知此中皆絕大經綸耶。”材官出語同曹曰:“何等金輪,能吞諸腹中,況又為絕大者耶?”聞者鹹捧腹。
◎彭雪琴
湘陰彭雪琴宮保玉麟,幼時玉貌風流,豐姿俊雅。鄰女梅仙見而悅之,托嫗致意,願委身以從。宮保感其意,頗首肯。後格於勢,事遂寢,女因而致死。宮保傷之,誓願畫梅花十萬幅以報,故其《題采石磯太白樓》詩雲:“詩境重新太白樓,青山明月正當頭。三生石上因緣在,結得梅花當蹇修。到此何嚐敢作詩,翠螺山擁謫仙祠。頹然一醉狂無賴,亂寫梅花十萬枝。姑熟溪邊憶故人,玉台冰澈絕纖塵。一枝留得江南信,頻寄相思秋複春。太平鼓角靜無嘩,直北旌旗望眼賒。無補時艱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
或謂此事未確,可以不必流傳,然兒女英雄多情一轍,無庸為賢者諱也。
◎其二
彭剛直公剛介絕俗,然至性過人,幼而失怙,事母至孝,居貧奉養,先意承誌。外祖母居懷寧,無子孫,公時恃傭書為活,歲不足衣食,以太夫人憂念艱難,跋涉往返五千裏迎至衡陽,太夫人得奉母終天年,所謂孝思不匱者也。鄒夫人以樸拙失姑愛,終身無房室之歡,自太夫人卒後遂不相麵。其弟某遊客秦豫,遭亂隔絕廿年,及公授安徽巡撫,見邸鈔,識其名,始間關至軍中,相哭,哭失聲,護愛甚篤,與共寢食。而弟久客州縣,服藥煙成癮,公軍中猶嚴禁煙,以情告,公大怒,立予杖四十,斥出之曰:“不斷煙癮,死無相見。”
弟感愧自恨,臥三日夜瀕死,竟絕不更服,複為兄弟如初。以其習商業,令行鹽,致貲巨萬,公一無所取,弟亦豪邁揮霍,恤貧篤義,鄉人流落江淮者悉收恤資之,歲散萬金。亦先卒,遺妾、女,與公子婦同居,以孤孫見綏後之。公自領內湖水軍,及後總全軍,軍餉無所出,不以煩公家,前後惟領銀十七萬兩作鹽本,軍餉外所應得公費,悉出以佐義舉,凡出資助本縣學田銀二千、賓興費銀二千、育嬰公費二千、修縣誌書獨供筆劄刻資銀五千、獨建船山書院銀萬二千、衡清試館銀一萬兩,其濂溪墓、昭忠祠、京師及各直省湖南衡永會館,凡募助公舉者動以千計;所部有功者,凱撤時及疾篤時,均舉贈各萬金,凡費銀十萬兩;族中老者歲有饋,又計丁口遍資給之,凡數萬金。
計其兄弟所散財幾滿百萬,而當軸要人無一字之問,十金之遺,以孤潔無援自喜;至於對於朋友、協和群帥,煦煦恂恂,未嚐有傾軋驕倨之心。五十以前,有氣陵之者,必勝之而後已,其後望重年耆,人皆推敬,亦深自斂抑,誘接文士尤能折節。素工畫法,蘭入妙品,而尤喜畫梅,全樹滿花,所至輒奮筆潑墨,海內傳者過萬本,藏於篋者一牛車不能載。尤惡浮華,厭絕饋遺。治軍廣東時,民士恐餉不繼,共輦銀十七萬送軍中,謝不受。及歸,眾以金排萬人姓名,列二傘誌感頌,其直萬金,悉諭令各還其主,且戒其奢焉,其繡字頌功者送海幢寺中。治軍嚴肅,恒得法外意,所誅者必可以正民俗。安慶候補副將胡開泰召倡女飲,而使妻行酒,其妻不可,遂抽刀割其腹,街巷洶洶。事聞院司,方聚議謀所以處,公適至,問之曰:“此易耳。”
遣召之來,但詢名姓居止,便令牽出斬之,民大歡。湖北忠義前營營官、總兵銜副將譚祖綸,誘劫其友張清勝妻,清勝訪之,陽留居密室,出偽券索償債。得遁去,訴營將,州縣皆為祖綸地,置不問。因訴於公,公先聞黃州漢陽道路藉藉,欲治之無端,得清勝詞,為移總督,先奏劾祖綸,且遣清勝赴武昌質之。詔公與總督即訊,祖綸令人微伺清勝於輪船,擠之溺水死,餌其妻父母及妻劉氏反其獄。忠義營統將方貴重用事,總督昌言誘奸無死罪,謀殺無據。
公揣祖綸根據盤固,不可究詰,適總督監臨鄉闈,即驟至武昌,檄府司提祖綸至行轅親訊。忠義營軍傾營往觀。祖綸至,佯佯若無事,公數其情事,支離狡詐,及謀殺蹤跡,祖綸伏罪,引令就岸上正軍法,一軍大驚,然已無所及。夾江及城上下觀者數萬人,歡叫稱快。故公之所至,老幼瞻迎,長江聞其名字,肅然相戒。牧令輯其隸役曰:“彭宮保至矣!”非獨威聲使然,所行事深感民心,庶乎不侮鰥寡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