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中庸》是第二十章,上一節講到“知仁勇三者”,就是說,知仁勇三者等於佛家佛學的講人的根器,有人天生而知之,有人學而知之,有人勉強去學而知之,反正他的成功是一樣。拿現在時髦的話,一個人智商盡管低,努力去學習,一樣有大成功的希望。不要被自己的智力範圍所困住了,這是古人有很多的事例很多的經驗,不管是出世的、入世的都是這個樣子,三條路線。不要看到天才我們就感到害怕了,自己就不敢跟天才兩個比較,自己對於自己的學問啊就劃一道界線,不敢向上進了。
那麼由這個道理下麵加申述,引用孔子的話:
就是解釋上次所講智仁勇三者。以孔子的觀念來解釋,一個人真正好學不倦,不管自己智力怎麼樣,那麼,這就是智慧。不管自己的智力能力怎麼樣,永遠不斷地上進、求知,這就是智慧,他本身就是一個智慧。假設沒有這個認識啊,他不敢求知,認為我很笨,沒有辦法了。所以有許多使人習慣的改正、人生的修養做不到的,能夠力行,就是盡力地去做。學問之道啊,並不是思想上知道了就算了,知道了要做到、求證到,不求證到那個學問都沒有用的。求證必須要力行,所謂努力真正去做到。所謂能夠知道了,而力行改正過來,做到、求證到,就是“近乎仁”,這也是個大慈悲、大仁慈。那麼,因為完成自己啊,建立自己之而後可以立人,所以必須有這個精神的人才肯去力行,所以力行才做到近乎仁。
第三點,就是我們普通尤其在學佛的,佛學的名詞經常聽到講的什麼“哎呀,我好慚愧”,變成一個口頭話了,來個慚愧啊就可以遮羞了。實際真慚愧呀?根本沒有慚愧。所以人能夠真正自己知恥,真覺得自己在羞恥,羞恥什麼呢?不能好學,無知;不能力行,無仁;自己反省起來自己一無是處!這就是羞愧得自己不能站起來,能夠說這樣知恥的人,才算是天下一個大勇氣的人。自己不能知恥——人都是很不能知恥啊!都替人家羞恥,自己覺得沒有什麼,充其量是嘴上慚愧慚愧,慚愧到底不是恥啊!那個恥是自己羞得都不敢見人啊!當然你說有些人天生個性講任何一句笑話臉就紅,那個不算知恥哦!那是臉愛紅,神經的反映靈敏。知恥,換句話這三個字是連到的,智仁勇是連到的,說好學力行的人才能知恥;如果不力行,不去力行,他不會知恥的,他覺得自己蠻好嘛!我有哪一點不對呀?所以你看,這個讀書我也在讀,《大學》、《中庸》我也在研究,什麼般若、菠菜、青菜、蘿卜都在搞,那蠻好的嘛,我很努力了嘛!不會知恥。一天沒有成功以前,學術修養沒有成功以前,一天自己都是羞恥,值得羞恥。譬如說學佛的人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根本成不了,就是很知恥,這個話都講了就是知恥,儒家的道理大學之道,知止而後有定,做不到值得羞恥,就是力行功夫沒有到。所以要懂得知恥的道理在於這個道理。不是說普通口頭上說“慚愧”一聲,如此拉倒,那是沒有用的。
那麼,為什麼我們這樣解釋呢?看他下文原文就知道了,孔子說的:
他說一個人想建大功立大業,對社會、國家、天下、對人類有所貢獻,必須要曉得這個原則,智、仁、勇三達德一定要搞清楚。搞清楚就是說,怎麼樣才能做到真正的智慧——好學,好學培養出來真智慧;不是好學的本身是智慧,好學可以培養出來真智慧。第二要力行,第三隨時要反省知恥。那麼這是一個方法,也就是學問修養的標準。能夠做到這樣,所以孔子加重語氣,“知斯三者”,知道三種這樣的道理,那麼談得到是修行人了,拿佛家來講;儒家呢,就是屬於修身,這才真正在修行。知道了真正的修行,然後才可以說治人,出來做人做事。這個治人不一定是幹政治說管理人家;治者正也,正己而後正人,好比佛家的自度而後度他,才能夠說度人,度人、正人是一個道理,佛家的名稱換了,你以為度是把他度到哪裏去啊?你拿個什麼來度啊?拿個繩子把他吊起來,吊到哪裏去啊?用個渡船把他搖到哪裏去啊?還是向哪一邊搖啊?那是個形容詞。
儒家的形容詞描寫這個原理,就用“治”、“正”這些字麵、字眼、含義;佛家呢?那麼用“度”這個文字來描寫這個精神。所以說,一個人能夠自立而後立人,自己知道修身,“則知所以治人”。能夠有自知之明,然後能夠立人。那麼或者你出來從政、政治也好,做你自己的事業也好,對社會、國家、天下、人類皆有所貢獻。他說這是必然的一個原則,是不可違反的。這個為什麼那麼強調叫做不可違反呢?古今中外曆史上成大功、立大業的,多半走的是這個路線;甚至說,不是多半,完全走的這個路線。否則,最後時你再把曆史拿來算總帳,他是無所成就的。不是說你的功名富貴、地位煊赫一時,那在賬麵上等於我們學會計的人,在賬麵上看到錢數,這個生意很大、來往得很多,結果到了年終總結賬啊,還是虧空,那個沒有用的!人生啊,就是一個會計的賬簿一樣,所以成功不成功啊,不在臨時的賬麵上看的。
那麼下麵又轉了一個道理,那麼轉到政治的道理,剛說到正己正人,然後說,“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那麼治天下國家,下麵就談到,拿我們現在觀念是政治的最高的哲學,也可以說一個領導人,最大君領導學,真正要做一個大君、這個領導。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就是有九個大原則,“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他說這是政治領導人為政的九大原則,不可違反的。你們要研究中國政治哲學思想,他這個是政治哲學思想,不可違反的一個大原則。他說,一個人假定自己修身完成了,出來為國家天下而服務做事的,就是做官的;或者是你做社會事業的,有九個大原則,所謂“九經”。經者,是永遠恒常不變的、常道。所以中國的文字裏頭,凡是聖賢之言不可變更的都稱為“經”,經是常道,常道就是大原則,不可以變的。哪九個大原則呢?
第一是“修身”。任何人做任何事業,尤其是出來為國家天下服務於人群社會的人,本身必須要《大學》、《中庸》上所講的這個原則。自己修養不夠、修身沒有完成(上麵我們講的都是修身哦),修身沒有做到,什麼都不行了。首先第一條就是修身,對付自己。所謂征服天下、國家,你先要征服了自己;把自己個人私有的欲望能夠把握得住、克製得了,然後才能夠談平天下國家,所以修身是第一條。
第二是“尊賢”。這個賢字的意義發揮起來很多了。在古文,墨家的思想、墨子,儒家的思想,道家的思想,在古代的文字一個字代表很多意義,或者一個聖字、一個賢字就代表了。實際上拿現在這個觀念發揮起來這個賢字:有道德、有學問、有才具、有氣派、有能力、有辦法、有思想,可是還要主要一個——有道德。有辦法、頭腦很靈敏、很聰明,做生意也好、做什麼也好非常有辦法,基本人的道德那個沒有了,那個教育的修養沒有完成,最後的總帳算下來還是失敗的,一無所成。就是拿佛經的形容,他的一生不過是曇花一現,鞭炮一樣“嘩啦啦”那很偉大,放得聲音也很亮的,打的火花也很大,一下就沒有了。
我們大家年輕同學想想看,幾十年當中,世界上多少的名人?別的名人不大容易見,譬如羅斯福啊、邱吉爾啊,大概再過二十年,問你們生下來的孩子,什麼叫羅斯福?管他邱吉爾、邱我爾、邱你爾都不管,都不知道了。這些煊赫一時,他並沒有——還不如小說上的什麼諸葛亮啊、關公啊,大家還在——孫悟空,沒有這個人——反是給人家人口流傳,靠小說家來維持。就是功業的一時畢竟不是千秋,所謂千秋的功業不是你的聰明才智就能做到的,必須有真正的基本道德的修養、那個中心,此所謂“九經”。賢者是代表這一類有道德、有學問、真修養,這個是賢者。那麼,領導天下最難的是不肯尊賢,尊賢是很難的。譬如我們講小說《三國演義》大家看過,劉備三顧茅廬求孔明,並不是尊賢哦!那不是尊哦!那就是想用這麼一個人才,一個領導人想用這樣一個人才不是尊賢。尊賢在曆史上另有榜樣,譬如說周文王、我們曆史上的文王,找到呂尚(就是普通講薑太公),那是敬與尊賢;商湯找到伊尹——敬與尊賢;但是還不算是最高的尊賢。尊賢的標準在中國文化、政治的哲學道理上,要講三代以上,譬如堯去找許由,讓天下,請他來當皇帝,許由還覺得耳朵聽髒了去洗耳朵,那一類的曆史上的經驗與故事,算是“尊賢”。所以尊賢很難。
第三點,是“親親”。親親的道理如果拿心理學的研究,一個人絕對做到天下大公是不可能,大公是有範圍。所以人,要使他能夠部分地、有限度地、有修養地發展他的個人自我,甚至於個人的私心,所以“親吾親以及人之親”。你說一個人發了大財以後,我是大公無私,通通大家用、世界上的人用,我的爸爸媽媽都不要用,沒有關係,因為你不需要用,世界上的人要緊!這個人不一定算是大公,大概算是個瘋子!說:我的父母也要用,我的兄弟姊妹也要用,不過你們也同我父母兄弟姊妹一樣需要用。因此發出來這樣的大公的心理,就是親親之義。由私的出發點,因為想到我要自私、他也要自私,天下人人人皆要自私,我不侵入別人的範圍,真自私才是真自由。所以我們現在講自由是要求我的自由,你犧牲了沒有關係呀!我要自由啊!碰到你是應該,我要自由過去嘛,誰叫你站在這裏!啊,那個不是真的自由。所以親親之義,同自由民主的思想是合在一起研究的,這個裏頭發揮起來道理都很多。
總而言之,他這九條道理,我們現在隻解釋文字,如果正式要研究,每一條道理每一個題目都是一本專論,都是一本專書。第一,要找他哲學的理論的根據;第二,搜羅古今中外曆史的經驗,曆史的故事作說明;第三,你做一個結論。這樣,每一個題目這樣一本書,起碼有三十到五十萬字可寫,所以我們隻講簡單的原則。
第四點,他提出來要“敬大臣”,這完全講領導學。一個政治上的領導、政治上的經驗,敬大臣也是非常難的。尤其是中國古代對於帝王政治的經驗很多。曆史上每一個朝代真正敬大臣的朝代,比較起來,唐太宗;最好嘛對大臣的尊重還是宋代、宋朝,趙匡胤兩兄弟乃至宋仁宗,那麼對大臣是很尊重。所謂中國曆史的宰相製度,宋朝對知識分子文人非常尊重,所以宰相跟皇帝兩個可以並排坐起來商量事情。明朝就不行哦!不但要站著,還要跪著。皇帝有時候不高興宰相也可以打哦!這個是明朝最失禮的。所以在曆史上說宋朝最敬大臣,所以宋朝這些大臣知識分子對於這個趙家的王朝政權最後結束的時候,忠臣為國家、為趙匡胤子孫盡忠報國的非常多。譬如我們曆史上有名的忠臣嶽飛——宋朝的;文天祥——宋朝最後的;陸秀夫——最後的,最後能夠背著三歲的小皇帝就在廣州的鹽門大海裏頭就跳下去了,寧肯不給敵人抓住,背著這個小皇帝一起跳下海去,那很不簡單哦!叫我們背著自己的小孩願意不願意下海還要考慮半天。你看在海上逃生的時候是求生的意識誰不強?他願意為忠臣。
所以宋朝敬重大臣是曆史上最特殊的一個朝代,也是真正敬重知識分子在過去的曆史上表達得最嚴重的一個朝代。但是宋朝最後的結束,所謂知識分子文化人對宋朝的趙氏的政權報答得也是最清楚、最有力量,忠臣的所謂忠義之氣從宋朝以後於中華民族建立了一個國魂,知識分子的國魂。所謂忠義之氣就是這一代表達得很清楚。這是一個文化教養上的一個結晶。
但是你要研究曆史的因果,我們這樣一討論這個題目啊又變成專論,這樣一個專論就是寫一本書。我現在告訴你們了,很簡單,你用這個法則去找資料又是一部專論了。其原因,就因為趙匡胤兩弟兄開始,就是宋太祖尊重知識分子、尊重文化的那個結果,所以曆史絕對是個因果的,逃不掉因果律。但是大家不要忘記了,曆史如此,個人的創業也是如此。你們諸位青年將來自己的創業,乃至做個小生意,乃至做個小工廠當個小老板,所謂敬大臣,你帶夥計們,你自己要曉得怎麼樣帶人,怎麼樣待人家好。換句話,如果不講道德,那是你最高壓榨人家的本事的手段!但是你如果誠懇的、誠心的,道德上的出發,它不是手段,它是真道德啊!道德與手段它兩個東西不隔一張紙的,其理由是看你的內在的動心、動念。你如果當手段用,仁義道德都變成手段的工具了;你如果是待人以誠,以道德出發點的,乃至你嬉笑怒罵、打罵人家那都是最高的道德。就是心的問題、心念的問題。
我們現在不想為這些問題耽誤太多的時間來發揮,隻講原則給諸位同學們將來自己加上讀書,加上人生的體驗、做事的體驗,慢慢去發揮這個學問。現在聽得很多,生活沒有經驗,理論很高,你自己一做事業,通通用不上了,那就是白上了這個課,也白研究了,沒有用。
第三,敬大臣這一個階層,拿中國古代的製度,所謂除了宰相——宰相在曆代的名稱不同了,所謂周朝是“總宰”,後來秦漢是宰相、丞相,以後乃至宋朝沒有宰相的製度,明清有這個製度,叫做樞密史啊,乃至到了清朝的軍機大臣啊這些等等,一代一代的名稱有不同,就是種種體製不同。我們研究政治課,今天在座的假使在大學研究所、政治研究所,那麼給大家講法又不同,發揮得又不同了,絕對要了解每一個朝代這個政治的體製為什麼有這樣的變革,代表了每一個時代的思想,代表了每一個時代領導人的那個觀念,這個中間因果的差別非常大。
所謂大臣就是大當家的,我們做個比方,大當家的那是另外,等你們將來假使做個公司,董事長請的總經理,這個總經理是大臣。大臣可不能你當隨便做個小工一樣:“哎,你給我倒茶來。”董事長說,“哎,你站著,聽我的!”如果我是總經理啊,我離開,望望然而去,辭職都不辭,眼睛瞪你一下就走了;甚至還可以訓你一頓!那不是敬大臣的態度啊!不是地位的關係。你這麼一個職務,譬如一個工廠的形成,你這個老板當了董事長,你所有的生命需要賺錢回來、事業的成功、一切的計劃,總經理是第一個要緊,那你不能夠當成隨便啊!你說玩弄人,不行的啊!所以大臣是要敬。這是比方了,隨便比方了,這我們不做專論。
下麵第二個“體群臣”就不同了。這個“群臣”,古代這個“群”字分好多種,大臣是大臣,群臣是一般的幹部。你辦一個事業,乃至於你的科長、科員,甚至於說工廠裏乃至於說管理員啊,乃至一直到工友階級都算是群臣,一般的。那麼群臣也雖然說沒有一個禮上敬的,也要敬哦!不過敬得啊比敬還厲害哦!我告訴你。你看到,不是敬字啊,“體”群臣。怎麼樣講?你要體驗他,你待他就是待你的兄弟姊妹一樣,你待下麵一般人像待你的兒女一樣。你老板曉得在房間裏覺著熱得很,趕快要冷氣;你要曉得他們在工廠裏也熱得很,比你還更熱呀!你想他更需要冷氣。你說那做不到,我們資金沒有,隻好自己也熬一熬不裝冷氣,我跟你們一樣,那沒有話講;這是體群臣。說我老板應該裝裝冷氣,你們是什麼東西啊,該熱的!啊,那我來做你的下麵,我寧肯褲帶縮緊一點,不吃飯都可以,我走了,不幹了!這就是說在人道上也違反。因為我的工作盡管低賤不同,人格是平等的。所以啊,一個真正的做一個領導人,要體恤群臣、體恤一般的,也就是儒家的恕道,我需要喝、他也需要喝,我需要吃,他也需要吃啊!我需要涼快,他也需要涼快啊!你也是人,他也是人,不過你運氣好點多兩個錢而已嘛!總算這一回打牌,你贏了一點。這個人生本來像個賭場一樣,這個牌跑到你那裏去了你總算贏了嘛!嗬,我是下家倒黴了,沒有你錢多隻好向你借用嘛。可是你要曉得自己的做人,這不是對人家的要求,自己要有。
再下麵就是“子庶民”。拿天下來講,全世界人類你是個領導全世界的人,這所有的人類合起來就是個大家庭,你是個當家的。當家的人你看天下人都同我的兒女一樣的愛,這是“子庶民”。你說都同我父母愛一樣,好不好?不要吹大牛了,本來你對父母、沒有幾個人對父母真正愛的。我們大家講笑話,雖然是笑話,是真理啊!講用錢方麵,我們老一輩子就講,這個兒女問爸爸媽媽問父母拿錢用啊,躺著來要,早晨一醒,“爸爸要上學了,拿錢來,買點心”,躺著來要,父母還乖乖的:“哎,你趕快起來拿到書包放好了。”等到長大了,或者問兄弟、太太問先生、先生問太太要錢啊,那是站著來要的。等到了父母問兒女要錢拿來用啊,要跪著來要!雖然講得人生太可憐了,但是也是真的。你說像我們當兒女的,我也經常想,假設問兒女拿錢,兒女好的,說借兩個錢給你用——非常感謝!我覺得這個兒女多好!對我有多孝順!也舍不得:“哎呀,你都留到自己用吧,我老頭子還夠用!”結果真有一天我天天要寫信啊,或者問兒女拿錢來用,三次以後,大概我就“知恥近乎勇”了(眾笑)!趕快拿一個子彈把自己結束了算了(一笑)!那個味道不好看。倒是我回想小的時候問父母要錢用,很大方,我還記得我小的時候問媽媽,用不著問啊,媽媽已經把錢給我準備好放在枕頭了。我說我用錢從來沒有數過的,一把抓出來就一放就走,不問多少的。可是問兒女,說一把把他的錢抓來就跑,不行的啊!
所以對下麵人,你看文字用得多好,“子庶民”,你要挑剔他,為什麼說親百姓呢?把百姓天下人都當成父母,做不到的啊!對父母孝順一樣做不到的。“子庶民”,愛自己兒女一樣愛天下人,才足以領天下人。當然,你們甚至於說辦一個事業、成立一個公司,你公司裏的職員,你要愛下麵人,如兄弟姊妹一樣愛護他、子女一樣愛護他,必須要做到這樣。這些都根據修身來的哦!做一個領導人修身,你本身這個修身的修養都沒有,什麼都免談了。那麼,在中國的文化、中文上講,我們年輕的時候,讀了古書出身的人都有這種(體會),像某一類人,自己對自己沒有教養好,我們都是講“望望然而去”,我們對他眼睛就那麼看兩下——不是這樣看哦!那麼看!好像不屑於看你,咪著眼睛晃兩下就走了,“望望然而去”,就看你一下已經很客氣了。換句話,你人影子都沒有,就是不行。現在不同,現在社會的教育啊,不是這樣。這個呢,所以講我們幾千年文化精神在什麼地方啊?現在隻能夠,除非要很好的演員,把過去我們所看到的告訴你,是怎麼樣一件事。用現在史距裏的幾十年,中間距離很遠。那麼這些道理都由修身而來。
然後講到用世,國家天下“來百工”,“百工”上麵加一個“來”,就是現在講建設開發,能夠開發建設,所有科學的專長,所有專長有能力的,都跑到你這裏來,願意跟到你來開發這個國家,開發這個局麵。假設你做一番事業、公司工廠,都願意幫助你開發,因為大家共同利益,幫助你就是幫助了自己,福利平均了。
“柔遠人”,你看“遠人”上麵加一個字“柔”,就是外交上。外交硬不起來的啊!這個“柔”並不是叫你軟弱,就是溫柔、厚道溫柔,有真感情、有真道德,要做到使人家自然跟你兩個講戀愛一樣的分不開。這就是外交的真正的道德與外交的才能,所以這個“柔”字形容的。專門談外交這個柔道,怎麼叫做柔,這又是一部專書,就是一個“柔”字。你說外交上處處向人家請送禮啊,請吃飯啊,看到人話都不敢說,那不叫做外交,那不是柔,那是沒有用哦!這個柔就是代表那個感情啊,就是絲一樣的纏到,不會放棄你。所以萬國來朝,就是唐代的名詩叫唐朝我們曆史上的“萬國衣冠拜冕旒”啊,那個才是真正的柔。這是柔遠人的道理。我們詩的文學裏頭形容唐朝,唐代的我們這個國家民族的鼎盛的盛世,“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世界各國都來朝貢。這就是柔遠人。
最後一條:“懷諸侯”,這個諸侯上麵加一個“懷”。在周朝的製度,地方分治,由中央統一總合指揮,周朝初年的政治各個地方分地方自治。可是呢,真正重要的政權由中央指揮的,聽命於中央,所謂天子、周朝的天子。可是有許多地方因地製宜,就是分地方自治,每個地方的首長,就是王侯,所謂叫做諸侯。那麼等於後來我們拿西洋政治製度來研究,就是聯邦的,聯邦的政治。不過同美國的、同各地的聯邦政治不同,他中間有個文化正統的中心,代表宗教、代表政治、代表文化的中央天子,他有這麼一個不同的。所以隨便拿中國的政治哲學、政治的體製,拿外國的政治思想、政治體製做隨便的比較啊,很好玩。怎麼叫好玩?好玩是客氣話,一看就是不行、不懂。懶得看了。對外國的懂了,尤其中國自己一般的研究,對自己中國的曆史沒有搞懂,政治體製的精神沒有搞懂,所以隨便翻譯做一個比較啊,哈,剛剛相反,完全錯了,這是不對的。剛才我講周朝的政權這個道理啊,我們大概可以向大家提一點。所以研究文化研究曆史之難。我們太多了,有五千年,書也太多,資料太多,你非要遍讀群書,讀破萬卷——那是古人吹牛的,現在讀破十萬卷書還不懂事呢,起碼要讀破百萬卷書,然後馬馬虎虎可談,隻能說。越到後來書越多、越難。所以這個“懷諸侯”,使全國的諸侯永遠是懷念這個中央最高的領導人,是懷念。懷念等於我們孩子們大家到國外去了,對於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母,隨便你怎麼變;在國內有時候對父母還不高興呢,一出去了,慢慢懷念之情不能去懷,丟不掉的。這個精神中心啊,始終是聯係的、一體的。所以才算是“懷諸侯”。
所以這九條,文字非常簡單,我們沒有好好地讀它。讀它沒有用啊!光背得來、唱得出來,沒有去思想它的內涵包容、包含都是什麼,那你就覺得這個書很容易讀懂。你真想一下這九條,就是我們現在今天做了這樣的研究,可以說還是沒有懂。每一條的內涵都是非常深、遠、豐富。這個他說“治天下國家有九經”的道理。
那麼下麵他引申這個原則,說明這個原則是什麼。“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我們一條一條來。
一個做領導人,不管你是領導國家天下政治,或者你是做老板開小店,或者辦工廠、開公司都一樣,第一個你本身必須要修身。自己本身不能站起來,沒有用的。不光是站起來,還要道德的站起來才有用。所以“修身則道立”,並不是說你一修身站起來你就得道了,可以成佛坐在蓮花上,不是這個道。這個道是人生的大道、人道,就是說你做人有做人、人道的原則建立。
第二點,“尊賢則不惑”,你能夠尊賢。有學問有道德的人,他不一定喜歡你哦!你說他不喜歡,我也不理他,那就違反了尊賢。要你去將就他的哦!所以尊賢的難處在這裏。
有學問有道德,你說這個老頭子有學問有道德,我去看他,他不理我,好討厭哦!你討厭他,他還正討厭你呢!還不想見你呢!所以你怎麼樣做到尊賢、尊重他,使他跟你兩個建立了真的感情。“尊”是很難,這個尊字就很難。尊賢是個痛苦的行為哦。因為人都有傲慢,講好聽點都有自尊心。
所以你看張良的尊賢,你們大家都曉得曆史上的故事,張良年輕出來,學問好、氣派夠、人又長得漂亮,然後呢一切都是,又是韓公子,古代的公子不是現代的公子哦,現代的公子晚上在中山北路啊什麼小咖啡廳都跑一下都是公子——那個不是這些公子。那個是戰國時候的大公子,那還得了啊!形如王侯,你看國家亡了以後當刺客,他本事並不大哦,他可以使一般人都聽他的,買來刺客要刺死秦始皇,做不到。這一下,有個賢者(當然這個老頭子也不願意,道家的人物始終不講姓名的),就看中了他,就觀察他。道家的人隨時隨地、每一個時代,他要找後來的青年培養,替國家替社會做事情,要找傳人。他看中了他。所以你看,故意碰到他,使他建立一個能夠尊賢的辦法,第一步,所謂圯上老人坐在橋上,故意把鞋子掉下去,然後老人家故意逗他的。張良開始並沒有尊賢,老人家故意逗他的。然後等他注意了這個老頭子,老頭子說:“我的鞋子掉了!下去,幫我撿來!”張良一聽,那個態度——心裏也罵:“格老子個老頭子!”——哎,第二步他想到了:不對!老年人,不管如何……“好!是!”下去給他撿了,撿上鞋子來,(老頭子)把腳一翹:“給我穿上!”他還能夠跪下來給他穿上。所以老頭子講:“孺子可教也!”這是古文,拿現在說:“嘿!你這個娃娃,倒有點不錯啊!”“孺子可教也”你看文字很好,讀來很好聽,現場是很難受的啊!就是:“你這個娃娃,你這個年輕人,還不錯,啊!”那個味道很難受啊!“告訴你,明天三更到這裏等哦,給你東西。”那個時候還沒有表,明天三更,三更是半夜啊!張良這一下,嘿,他也不舒服啊,曆史上記載他很不舒服啊,這個老頭子好怪啊!不過想想總有道理,所以半夜就起來了,跑去了,一去老頭子已經坐在橋上了:年輕人,那麼不懂事!不尊重老人家!老人家都先在這裏等你啦!年輕人貪睡懶覺!不行!明天夜裏早一點來!
這個磨練很難哦!到第二天他早一點起來,當然也沒有鬧鍾,很難了!早一點總是比昨天早,一去老頭子又坐在那裏,又罵他一頓:“年輕人!……”大概老頭子一夜都坐在那裏了(眾笑)。所以第三次,他再去,那真是啊,吃了或是打了強力膠啊,不睡覺了,就是一夜等著,早早就跑去了。老頭子:“嗯,這還可以,差不多。”然後就教一本書給他,“好好讀,不要亂跑,讀會了可以為王者師。”可以做皇帝的老師,領導天下思想,造出來一個皇帝,這就是王者師。
所以講這是圯上老人的故事,拿這個說“尊”。我們說這個故事,曆史上這種故事很多,我們的曆史上有幾千年經驗,所以尊賢這個尊字並不容易啊!不要說現在人,過去的人也很難做到尊賢啊!都是要賢來尊我的啊!當然我們有個資格大家相同,我也做過年輕人來,年輕人那個頭翹到半邊雲裏頭去,去找那個老前輩請教,坐在那裏,頭還翹翹:“你看怎麼樣?”好像“我聽聽你老頭子意見是不是同我差不多”(眾笑)!哦,那個味道!那像我現在的脾氣不是給你一拳打下樓去算了!這樣沒有尊的意思。就是他自己修養不夠。剛才我們拿曆史上講張良來比啊,張良他就做到了“尊”。當然張良還不是第一個榜樣,還不夠尊,他遇上這個老頭子曉得他有這個脾氣,非要把你這個脾氣把你磨下去。因為你那個脾氣動不動要打架,拿個鐵錘啊、鐵餅啊拿來丟那個秦始皇,秦始皇腦袋就是給你丟開花了也沒有什麼大用,這個國家還是沒有救得了的。還有李斯啊,還有其他的人。你要做就做大的,他所以非要把他這種粗暴的脾氣磨練到真學問、真修養。教育一個人才如此之難!啊,所以尊是很不容易的。(我們先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