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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司文郎

平陽王平子,赴試北闈,賃居報國寺。寺中有餘杭生先在,王以比屋居,投刺焉,生不之答;朝夕遇之多無狀。王怒其狂悖,交往遂絕。

一日,有少年遊寺中,白服裙帽,望之傀然。近與接談,言語諧妙,心愛敬之。展問邦族,雲:“登州宋姓。”因命蒼頭設座,相對噱談。餘杭生適過,共起遜坐。生居然上座,更不撝挹。卒然問宋:“亦入闈者耶?”答曰:“非也。駑駘之才,無誌騰驤久矣。”又問:“何省?”宋告之。生曰:“竟不進取,足知高明。山左、右並無一字通者。”宋曰:“北人固少通者,而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必是足下。”言已,鼓掌,王和之,因而哄堂。生慚忿,軒眉攘腕而大言曰:“敢當前命題,一校文藝乎?”宋他顧而哂曰:“有何不敢!”便趨寓所,出經授王。王隨手一翻,指曰:“‘闕黨童子將命。’”生起,求筆劄。宋曳之曰:“口占可也。我破已成:‘於賓客往來之地,而見一無所知之人焉。’”王捧腹大笑。生怒曰:“全不能文,徒事嫚罵,何以為人!”王力為排難,請另命佳題。又翻曰:“‘殷有三仁焉。’”宋立應曰:“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生遂不作,起曰:“其為人也小有才。”遂去。

王以此益重宋。邀入寓室,款言移晷,盡出所作質宋。宋流覽絕疾,逾刻已盡百首,曰:“君亦沉深於此道者?然命筆時,無求必得之念,而尚有冀幸得之心,即此已落下乘。”遂取閱過者一一詮說。王大悅,師事之;使庖人以蔗糖作水角。宋啖而甘之,曰:“生平未解此味,煩異日更一作也。”從此相得甚歡。宋三五日輒一至,王必為之設水角焉。餘杭生時一遇之,雖不甚傾談,而傲睨之氣頓減。一日以窗藝示宋,宋見諸友圈讚已濃,目一過,推置案頭,不作一語。生疑其未閱,複請之,答已覽竟。生又疑其不解,宋曰:“有何難解?但不佳耳!”生曰:“一覽丹黃,何知不佳?”宋便誦其文,如夙讀者,且誦且訾。生跼蹐汗流,不言而去。移時宋去,生入,堅請王作,王拒之。生強搜得,見文多圈點,笑曰:“此大似水角子!”王故樸訥,覥然而已。次日宋至,王具以告。宋怒曰:“我謂‘南人不複反矣’,傖楚何敢乃爾!必當有以報之!”王力陳輕薄之戒以勸之,宋深感佩。

既而場後以文示宋,宋頗相許。偶與涉曆殿閣,見一瞽僧坐廊下,設藥賣醫。宋訝曰:“此奇人也!最能知文,不可不一請教。”因命歸寓取文。遇餘杭生,遂與俱來。王呼師而參之。僧疑其問醫者,便詰症候。王具白請教之意,僧笑曰:“是誰多口?無目何以論文?”王請以耳代目。僧曰:“三作兩千餘言,誰耐久聽!不如焚之,我視以鼻可也。”王從之。每焚一作,僧嗅而頷之曰:“君初法大家,雖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適受之以脾。”問:“可中否?”曰:“亦中得。”餘杭生未深信,先以古大家文燒試之。僧再嗅曰:“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非歸、胡何解辦此!”生大駭,始焚己作。僧曰:“適領一藝,未窺全豹,何忽另易一人來也?”生托言:“朋友之作,止此一首;此乃小生作也。”僧嗅其餘灰,咳逆數聲,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強受之以膈,再焚則作惡矣。”生慚而退。

數日榜放,生竟領薦;王下第。生與王走告僧。僧歎曰:“仆雖盲於目,而不盲於鼻;簾中人並鼻盲矣。”俄餘杭生至,意氣發舒,曰:“盲和尚,汝亦啖人水角耶?今竟何如?”僧曰:“我所論者文耳,不謀與君論命。君試尋諸試官之文,各取一首焚之,我便知孰為爾師。”生與王並搜之,止得八九人。生曰:“如有舛錯,以何為罰?”僧憤曰:“剜我盲瞳去!”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嘔,下氣如雷。眾皆粲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師也!初不知而驟嗅之,刺於鼻,棘於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生大怒,去,曰:“明日自見!勿悔!勿悔!”

越二二日竟不至;視之已移去矣。乃知即某門生也。宋慰王曰:“凡吾輩讀書人,不當尤人,但當克己;不尤人則德益弘,能克己則學益進。當前踧落,固是數之不偶;平心而論,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礪,天下自有不盲之人。”王肅然起敬。又聞次年再行鄉試,遂不歸,止而受教。宋曰:“都中薪桂米珠,勿憂資斧。舍後有窖鏹,可以發用。”即示之處。王謝曰:“昔竇、範貧而能廉,今某幸能自給,敢自汙乎?”王一日醉眠,仆及庖人竊發之。王忽覺,聞舍後有聲,出窺則金堆地上。情見事露,並相懾伏。方訶責間,見有金爵,類多鐫款,審視皆大父字諱。蓋王祖曾為南部郎,入都寓此,暴病而卒,金其所遺也。王乃喜,稱得金八百餘兩。明日告宋,且示之爵,欲與瓜分,固辭乃已。以百金往贈瞽僧,僧已去。積數月,敦習益苦。及試,宋曰:“此戰不捷,始真是命矣!”俄以犯規被黜。王尚無言,宋大哭不能止,王反慰解之。宋曰:“仆為造物所忌,困頓至於終身,今又累及良友。其命也夫!其命也夫!”王曰:“萬事固有數在。如先生乃無誌進取,非命也。”宋拭淚曰:“久欲有言,恐相驚怪。某非生人,乃飄泊之遊魂也。少負才名,不得誌於場屋。佯狂至都,冀得知我者傳諸著作。甲申之年,竟罹於難,歲歲飄蓬。幸相知愛,故極力為‘他山’之攻,生平未酬之願,實欲借良朋一快之耳。今文字之厄若此,誰複能漠然哉!”王亦感泣,問:“何淹滯?”曰:“去年上帝有命,委宣聖及閻羅王核查劫鬼,上者備諸曹任用,餘者即俾轉輪。賤名已錄,所未投到者,欲一見飛黃之快耳。今請別矣!”王問:“所考何職?”曰:“粹潼府中缺一司文郎,暫令聾僮署篆,文運所以顛倒。萬一幸得此秩,當使聖教昌明。”

明日,忻忻而至,曰:“願遂矣!宣聖命作《性道論》,視之色喜,謂可司文。閻羅穆簿,欲以‘口孽’見棄。宣聖爭之乃得就。某伏謝已,又呼近案下,囑雲:‘今以憐才,拔充清要;宜洗心供職,勿蹈前愆。’此可知冥中重德行更甚於文學也。君必修行未至,但積善勿懈可耳。”王曰:“果爾,餘杭其德行何在?”曰:“不知。要冥司賞罰,皆無少爽。即前日瞽僧亦一鬼也,是前朝名家。以生前拋棄字紙過多,罰作瞽。彼自欲醫人疾苦,以贖前愆,故托遊廛肆耳。”王命置酒,宋曰:“無須。終歲之擾,盡此一刻,再為我設水角足矣。”王悲愴不食,坐令自啖。頃刻,已過三盛,捧腹曰:“此餐可飽三日,吾以誌君德耳。向所食都在舍後,已成菌矣。藏作藥餌,可益兒慧。”王問後會,曰:“既有官責,當引嫌也。”又問:“梓潼祠中,一相酹祝,可能達否?”曰:“此都無益。九天甚遠,但潔身力行,自有地司牒報,則某必與知之。”言已,作別而沒。王視舍後,果生紫菌,采而藏之。旁有新土墳起,則水角宛然在焉。

王歸,彌自刻厲。一夜,夢宋輿蓋而至,曰:“君向以小忿誤殺一婢,削去祿籍,今篤行已折除矣。然命薄不足任仕進也。”是年捷於鄉,明年春闈又捷。遂不複仕。生二子,其一絕鈍,啖以菌,遂大慧。後以故詣金陵,遇餘杭生於旅次,極道契闊,深自降抑,然鬢毛斑矣。

異史氏曰:“餘杭生公然自詡,意其為文,未必盡無可觀;而驕詐之意態顏色,遂使人頃刻不可複忍。天人之厭棄已久,故鬼神皆玩弄之。脫能增修厥德,則簾內之‘刺鼻棘心’者,遇之正易,何所遭之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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