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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於去惡

北平陶聖俞,名下士。順治間赴鄉試,寓居郊郭。偶出戶,見一人負笈儴,似卜居未就者。略詰之,遂釋負於道,相與傾語,言論有名士風。陶大說之,請與同居。客喜,攜囊入,遂同棲止。客自言:“順天人,姓於,字去惡。”以陶差長,兄之。

於性不喜遊矚,常獨坐一室,而案頭無書卷。陶不與談,則默臥而已。陶疑之,搜其囊篋,則筆研之外更無長物。怪而問之,笑曰:“吾輩讀書,豈臨渴始掘井耶?”一日就陶借書去,閉戶抄甚疾,終日五十餘紙,亦不見其折迭成卷。竊窺之,則每一稿脫,則燒灰吞之。愈益怪焉,詰其故,曰:“我以此代讀耳。”便誦所抄書,傾刻數篇,一字無訛。陶悅,欲傳其術,於以為不可。陶疑其吝,詞涉誚讓,於曰:“兄誠不諒我之深矣。欲不言,則此心無以自剖;驟言之,又恐驚為異怪。奈何?”陶固謂:“不妨。”於曰:“我非人,實鬼耳。今冥中以科目授官,七月十四日奉詔考簾官,十五日士子入闈,月盡榜放矣。”陶問:“考簾官為何?”曰:“此上帝慎重之意,無論鳥吏鱉官,皆考之。能文者以內簾用,不通者不得與焉。蓋陰之有諸神,猶陽之有守今也。得誌諸公,目不睹墳典,不過少年持敲門磚,獵取功名,門既開則棄去,再司簿書十數年即文學士,胸中尚有字耶!陽世所以陋劣幸進,而英雄失誌者,惟少此一考耳。”陶深然之,由是益加敬畏。一日自外來,有憂色,歎曰:“仆生而貧賤,自謂死後可免;不謂迍邅先生相從地下。”陶請其故,曰:“文昌奉命都羅國封王,簾官之考遂罷。數十年遊神耗鬼,雜入衡文,吾輩寧有望耶?”陶問:“此輩皆誰何人?”曰:“即言之,君亦不識。略舉一二人,大概可知:樂正師曠、司庫和嶠是也。仆自念命不可憑,文不可恃,不如休耳。”言已怏怏,遂將治任。陶挽而慰之,乃止。

至中元之夕,謂陶曰:“我將入闈。煩於昧爽時,持香炷於東野。三呼去惡,我便至。”乃出門去。陶沽酒烹鮮以待之。東方既白,敬如所囑。無何,於偕一少年來。問其姓字,於曰:“此方子晉,是我良友,適於場中相邂逅。聞兄盛名,深欲拜識。”同至寓,秉燭為禮。少年亭亭似玉,意度謙婉。陶甚愛之,便問:“子晉佳作,當大快意。”於曰:“言之可笑!闈中七則,作過半矣,細審主司姓名,裹具徑出。奇人也!”陶扇爐進酒,因問:“闈中何題?去惡魁解否?”於曰:“書藝、經論各一,夫人而能之。策問:‘自古邪僻固多,而世風至今日,奸情醜態,愈不可名,不惟十八獄所不得盡,抑非十八獄所能容。是果何術而可?或謂宜量加一二獄,然殊失上帝好生之心。其宜增與、否與,或別有道以清其源,爾多十其悉言勿隱。’弟策雖不佳,頗為痛快。表:‘擬天魔殄滅,賜群臣龍馬天衣有差。’次則《瑤台應製詩》、《西池桃花賦》。此三種,自謂場中無兩矣!”言已鼓掌。方笑曰:“此時快心,放兄獨步矣;數辰後,不痛哭始為男子也。”天明,方欲辭去。陶留與同寓,方不可,但期暮至。三日竟不複來,陶使於往尋之。於曰:“無須。子晉拳拳,非無意者。”日既西,方果來。出一卷授陶,曰:“三日失約。敬錄舊藝百餘作,求一品題。”陶捧讀大喜,一句一讚,略盡一二首,遂藏諸笥。談至更深,方遂留,與於共榻寢。自此為常。方無夕不至,陶亦無方不歡也。

一夕倉皇而入,向陶曰:“地榜已揭,於五兄落第矣!”於方臥,聞言驚起,泫然流涕。二人極意慰藉,涕始止。然相對默默,殊不可堪。方曰:“適聞大巡環張桓候將至,恐失誌者之造言也;不然,文場尚有翻覆。”於聞之色喜。陶詢其故,曰:“桓侯翼德,三十年一巡陰曹,三十五年一巡陽世,兩間之不平,待此老而一消也。”乃起,拉方俱去。兩夜始返,方喜謂陶曰:“君不賀五兄耶?桓侯前夕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遍閱遺卷,得五兄甚喜,薦作交南巡海使,旦晚輿馬可到。”陶大喜,置酒稱賀。酒數行,於問陶曰:“君家有閑舍否?”問:“將何為?”曰:“子晉孤無鄉土,又不忍恝然於兄。弟意欲假館相依。”陶喜曰:“如此,為幸多矣。即無多屋宇,同榻何礙。但有嚴君,須先關白。”於曰:“審知尊大人慈厚可依。兄場闈有日,子晉如不能待,先歸何如?”陶留伴逆旅,以待同歸。

次日方暮,有車馬至門,接於蒞任。於起,握手曰:“從此別矣。一言欲告,又恐阻銳進之誌。”問:“何言?”曰:“君命淹蹇,生非其時。此科之分十之一;後科桓候臨世,公道初彰,十之三;三科始可望也。”陶聞欲中止。於曰:“不然,此皆天數。即明知不可,而注定之艱若,亦要曆盡耳。”又顧方曰:“勿淹滯,今朝年、月、日、時皆良,即以輿蓋送君歸。仆馳馬自去。”方忻然拜別。陶中心迷亂,不知所囑,但揮涕送之。見輿馬分途,頃刻都散。始悔子晉北旋,未致一字,而已無及矣。

三場畢,不甚滿誌,奔波而歸。入門問子晉,家中並無知者。因為父述之,父喜曰:“若然,則客至久矣。先是陶翁晝臥,夢輿蓋止於其門,一美少年自車中出,登堂展拜。訝問所來,答雲:“大哥許假一舍,以入闈不得偕來。我先至矣。”言已,請入拜母。翁方謙卻,適家媼入曰:“夫人產公子矣。”恍然而醒,大奇之。是日陶言,適與夢符,乃知兒即子晉後身也。父子各喜,名之小晉。兒初生,善夜啼,母苦之。陶曰:“倘是子晉,我見之,啼當止。”俗忌客忤,故不令陶見。母患啼不可耐,乃呼陶入。陶嗚之曰:“子晉勿爾!我來矣!”兒啼正急,聞聲輟止,停睇不瞬,如審顧狀。陶摩頂而去。自是竟不複啼。數月後,陶不敢見之,一見則折腰索抱,走去則啼不可止。陶亦狎愛之。四歲離母,輒就兄眠;兄他出,則假寐以俟其歸。兄於枕上教毛詩,誦聲呢喃,夜盡四十餘行。以子晉遺文授之,欣然樂讀,過口成誦;試之他文不能也。八九歲眉目朗徹,宛然一子晉矣。

陶兩入闈,皆不第。丁酉,文場事發,簾官多遭誅遣,貢舉之途一肅,乃張巡環力也。陶下科中副車,尋貢。遂灰誌前途,隱居教弟。嚐語人曰:“吾有此樂,翰苑不易也。”異史氏曰:“餘每至張夫子廟堂,瞻其須眉,凜稟有生氣。又其生平喑啞如霹靂聲,矛馬所至,無不大快,出人意表。世以將軍好武,遂置與絳,灌伍,寧知文昌事繁,須侯固多哉!嗚呼!三十五年,來何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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