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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白秋練

直隸有慕生,小字蟾宮,商人慕小寰之子。聰惠喜讀。年十六,翁以文業迂,使去而學賈,從父至楚。每舟中無事,輒便吟誦。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積。生乘父出,執卷哦詩,音節鏗鏹。輒見窗影憧憧,似有人竊聽之,而亦未之異也。

一夕翁赴飲,久不歸,生吟益苦。有人徘徊窗外,月映甚悉。怪之,遽出窺覘,則十五六傾城之姝。望見生,急避去。又二三日,載貨北旋,暮泊湖濱。父適他出,有媼入曰:“郎君殺吾女矣!”生驚問之,答雲:“妾白姓。有息女秋練,頗解文字。言在郡城,得聽清吟,於今結念,至絕眠餐。意欲附為婚姻,不得複拒。”生心實愛好,第慮父嗔,因直以情告。媼不實信,務要盟約。生不肯,媼怒曰:“人世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今老身自媒,反不見納,恥孰甚焉!請勿想北渡矣!”遂去。少間父歸,善其詞以告之,隱冀垂納。而父以涉遠,又薄女子之懷春也,笑置之。

泊舟處水深沒棹;夜忽沙磧擁起,舟滯不得動。湖中每歲客舟必有留住守洲者,至次年桃花水溢,他貨未至,舟中物當百倍於原直也,以故翁未甚憂怪。獨計明歲南來,尚須揭資,於是留子自歸。生竊喜,悔不詰媼居裏。日既暮,媼與一婢扶女郎至,展衣臥諸榻上,向生曰:“人病至此,莫高枕作無事者!”遂去。生初聞而驚;移燈視女,則病態含嬌,秋波自流。略致訊詰,嫣然微笑。生強其一語,曰:“‘為郎憔悴卻羞郎’,可為妾詠。”生狂喜,欲近就之,而憐其荏弱。探手於懷,接(月+函)為戲。女不覺歡然展謔,乃曰:“君為妾三吟王建‘羅衣葉葉’之作,病當愈。”生從其言。甫兩過,女攬衣起曰:“妾愈矣!”再讀,則嬌顫相和。生神誌益飛,遂滅燭共寢。女未曙已起,曰:“老母將至矣。”未幾媼果至。見女凝妝歡坐,不覺欣慰;邀女去,女俯首不語。媼即自去,曰:“汝樂與郎君戲,亦自任也。”於是生始研問居止。女曰:“妾與君不過傾蓋之交,婚嫁尚未可必,何須令知家門。”然兩人互相愛悅,要誓良堅。

女一夜早起挑燈,忽開卷淒然淚瑩,生起急問之。女曰:“阿翁行且至。我兩人事,妾適以卷卜,展之得李益《江南曲》,詞意非祥。”生慰解之,曰:“首句‘嫁得翟塘賈’,即已大吉,何不祥之與有!”女乃少歡,起身作別曰:“暫請分手,天明則千人指視矣。”生把臂哽咽,問:“好事如諧,何處可以相報?”曰:“妾常使人偵探之,諧否無不聞也。”生將下舟送之,女力辭而去。無何慕果至。生漸吐其情,父疑其招妓,怒加詬厲。細審舟中財物,並無虧損,譙嗬乃已。一夕翁不在舟,女忽至,相見依依,莫知決策。女曰:“低昂有數,且圖目前。姑留君兩月,再商行止。”臨別,以吟聲作為相會之約。由此值翁他出,遂高吟,則女自至。四月行盡,物價失時,諸賈無策,斂資禱湖神之廟。端陽後,雨水大至,舟始通。

生既歸,凝思成疾。慕憂之,巫醫並進。生私告母曰:“病非藥禳可痊,惟有秋練至耳。”翁初怒之;久之支離益憊,始懼,賃車載子複入楚,泊舟故處。訪居人,並無知白媼者。會有媼操柁湖濱,即出自任。翁登其舟,窺見秋練,心竊喜,而審詰邦族,則浮家泛宅而已。因實告子病由,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沉痼。媼以婚無成約,弗許。女露半麵,殷殷窺聽,聞兩人言,眥淚欲望。媼視女麵,因翁哀請,即亦許之。至夜翁出,女果至,就榻嗚泣曰:“昔年妾狀今到君耶!此中況味,要不可不使君知。然羸頓如此,急切何能便瘳?妾請為君一吟。”生亦喜。女亦吟王建前作。生曰:“此卿心事,醫二人何得效?然聞卿聲,神已爽矣。試為我吟‘楊柳千條盡向西’。”女從之。生讚曰:“快哉!卿昔誦詩餘,有《采蓮子》雲:‘菡萏香蓮十頃陡。’心尚未忘,煩一曼聲度之。”女又從之。甫闋,生躍起曰:“小生何嚐病哉!”遂相狎抱,沉屙若失。既而問:“父見媼何詞?事得諧否?”女已察知翁意,直對“不諧”。

既而女去,父來,見生已起,喜甚,但慰勉之。因曰:“女子良佳。然自總角時把柁棹歌,無論微賤,抑亦不貞。”生不語。翁既出,女複來,生述父意。女曰:“妾窺之審矣:天下事,愈急則愈遠,愈迎則愈拒。當使意自轉,反相求。”生問計,女曰:“凡商賈之誌在於利耳。妾有術知物價。適視舟中物,並無少息。為我告翁:居某物利三之;某物十之。歸家,妾言驗,則妾為佳婦矣。再來時君十八,妾十七,相歡有日,何憂為!”生以所言物價告父。父頗不信,姑以餘資半從其教。既歸,所自買貨,資本大虧;幸少從女言,得厚息,略相準。以是服秋練之神。生益誇張之,謂女自誇,能使己富。翁於是益揭資而南。至湖,數日不見白媼;過數日,始見其泊舟柳下,因委禽焉。媼悉不受,但涓吉送女過舟。翁另賃一舟,為子合巹。

女乃使翁益南,所應居貨,悉籍付之。媼乃邀婿去,家於其舟。翁三月而返。物至楚,價已倍蓰。將歸,女求載湖水;既歸,每食必加少許,如用醯醬焉。由是每南行,必為致數壇而歸。後三四年,舉一子。

一日涕泣思歸。翁乃偕子及婦俱入楚。至湖,不知媼之所在。女扣舷呼母,神形喪失。促生沿湖問訊。會有釣鱘鰉者,得白驥。生近視之,巨物也,形全類人,乳陰畢具。奇之,歸以告女。女大駭,謂夙有放生願,囑生贖放之。生往商釣者,釣者索直昂。女曰:“妾在君家,謀金不下巨萬,區區者何遂靳直也!如必不從,妾即投湖水死耳!”生懼,不敢告父,盜金贖放之。既返不見女。搜之不得,更盡始至。問:“何往?”曰:“適至母所。”問:“母何在?”腆然曰:“今不得不實告矣:適所贖,即妾母也。向在洞庭,龍君命司行旅。近宮中欲選嬪妃,妾被浮言者所稱道,遂敕妾母,坐相索。妾母實奏之。龍君不聽,放母於南濱,餓欲死,故罹前難。今難雖免,而罰未釋。君如愛妾,代禱真君可免。如以異類見憎,請以兒擲還君。妾自去,龍宮之奉,未必不百倍君家也。”生大驚,慮真君不可得見。女曰:“明日未刻,真君當至。見有跛道士,急拜之,入水亦從之。真君喜文士,必合憐允。”乃出魚腹綾一方,曰:“如問所求,即出此,求書一‘免’字。”生如言候之。果有道士蹩躠而至,生伏拜之。道士急走,生從其後。道士以杖投水,躍登其上。生竟從之而登,則非杖也,舟也。又拜之,道士問:“何求?”生出羅求書。道士展視曰:“此白驥翼也,子何遇之?”蟾宮不敢隱,詳陳始末。道士笑曰:“此物殊風流,老龍何得荒淫!”遂出筆草書“免”字如符形,返舟令下。則見道士踏杖浮行,頃刻已渺。歸舟女喜,但囑勿泄於父母。

歸後二三年,翁南遊,數月不歸。湖水俱罄,久待不至。女遂病,日夜喘急,囑曰:“如妾死,勿瘞,當於卯、午、酉三時,一吟杜甫《夢李白》詩,死當不朽。待水至,傾注盆內,閉門緩妾衣,抱入浸之,宜得活。”喘息數日,奄然遂斃。後半月,慕翁至,生急如其教,浸一時許,漸蘇。自是每思南旋。後翁死,生從其意,遷於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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