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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作者:馮夢龍  

卷一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浪說曾分鮑叔金,誰人辨得伯牙琴!

於今交道奸如鬼,湖海空懸一片心。

古來論文情至厚,莫如管鮑。管是管夷吾,鮑是鮑叔牙。他兩個同為商賈,得利均分。時管夷吾多取其利,叔牙不以為貪,知其貧也,後來管夷吾被囚,叔牙脫之,薦為齊相。這樣朋友,才是個真正相知。這相知有幾樣名色: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者,謂之知音,總來叫做相知。

今日聽在下說一樁俞伯牙的故事。列位看官們,要聽者,洗耳而聽;不要聽者,各隨尊便。正是,“知音說與知音聽,不是知音不與談,”話說春秋戰國時,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國郢都人氏,即今湖廣荊州府之地也。那俞伯牙身雖楚人,官星卻落於晉國,仕至上大夫之位。因奉晉主之命,來楚國修聘。伯牙討這個差使,一來是個大才,不辱君命;二來就便省視鄉裏,一舉兩得。當時從陸路至於郢都,朝見了楚王,致了晉主之命,楚王設宴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少不得去看一看墳墓,會一會親友。然雖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遲留。公事已畢,拜辭楚王。楚王贈以黃金采緞,高車駟馬。伯牙離楚一十二年,思想故國江山之勝,欲得恣情觀覽,要打從水路大寬轉而回。乃假奏楚王道:“臣不幸有犬馬之疾,不勝車馬馳驟。乞假臣舟揖,以便醫藥。”楚王準奏,命水師撥大船二隻,一正一副。正船單坐晉國來使,副船安頓仆從行李。都是蘭橈畫槳,錦帳高帆,甚是齊整。群臣直送至江頭而別。

隻因覽勝探奇,不顧山遙水遠。伯牙是個風流才子,那江山之勝,正投其懷。張一片風帆,淩千層碧浪,看不盡遙山疊翠,遠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漢陽江口。時當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偶然風狂浪湧,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進,泊於山崖之下。不多時,風恬浪靜,雨止雲開,現出一輪明月。那雨後之月,其光倍常。伯牙在船艙中,獨坐無聊,命童子焚香爐內,“待我撫琴一操,以遣情懷。”童子焚香罷,捧琴囊置於案間。伯牙開囊取琴,調弦轉軫,彈出一曲。曲猶未終,指下“刮刺”的一聲響,琴弦斷了一根。伯牙大驚,叫童子去問船頭:“這住船所在是甚麼去處?”船頭答道:“偶因風雨,停泊於山腳之下,雖然有些草樹,並無人家。”伯牙驚訝,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莊,或有聰明好學之人,盜聽吾琴,所以琴聲忽變,有弦斷之異。這荒山下,那得有聽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差來刺客;不然,或是賊盜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財物。”叫左右:“與我上崖搜檢一番。不在柳陰深處,定在蘆葦叢中!”左右領命,喚齊眾人,正欲搭跳上崖。忽聽岸上有人答應道:“舟中大人,不必見疑。小子並非奸盜之流,乃樵夫也。因打柴歸晚,值驟雨狂風,雨具不能遮蔽,潛身岩畔。聞君雅操,少住聽琴。”伯牙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稱‘聽琴’二字!此言未知真偽,我也不計較了。左右的,叫他去罷。”那人不去,在崖上高聲說道:“大人出言謬矣!豈不聞‘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門內有君子,門外君子至。’大人若欺負山野中沒有聽琴之人,這夜靜更深,荒崖下也不該有撫琴之客了。”

伯牙見他出言不俗,或者真是個聽琴的,亦未可知。止住左右不要羅唕,走近艙門,回嗔作喜的問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聽琴,站立多時,可知道我適才所彈何曲?”那人道:“小子若不知,卻也不來聽琴了。方才大人所彈,乃孔仲尼歎顏回,譜入琴聲。其詞雲:‘可惜顏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鬢如霜。隻因陋巷簞瓢樂,……’到這一句,就斷了琴弦,不曾撫出第四句來,小子也還記得:‘留得賢名萬古揚。’”伯牙聞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士,隔崖遙遠,難以問答。”命左右:“掌跳,看扶手,請那位先生登舟細講。”左右掌跳,此人上船,果然是個樵夫:頭戴箬笠,身披蓑衣,手持尖擔,腰插板斧,腳踏芒鞋。手下人那知言談好歹,見是樵夫,下眼相看:“咄!那樵夫下艙去,見我老爺叩頭,問你甚麼言語,小心答應。官尊著哩!”樵夫卻是個有意思的,道:“列位不須粗魯,待我解衣相見。”除了鬥笠,頭上是青布包巾;脫了蓑衣,身上是藍布衫兒;搭膊拴腰,露出布棍下截。那時不慌不忙,將蓑衣、鬥笠、尖擔、板斧,俱安放艙門之外。脫下芒鞋,驪去泥水,重複穿上,步入艙來。官艙內公座上燈燭輝煌。樵夫長揖而不跪,道:“大人施禮了。”俞伯牙是晉國大臣,眼界中那有兩接的布衣。下來還禮,恐失了官體,既請下船,又不好叱他回去。伯牙沒奈何,微微舉手道:“賢友免禮罷。”叫童子看坐的。童子取一張杌坐兒置於下席。伯牙全無客禮,把嘴向樵夫一弩,道:“你且坐了。”你我之稱,怠慢可知。那樵夫亦不謙讓,儼然坐下。

伯牙見他不告而坐,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問姓名,亦不呼手下人看茶。默坐多時,怪而問之:“適才崖上聽琴的,就是你麼?”樵夫答言:“不敢。”伯牙道:“我且問你,既來聽琴,必知琴之出處。此琴何人所造?撫他有甚好處?”正問之時,船頭來稟話:“風色順了,月明如晝,可以開船。”伯牙分付:“且慢些!”樵夫道,“承大人下問,小子若講話絮煩,恐擔誤順風行舟。”伯牙笑道:“惟恐你不知琴理。若講得有理,就不做官,亦非大事,何況行路之遲速乎!”樵夫道:“既如此,小子方敢僭談。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見五星之精,飛墜梧桐,鳳皇來儀。鳳乃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悟桐不棲,非醴泉不飲。伏羲以知梧桐乃樹中之良材,奪造化之精氣,堪為雅樂,令人伐之。其樹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數,截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聲太清,以其過輕而廢之;取下一段叩之,其聲太濁,以其過重而廢之;取中一段叩之,其聲清濁相濟,輕重相兼。送長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數。取起陰幹,選良時吉日,用高手匠人劉子奇製成樂器。此乃瑤池之樂,故名瑤琴。長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闊八寸,按八節;後闊四寸,按四時;厚二寸,按兩儀。有金童頭,玉女腰,仙人背,龍池,鳳沼,玉軫,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閏月。先是五條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內按五音:宮、商、角、徵、羽。堯舜時操五弦琴,歌‘南風’詩,天下大治。後因周文王被囚於羨裏,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謂之文弦。後武王伐紂,前歌後舞,添弦一根,激烈發揚,謂之武弦。先是宮、商、角、徵、羽五弦,後加二弦,稱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彈,八絕。何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為七不彈?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淨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何為八絕?總之,清奇幽雅,悲壯悠長。此琴撫到盡美盡善之處,嘯虎聞而不吼,哀猿聽而不啼。乃雅樂之好處也。”

伯牙聽見他對答如流,猶恐是記問之學。又想道:“就是記問之學,也虧他了。我再試他一試。”此時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稱了,又問道:“足下既知樂理,當時孔仲尼鼓琴於室中,顏回自外入,聞琴中有幽沉之聲,疑有貪殺之意,怪而問之。仲尼曰:‘吾適鼓琴,見貓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貪殺之意,遂露於絲桐。”始知聖門音樂之理,入於微妙。假如下官撫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聞而知之否?”樵夫道:“《毛詩》雲:‘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試撫弄一過,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著時,大人休得見罪。”伯牙將斷弦重整,沉思半晌。其意在於高山,撫琴一弄。樵夫讚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伯牙不答。又凝神一會,將琴再鼓,其意在於流水。樵夫又讚道:“美哉湯湯乎,誌在流水!”隻兩句,道著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驚,推琴而起,與子期施賓主之禮。連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賢士!先生高名雅姓?”樵大欠身而答:“小子姓鍾,名徽,賤字子期。”伯牙拱手道:“是鍾子期先生。”子期轉問:“大人高姓?榮任何所?”伯牙道:”下官俞瑞,仕於晉朝,因修聘上國而來。”子期道:“原來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於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點茶。茶罷,又命童子取酒共酌。伯牙道:“借此攀話,休嫌簡褻。”子期稱:“不敢。”

童子取過瑤琴,二人入席飲酒。伯牙開言又問:“先生聲口是楚人了,但不知尊居何處?”子期道:“離此不遠,地名馬安山集賢村,便是荒居。”伯牙點頭道:“好個集賢村。”又問:“道藝何為?”子期道:“也就是打柴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該僭言,似先生這等抱負,何不求取功名,立身於廊廟,垂名於竹帛;卻乃資誌林泉,混跡樵牧,與草木同朽?竊為先生不取也。”子期道:“實不相瞞,舍間上有年邁二親,下無手足相輔。采樵度日,以盡父母之餘年。雖位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養也。”伯牙道:“如此大孝,一發難得。”二人杯酒酬酢一會。子期寵辱無驚,伯牙愈加愛重。又問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虛度二十有七。”伯牙道:“下官年長一旬。子期若不見棄,結為兄弟相稱,不負知音契友。”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國名公,鍾徽乃窮鄉賤子,怎敢仰扳,有辱俯就。”伯牙道:“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下官碌碌風塵,得與高賢結契,實乃生平之萬幸。若以富貴貧賤為嫌,覷俞瑞為何等人乎!”遂命童子重添爐火,再熟名香,就船艙中與子期頂禮八拜。伯牙年長為兄,子期為弟。今後兄弟相稱,生死不負。拜罷,複命取暖酒再酌。子期讓伯牙上坐,伯牙從其言。換了杯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稱,彼此談心敘話。正是:“合意客來心不厭,知音人聽話偏長。”

談論正濃,不覺月淡星稀,東方發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備開船。子期起身告辭,伯牙捧一杯酒遞與子期,把子期之手,歎道:“賢弟,我與你相見何太遲,相別何太早!”子期聞言,不覺淚珠滴於杯中。子期一飲而盡,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戀不舍之意。伯牙道:“愚兄餘情不盡,意欲曲延賢弟同行數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從。怎奈二親年老,‘父母在,不遠遊。’”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過二親,到晉陽來看愚兄一看,這就是“遊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輕諾而寡信,許了賢兄,就當踐約。萬一稟命於二親,二親不允,使仁兄懸望於數千裏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道:“賢弟真所謂至誠君子。也罷,明年還是我來看賢弟。”子期道:“仁兄明歲何時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駕。”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節,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賢弟,我來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訪。若過了中旬,遲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為君子,”叫童子:“分付記室將鍾賢弟所居地名及相會的日期,登寫在日記簿上。”子期道:“既如此,小弟來年仲秋中五六日,準在江邊侍立拱候,不敢有誤。天色已明,小弟告辭了。”伯牙道:“賢弟且住。”命童子取黃金二笏,不用封帖,雙手捧定道:“賢弟,些須薄禮,權為二位尊人甘旨之費。斯文骨肉,勿得嫌輕。”子期不敢謙讓,即時收下。再拜告別,含淚出艙,取尖擔挑了蓑衣、鬥笠,插板斧於腰問,掌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至船頭,各各灑淚而別。

不題子期回家之事。再說俞伯牙點鼓開船,一路江山之勝,無心觀覽,心心念念,隻想著知音之人。又行了幾日,舍舟登岸。經過之地,知是晉國上大夫,不敢輕慢,安排車馬相送。直至晉陽,回複了晉主,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過了秋冬,不覺春去夏來。伯牙心懷子期。無日忘之。想著中秋節近,奏過晉主,給假還鄉。晉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裝,仍打大寬轉,從水路而行。下船之後,分付水手,但是灣泊所在,就來通報地名。事有偶然,剛剛八月十五夜,水手稟複,此去馬安山不遠。伯牙依稀還認得去年泊船相會子期之處。分付水手,將船灣泊,水底拋錨,崖邊釘橛。其夜晴明,船艙內一線月光,射進朱簾。伯牙命童子將簾卷起,步出艙門,立於船頭之上,仰觀鬥柄。水底天心,萬頃茫然,照如白晝。思想去歲與知己相逢,而止月明。今夜重來,又值良夜。他約定江邊相候,如何全無蹤影,莫非爽信?又等了一會,想道:“我理會得了。江邊來往船隻頗多。我今日所駕的,不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切如何認得?去歲我原為撫琴驚動知音。今夜仍將瑤琴撫弄一曲,吾弟聞之,必來相見。”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頭,焚香設座。伯牙開囊,調弦轉軫,才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之聲。伯牙停琴不操:“呀!商弦哀聲淒切,吾弟必遭憂在家。去歲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喪,必是母亡。他為人至孝,事有輕重,寧失信於我,不肯失禮於親,所以不來也。來日天明,我親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艙就寢。

伯牙一夜不睡,真個巴明不明,盼曉不曉。看看月移簾影,日出山頭。伯牙起來梳洗整衣,命童子攜琴相隨,又取黃金十鎰帶去:“儻吾弟居喪,可為贈禮。”踹跳登崖,行於樵徑,約莫十數裏,出一穀口,伯牙站住。童子稟道:“老爺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東西。從山穀出來,兩頭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在集賢村去?等個識路之人,問明了他,方才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兒退立於後。不多時,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線,發挽銀絲,箬冠野服,左手舉藤杖,右手攜竹籃,徐步而來。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禮。那老者不慌不忙,將右手竹籃輕輕放下,雙手舉藤杖還禮,道:“先生有何見教?”伯牙道:“請問兩頭路,那一條路,往集賢村去的?”老者道:“那兩頭路,就是兩個集賢村。左手是上集賢村,右手是下集賢村,通衢三十裏官道。先生從穀出來,正當其半。東去十五裏,西去也是十五裏。不知先生要往那一個集賢村?”

伯牙默默無言,暗想道:“吾弟是個聰明人,怎麼說話這等糊塗!相會之日,你知道此問有兩個集賢村,或上或下,就該說個明白了。”伯牙卻才沈吟,那老者道:“先生這等吟想,一定那說路的,不曾分上下,總說了個集賢村,教先生沒處抓尋了。”伯牙道:“便是。”老者道:“兩個集賢村中,有一二十家莊戶,大抵都是隱遁避世之輩。老夫在這山裏,多住了幾年,正是‘土居二十載,無有不親人’。這些莊戶,不是舍親,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賢村必是訪友,隻說先生所訪之友,姓甚名誰,者夫就知他住處了。”伯牙道:“學生要往鍾家莊去。”老者聞“鍾家莊”二字,一雙昏花眼內,撲簌簌掉下淚來,道:”先生別家可去,若說鍾家莊,不必去了。”伯牙驚問:“卻是為何?”老者道:“先生到鍾家莊,要訪何人?”伯牙道:“要訪子期。”老者聞言,放聲大哭道:“子期鍾徽,乃吾兒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歸晚,遇晉國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講論之間,意氣相投。臨行贈黃金二笏。吾兒買書攻讀,老拙無才,不曾禁止。旦則采樵負重,暮則育讀辛勤,心力耗廢,染成怯疾,數月之間,已亡故了。”

伯牙聞言,五內崩裂,淚如湧泉,大叫一聲,傍山崖跌倒,昏絕於地。鍾公用手攙扶,回顧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誰?”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爺。”鍾公道:“元來是吾兒好友。”扶起伯牙蘇醒。伯牙坐於地下,口吐痰涎,雙手捶胸,慟哭不已。道:“賢弟嗬,我昨夜泊舟,還說你爽信,豈知已為泉下之鬼!你有才無壽了!”鍾公拭淚相勸。伯牙哭罷起來,重與鍾公施禮,不敢呼老丈,稱為老伯,以見通家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郎還是停樞在家,還是出瘞郊外了?”鍾公道:“一言難盡!亡兒臨終,老夫與拙荊坐於臥榻之前。亡兒遺語矚付道:‘修短由天,兒生前不能盡人子事親之道,死後乞葬於馬安山江邊。與晉大夫俞伯牙有約,欲踐前言耳。”老夫不負亡兒臨終之言。適才先生來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吾兒鍾徽之家。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紙錢,往墳前燒化,何期與先生相遇!”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伯,就墳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藍。

鍾公策杖引路,伯牙隨後,小童跟定,複進穀口。果見一丘新土,在於路左。伯牙整衣下拜:“賢弟在世為人聰明,死後為神靈應。愚兄此一拜,誠永別矣!”拜罷,放聲又哭。驚動山前山後,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問行的住的,遠的近的,聞得朝中大臣來祭鍾子期,回繞墳前,爭先觀看。伯牙卻不曾擺得祭禮,無以為情。命童子把瑤琴取出囊來,放於祭石台上,盤膝坐於墳前,揮淚兩行,撫琴一操。那些看者,聞琴韻鏗鏘,鼓掌大笑而散。伯牙問:“老伯,下官撫琴,吊令郎賢弟,悲不能已,眾人為何而笑?”鍾公道:“鄉野之人,不知音律。聞琴聲以為取樂之具,故此長笑。”伯牙道:“原來如此。老伯可知所奏何曲?”鍾公道:“老夫幼年也頗習。如今年邁,五官半廢,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這就是下官隨心應手一曲短歌,以吊令郎者,口誦於老伯聽之。”鍾公道:“老夫願聞。”伯牙誦雲:

憶昔去年春,江邊曾會君。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

但見一抔土,慘然傷我心!

傷心傷心複傷心,不忍淚珠紛。

來歡去何苦,江畔起愁雲。

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義,曆盡天涯無足語,此曲終兮不複彈,三尺瑤琴為君死!”

伯牙於衣夾間取出解手刀,割斷琴弦,雙手舉琴,向祭石台上,用力一摔,摔得玉珍拋殘,金徽零亂。鍾公大驚,問道:“先生為何摔碎此琴?”伯牙道:

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

春風滿麵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

鍾公道:“原來如此,可憐!可憐!”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賢村,還是下集賢村?”鍾公道:“荒居在上集賢村第八家就是。先生如今又問他怎的?”伯牙道:“下官傷感在心,下敢隨老伯登堂了。隨身帶得有黃金二鎰,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一半買幾畝祭田,為令郎春秋掃墓之費。待下官回本朝時,上表告歸林下。那時卻到上集賢村,迎接老伯與老伯母,同到寒家,以盡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為外人相嫌。”說罷,命小僮取出黃金,親手遞與鍾公,哭拜於地。鍾公答拜,盤桓半晌而別。

這回書,題作《俞伯牙摔琴謝知音》。後人有詩讚雲:

勢利交懷勢利心,斯文誰複念知音!

伯牙不作鍾期逝,千古令人說破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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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馮夢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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