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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微草堂筆記 作者:紀昀(紀曉嵐)  

卷十五·姑妄聽之一(3)

京師花木最古者,首給孤寺呂氏藤花,次則餘家之青桐,皆數百年物也。桐身橫徑尺五寸,聳峙高秀。夏月庭院皆碧色,惜蟲蛀一孔,雨漬其內,久而中朽至根,竟以枯槁。呂氏宅後售與高太守兆煌,又轉售程主事振甲,藤今猶在,其架用梁棟之材,始能支柱,其陰覆廳事一院,其蔓旁引,又覆西偏書室一院。花時如紫雲垂地,香氣襲衣。慕堂孝廉在日--慕堂名元龍,庚午舉人,朱石君之妹婿也,與餘同受業於董文恪公--或自宴客,或友人借宴客,觴詠殆無虛夕,迄今四十餘年。再到曾遊,已非舊主,殊深鄰笛之悲。倪穗疇年丈嚐為題一聯曰:一庭芳草圍新綠,十畝藤花落古香。書法精妙,如渴驥怒猊,亦不知所在矣。

陳句山前輩,移居一宅,搬運家具時,先置書十餘篋於庭,似聞樹後小語曰:三十餘年,此間不見此物也。視之闃如。或曰必狐也。句山掉首曰:解作此語,狐亦大佳。

先祖光祿公,康熙中於崔莊設質庫,司事者沈玉伯也。嚐有提傀儡者質木偶二箱,高皆尺餘,製作頗精巧,逾期未贖,又無可轉售,遂為棄物,久置廢室中。一夕月明,玉伯見木偶跳舞院中,作演劇之狀,聽之亦咿嚶似度曲,玉伯故有膽,厲聲叱之,一時迸散。次日舉火焚之,了無他異。蓋物久為妖,焚之則精氣爍散,不複能聚。或有所憑亦為妖,焚之則失所依附,亦不能靈,固物理之自然耳。

獻縣一令,待吏役至有恩,歿後眷屬尚在署,吏役無一存問者。強呼數人至,皆猙獰相向,向複曩時。夫人憤恚,慟哭柩前,倦而假寐,恍惚見令語曰:此輩無良,是其本分,吾望其感德,已大誤,汝責其負德,不又誤乎?霍然忽醒,遂無複怨尤。

康熙末,張歌橋--河間縣地,有劉橫者--橫讀去聲,以其強悍,得此稱,非其本名也--居河側,會河水暴滿,小舟重載者,往往漂沒。偶見中流一婦,抱斷櫓浮沉波浪間,號呼求救,眾莫敢援,橫獨奮然曰:汝曹非丈夫哉。烏有見死不救者。自掉舴艋,追三四裏,幾覆沒者數,竟拯出之。越日生一子。月餘,橫忽病,即命妻子治後事,時尚能行立,眾皆怪之。橫太息曰:吾不起也。吾援溺之夕,恍惚夢至一官府,吏卒導入,官持簿示吾曰:汝平生積惡種種,當以今歲某日死,墜豕身五世,受屠割之刑。幸妝一日活二命,作大陰功,於冥律當延二紀,今銷除壽籍,用抵業報,仍以原注死日死。緣期限已迫,恐世人昧昧,疑有是善事,反促其生,故召爾證明,使知其故。今生因果並完矣,來生努力可也。醒而心惡之,未以告人。今屆期果病,尚望活乎?既而竟如其言。此見神理分明,毫厘不爽,乘除進退,恒合數世而計之,勿以偶然不驗,遂謂天道無知也。

鄭蘇仙言,有約鄰婦私會,而病其妻在家者,夙負妻家錢數千,乃遣妻齎還,妻欣然往。不意鄰婦失期,而其妻乃途遇強暴,盡奪衣裙簪珥,縛置秫叢。皆客作流民,莫可追詰,其夫惟癱首太息,無複一言。人亦不知鄰婦事也。後數年有村媼之子,挑人婦女,為媼所覺,反覆戒飭,舉此事以明因果,人乃稍知。蓋此人與鄰婦相聞,實此媼通詞,故知之審。惟鄰婦姓名,則媼始終不肯泄,幸不敗焉。

吳僧慧貞言,有浙僧立誌精進,誓願堅苦,脅未嚐至席。一夜,有豔女窺戶,心知魔至,如不見聞。女蠱惑萬狀,終不能近禪榻,後夜夜必至,亦終不能使起一念。女技窮,遙語曰:師定力如斯,我固宜斷絕妄想。雖然,師忉利天中人也,知近我則必敗道,故畏我如虎狼。即努力得到非非想天,亦不過柔肌著體,如抱冰雪,媚姿到眼,如見塵矹,不能離乎色相也;如心到四禪天,則花自照鏡,鏡不知花,月自映水,水不知月,乃離色相矣;再到諸菩薩天,則花亦無花,鏡亦無鏡,月亦無月,水亦無水,乃無色無相,無離不離,為自在神通不可思議。師如敢容我一近,而真空不染,則摩登伽一意皈依,不複再擾阿難矣。僧自揣道力,足以勝魔,坦然許之,偎倚撫摩,竟毀戒體,懊喪失誌,侘傺以終。夫磨而不磷,涅而不緇,惟聖人能之,大賢以下弗能也。此僧中於一激,遂開門揖盜,天下自恃可為,遂為人所不敢為,卒至潰敗決裂者,皆此僧也哉。

德慎齋扶乩,其仙降壇,不作詩,自署名曰劉仲甫,眾不知為誰。有一國手在側曰:是南宋國手,著有棋訣四篇者也。固請對弈,乩判曰:弈則我必負。固請,乃許,乩果負半子。眾曰:大仙謙挹,欲獎成後進之名耶?乩判曰:不然,後人事事不及古,惟推步與奕棋,則皆勝古。或謂因古人所及,更複精思,故已到竿頭,又能進步,是為推步言,非為弈棋言也。蓋風氣日薄,人情日巧,其傾軋攻取之術,兩機激薄,變幻萬端,砃詭出奇,不留餘地。古人不肯為之事,往往肯為;古人不敢冒之險,往往敢冒;古人不忍出之策,往往忍出。故一切世事心計,皆出古人上。弈棋亦心計之一,故宋元國手,至明已差一路,今則差一路半矣。然古之國手,極敗不過一路,今之國手,或敗至兩路三路,是則踏實蹈虛之辨也。問弈竟無常勝法乎?又判曰:無常勝法,而有常不負法,不弈則常不負矣。仆猥以夙慧,得作鬼仙,世外閑身,名心都盡,逢場作戲,勝敗何關。若當局者,角爭得失,尚慎旃哉。四座有經曆世故者,多喟然太息。

季滄洲言,有狐居某氏書樓中,數十年矣,為整理卷軸,驅逐蟲鼠,善藏砄者不及也。能與人語,而終不見其形。賓客宴集,或虛置一席,亦出相酬酢,詞氣恬雅,而談言微中,往往傾其座人。一日酒糾宣觴政,約各言所畏,無理者罰,非所獨畏者亦罰。有雲畏講學者,有雲畏名士者,有雲畏富人者,有雲畏貴官者,有雲畏善諛者,有雲畏過謙者,有雲畏禮法周密者,有雲畏緘默慎重,欲言不言者。最後問狐,則曰:吾畏狐。眾嘩笑曰:人畏狐可也,君為同類,何所畏,請浮大白。狐哂曰:天下惟同類可畏也。夫甌越之人,與奚狄不爭地;江海之人,與車馬不爭路。類不同也,凡爭產者必同父之子,凡爭寵者必同夫之妻,凡爭權者必同官之士,凡爭利者必同市之賈,勢近則相礙,相礙則相軋耳。且射雉者媒以雉,不媒以雞鶩;捕鹿者由以鹿,不由以羊豕。凡反間內應,亦必以同類,非其同類不能投其好而入,伺其隙而抵也。由是以思,狐安得不畏狐乎?座有經曆險阻者,多稱其中理。獨一客酌酒狐前曰:君言誠確,然此天下所同畏,非君所獨畏,仍宜浮大白。乃一笑而散。餘謂狐之罰觴應減其半,蓋相礙相軋,天下皆知之。至伏肘腋之間,而為心腹之大患;托水乳之契,而藏鉤距之深謀,則不知者或多矣。

老儒周懋官,口操南音,不記為何許人,久困名場,流離困頓,嚐往來於周西擎、何華峰家。華峰本亦姓周,或二君之族歟?乾隆初,餘尚及見之,迂拘拙鈍,古君子也。每應試,或以筆畫小誤被貼,或已售而以一二字被落,亦有過遭吹索,如題目寫曰字,偶稍狹即以誤作日字貼;寫己字,末筆偶鋒尖上出,即以誤作已字貼,尤抑鬱不平。一日,焚牒文昌祠,訴平生未作過惡,橫見沮抑。數日後夢朱衣吏引至一殿,神據案語曰:爾功名坎坷,遽瀆明神,徒挾怨尤,不知因果。爾前身本部院吏也,以爾狡黠舞文,故罰爾今生為書癡,毫不解事;以爾好指摘文牒,雖明知不誤,而巧詞鍛煉,以挾製取財,故罰爾今生處處以字畫見斥。因指簿示之曰:爾以曰字見貼者,此官前世乃福建駐防音德布之妻,老節婦也,因谘文寫音為殷,譯語諧聲,本無定字,爾反覆駁詰,來往再三,使窮困孤嫠,所得建坊之金,不足供路費;爾以已字見貼者,此官前世以知縣起服,本曆俸三年零一月,爾需索不遂,改其文三字為五,一字為十,又以五年零十月移計,應得別案處分。比及辨白,坐原文錯誤,已沉滯年餘。業報牽纏,今生相遇,爾何冤之可鳴歟?其他種種,皆有夙因,不能為爾備陳,亦不可為爾預泄。爾宜委順,無更嘵嘵。儻其不信,則緇袍黃冠行,且有與爾為難者,可了然悟矣。語訖揮出,霍然而醒,殊不解緇袍黃冠之語。時方寓佛寺,因遷徙避之。至乙卯鄉試,闈中已擬第十三。二場僧道拜父母判中,有長揖君親字,蓋用傅弈表不忠不孝削發而揖君親語也。考官以為疵累,竟斥落。方知神語不誣,此其館步丈陳謨家--名登廷,棗強人,官製造庫郎中,自詳述於步丈者。後不知所終,殆坎砆以歿矣。

虞倚帆待詔言,有選人張某,攜一妻一婢至京師,僦居海豐寺街,歲餘妻病歿,又歲餘婢亦暴卒,方治砇,忽似有呼吸,既而目睛轉動,已複蘇,呼選人執手泣曰:一別年餘,不意又相見。選人駭愕,則曰:君勿疑譫語,我是君婦,借婢屍再生也。此婢雖侍君巾櫛,恒鬱鬱不欲居我下,商於妖尼以術魘我。我遂發病死,魂為術者收瓶中,鎮以符咒,埋尼庵牆下,局促昏暗,苦狀難言,會尼庵牆圮,掘地重築圬者砈土破瓶,我乃得出,茫茫昧昧,莫知所往。伽藍神指我訴城隍,而有魘法者皆有邪神為城社,輾轉撐拄,獄不能成,達於東獄,乃捕逮術者鞫治,得狀,拘婢付泥犁。我壽未盡,屍已久朽,故判借婢屍再生也。闔家悲喜,仍以主母事之。而所指作魘之尼,則謂選人欲以婢為妻,故詐死片時,造作斯語,不顧陷人於重辟,洶洶欲訐訟。事無實證,懼幹妖妄罪,遂諱不敢言。然倚帆嚐私叩其僮仆,具道婦再生後,述舊事無纖毫差,其語音行步,亦與婦無纖毫異。又婢拙女紅而婦善刺繡,有舊所製履未竟,補成其半,宛然一手,則似非偽托矣。此雍正末年事也。

範衡洲--山陰人,名家相,甲戌進士,官柳州府知府--之侄女,未婚殉節,吞金環不死,卒自投於河。曾太守--嘉祥人,曾子裔也,偶忘其名字--之女以救母並焚死,其事跡始末,當時皆了了知之。今四十餘年,不能舉其詳矣。奇聞易記,庸行易忘,固事理之常歟?附存姓氏,冀不泯幽光。孔子家語載弟子七十二人,固不必一一皆具行實爾。

蘅洲言其鄉某甲,甚樸願,一生無妄為。一日晝寢,夢數役持牒攝之去,至一公署,則冥王坐堂上,鞫以謀財殺某乙,某乙至亦執甚堅。蓋某乙自外索逋歸,天未曙,趁涼早發,遇數人,見腰纏累然,共擊殺之,攜貲遁棄屍岸旁。某甲偶棹舴艋過,見屍大駭,視之識為某乙,尚微有氣,因屬鄰裏抱置舟上,欲送之歸。某乙垂絕忽稍蘇,張目見某甲,以為眾奪財去,某甲獨載屍棄諸江也。故魂至冥司,獨訟某甲。冥王檢籍,雲盜為某某,非某甲。某乙以親見固爭,冥吏又以冥籍無誤理,與某乙固爭。冥王曰:冥籍無誤,論其常也。然安知千百萬年不誤者,不偶此一誤乎?我斷之不如人質之也,吏言之不如囚證之也。故拘某甲。某甲具述載送意,照以業鏡,如所言,某乙乃悟。某甲初竊怪誤拘,冥王告以故,某甲亦悟,遂別治某乙獄,而送某甲歸。夫折獄之明決,至冥司止矣。案牘之詳確,至冥司亦止矣。而冥王若是不自信也,又若是不憚煩也。斯冥王所以為冥王歟。

仲尼不為己甚,豈僅防矯枉過直哉,聖人之所慮遠也。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夫民未嚐不畏死,至知必死乃不畏,至不畏死則無事不可為矣。小時聞某大姓為盜劫,懸賞格購捕,半歲餘,悉就執,亦俱引伏。而大姓恨盜甚,以多金賂獄卒,百計苦之,至足不躡地,脅不到席,束縛不使如廁,褲中蛆蟲蠕蠕嘬股髀,惟不絕飲食,使勿速死而已。盜恨大姓甚,私計強劫得財,律不分首從斬。輪奸婦女,律亦不分首從斬。二罪從一科斷,均歸一斬,萬無加至磔裂理。乃於庭鞫時,自供遍汙其婦女,官雖不據以錄供,而眾口堅執,眾耳共聞,迄不能滅此語。不善大姓者,又從而附會,謂盜已論死,足蔽罪,而不惜多金,又百計苦之,其銜恨次骨正以此。人言籍籍,亦無從而辨此疑,遂大為門戶玷。悔已無及。夫劫盜駢戮,不能怨主人;即拷掠追譏,桎梏幽係,亦不能怨主人。法所應受也。至虐以法外,則其誌不甘。擲石擊石,力過猛必激而反。取一時之快,受百世之汙,豈非已甚之故乎?然則聖人之所慮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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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微草堂筆記

作者:紀昀(紀曉嵐)
《閱微草堂筆記》序
《閱微草堂筆記》詩兩首
《閱微草堂筆記》卷一
《閱微草堂筆記》卷二
《閱微草堂筆記》卷三
《閱微草堂筆記》卷四
《閱微草堂筆記》卷五
《閱微草堂筆記》卷六
《閱微草堂筆記》卷七
《閱微草堂筆記》卷八
《閱微草堂筆記》卷九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一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二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三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四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五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六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七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八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九
《閱微草堂筆記》卷二十
《閱微草堂筆記》卷二十一
《閱微草堂筆記》卷二十二
《閱微草堂筆記》卷二十三
《閱微草堂筆記》卷二十四
《閱微草堂筆記》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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