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州驛狐狸死妲己
天下荒荒起戰場,致生讒佞亂家邦。忠言不聽商容諫,逆語惟知費仲良。
色納狐狸友琴瑟,政由豺虎逐鸞凰。甘心亡國為汙下,贏得人間一捏香。
話說宜生接了回書,竟往西岐。不題。
且說崇黑虎上前言曰:“仁兄大事已定,可作速收拾行裝,將令愛送進朝歌,遲恐有變。小弟回去,放令郎進城。我與家兄收兵回國,具表先達朝廷,以便仁兄朝商謝罪。不得又有他議,致生禍端。”蘇護曰:“蒙賢弟之愛,與西伯之德,吾何愛此一女而自取滅亡哉。實時打點無疑,賢弟放心。隻是我蘇護止此一子,被令兄囚禁行營,賢弟可速放進城,以慰老妻懸望。舉室感德不淺!”黑虎道:“仁兄寬心,小弟出去,實時就放他來,不必罣念。”二人彼此相謝。出城,行至崇侯虎行營。兩邊來報:“啟老爺:二老爺已至轅門。”侯虎急傳令:“請!”黑虎進營,上帳坐下。侯虎曰:“西伯侯姬昌好生可惡!今按兵不舉,坐觀成敗。昨遣散宜生來下書,說蘇護進女朝商,至今未見回報。賢弟被擒之後,吾日日差人打聽,心甚不安。今得賢弟回來,不勝萬千之喜!不知蘇護果肯朝王謝罪?賢弟自彼處來,定知蘇護端的,幸道其詳。”黑虎厲聲大叫曰:“長兄,想我兄弟二人,自始祖一脈,相傳六世,俺兄弟係同胞一本,古語有言:‘一樹之果,有酸有甜;一母之子,有愚有賢。’長兄,你聽我說:蘇護反商,你先領兵征伐,故此損折軍兵。你在朝廷也是一鎮大諸侯,你不與朝廷幹些好事,專誘天子近於佞臣,故此天下人人怨惡你。五萬之師總不如一紙之書,蘇護已許進女朝王謝罪。你折兵損將,愧也不愧?辱我崇門。長兄,從今與你一別,我黑虎再不會你!兩邊的,把蘇公子放了!”兩邊不敢違令,放了全忠,上帳謝黑虎曰:“叔父天恩,赦小侄再生,頂戴不盡。”崇黑虎曰:“賢侄可與令尊說,叫他速收拾朝王,毋得遲滯。我與他上表,轉達天子,以便你父子進朝謝罪。”全忠拜謝出營,上馬回冀州。不題。
崇黑虎怒發如雷,領了三千人馬,上了金睛獸,自回曹州去了。
且言崇侯虎愧莫敢言,隻得收拾人馬,自回本國,具表請罪。不題。
單言蘇全忠進了冀州,見了父母,彼此感慰畢。護曰:“姬伯前日來書,真是救我蘇氏滅門之禍。此德此恩,何敢有忘!我兒,我想君臣之義至重,君叫臣死,不敢不死,我安敢惜一女,自取敗亡哉。今隻得將你妹子進往朝歌,麵君贖罪。你可權鎮冀川,不得生事擾民。我不日就回。”全忠拜領父言。蘇護隨進內,對夫人楊氏將“姬伯來書勸我朝王”一節細說一遍。夫人放聲大哭。蘇護再三安慰。夫人含淚言曰:“此女生來嬌柔,恐不諳侍君之禮,反又惹事。”蘇護曰:“這也沒奈何,隻得聽之而已。”夫妻二人不覺傷感一夜。
次日,點三千人馬,五百家將,整備氈軍,令妲己梳妝起程。妲己聞令,淚下如雨,拜別母親、長兄,婉轉悲啼,百千嬌媚,真如籠煙芍藥,帶雨梨花。子母怎生割舍。隻見左右侍兒苦勸,夫人方哭進府中,小姐也含淚上車。兄全忠送至五裏而回。蘇護壓後,保妲己前進。隻見前麵打兩杆貴人旗旛,一路上饑餐渴飲,朝登紫陌,暮踐紅麈,過了些綠楊古道,紅杏園林,見了些啼鴉喚春,杜鵑叫月。在路行程非止一兩日,逢州過縣,涉水登山。那日抵暮,已至恩州。隻見恩州驛驛丞接見。護曰:“驛丞,收拾廳堂,安置貴人。”驛丞曰:“啟老爺:此驛三年前出一妖精,以後凡有一應過往老爺,俱不在裏麵安歇。可請貴人權在行營安歇,庶保無虞。不知老爺尊意如何?”蘇護大喝曰:“天子貴人,豈懼甚麼邪魅。況有館驛,安得停居行營之禮!快去打掃驛中廳堂住室,毋得遲誤取罪!”驛丞忙叫眾人打點廳堂內室,準備鋪陳,注香灑掃,一色收拾停當,來請貴人。蘇護將妲己安置在後麵內室裏,有五十名侍兒在左右奉侍。將三千人馬俱在驛外邊圍繞;五百家將在館驛門首屯劄。蘇護正在廳上坐著,點上蠟燭。蘇護暗想:“方才驛丞言此處有妖怪,此乃皇華駐節之所,人煙湊集之處,焉有此事?然亦不可不防。”將一根豹尾鞭放在案桌之旁,剔燈展玩兵書。隻聽得恩州城中戍鼓初敲,已是一更時分。蘇護終是放心不下,乃手提鐵鞭,悄步後堂,於左右室內點視一番;見諸侍兒並小姐寂然安寢,方才放心;複至廳上再看兵書,不覺又是二更。不一時,將交三鼓,可煞作怪,忽然一陣風響,透人肌膚,將燈滅而複明。怎見得:
非幹虎嘯,豈是龍吟。淅凜凜寒風撲麵,清冷冷惡氣侵人,到不能開花謝柳,多暗藏水怪山精。悲風影裏露雙睛,一似金燈在慘霧之中;黑夜叢中探四爪,渾如鋼鉤出紫霞之外;尾擺頭搖如狴犴;猙獰雄猛似狻猊。
蘇護被這陣怪風吹得毛骨聳然。心下正疑惑之間,忽聽後廳侍兒一聲喊叫:“有妖精來了!”蘇護聽說後邊有妖精,急忙提鞭在手,搶進後廳,左手執燈,右手執鞭,將轉大廳背後,手中燈已被妖風撲滅。蘇護急轉身,再過大廳,急叫家將取進燈火來時,複進後廳,隻見眾侍兒慌張無措。蘇護急到妲己寢榻之前,用手揭起幔帳,問曰:“我兒,方才妖氣相侵,你曾見否?”妲己答曰:“孩兒夢中聽得侍兒喊叫‘妖精來了’,孩兒急待看時,又見燈光,不知是爹爹前來,並不曾看見甚麼妖怪。”護曰:“這個感謝天地庇佑,不曾驚嚇了你,這也罷了。”護複安慰女兒安息,自己巡視,不敢安寢。──不知這個回話的乃是千年狐狸,不是妲己。方才滅燈之時,再出廳前取得燈火來,這是多少時候了,妲己魂魄已被狐狸吸去,死之久矣;乃借體成形,迷惑紂王,斷送他錦繡江山。此是天數,非人力所為。有詩為證:
恩州驛內怪風驚,蘇護提鞭撲滅燈。二八嬌容今已喪,錯看妖魅當親生。”
蘇護心慌,一夜不曾著枕:“幸喜不曾驚了貴人,托賴天地祖宗庇佑;不然又是欺君之罪,如何解釋。”等待天明,離了恩州驛,前往朝歌而來。曉行夜住,饑餐渴飲,在路行程,非止一日。渡了黃河,來至朝歌,按下營寨。蘇護先差官進城,用“腳色”見武成王黃飛虎。飛虎見了蘇護進女贖罪文書,忙差龍環出城,吩咐蘇護,把人馬劄在城外,令護同女進城,到金亭館驛安置。
當時權臣費仲、尤渾見蘇護又不先送禮物,歎曰:“這逆賊,你雖則獻女贖罪,天子之喜怒不測,凡事俱在我二人點綴,其生死存亡,隻在我等掌握之中,他全然不理我等,甚是可惡!”
不講二人懷恨,且言紂王在龍德殿,有隨侍官啟駕:“費仲候旨。”天子命:“傳宣。”隻見費仲進朝,稱呼禮畢,俯伏奏曰:“今蘇護進女,已在都城候旨定奪。”紂王聞奏,大怒曰:“這匹夫,當日強辭亂政,朕欲置於法,賴卿等諫止,赦歸本國;豈意此賊題詩午門,欺藐朕躬,殊屬可恨。明日朝見,定正國法,以懲欺君之罪。”費仲乘機奏曰:“天子之法,原非為天子而重,乃為萬姓而立。今叛臣賊子不除,是為無法。無法之朝,為天下之所棄。”王曰:“卿言極善。明日朕自有說。”費仲退散已畢。次日天子登殿,鍾鼓齊鳴,文武侍立。但見: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池邊弱柳垂青瑣,百轉流鶯繞建章。
劍佩風隨鳳池步;衣冠身惹禦爐香。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天子升殿,百官朝賀畢。王曰:“有奏章者出班,無事且散。”言未畢,午門官啟駕:“冀州侯蘇護候旨午門,進女請罪。”王命:“傳旨宣來。”蘇護身服犯官之服,不敢冠冕衣裳,來至丹墀之下俯伏,口稱:“犯臣蘇護,死罪!死罪!”王曰:“冀州蘇護,你題反詩午門,‘永不朝商’,及至崇侯虎奉敕問罪,你尚拒敵天兵,損壞命官軍將,你有何說,今又朝君!“著隨侍官:”拿出午門梟首,以正國法!”言未畢,隻見首相商容出班諫曰:“蘇護反商,理當正法;但前日西伯侯姬昌有本,令蘇護進女贖罪,以完君臣大義。今蘇護既尊王法,進女朝王贖罪,情有可原。且陛下因不進女而致罪,今已進女而又加罪,甚非陛下本心。乞陛下憐而赦之。”紂王猶豫未定,有費仲出班奏曰:“丞相所奏,望陛下從之。且宣蘇護女妲己朝見。如果容貌出眾,禮度幽閑,可任役使,陛下便赦蘇護之罪;如不稱聖意,可連女斬於市曹,以正其罪。庶陛下不失信於臣民矣。”王曰:“卿言有理。”──看官:隻因這費仲一語,將成湯六百年基業送與他人。這且不題。但言──紂王命隨侍官:“宣妲己朝見。”妲己進午門,過九龍橋,至九間殿滴水簷前,高擎牙笏,進禮下拜,口稱萬歲。紂王定睛觀看,見妲己烏雲迭鬢,杏臉桃腮,淺淡春山,嬌柔柳腰,真似海棠醉日,梨花帶雨,不亞九天仙女下瑤池,月裏嫦娥離玉闕。妲己啟朱唇似一點櫻桃,舌尖上吐的是美孜孜一團和氣,轉秋波如雙彎鳳目,眼角裏送的是嬌滴滴萬種風情。口稱:“犯臣女妲己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隻這幾句,就把紂王叫的魂遊天外,魄散九霄,骨軟筋酥,耳熱眼跳,不知如何是好。當時紂王起立禦案之旁,命:“美人平身。”令左右宮妃:“挽蘇娘娘進壽仙宮,候朕躬回宮。”忙叫當駕官傳旨:“赦蘇護滿門無罪,聽朕加封:官還舊職,國戚新增,每月加俸二千石。顯慶殿筵宴三日,眾百官首相慶賀皇親,誇官三日。文官二員、武官三員送卿榮歸故地。”蘇護謝恩,兩班文武見天子這等愛色,都有不悅之意,奈天子起駕還宮,無可諍諫,隻得都到顯慶殿陪宴。
不言蘇護進女榮歸:天子同妲己在壽仙宮筵宴,當夜成就鳳友鸞交,恩愛如同膠漆。紂王自進妲己之後,朝朝宴樂,夜夜歡娛,朝政隳墮,章奏混淆。群臣便有諫章,紂王視同兒戲。日夜荒淫,不覺光陰瞬息,歲月如流,已是二月不曾設朝;隻在壽仙宮同妲己宴樂。天下八百鎮諸侯多少本到朝歌,文書房本積如山,不能麵君,其命焉能得下。眼見天下大亂。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