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甲申歲,潮州士人餘善文於所居白晝閑坐,忽有力士二人,黃巾繡祆,自外而入,致敬於前曰:“廣利王奉邀。”善文驚曰:“廣利洋海之神,善文塵世之士,幽顯路殊,安得相及?”二人曰:“君但請行,毋用辭阻。”遂與之偕出南門外,見大紅船泊於江滸。登船,有兩黃龍挾之而行,速如鳳雨,瞬息已至。止於門下,二人入報。頃之,請入。廣利降階而接曰:“久仰聲華,坐屈冠蓋,幸勿見訝。”遂延之上階,與之對坐。
善文局蹐退遜。廣利曰:“君居陽界,寡人處水府,不相統攝,可毋辭也。”善文曰:“大王貴重,仆乃一介寒儒,敢當盛禮!”固辭。廣利左右有二臣曰黿參軍、鱉主簿者,趨出奏曰:“客言是也,王可從其所請,不宜自損威德,有失觀視。”廣利乃居中而坐,別設一榻於右,命善文坐。乃言曰:“敝居僻陋,蛟鱷之與鄰,魚蟹之與居,無以昭示神威,闡揚帝命。今欲別構一殿,命名靈德,工匠已舉,木石鹹具,所乏者惟上梁文爾。側聞君子負不世之才,蘊濟時之略,故特奉邀至此,幸為寞人製之。”即命近侍取白玉之硯,捧文犀之管,並鮫綃丈許,置善文前。善文俯首聽命,一揮而就,文不加點。其詞曰:
伏以天壤之間,海為最大;人物之內,神為最靈。既屬香火之依歸,可乏廟堂之壯麗?是用重營寶殿,新揭華名;掛龍骨以為梁,靈光耀日;緝魚鱗而作瓦,瑞氣蟠空。列明珠白璧之簾櫳,接青雀黃龍之舸艦。瑣窗啟而海色在戶,繡闥開而雲影臨軒。雨順風調,鎮南溟八千餘裏;天高地厚,垂後世億萬斯年。通江漢之朝宗,受溪湖之獻納。天吳紫鳳,紛紜而到;鬼國羅刹,次第而來。巋然著魯靈光,美哉如漢景福。控蠻荊而引甌越,永壯宏觀;叫閭闔而呈琅玕,宜興善頌。遂為短唱,助舉修梁。
拋梁東,方丈蓬萊指顧中。笑看扶桑三百尺,金雞啼罷日輪紅。
拋梁西,弱水流沙路不迷。後衣瑤池王母降,一雙青鳥向人啼。
拋梁南,巨浸漫漫萬族涵。要識封疆寬幾許?大鵬飛盡水如藍。
拋梁北,眾星絢爛環辰極。遙瞻何處是中原?一發青山浮翠色。
拋梁上,乘龍夜去陪天仗。袖中奏罷一封書,盡與蒼生除禍瘴。
拋梁下,水族紛綸承德化。清曉頻聞讚拜聲,江坤河伯朝靈駕。
伏願上粱之後,萬族歸仁,百靈仰德。珠宮貝闕,應無上之三光,袞衣繡裳,備人間之五福。
書罷,進呈。廣利大喜。卜日落戍,發使詣東西北三海,請其王赴慶殿之會。翌日,三神皆至,從者千乘萬騎,神鮫毒蜃,踴躍後先,長鯨大鯤,奔馳左右,魚頭鬼麵之卒,執旌旄而操戈戟者,又不知其幾多也。是日,廣利頂通天之冠,禦繹紗之袍,秉碧玉之圭,趨迎於門,其禮甚肅。三神亦各盛其冠冕,嚴其劍珮,威儀極儼恪,但所服之袍,各隨其方而色不同焉。敘暄涼畢,揖讓而坐。善文亦以白衣坐於殿角,方欲與三神敘禮,忽東海廣淵王座後有一從臣,鐵冠而長髭者,號赤餫公,躍出廣利前而請曰:“今茲貴殿落成,特為三王而設斯會,雖江漢之長,川澤之君,鹹不得預席,其禮可謂嚴矣。彼白衣而末坐者為何人斯?乃敢於此唐突也!”廣利曰:“此乃潮陽秀士餘君善文也,吾構靈德殿,請其作上梁文,故留之在此爾。”廣淵遽言曰:“文士在座,汝烏得多言?姑退!”赤餫公乃赧然而下。已而酒進樂作,有美女二十人,搖明璫,曳輕裾,於筵前舞淩波之隊,歌淩波之詞曰:
若有人兮波之中,折楊柳兮采芙蓉。振瑤環兮瓊珮,璆鏘嗚兮玲瓏。衣翩翩兮若驚鴻,身矯矯兮如遊龍。輕塵生兮羅襪,斜日照兮芳容。蹇獨立兮西複東,羌可遏兮不可從。忽飄然而長往,禦泠泠之輕鳳。
舞竟,複有歌童四十輩,倚新妝,飄香袖,於庭下舞采蓮之隊,歌采蓮之曲曰:
桂棹兮蘭舟,泛波光兮遠遊。捐予玦兮別浦,解予珮兮芳洲。波搖搖兮舟不定,折荷花兮斷荷柄。露何為兮沾裳?風何為兮吹鬢?棹歌起兮彩袖揮,翡翠散兮鴛鴦飛。張蓮葉兮為蓋,緝藕絲兮為衣。日欲落兮風更急,微煙生兮淡月出。早歸來兮難久留,對芳華兮樂不可以終極。
二舞既畢,然後擊靈鼉之鼓,吹玉龍之笛,眾樂畢陳,觥籌交錯。於是東西北三神,共捧一觥,致善文前曰:“吾等僻處遐陬,不聞典禮,今日之會,獲睹盛儀,而又幸遇大君子在座,光采倍增,願為一詩以記之,使流傳於龍官水府,抑亦一勝事也。不知可乎?”善文不可辭,遂獻水宮慶會詩二十韻:
帝德乾坤大,神功嶺海安。
淵宮舟棟宇,水路息波瀾。
列爵王侯貴,分符地界寬。
威靈聞赫羿,事業保全完。
南極常通奏,炎方永授官。
登堂朝玉帛,設宴會衣冠。
鳳舞三簷盞,龍馱七寶鞍。
傳書雙鯉躍,扶輦六鼇蟠。
王母調金鼎,天妃捧玉盤。
杯凝紅琥珀,袖拂碧琅玕。
座上湘靈舞,頻將錦瑟彈。
曲終漢女至,忙把翠旗看。
瑞霧迷珠箔,祥煙繞畫欄。
屏開雲母瑩,簾卷水晶寒。
共飲三危露,同餐九轉丹。
良辰宜酩酊,樂事稱盤桓。
異昧充喉舌,靈光照肺肝。
渾如到兜率,又似夢邯鄲。
獻酢陪高台,歌呼得盡歡。
題詩傳勝事,春色滿毫端。
詩進,座間大悅。已而,日落鹹池,月生東穀,諸神大醉,傾扶而出,各歸其國,車馬駢闐之聲,猶逾時不絕。明日,廣利特設一宴,以謝善文。宴罷,以玻璃盤盛照夜之珠十,通天之犀二,為潤筆之資,複命二使送之還郡。善文到家,攜所得於波斯寶肆鬻焉,獲財億萬計,遂為富族。後亦不以功名為意,棄家修道,遍遊名山,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