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道士因術成奸周經曆因奸破賊
詩雲:
天命從來自有真,豈容奸術恣紛紜?
黃巾張角徒生亂,大寶何曾到彼人?
話說唐乾符年間,上黨銅輾縣山村有個樵失,姓侯名元,家道貧窮,靠著賣柴為業。己亥歲,在縣西北山中,采樵回來,歇力在一個穀口,旁有一大石,巍然象幾間屋大。侯元對了大石自言自語道:“我命中直如此辛苦!”歎息聲未絕,忽見大石砉然豁開如洞,中有一老叟,羽衣烏帽,髯發如霜,柱杖而出。侯元驚愕,急起前拜。老叟道:“吾神君也。你為何如此自苦?學吾法,自能取富,可隨我來!”老叟複走入洞,侯元隨他走去。走得數十步,廓然清朗,一路奇花異草,修竹喬鬆;又有碧檻朱門,重樓複榭。老叟引了侯元,到別院小亭子坐了。兩個童子請他進食,食畢,複請他到便室具湯沐浴,進新衣一襲;又命他冠戴了,複引至亭上。老叟命童設席於地,令侯元跪了。老叟授以秘訣數萬言,多是變化隱秘之術。侯元素性蠢戇,到此一聽不忘。老叟誡他道:“你有些小福分,該在我至法中進身,卻是麵有敗氣未除,也要謹慎。若圖謀不軌,禍必喪生。今且歸去習法,如欲見吾,但至心叩石,自當有人應門與你相見。”元因拜謝而去,老叟仍令一童送出洞門。既出來了,不見了洞穴,依舊是塊大石;連樵采家火,多不見了。
到得家裏,父母兄弟多驚喜道:“去了一年多,道是死於虎狼了,幸喜得還在。”其實,侯元隻在洞中得一日。家裏又見他服裝華潔,神氣飛揚,隻管盤問他。他曉得瞞不得,一一說了。遂入靜堂中,把老叟所傳術法,盡行習熟。不上一月,其術已成:變化百物,役召鬼魁,遇著草木土石,念念有詞,便多是步騎甲兵。神通既已廣大,傳將出去,便自有人來扶從。於是收好些鄉裏少年勇悍的為將卒,出入陳旌旗,鳴鼓吹,宛然象個小國渚侯,自稱曰“賢聖”。設立官爵,有“三老”,“左右弼”,“左右將軍”等號。每到初一、十五即盛飾,往謁神君。神君每見必戒道:“切勿稱兵,若必欲舉事,須待天應。”侯元唯唯。
到庚子歲,聚兵已有數千人了。縣中恐怕妖術生變,乃申文到上黨節度使高公處,說他行徑。高公令潞州郡將以兵討之。侯元已知其事,即到神君處問事宜。神君道:“吾向已說過,但當偃旗息鼓以應之。彼見我不與他敵,必不亂攻。切記不可交戰!”侯元口雖應著,心裏不服,想道:“出我奇術,製之有餘。且此是頭一番,小敵若不能當抵,後有大敵來,將若之何?且眾人見吾怯弱,必不服我,何以立威?”歸來不用其言,戒令黨與勒兵以待。是夜潞兵離元所三十裏,據險紮營。侯元用了術法,潞兵望來,步騎戈甲,蔽滿山澤,盡有些膽怯。明日,潞兵結了方陣前來,侯元領了千餘人,直突其陣,銳不可當。潞兵少卻。侯元自恃法術,以為無敵,且叫拿酒來吃,以壯軍威。誰知手下之人,多是不習戰陣,烏合之人,毫無紀律。侯元一個吃酒,大家多亂攛起來。潞兵乘亂,大隊趕來。多四散落荒而走。剛剩得侯元一個,帶了酒性,急念不出咒話,被擒住了。送至上黨,發在潞州府獄,重枷枷著,團團嚴兵衛守。
天明看枷中,隻有燈台一個,已不見了侯元。卻連夜遁到銅輾,徑到大石邊,見神君謝罪。神君大怒,罵道:“唐奴!不聽吾言,今日雖然幸免,到底難逃刑戮,非吾徒也。”拂衣而入,洞門已閉上,是塊大石。侯元悔之無及,虛心再叩,竟不開了。自此侯元心中所曉符咒,漸漸遺忘。就記得的做來,也不十分靈了。卻是先前相從這些黨與,不知緣故,聚著不散,還推他為主。自恃其眾,是秋率領了人,在並州大穀地方劫掠。也是數該滅了,恰好並州將校,偶然領了兵馬經過,知道了,圍之數重。侯元極了,施符念咒,一毫不靈,被斬於陣,黨與遂散。不聽神君說話,果然沒個收場。可見悖叛之事,天道所忌,若是得了道術,輔佐朝廷,如張留侯、陸信州之類,自然建功立業,傳名後世。若是萌了私意,打點起兵謀反,不曾見有妖術成功的。從來張角、微側、微貳、孫恩、盧循等,非不也是天賜的兵書法術,畢竟敗亡。所以《平妖傳》上也說道“白猿洞天書後邊,深戒著謀反一事”的話,就如侯元,若依得神君分付,後來必定有好處。都是自家弄殺了,事體本如此明白。不知這些無生意的愚人,住此清平世界,還要從著白蓮教,到處哨聚倡亂,死而無怨,卻是為何?而今說一個得了妖書倡亂被殺的,與看官聽一聽。有詩為證:
早通武藝殺親夫,反獲天書起異圖。
擾亂青州旋被戮,福兮禍伏理難誣。
話說國朝永樂中,山東青州府萊陽縣有個婦人,姓唐名賽兒。其母少時,夢神人捧一金盒,盒內有靈藥一顆,令母吞之。遂有娠,生賽兒。自幼乖覺伶俐,頗識字,有姿色,常剪紙人馬廝殺為兒戲。年長嫁本鎮石域街王元情。這王元情弓馬熟姻,武藝精通,家道豐裕。自從娶了賽兒,貪戀女色,每日飲酒取樂。時時與賽兒說些弓箭刀法,賽兒又肯自去演習戲耍。光陰撚指,不覺陪費五六年,家道蕭索,衣食不足。賽兒一日與丈失說:“我們在自在此忍饑受餓,不若將後麵梨園賣了,買匹好馬,幹些本分求財的勾當,卻不快活?”王元椿聽得,說道:“賢妻何不早說?今日天晚了,不必說。”明日,王元椿早起來,寫個出帳,央李媒為中,賣與本地財主賈包,得銀二十餘兩。王元椿就去青州鎮上買一匹快走好馬回來,弓箭腰刀自有。
揀個好日子,元椿打扮做馬快手的模樣,與賽兒相別,說:“我去便回。”賽兒說:“保重,保重。”元椿叫聲“慚愧”,飛身上馬,打一鞭,那馬一道煙去了。來到酸棗林,是琅琊後山,止有中間一條路。若是阻住了,不怕飛上天去。王元椿隻曉得這條路上好打劫人,不想著來這條路上走的人,隻貪近,都不是依良本分的人,不便道白白的等你拿了財物去。
也是元椿合當悔氣,卻好撞著這一起客人,望見褡褳頗有些油水。元椿自道:“造化了。”把馬一撲,攢風的一般,前後左右,都跑過了。見沒人,王元椿就扯開弓,搭上箭,飄的一箭射將來。那客人夥裏有個叫做孟德,看見元椿跑馬時,早已防備。拿起弓梢,拔過這箭,落在地下。王元椿見頭箭不中,煞住馬,又放第二箭來。孟德又照前拔過了,就叫:“漢子,我也回禮。”把弓虛扯一扯,不放。王元椿隻聽得弦響,不見箭。心裏想道:“這男女不會得弓馬的,他隻是虛張聲勢。”隻有五分防備,把馬慢慢的放過來。孟德又把弓虛扯一扯,口裏叫道:“看箭!”又不放箭來。王無椿不見箭來,隻道是真不會射箭的,放心趕來。不曉得孟德虛扯弓時,就乘勢搭上箭射將來。正對元椿當麵。說時遲,那時快,元椿卻好抬頭看時,當麵門上中一箭,從腦後穿出來,翻身跌下馬來。孟德趕上,拔出刀來,照元椿喉嚨,連塑上兒刀,眼見得元椿不活了。詩雲:劍光動處悲流水,羽簇飛時送落花。欲寄蘭閨長夜夢,清魂何自得還家?孟德與同夥這五六個客人說:“這個男女,也是才出來的,不曾得手。我們隻好去罷,不要擔誤了程途。”一夥人自去了。
且說唐賽兒等到天晚,不見王元椿回來,心裏記掛。自說道:“丈夫好不了事!這早晚還不回來,想必發市遲,隻叫我記掛。”等到一二更,又不見王元椿回來,隻得關上門進房裏,不脫衣裳去睡,隻是睡不著。直等到天明,又不見回來。賽兒正心慌撩亂,沒做道理處。隻聽得街坊上說道,“酸棗林殺死個兵快手。”賽兒又驚又慌,來與間壁賣豆腐的沈老兒叫做沈印時兩老口兒說這個始未根由。沈老兒說:“你不可把真話對人說!大郎在日,原是好人家,又不慣做這勾當的,又無贓證。隻說因無生理,前日賣個梨園,得些銀子,買馬去青州鎮上販實,身邊止有五六錢盤纏銀子,別無餘物。且去酸棗林看得真實,然後去見知縣相公。”賽兒就與沈印時一同來到酸棗林。看見王元椿屍首,賽兒哭起來。驚動地方裏甲人等,都來說得明白,就同賽兒一幹人都到萊陽縣見史知縣相公。賽兒照前說一遍,知縣相公說:“必然是強盜,劫了銀子,並馬去了。你且去殯葬丈失,我自去差人去捕緝強賊。拿得著時,馬與銀子都給還你。”
賽兒同裏甲人等拜謝史知縣,自回家裏來,對沈老兒公婆兩個說:“虧了幹爺、幹娘,瞞到瞞得過了,隻是衣衾棺槨,無從置辦,怎生是好?”沈老兒說道:“大娘子,後麵園子既賣與賈家,不若將前麵房子再去戤典他兒兩銀子來殯葬大郎,他必不推辭。”賽兒就央沈公沈婆同到賈家,一頭哭,一頭說這緣故。賈包見說,也哀憐王元椿命薄,說道:“房子你自住著,我應付你飯米兩擔,銀子五兩,待賣了房子還我。”賽兒得了銀米,急忙買口棺木,做些衣服,來酸棗林盛貯王元椿屍首了當,送在祖墳上安厝。做些羹飯,看匠人攢砌得了時,急急收拾回來,天色已又晚了。與沈公沈婆三口兒取舊路回家。來到一個林子裏古墓間,見放出一道白光來。正植黃昏時分,照耀如同白日。三個人見了,吃這一驚不小。沈婆驚得跌倒在地下擂,賽兒與沈公還耐得住。兩個人走到古墓中,看這道光從地下放出來。賽兒隨光將根竹杖頭兒柱將下去,柱得一柱,這土就似虛的一般,脫將下去,露出一個小石匣來。賽兒乘著這白光看裏麵時,有一口寶劍,一副盔甲,都叫沈公拿了。賽兒扶著沈婆回家裏來,吹起燈火,開石匣看時,別無他物,隻有抄寫得一本天書。沈公沈婆又不識字,說道:“要他做甚麼?”賽兒看見天書卷麵上,寫道《九天玄元混世真經》,旁有一詩,詩雲:
唐唐女帝州,賽比玄元訣。
兒戲九壞丹,收拾朝天闕。
賽兒雖是識字的,急忙也解不得詩中意思。沈公兩口兒辛苦了,打熬不過,別了賽兒自回家裏去睡。賽兒也關上了門睡,方才合得眼,夢見一個道士對賽兒說:“上帝特命我來教你演習九天玄旨,普救萬民,與你宿緣未了,輔你做女主。”醒來猶有馥馥香風,記得且是明白。次日,賽兒來對沈公夫妻兩個備細說夜裏做夢一節,便道:“前日得了天書,恰好又有此夢。”沈公說:“卻不怪哉!有這等事!”
元來世上的事最巧,賽兒與沈公說話時,不想有個玄武廟道士何正寅在間壁人家誦經,備細聽得,他就起心。因日常裏走過,看見賽兒生得好,就要乘著這機會來騙他。曉得他與沈家公婆往來,故意不走過沈公店裏,倒大寬轉往上頭走回玄武廟裏來。獨自思想道:“帝主非同小可,隻騙得這個婦人做一處,便死也罷。”當晚置辦些好酒食來,請徒弟董天然、姚虛玉,家童孟靖、王小玉一處坐了,同吃酒。這道士何正寅殷富,平日裏作聰明,做模樣,今晚如此相待,四個人心疑,齊說道:“師傅若有用著我四人處,我們水火不避,報答師傅。”正寅對四個人悄悄的說唐賽兒一節的事:“要你們相幫我做這件事。我自當好看待你們,決不有負。”四人應允了,當夜盡歡而散。
次日,正寅起來梳洗罷,打扮做賽兒夢兒裏說的一般,齊齊整整。且說何正寅加何打扮,詩雲:
秋水盈盈玉絕塵,簪星閑雅碧綸巾。
不求金鼎長生藥,隻戀桃源洞裏春。
何正寅來到賽兒門首,咳嗽一聲,叫道:“有人在此麼?”隻見布幕內走出一個美貌年少的婦人來。何正寅看著賽兒,深深的打個問訊,說:“貧道是玄武殿裏道士何正寅。昨夜夢見玄帝分付貧道說:‘這裏有個唐某當為此地女主,爾當輔之!汝可急急去講解天書,共成大事。’”賽兒聽得這話,一來打動夢裏心事;二來又見正寅打扮與夢裏相同;三來見正寅生得聰俊,心裏也歡喜,說:“師傅真天神也。前日送喪回來,果然掘得個石匣,盔甲、寶劍、天書,奴家解不得,望師傅指迷,請到裏邊看。”賽兒指引何正寅到草堂上坐了,又自去央沈婆來相陪。賽兒忙來到廚下,點三盞好茶,自托個盤子拿出來。正寅看見賽兒尖鬆鬆雪白一雙手,春心搖蕩,說道:“何勞女主親自賜茶!”賽兒說:“因家道消乏,女使伴當都逃亡了,故此沒人用。”正寅說:“若要小廝,貧道著兩個來服事,再討大些的女子,在裏麵用。”又見沈婆在旁邊,想道:“世上虜婆無不愛財,我與他些甜頭滋味,就是我心腹,怕不依我使喚?”就身邊取出十兩一錠銀子來與賽兒,說:“央幹爺幹娘作急去討個女子,如少,我明日再添。隻要好,不要計較銀子。”賽兒隻說:“不消得。”沈婆說:“賽娘,你權且收下,待老拙去尋。”賽兒就收了銀子,入去燒炷香,請出天書來與何正寅看。卻是金書玉篆,韜略兵機。
正寅自幼曾習舉業,曉得文理,看了麵上這首詩,偶然心悟說:“女主解得這首詩麼?”賽兒說:“不曉得。”正寅說:“‘唐唐女帝州’,頭一個字,是個‘唐’字。下邊這二句,頭上兩字說女主的名字。未句頭上是‘收’字,說:‘收了就成大事。’”賽兒被何道點破機關,心裏癢將起來,說道:“萬望師傅扶持,若得成事時,死也不敢有忘。”正寅說:“正要女主抬舉,如何恁的說?”又對賽兒說:“天書非同小可,飛沙走石,驅逐虎豹,變化人馬,我和你日間演習,必致疏漏,不是耍處。況我又是出家人,每日來往不便。不若夜間打扮著平常人來演習,到天明依先回廟裏去。待法術演得精熟,何用怕人?”賽兒與沈婆說:“師傅高見。”賽兒也有意了,巴不得到手,說:“不要遲慢了,隻今夜便請起手。”正寅說:“小道回廟裏收拾,到晚便來。”賽兒與沈婆相送到門邊,賽兒又說:“晚間專等,不要有誤。”
正寅回到廟裏,對徒弟說:“事有六七分了。隻今夜,便可成事。我先要董天然、王小玉你兩個,隻扮做家裏人模樣,到那裏,務要小心在意,隨機應變。”又取出十來兩碎銀子,分與兩個。兩個歡天喜地,自去收拾衣服箱籠,先去賽兒家裏來。到王家門首,叫道:“有人在這裏麼?”賽兒知道是正寅使來的人,就說道:“你們進裏麵來。”二人進到堂前,歇下擔子,看著賽兒跪將下去,叫道:“董天然、王小玉叩奶奶的頭。”賽兒見二人小心,又見他生得俊悄,心裏也歡喜,說道:“阿也!不消如此,你二人是何師傅使來的人,就是自家人一般。”領到廚房小側門,打掃鋪床。自來拿個籃秤,到市上用自己的碎銀了,買些東西,無非是雞鵝魚肉,時鮮果子點心回來。賽兒見天然拿這許多事物回來,說道:“在我家裏,怎麼叫你們破費?是何道理?”天然回話道:“不多大事,是師傅吩咐的。”又去拿了酒回來,到廚下自去整理,要些油醬柴火,奶奶不離口,不要賽兒費一些心。
看看天色晚了,何正寅儒巾便服,扮做平常人,先到沈婆家裏,請沈公沈婆吃夜飯。又送二十兩銀子與沈公,說:“凡百事要老爹老娘看取,後日另有重報。”沈公沈婆自暗裏會意道:“這賊道來得蹺蹊,必然看上賽兒,要我們做腳。我看這婦人,日裏也騷托托的,做妖撒嬌,捉身不住。我不應承,他兩個夜裏演習時,也自要做出來。我落得做人情,騙些銀子。”夫妻兩個回複道:“師傅但放心!賽娘沒了丈夫,又無親人,我們是他心腹。凡百事奉承,隻是不要忘了我兩個。”何正寅對天說誓。三個人同來到賽兒家裏,正是黃昏時分。關上門,進到堂上坐定。賽兒自來陪侍,董天然、王小玉兩個來擺列果子下飯,一麵燙酒出來。正寅請沈公坐客位,沈婆、賽兒坐主位,正寅打橫坐,沈公不肯坐。正寅說:“不必推辭。”各人多依次坐了。吃酒之間,不是沈公說何道好處,就是沈婆說何道好處,兼入些風情話兒,打動賽兒。賽兒隻不做聲。正寅想道:“好便好了,隻是要個殺著,如何成事?”就裏生這計出來。
元來何正寅有個好本錢,又長又大,道:“我不賣弄與他看,如何動得他?”此時是十五六天色,那輪明月照耀如同白日一般,何道說:“好月!略行一行再來坐。”沈公眾人都出來,學前黑地裏立著看月,何道就乘此機會,走到女牆邊月亮去處,假意解手,護起那物來,拿在手裏撒尿。賽兒暗地裏看明處,最是明白。見了何道這物件,累累垂垂,且是長大。賽兒夫死後,曠了這幾時,念不動火?恨不得搶了過來。何道也沒奈何,隻得按住再來邀坐。說話間,兩個不時丟個情眼兒,又冷看一看,別轉頭暗笑。何道就假裝個要吐的模樣,把手拊著肚子,叫:“要不得!”沈老兒夫妻兩個會意,說道:“師傅身子既然不好,我們散罷了。師傅胡亂在堂前權歇,明日來看師傅。”相別了自去,不在話下。
賽兒送出沈公,急忙關上門。略略溫存何道了,就說:“我入房裏去便來。”一徑走到房裏來,也不關門,就脫了衣服,上床去睡。意思明是叫何道走入來。不知何道已此緊緊跟入房裏來,雙膝跪下道:“小道該死冒犯花魁,可憐見小道則個。”賽兒笑著說:“賊道不要假小心,且去拴了房門來說話。”正寅慌忙拴上房門,脫了衣服,扒上床來,尚自叫“女主”不迭。詩雲:
繡枕鴛衾疊紫霜,玉樓並臥合歡床。
今宵別是陽台夢,惟恐銀燈剔不長。
且說二人做了些不伶不俐的事,枕上說些知心的話,那裏管天曉日高,還不起身。董天然兩個早起來,打點麵湯、早飯齊整等著。正寅先起來,穿了衣服,又把被來替賽兒塞著肩頭,說:“再睡睡起來。”開得房門,隻見天然托個盤子,拿兩盞早湯過來。正寅拿一盞放在桌上,拿一盞在手裏,走到床頭,傍著賽兒,口叫:“女主吃早湯。”賽兒撒嬌,抬起頭來,吃了兩口,就推與正寅吃。正寅也吃了幾口。天然又走進來接了碗去,依先扯上房門。賽兒說:“好個伴當,百能百俐。”正寅說:“那灶下是我的家人,這是我心腹徒弟,特地使他來伏待你。”賽兒說:“這等難為他兩個。”又摸索了一回,賽兒也起來,隻見天然就拿著麵湯進來,叫:“奶奶,麵湯在這裏。”賽兒脫了上蓋衣服,洗了麵,梳了頭。正寅也梳洗了頭。天然就請賽兒吃早飯,正寅又說道:“去請間壁沈老爹老娘來同吃。”沈公夫妻二人也來同吃。沈公又說道:“師傅不要去了,這裏人眼多,不見走入來,隻見你走出去。人要生疑,且在此再歇一夜,明日要去時,起個早去。”賽兒道:“說得是。”正寅也正要如此。沈公別了,自過家裏去。
話不細煩,賽兒每夜與正寅演習法術符咒,夜來曉去,不兩個月,都演得會了。賽兒先剪些紙人紙馬來試看,果然都變得與真的人馬一般。二人且來拜謝天地,要商量起手。卻不防街坊鄰裏都曉得賽兒與何道兩個有事了,又有一等好閑的,就要在這裏用手錢。有首詩說這些閑中人,詩雲:
每日張魚又捕蝦,花街柳陌是生涯。
昨宵賒酒秦樓醉,今日幫閑進李家。
為頭的叫做馬綬,一個叫做福興,一個叫做牛小春,還有幾個沒三沒四幫閑的,專一在街上尋些空頭事過日子。當時馬綬先得知了,撞見福興、牛小春,說:“你們近日得知沈豆腐隔壁有一件好事麼?”福興說:“我們得知多日了。”馬綬道:“我們捉破了他,賺些油水何如?”牛小春道:“正要來見阿哥,求帶挈。”馬綬說:“好便好,隻是一件,何道那廝也是個了得的,廣有錢鈔,又有四個徒弟。沈公沈婆得那賊道東西,替他做眼,一夥人幹這等事,如何不做手腳?若是毛團把戲,做得不好,非但不得東西,反遭毒手,倒被他笑。”牛小春說:“這不打緊。隻多約兒個人同去,就不妨了。”馬綬又說道:“要人多不打緊,隻是要個安身去處。我想陳林住居與唐賽兒遠不上十來間門麵,他那裏最好安身。小牛即今便可去約石丟兒、安不著、褚偏嘴、朱百簡一班兄弟,明日在陳林家取齊。陳林我須自去約他。”各自散了。
且說馬綬委來石麟街來尋陳林,遠遠望見陳林立在門首,馬綬走近前與陳林深喏一個。陳林慌忙回禮,就請馬綬來裏麵客位上坐。陳林說:“連日上會,阿哥下顧,有何分咐?”馬綬將眾人要拿唐賽兒的奸,就要在他家裏安身的事,備細對陳林說一遍。陳林道:“都依得。隻一件:這是被頭裏做的事,兼有沈公沈婆,我們隻好在外邊做手腳,如何俟侯得何道著?我有一計:王元椿在日,與我結義兄弟,彼此通家。王元椿殺死時,我也曾去送殯。明日叫老妻去看望賽兒,若何道不在,罷了,又別做道理。若在時打個暗號,我們一齊入去,先把他大門關了,不要大驚小怪,替別人做飯。等捉住了他,若是如意,罷了;若不如意,就送兩個到縣裏去,沒也詐出有來。此計如何?”馬綬道:“此計極妙!”兩個相別,陳林送得馬綬出門,慌忙來對妻子錢氏要說這話。錢氏說:“我在屏風後,都聽得了,不必煩絮,明日隻管去便了。”當晚過了。
次日,陳林起來買兩個葷素盒子,錢氏就隨身打扮,不甚穿帶,也自防備。到時分,馬綬一起,前後各自來陳林家裏躲著。陳林就打發錢氏起身,是日,卻好沈公下鄉去取帳,沈婆也不在。隻見錢氏領著挑盒子的小廝在後,一往來到賽兒門首。見沒人,悄悄的直走到臥房門口,正撞首賽兒與何道同坐在房裏說話。賽兒先看見,疾忙跑出來迎著錢氏,廝見了。錢氏假做不曉得,也與何道萬福。何道慌忙還禮。賽兒紅著臉,氣塞上來,舌滯聲澀,指著何道說:“這是我嫡親的堂兄,自幼出家,今日來望我,不想又起動老娘來。”正說話未了,隻見一個小廝挑兩個盒子進來。錢氏對著賽兒說:“有幾個棗子送來與娘子點茶。”就叫賽兒去出盒子,要先打發小廝回去。賽兒連忙去出盒子時,顧不得錢氏,被錢氏走到門首,見陳林把嘴一努,仍又忙走入來。
陳林就招呼眾人,一齊趕入賽兒家裏,拴上門,正要拿何道與賽兒。不曉得他兩個妖術已成,都遁去了。那一夥人眼花撩亂,倒把錢氏拿住,口裏叫道:“快拿索子來!先捆了這淫婦。”就踩倒在地下。隻見是個婦人,那裏曉得是錢氏?元來眾人從來不認得錢氏,隻早晨見得一見,也不認得真。錢氏在地喊叫起來說:“我是陳林的妻子。”陳林慌忙分開人,叫道:“不是”。扯得起來時,已自旋得蓬頭亂鬼了。眾人吃一驚,叫道:“不是著鬼?明明的看見賽兒與何道在這裏,如何就不見了?”元來他兩個有化身法,眾人不看見他,他兩個明明看眾人亂竄,隻是暗笑。牛小春說道:“我們一齊各處去搜。”前前後後,搜到廚下,先拿住董天然;柴房裏又拿得王小玉,將條索子縛了,吊在房門前柱子上,問道:“你兩個是甚麼人?”董天然說:“我兩個是何師傅的家人。”又道:“你快說,何道、賽兒躲在那裏?直直說,不關你事。若不說時,送你兩個到官,你自去拷打。”董天然說:“我們隻在廚下伏侍,如何得知前麵的事?”眾人又說道:“也沒處去,眼見得隻躲在家裏。”小牛說:“我見房側邊有個黑暗的閣兒,莫不兩個躲在高處?待我掇梯子扒上去看。”何正寅聽得小牛要扒上閣兒來,就拿根短棍子先伏在閣子黑地裏等,小牛掇得梯子來,步著閣兒口,走不到梯子兩格上,正寅照小牛頭上一棍打下來。小牛兒打昏暈了,就從梯子上倒跌下來。正寅走去空處立了看,小牛兒醒轉來,叫道:“不好了!有鬼。”眾人扶起小牛來看時,見他血流滿麵,說道:“梯子又不高,扒得兩格,怎麼就跌得這樣凶?”小牛說:“卻好扒得兩格梯子上,不知那裏打一棍子在頭上,又不見人,卻不是作怪?”眾人也沒做道理處。
錢氏說:“我見房裏床側首,空著一段有兩扇紙風窗門,莫不是裏邊還有藏得身的去處?我領你們去搜一搜去看。”正寅聽得說,依先拿著棍子在這裏等。隻見錢氏在前,陳林眾人在後,一齊走進來。正寅又想道:“這花娘吃不得這一棍子。”等錢氏走近來,伸出那一隻長大的手來,撐起五指,照錢氏臉上一掌打將去。錢氏著這一享,叫聲“嗬也!不好了!”鼻子裏鮮血奔流出來,眼睛裏都是金圈兒,又得陳林在後麵扶得住,不跌倒。陳林道:“卻不作怪!我明明看見一掌打來,又不見人,必然是這賊道有妖法的。不要隻管在這裏纏了,我們帶了這兩個小廝,徑送到縣裏去罷。”眾人說:“我們被活鬼弄這一日,肚裏也饑了。做些飯吃了去見官。”陳林道:“也說得是。”錢氏帶著疼,就在房裏打米出來,去廚下做飯。石丟兒說著:“小牛吃打壞了,我去做。”走到廚下,看見風爐子邊,有兩壇好酒在那裏;又看見幾隻雞在灶前,丟兒又說道:“且殺了吃。”這裏方要淘米做飯,且說賽兒對正寅說:“你武耍了兩次,我隻文耍一耍。”正寅說:“怎麼叫做文耍?”賽兒說:“我做出你看。”石丟兒一頭燒著火,錢氏做飯,一頭拿兩隻雞來殺了,淘洗了,放在鍋裏煮。那飯也卻好將次熟了,賽兒就扒些灰與雞糞放在飯鍋裏,攪得勻了,依先蓋了鍋。雞在鍋裏正滾得好,賽兒又挽幾杓水澆滅灶裏火。丟兒起去作用,並不曉得灶底下的事。
此時眾人也有在堂前坐的,也有在房裏尋東西出來的。丟兒就把這兩壇好酒,提出來開了泥頭,就兜一碗好酒先敬陳林吃。陳林說:“眾位都不曾吃,我如何先吃?”丟兒說:“老兄先嚐一嚐,隨後又敬。”陳林吃過了,丟兒又兜一碗送馬綬吃。陳林說:“你也吃一碗。”丟兒又傾一碗,正要吃時,被賽兒劈手打一下,連碗都打壞。賽兒就走一邊。三個人說道:“作怪,就是這賊道的妖法。”三個說:“不要吃了,留這酒待眾人來同吃。”眾人看不見賽兒,賽兒又去房裏拿出一個夜壺來,每壇裏傾半壺尿在酒裏,依先蓋了壇頭,眾人也不曉得。眾人又說道:“雞想必好了,且撈起來,切來吃酒。”丟兒揭開鍋蓋看時,這雞還是半生半熟,鍋裏湯也不滾。眾人都來埋怨丟兒說:“你不管灶裏,故此雞也煮不熟。”丟兒說:“我燒滾了一會,又添許多柴,看得好了才去,不曉得怎麼不滾?”低倒頭去張灶裏時,黑洞洞都是水,那裏有個火種?丟兒說:“那個把水澆滅了灶裏火?”眾人說道:“終不然是我們夥裏人,必是這賊道,又弄神通。我們且把廚裏見成下飯,切些去吃酒罷。”眾人依次坐定,丟兒拿兩把酒壺出來裝酒,不開壇罷了,開來時滿壇都是尿騷臭的酒。陳林說:“我們三個吃時,是噴香的好酒,如何是恁的?必然那個來偷吃,見淺了,心慌撩亂,錯拿尿做水,倒在壇裏。”
眾人鬼廝鬧,賽兒、正寅兩個看了隻是笑。賽兒對正寅說:“兩個人被縛在柱子上一日了,肚裏饑,趁眾人在堂前,我拿些點心,下飯與他吃。又拿些碎銀子與兩個。”來到柱邊傍著天然耳邊,輕輕的說:“不要慌!若到官直說,不要賴了吃打。我自來救你。東西銀子,都在這裏。”天然說:“全望奶奶救命。”賽兒去了。眾人說:“酒便吃不得了,敗殺老興,且胡亂吃些飯罷。”丟兒廚下去盛頓,都是烏黑臭的,聞也聞不得,那裏吃得?說道:“又著這賊道的手了!可恨這廝無禮!被他兩個侮弄這一日。我們帶這兩個尿鱉送去縣裏,添差了人來拿人。”一起人開了門走出去,隻因裏麵嚷得多時了,外麵曉得是捉奸。看的老幼男婦,立滿在街上,隻見人叢裏縛著兩個俊悄後生,又見陳林妻子跟在後頭,隻道是了,一齊拾起磚頭土塊來,口裏喊著,望錢氏、兩個道童亂打將來,那時那裏分得清楚?錢氏吃打得頭開額破,救得脫,一道煙逃走去了。一行人離了石麟街徑望縣前來。正值相公坐晚堂點卯,眾人等點了卯,一齊跪過去,稟知縣相公:從沈公做腳,賽兒、正寅通奸,妖法惑眾,擾害地方情由,說了一遍。兩個正犯脫逃,隻拿得為從的兩個董天然、王小玉送在這裏。知縣相公就問董天然兩個道:“你直說,我不拷打你。”董天然答應道:“不須拷打,小人隻直說,不敢隱情。”備細都招了。知縣對眾人說:“這奸夫、淫婦還躲在家裏。”就差兵快頭呂山、夏盛兩個帶領一千餘人,押著這一幹人,認拿正犯。兩個小廝,權且收監。
呂山領了相公台旨,出得縣門時,已是一更時分。與眾人商議道:“雖是相公立等的公事,這等烏天黑地,去那裏敲門打戶,驚覺他,他又要遁了去,怎生回相公的話?不若我們且不要驚動他,去他門外埋伏,等待天明了拿他。”眾人道:“說得是。”又請呂山兩個到熟的飯鋪裏賒些酒飯吃了,都到賽兒門首埋伏。連沈公也不驚動他,怕走了消息。
且說姚虛玉、孟清兩個在廟,見說師傅有事,恰好走來打聽。賽兒見眾人已去,又見這兩個小廝,問得是正寅的人,放他進來,把門關了,且去收拾房裏。一個收拾廚下做飯吃了,對正寅說:“這起男女去縣稟了,必然差人來拿,我與你終不成坐待死?預先打點在這裏,等他那悔氣的來著毒手!”賽兒就把符咒、紙人馬、旗仗打點齊備了,兩個自去宿歇。直待天明起來,梳洗飯畢了,叫孟清去開門。
孟清開得門,隻見呂山那夥人,一齊蹌入來。孟清見了,慌忙踅轉身望裏麵跑,口裏一頭叫。賽兒看見兵快來拿人,嘻嘻的笑,拿出二三十紙人馬來,往空一撒,叫聲:“變!”隻見紙人都變做彪形大漢,各執槍刀,就裏麵殺出來。又叫姚虛玉把小皂旗招動,隻見一道黑氣,從屋裏卷出來。呂山兩個還不曉得,隻管催人趕入來,早被黑氣遮了,看不見人。賽兒是王元椿教的,武藝盡去得。被賽兒一劍一個,都砍下頭來。眾人見勢頭不好,都慌了,便轉身齊跑。前頭走的還跑了兒個,後頭走的,反被前頭的拉住,一時跑不脫。賽兒說:“一不做,二不休。”隨手殺將去,也被正寅用棍打死了好幾個,又去追趕前頭跑得脫的,直喊殺過石麟橋去。
賽兒見眾人跑遠了,就在橋邊收了兵回來,對正寅說:“殺的雖然殺了,走的必去稟知縣。那廝必起兵來殺我們,我們不先下手,更待何時?”就帶上盔甲,變二三百紙人馬,豎起六星旗號來招兵,使人叫道:“願來投兵者,同去打開庫藏,分取錢糧財寶!”街坊遠近人因昨日這番,都曉得賽兒有妖法,又見變得人馬多了,道是氣概興旺,城裏城外人喉極的,齊來投他。有地方豪傑方大、康昭、馬效良、戴德如四人為頭,一時聚起二三於人,又搶得兩匹好馬來與賽兒、正寅騎。鳴鑼擂鼓,殺到縣裏來。
說這史知縣聽見走的人,說賽兒殺死兵快一節,慌忙請典史來商議時,賽兒人馬早已蹌入縣來,拿住知縣、典史,就打開庫藏門,搬出金銀來分給與人,監裏放出董天然、王小玉兩個。其餘獄囚盡數放了,願隨順的,共有七八十人。到申未時,有四個人,原是放響馬的,風聞賽兒有妖法,都來歸順賽兒。此四人叫做鄭貫、王憲、張天祿、祝洪,各帶小嘍羅,共有二千餘名,又有四五十匹好馬。賽兒見了,十分歡喜。這鄭貫不但武藝出眾,更兼謀略過人,來稟賽兒,說道:“這是小縣,僻在海角頭,若坐守日久,朝廷起大軍,把青州口塞住了,錢糧沒得來,不須廝殺,就坐困死了。這青州府人民稠密,錢糧廣大,東據南徐之險,北控渤海之利,可戰可守。兵貴神速,萊陽縣雖破,離青州府頗遠。一日之內,消息未到。可乘此機會,連夜去襲了,權且安身,養成蓄銳,氣力完足,可以橫行。”賽兒說:“高見。”每人各賞元寶二錠、四表禮,權受都指揮,說:“待取了青州,自當升賞重用。”四人去了。
賽兒就到後堂,叫請史知縣、徐典史出來,說道:“本府知府是你至親,你可與我寫封書。隻說這縣小,我在這裏安身不得,要過東去打汶上縣,必由府裏經過。恐有疏虞,特著徐典史領三百名兵快,協同防守。你若替我寫了,我自厚贈盤纏,連你家眷同送回去。”知縣初時不肯,被賽兒逼勒不過,隻得寫了書。賽兒就叫兵房吏做角公文,把這私書都封在文書裏,封筒上用個印信。仍送知縣、典史軟監在衙裏。
賽兒自來調方大、康昭、馬效良、戴德如四員饒將,各領三千人馬,連夜悄悄的到青州曼草坡,聽侯炮響,都到青州府東門策應。又尋一個象徐典史的小卒,著上徐典史的紗帽圓領,等侯賽兒。又留一班投順的好漢,協同正寅守著萊陽縣,自選三百精壯兵快,並董天然、王小玉二人,指揮鄭貫四名,各與酒飯了。賽兒全裝披掛,騎上馬,領著人馬,連夜起行。行了一夜,來到青州府東門時,東方才動,城門也還未開。賽兒就叫人拿著這角文書朝城上說:“我們是萊陽縣差捕衙裏來下文書的。”守門軍就放下籃來,把文書吊上去。又曉得是徐典史,慌忙拿這文書徑到府裏來。正值知府溫章坐衙,就跪過去呈上文書。溫知府拆開文書看見印信、圖書都是真的,並不疑忌。就與遞文書軍說:“先放徐典史進來,兵快人等且住著在城外。”守門軍領知府鈞語,往來開門,說道:“大爺隻叫放徐老爹進城,其餘且不要入去。”賽兒叫人答應說:“我們走了一夜,才到得這裏,肚饑了,如何不進城去尋些吃?”三百人一齊都蹌入門裏去,五六個人怎生攔得住?一攪入得門,就叫人把住城門。一聲炮響,那曼草坡的人馬都趲入府裏來,填街塞巷。賽兒領著這三百人,真個是疾雷不及掩耳,殺入府裏來。知府還不曉得,坐在堂上等徐典史。見勢頭不好,正待起身要走,被方大趕上,望著溫知府一刀,連肩砍著,一交跌倒在地下掙命。又複一刀,就割下頭來,提在手裏。叫道:“不要亂動!”驚得兩廊門隸人等,尿流屁滾,都來跪下。康昭一夥人打入知府衙裏來,隻獲得兩個美妾,家人並媳婦共八名。同知、通判都越牆走了。賽兒就掛出安民榜子,不許諸色人等搶擄人口財物,開倉賑濟,招兵買馬,隨行軍官兵將都隨功升賞。萊陽知縣、典史不負前言,連他家眷放了還鄉,俱各抱頭鼠竄而去,不在話下。
隻見指揮王憲押兩個美貌女子,一個十八九歲的後生。這個後生,比這兩個女子更又標致,獻與賽兒。賽兒問王憲道:“那裏得來的?”王憲稟道:“在孝順街絨線鋪裏蕭家得來的。這兩個女子,大的叫做春芳,小的叫做惜惜,這小廝叫做蕭韶。三個是姐妹兄弟。”賽兒就將這大的賞與王憲做妻子,看上了蕭韶,歡喜倒要偷他。與蕭韶道:“你姐妹兩個,隻在我身邊服事,我自看待你。”賽兒又把知府衙裏的兩個美妾紫蘭、香嬌配與董天然、王小玉。賽兒也自叫蕭韶去宿歇。說這蕭韶正是妙年好頭上,帶些懼怕,夜裏盡力奉承賽兒,隻要賽兒歡喜,賽兒得意非常。兩個打得熱了,一步也離不得蕭韶,那用記掛何正寅?
且說府裏有個首領官周經曆,叫做周雄。當時逃出府,家眷都被賽兒軟監在府裏。周經曆躲了幾日,沒做道理處,要保全老小,隻得假意來投順賽兒。見賽兒下個禮,說道:“小官原是本府經曆,自從奶奶得了萊陽縣、青州府,愛軍惜民,人心悅服,必成大事。經曆去暗投明,家眷俱蒙奶奶不殺之恩,周某自當傾心竭力,圖效犬馬。”賽兒見他說家眷在府裏,十分疑也隻有五六分,就與周經曆商議守青州府並取旁縣的事務。周經曆說:“這府上倚滕縣,下通臨海衛,兩處為青府門戶,若取不得滕縣與這衛,就如沒了門戶的一般,這府如何守得住?實不相瞞,這滕縣許知縣是經曆姑表兄弟,經曆去,必然說他來降。若說得這滕縣下了,這臨海衛就如沒了一臂一般,他如何支撐得住?”賽兒說:“若得如此,事成與你同享富貴。家眷我自好好的供養在這裏,不須記掛。”周經曆說道:“事不宜遲,恐他那裏做了手腳。”賽兒忙拔幾個伴當,一匹好馬,就送周經曆起身。
周經曆來到滕縣見了許知縣。知縣吃一驚說:“老兄如何走得脫,來到這裏?”周經曆將假意投順賽兒,賽兒使來說降的話,說了一遍。許知縣回話道:“我與你雖是假意投順,朝廷知道,不是等閑的事。”周經曆道:“我們一麵去約臨海衛戴指揮同降,一麵申聞各該撫按上司,計取賽兒。日後複了地方,有何不可?”許知縣忙使人去請戴指揮來見周經曆,三個商議偽降計策定了。許知縣又說:“我們先備些金花表禮羊酒去賀,說‘離不得地方,恐有疏失。’”周經曆領著一行拿禮物的人來見賽兒,遞上降書。賽兒接著降書看了,受了禮物,偽升許知縣為知府,戴指揮做都指揮,仍著二人各照舊守著地方。戴指揮見了這偽升的文書,就來見許知縣說:“賽兒必然疑忌我們,故用陽施陰奪的計策。”許知縣說道:“貴衛有一班女樂,小侑兒,不若送去與賽兒做謝禮,就做我們裏應外合的眼目。”戴指揮說:“極妙!”就回衙裏叫出女使王嬌蓮,小侑頭兒陳鸚兒來,說:“你二人是我心腹,我欲送你們到府裏去,做個反間細作,若得成功,升賞我都不要,你們自去享用富貴。”二人都歡喜應允了。戴指揮又做些好錦繡鮮明衣服、樂器,縣、衛各差兩個人送這兩班人來獻與賽兒。且看這歌童舞女如何?詩雲:
舞袖香茵第一春,清歌宛轉貌趁群。
劍霜飛處人星散,不見當年勸酒人。
賽兒見人物標致,衣服齊整,心中歡喜;都受了,留在衙裏。每日吹彈歌舞取樂。
且說賽兒與正寅相別半年有餘,時值冬盡年殘,正寅欲要送年禮物與賽兒,就買些奇異吃食,蜀錦文葛,金銀珍寶,裝做一二十小車,差孟清同車腳人等送到府裏來。世間事最巧,也是正寅合該如此。兩月前正寅要去奸宿一女子,這女子苦苦不從,自縊死了。怪孟清說“是唐奶奶起手的,不可背本,萬一知道,必然見怪。”諫得激切,把孟清一頓打得幾死,卻不料孟清仇恨在心裏。孟清領著這車從來到府裏見賽兒。賽兒一見孟清,就如見了自家裏人一般,叫進衙裏去安歇。孟清又見董天然等都有好妻子,又有錢財,自思道:“我們一同起手的人,他兩個有造化,落在這裏,我如何能勾也同來這裏受用?”自思量道:“何不將正寅在縣裏的所為,說他一番?倘或賽兒歡喜,就留在衙裏,也不見得。”到晚,賽兒退了堂來到衙裏,乘間叫過孟清,問正寅的事。孟清隻不做聲。賽兒心疑,越問得緊,孟清越不做聲。問不過,隻得哭將起來。賽兒就說道:“不要哭。必然在那裏吃虧了,實對我說,我也不打發你去了。”孟請假意口裏咒著道:“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爺爺在縣裏,每夜挨去排門輪要兩個好婦人好女子,送在衙裏歇。標致得緊的,多歇兒日;上不中意的,一夜就打發出來。又娶了個賣唱的婦人李文雲,時常乘醉打死人,每日又要輪坊的一百兩坐堂銀子。百姓愁怨思亂,隻怕奶奶這裏不敢。兩月前,蔣監生有個女子,果然生得美貌,爺爺要奸宿他,那女子不從,逼迫不過,自縊死了。小人說:‘奶奶怎生看取我們!別得半年,做出這勾當來,這地方如何守得住?’怪小人說,將小人來吊起,打得幾死,半月扒不起來。”
賽兒聽得說了,氣滿胸膛,頓著足說道:“這禽獸,忘恩負義!定要殺這禽獸,才出得這口氣!”董天然並夥婦人都來勸道:“奶奶息怒,隻消取了老爺回來便罷。”賽兒說:“你們不曉得這般事,從來做事的人,一生嫌隙,不知火並了多少!如何好取他回來?”一夜睡不著。
次日來堂上,趕開人,與周經曆說:“正寅如此淫頑不法,全無仁義,要自領兵去殺他。”周經曆回話道:“不知這話從那裏得來的?未知虛實,倘或是反間,也不可知。地方重大,方才取得,人心未固,如何輕易自相廝殺?不若待周雄同個奶奶的心腹去訪得的實,任憑奶奶裁處,也不遲。”賽兒道:“說得極是,就勞你一行。若訪得的實,就與我殺了那禽獸。”周經曆又說道:“還得幾個同去才好,若周雄一個去時,也不濟事。”賽兒就令王憲、董天然領一二十人去。又把一口刀與王憲,說:“若這話是實,你便就取了那禽獸的頭來!違誤者以軍法從事!”又與鄭貫一角文書:“若殺了何正寅,你就權攝縣事。”一行人辭別了賽兒,取路往萊陽縣來。周經曆在路上還恐怕董天然是何道的人,假意與他說:“何公是奶奶的心腹,若這事不真,謝天地,我們都好了。若有這話,我們不下手時,奶奶要軍法從事。這事如何處?”董天然說:“我那老爺是個多心的人,性子又不好,若後日知道你我去訪他,他必仇恨。羹裏不著飯裏著,倒遭他毒手。若果有事,不若奉法行事,反無後患。”鄭貫打著竄鼓兒,巴不得殺了何正寅,他要權攝縣事。周經曆見眾人都是為賽兒的,不必疑了。又說:“我們先在外邊訪得的確,若要下手時,我撚須為號,方可下手。”一行人入得城門,滿城人家都是咒罵何正寅的。董天然說:“這話真了。”
一行徑入縣裏來見何正寅。正寅大落落坐著,不為禮貌,看著董天然說:“拿得甚麼東西來看我?”董天然說:“來時慌忙,不曾備得,另差人送來。”又對周經曆說:“你們來我這縣裏來何幹?”周經曆假小心輕輕的說:“因這縣裏有人來告奶奶,說大人不肯容縣裏女子出嫁,錢糧又比較得緊,因此奶奶著小官來稟上。”正寅聽得這話,拍案高喧大罵道:“這潑賤婆娘!你虧我奪了許多地方,享用快活,必然又搭上好的了。就這等無禮!你這起人不曉得事休,沒上下的!”王憲見不是頭,緊緊的幫著周經曆,走近前說:“息怒消停,取個長便。待小官好回話。”正寅又說道:“不取長便,終不成不去回話。”周經曆把須一撚,王憲就人嚷裏拔出刀來,望何正寅項上一刀,早砍下頭來,提在手裏,說:“奶奶隻叫我們殺何正寅一個,餘皆不問。”鄭貫就把權攝的文書來曉諭各人,就把正寅先前強留在衙裏的婦人女子都發出,著娘家領回去,輪坊銀子也革了,滿城百姓無不歡喜。衙裏有的是金銀,任憑各人取了些,又拿幾車,並綾緞送到府裏來。周經曆一起人到府裏回了話,各人自去方便,不在話下。
說這山東巡按金禦史因失了青州府,殺了溫知府,起本到朝廷,兵部尚書按著這本,是地方重務,連忙轉奏朝廷。朝廷就差忠兵官傅奇充兵馬副元帥,兩個遊騎將軍黎曉、來道明充先鋒,領京軍一萬,協同山東巡撫都禦史楊汝待克日進剿撲滅,錢糧兵馬,除本省外,河南、山西兩省,任從調用。傅忠兵帶領人馬,來到總督府,與楊巡撫一班官軍說“朝廷緊要擒拿唐賽兒”一節。楊巡撫說:“唐賽兒妖法通神,急難取勝。近日周經曆與膝縣許知縣、臨海衛戴指揮詐降,我們去打他後麵萊陽縣,叫戴指揮、許知縣從那青州府後麵手出來,叫他首尾不能相顧,可獲全勝。”傅忠兵說:“此計大妙。”傅忠兵就分五千人馬與黎曉充先鋒,來取萊陽縣;又調都指揮杜忠、吳秀,指揮六員:高雄、趙貴、趙天漢、崔球、密宣、郭謹,各領新調來二萬人馬,離萊陽縣二十裏下寨,次日準備廝殺。
鄭貫得了這個消息,關上城門,連夜飛報到府裏來。賽兒接得這報子,就集各將官說:“如今傅忠兵領大軍來征剿我們,我須親自領兵去殺退他。”著王憲、董天然守著這府,又調馬效良、戴德如各領人馬一萬去滕縣、臨海衛三十裏內,防備襲取的人馬。就是滕縣、臨海衛的人馬,也不許放過來。周經曆暗地叫苦說:“這婦人這等利害!”賽兒又調方大領五千人馬先行,隨後賽兒自也領二萬人馬到萊陽縣來。離縣十裏就著個大營,前、後、左、右、正中五寨。又置兩枝遊兵在中營,四下裏擺放鹿角、蓮藜、鈴索齊整,把轅門閉上,造飯吃了,將息一回,就有人馬來衝陣,也不許輕動。
且說黎先鋒領著五千人馬喊殺半日,不見賽兒營裏動靜,就著人來稟總兵,如此如此。傅總兵同楊巡撫領一班將官到陣前來,扒上雲梯,看賽兒營裏布置齊整,兵將猛勇,旗幟鮮明,戈戟光耀,褐羅傘下坐著那個英雄美貌的女將。左右立著兩個年少標致的將軍,一個是蕭韶,一個是陳鸚兒,各拿一把小七星皂旗。又有兩個俊悄女子,都是戎裝,一個是蕭惜惜,捧著一口寶劍;一個是王嬌蓮,捧著一袋弓箭。營前樹著一麵七尾玄天上帝皂旗,飄揚飛繞。總兵看得呆了,走下雲梯來,令先鋒領著高雄、趙貴、趙天漢、崔球等一齊殺入去,且看賽兒如何?詩雲:
劍光動處見玄霜,戰罷歸來意氣狂。
堪笑古今妖妄事,一場春夢到高唐。
賽兒就開了轅門,令方大領著人馬也殺出來。正好接著,兩員將鬥不到三合,賽兒不慌不忙,口裏念起咒來,兩麵小皂旗招動,那陣黑氣從寨裏卷出來,把黎先鋒人馬罩得黑洞洞的,你我不看見。黎曉慌了手腳,被方大攔頭一方天戟打下馬來,腦漿奔流。高雄、趙天漢俱被拿了。傅總兵見先鋒不利,就領著敗殘人馬回大營裏來納悶。方大押著,把高雄兩個解入寨裏見賽兒。賽兒道:“監侯在縣裏,我回軍時發落便了。”賽兒又與方大說:“今日雖嬴他一陣,他的大營人馬還不損折。明日又來廝殺,不若趁他喘息未定,眾人慌張之時,我們趕到,必獲全勝。”留方大守營。令康昭為先鋒。賽兒自領一萬人馬,悄悄的趕到傅總兵營前,響聲喊,一齊殺將入去。傅總兵隻防賽兒夜裏來劫營,不防他日裏乘勢就來,都慌了手腳,廝殺不得。傅總兵、楊巡撫二人,騎上馬往後逃命。二萬五千人殺不得一二千人,都齊齊投降。又拿得千餘匹好馬,錢糧器械,盡數搬擄,自回到青州府去了。
軍官有逃得命的,跟著傅總兵到都堂府來商議。再欲起奏,另自添遣兵將。楊巡撫說:“沒了三四萬人馬,殺了許多軍官,朝廷得知,必然加罪我們。我曉得滕縣許知縣是個清廉能幹忠義的人,與周經曆、戴指揮委曲協同,要保這地方無事,都設計詐降。而今周經曆在賊中,不能得出。許、戴二人原在本地方,不若密密取他來,定有破敵良策。”傅總兵慌忙使人請許知縣、戴指揮到府,計議要破賽兒一事。許知縣近前輕輕的與傅總兵、楊巡撫二人說如此如此,“不出旬日,可破賽兒。”傅忠兵說:“若得如此,我自當保奏升賞。”許知縣辭了總製,回到縣裏,與戴指揮各備禮物,各差個的當心腹人來賀賽兒,就通消息與周經曆,卻不知周經曆先有計了。
元來周經曆見蕭韶甚得賽兒之寵,又且乖覺聰明,時時結識他做個心腹,著實奉承他。蕭韶不過意,說:“我原是治下子民,今日何當老爺如此看覷?”周經曆說:“你是奶奶心愛的人,怎敢怠慢?”蕭韶說道:“一家被害了,沒奈何偷生,甚麼心愛不心愛?”周經曆道:“不要如此說,你姐妹都在左右,也是難得的。”蕭韶說:“姐姐嫁了個響馬賊,我雖在被窩裏,也隻是伴虎眠,有何心緒?妹妹隻當得丫頭,我一家怨恨,在何處說?”周經曆見他如此說,又說:“既如此,何不乘機反邪歸正?朝廷必有酬報。不然他日一敗,玉石俱焚。你是同衾共枕之人,一發有口難分了。不要說被害冤仇,沒處可報。”蕭韶道:“我也曉得事體果然如此.隻是沒個好計脫身。”周經曆說:“你在身伴,隻消如此如此,外邊接應都在於我。”卻把許、戴來的消息通知了他。蕭韶歡喜說:“我且通知妹子,做一路則個。”計議得熟了,隻等中秋日起手,後半夜點天燈為號。周經曆就通這個消息與許知縣、戴指揮,這是八月十二日的話。到十三日,許知縣、戴指揮各差能事兵快應捕,各帶士兵、軍官三四十人,預先去府裏四散埋伏,隻聽炮響,策應周經曆拿賊,許知縣又密令親子許德來約周經曆,十五夜放炮奪門的事,都得知了,不必說。
且說蕭韶姐妹二人,來對王嬌蓮、陳鸚兒通知外邊消息,他兩人原是戴家細作,自然留心。至十五晚上,賽兒就排筵宴來賞月,飲了一回,隻見王嬌蓮來稟賽兒說:“今夜八月十五日,難得晴明,更兼破了傅總兵,得了若幹錢糧人馬。我等蒙奶奶抬舉,無可報答,每人各要與奶奶上壽。”王嬌蓮手執檀板唱一歌,歌雲:
虎渡三江迅若風,尤爭四海竟長空。
光搖劍術和星落,狐兔潛藏一戰功。賽兒聽得,好生歡喜,飲過三大杯。女人都依次奉酒。俱是不會唱的,就是王嬌蓮代唱。眾人隻要灌得賽兒醉了好行事,陳鸚兒也要上壽。賽兒又說道:“我吃得多了,你們恁的好心,每一人隻吃一杯罷。”又飲了二十餘杯,已自醉了。又複歌舞起來,輪番把盞,灌得賽兒爛醉,賽兒就倒在位上。蕭韶說:“奶奶醉了,我們扶奶奶進房裏去罷。”蕭韶抱住賽兒,眾人齊來相幫,抬進房裏床上去。蕭韶打發眾人出來,就替賽兒脫了衣服,蓋上被,拴上房門。眾人也自去睡,隻有與謀知因的人都不睡,隻等賽兒消息。蕭韶又恐假醉,把燈剔得明亮,仍上床來摟住賽兒,扒在賽兒身上故意著實耍戲,賽兒那裏知得?被蕭韶舞弄得久了,料算外邊人都睡靜了,自想道:“今不下手,更待何時?”起來慌忙再穿上衣服,床頭拔出那口寶刀來,輕輕的掀開被來,盡力朝首要兒項上剁下一刀來,連肩斫做兩段。賽兒醉得凶了,一動也動不得。
蕭韶慌忙走出房來,悄悄對妹妹、王嬌蓮、陳鸚兒說道:“賽兒被我殺了。”王嬌蓮說:“不要驚動董天然這兩個,就暗去襲了他。”陳鸚兒道:“說得是。”拿著刀來敲董天然的房門,說道:“奶奶身子不好,你快起來!”董天然聽得這話,就磕睡裏慌忙披著衣服來開房門,不防備,被陳鸚兒手起刀落,斫倒在房門邊掙命,又複一刀,就放了命。這王小玉也醉了,不省人事,眾人把來殺了。眾人說:“好到好了,怎麼我們得出去?”蕭韶說:“不要慌!約定的。”就把天燈點起來,扯在燈竿上。
不移時,周經曆領著十來名火夫,平日收留的好漢,敲開門一齊擁入衙裏來。蕭韶對周經曆說:“賽兒、董天然、王小玉都殺了,這衙裏人都是被害的,望老爺做主。”周經曆道:“不須說,衙裏的金銀財寶,各人盡力拿了些。其餘山積的財物,都封鎖了入官。”周經曆又把三個人頭割下來,領著蕭韶一起開了府門,放個銃。隻見兵快應捕共有七八十人齊來見周經曆說:“小人們是縣、衛兩處差來兵快,策應拿強盜的。”周經曆說:“強盜多拿了,殺的人頭在這裏。都跟我來。”到得東門城邊,放三個炮,開得城門,許知縣、戴指揮各領五百人馬殺人城來。周經曆說:“不關百姓事,賽兒殺了,還有餘黨,不曾剿滅,各人分頭去殺。”
且說王憲、方大聽得炮響,都起來,不知道為著甚麼,正沒做道理處,周經曆領的人馬早已殺入方大家裏來。方大正要問備細時,被側邊一槍溯倒,就割了頭。戴指揮拿得馬效良、戴德如,陣上許知縣殺死康昭、王憲一十四人。沈印時兩月前害疫病死了,不曾殺得。又恐軍中有變,急忙傳令:“隻殺有職事的。小卒良民,一概不究。”多屬周經曆招撫。
許知縣對眾人說:“這裏與萊陽縣相隔四五十裏,他那縣裏未便知得。兵貴神速,我與戴大人連夜去襲了那縣,留周大人守著這府。”二人就領五千人馬,殺奔萊陽縣來,假說道:“府裏調來的軍去取旁縣的。”城上徑放入縣裏來。鄭貫正坐在堂上,被許知縣領了兵齊搶入去,將鄭貫殺了。張天祿、祝洪等慌了,都來投降,把一幹人犯,解到府裏監禁,聽侯發落。安了民,許知縣仍回到府裏,同周經曆、蕭韶一班解賽兒等首級來見傅總兵、楊巡撫,把賽兒事說一遍。傅總兵說:“足見各官神算。”稱譽不已。就起奏捷本,一邊打點回京。
朝廷升周經曆做知州,戴指揮升都指揮,蕭韶、陳鸚兒各授個巡檢,許知縣升兵備副使,各隨官職大小,賞給金花銀子表禮。王嬌蓮、蕭惜惜等俱著擇良人為聘,其餘在賽兒破敗之後投降的,不準投首,另行問罪,此可為妖術殺身之鑒。有詩為證:
四海縱橫殺氣衝,無端女寇犯山東。
吹蕭一夕妖氛盡,月缺花殘送落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