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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六 東廊僧怠招魔 黑衣盜奸生殺

東廊僧怠招魔黑衣盜奸生殺

詩雲:

參成世界總遊魂,錯認訛聞各有因。

最是天公施巧處,眼花曆亂使人渾。

話說天下的事,惟有天意最深,天機最巧。人居世間,總被他顛顛倒倒。就是那空幻不實境界,偶然人一個眼花錯認了,明白是無端的,後邊照應將來,自有一段緣故在內,真是人所不測。唐朝牛僧孺任伊闕縣尉時,有東洛客張生應進士舉,攜文往謁。至中路遇暴雨雷雹,日已昏黑,去店尚遠,傍著一株大樹下且歇。少頃雨定,月色微明,就解鞍放馬,與僮仆宿於路側。因倦已甚,一齊昏睡。良久,張生朦朧覺來,見一物長數丈,形如夜叉,正在那裏吃那匹馬。張生驚得魂不咐體,不敢則聲,伏在草中。隻見把馬吃完了,又取那頭驢去咽啤咽啤的吃了。將次吃完,就把手去扯他從奴一人過來,提著兩足扯裂開來。張生見吃動了人,怎不心慌?隻得硬掙起來,狼狽逃命。那件怪物隨後趕來,叫呼罵詈。張生隻是亂跑,不敢回頭。約勾跑了一裏來路,漸漸不聽得後麵聲響。往前走去,遇見一個大家,家邊立首一個女人。張生慌忙之中,也不管是什麼人,連呼:“救命!”女人問道:“為著何事?”張生把適才的事說了。女人道:“此間是個古塚,內中空無一物,後有一孔,郎君可避在裏頭,不然,性命難存。”說罷,女子也不知那裏去了。張生就尋塚孔,投身而入。塚內甚深,靜聽外邊,已不見甚麼聲響。自道避在此,料無事了。

須臾望去家外,月色轉明,忽聞塚上有人說話響。張生又懼怕起來,伏在塚內不動。隻見塚外推將一物進孔中來,張生隻聞得血腥氣。黑中看去,月光照著明白,乃是一個死人,頭已斷了。正在驚駭,又見推一個進來,連推了三四個才住,多是一般的死人。己後沒得推進來了,就聞得塚上人嘈雜道:“金銀若幹,錢物若幹,衣服若幹。”張生方才曉得是一班強盜了,不敢吐氣,伏著聽他。隻見那為頭的道:“某件與某人,某件與某人。”連唱十來人的姓名。又有嫌多嫌少,道分得不均勻相爭論的。半日方散去。張生曉得外邊無人了,對了許多死屍,好不懼怕!欲要出來,又被死屍塞住孔口,轉動不得。沒奈何隻得蹲在裏麵,等天明了再處。靜想方才所聽唱的姓名,忘失了些,還記得五六個,把來念的熟了,看看天亮起來。

卻說那失盜的鄉村裏,一夥人各執器械來尋盜跡。到了塚旁,見滿塚是血,就圍住了,掘將開來。所殺之人,都在塚內。落後見了張生是個活人,喊道:“還有個強盜,落在裏頭。”就把繩捆將起來。張生道:“我是個舉子,不是賊。”眾人道:“既不是賊,緣何在此塚內?”張生把昨夜的事,一一說了。眾人那裏肯信?道:“必是強盜殺人送屍到此,偶墮其內的。不要聽他胡講!”眾人你住我不住的亂來踢打,張生隻叫得苦。內中有老成的道:“私下不要亂打,且送到縣裏去。”

一夥人望著縣裏來,正行之間,隻見張生的從人驢馬鞍駝盡到。張生見了,吃驚道:“我昨夜見的是什麼來?如何馬、驢、從奴俱在?”那從人見張生被縛住在人叢中,也驚道:“昨夜在路旁因倦,睡著了。及到天明不見了郎君,故此尋來。如何被這些人如此窘辱?”張生把昨夜話對從人說了一遍。從人道:“我們一覺好睡,從不曾見個甚的,怎麼有如此怪異?”鄉村這夥人道:“可見是一劃胡話,明是劫盜。敢這些人都是一黨。”並不肯放鬆一些,送到縣裏。縣裏牛公卻是舊相識,見張生被鄉人綁縛而來,大驚道:“緣何如此?”張生把前話說了。牛公叫快放了綁,請起來細問昨夜所見。張生道:“劫盜姓名,小生還記得幾個。在塚上分散的衣物數目,小生也多聽得明白。”牛公取筆,請張生一一寫出,按名捕捉,人贓俱獲,沒一個逃得脫的。乃知張生夜來所見夜叉吃啖趕逐之景,乃是冤魂不散,鬼神幻出此一段怪異,逼那張生伏在塚中,方得默記劫盜姓名,使他逃不得。此天竟假手張生以擒盜,不是正合著小子所言“眼花錯認,也自有緣故”的話。而今更有個眼花錯認了,弄出好些冤業因果來,理不清身子的,更為可駭可笑。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冤業隨身,終須還帳。

這話也是唐時的事。山東沂州之西,有個宮山,孤拔聳峭,迥出眾峰,周圍三十裏,並無人居。貞元初年,有兩個僧人,到此山中,喜歡這個境界幽僻,正好清修,不惜勤苦,滿山拾取枯樹丫枝,在大樹之間,搭起一間柴棚來。兩個敷坐在內,精勤禮念,晝夜不掇。四遠村落聞知,各各喜舍資財布施,來替他兩個構造屋室,不上旬月之間,立成一個院宇。兩僧大加愨勵,遠近皆來欽仰,一應齋供,多自日逐有人來給與。兩僧各處一廊,在佛前共設咒願:誓不下山,隻在院中持誦,必祈修成無上菩提正果。正是:

白日禪關閑閉,落霞流水長天。

溪上丹楓自落,山僧自是高眠。

又:

簷外晴絲揚網,溪邊春水浮花。

塵世無心有利,山中有分煙霞。

如此苦行,已經二十餘年。元和年間,冬夜月明,兩僧各在廊中,朗聲唄唱。於時空山虛靜,聞山下隱隱有慟哭之聲,來得漸近,須臾已到院門。東廊僧在靜中聽罷,忽然動了一念道:“如此深山寂寞,多年不出不知山下光景如何?聽此哀聲,令人淒慘感傷。”隻見哭聲方止,一個人在院門邊牆上撲的跳下地來,望著西廊便走。東廊僧遙見他身軀絕大,形狀怪異,吃驚不小,不慎聲張。懷著鬼胎,且默觀動靜。

自此人入西廊之後,那西廊僧唱之聲,截然住了。但聽得劈劈撲撲,如兩下力爭之狀。過一回,又聽得狺訝咀嚼,啖噬啜吒,其聲甚厲。東廊僧慌了道:“院中無人,吃完了他,上不得到我。不如預先走了罷。”忙忙開了院門,惶駭奔突。久不出山,連路徑都不認得了。顛顛仆仆,氣力殆盡。回頭看一看後麵,隻見其人跟跟蹌蹌,大踏步趕將來,一發慌極了,亂跑亂跳。忽逢一小溪水,褰衣渡畢。追者已到溪邊,卻不過溪來,隻在隔水嚷道:“若不阻水,當並啖之。”東廓僧且懼且行,也不知走到那裏去的是,隻信著腳步走罷了。

須臾大雪,咫尺昏迷,正在沒奈何所在,忽有個人家牛坊,就躲將進去,隱在裏麵。此時已有半夜了,雪勢稍睛。忽見一個黑衣的人,自外執刀槍徐至欄下。東廊僧吞聲屏氣,潛伏暗處,向明窺看。見那黑衣人躊躇四顧,恰象等些什麼的一般。有好一會,忽然院牆裏麵拋出些東西來,多是包裹衣被之類。黑衣人看見,忙取來紮縛好了,裝做了一擔。牆裏邊一個女子,攀了牆跳將出來,映著雪月之光,東廊僧且是看得明白。黑衣人見女子下了牆,就把槍挑了包裹,不等與他說話,望前先走。女子隨後,跟他去了。東廊僧想道:“不尷尬,此間不是住處。適才這男子女人,必是相約私逃的。明日院中不見了人,照雪地行跡,尋將出來,見了個和尚,豈不把奸情事纏在身上來?不如趁早走了去為是。”

總是一些不認得路徑,慌忙又走,恍恍惚惚,沒個定向。又亂亂的不成腳步,走上十數裏路,踹了一個空,撲通的顛了下去,乃是一個廢井。虧得幹枯沒水,卻也深廣,月光透下來,看時,隻見旁有個死人,身首已離,血體還暖,是個適才殺了的。東廊僧一發驚惶,卻又無法上得來,莫知所措。到得天色亮了,打眼一看,認得是昨夜攀牆的女子。心裏疑道:“這怎麼解?”正在沒出豁處,隻見井上有好些人喊嚷,臨井一看道:“強盜在此了。”就將索縋人下來,東廓僧此時嚇壞了心膽,凍僵了身體,掙紮不得。被那人就在井中綁縛了,先是光頭上一頓粟暴,打得火星爆散。東廊僧沒口得叫冤,真是在死邊過。那人紮縛好,先後同死屍吊將上來。隻見一個老者,見了死屍,大哭一番。哭罷,道:“你這那裏來的禿驢?為何拐我女兒出來,殺死在此井中?”東廓僧道:“小僧是宮山東廊僧人,二十年不下山,因為夜間有怪物到院中,啖了同侶,逃命至此。昨夜在牛坊中避雪,看見有個黑衣人進來,牆上一個女子跳出來,跟了他去。小僧因怕惹著是非,隻得走脫。不想墮落井中,先已有殺死的人在內。小僧知他是甚緣故?小僧從不下山的,與人家女眷有何識熟可以拐帶?又有何冤仇將他殺死?眾位詳察則個。”說罷,內中人有好幾個曾到山中認得他的,曉得是有戒行的高僧。卻是現今同個死女子在井中,解不出這事來,不好替他分辨得。免不得一同送到縣裏來。

縣令看見一幹人綁了個和尚,又抬了一個死屍,備問根由。隻見一個老者告訴道:“小人姓馬,是這本處人。這死的就是小人的女兒,年一十八歲,不曾許聘人家,這兩日方才有兩家來說起。隻見今日早起來,家裏不見了女兒。跟尋起來,看見院後雪地上鞋跡,曉得越牆而走了。依蹤尋到井邊,便不見女兒鞋跡,隻有一團血灑在地上。向井中一看,隻見女已殺死,這和尚卻在裏頭。豈不是他殺的?”縣令問:“那僧人怎麼說?”東廓僧道:“小曾是個宮山中苦行僧人,二十餘年不下本山。昨夜忽有怪物入院,將同住僧人啖噬。不得已破戒下山逃命。豈知宿業所纏,撞在這網裏來?”就把昨夜牛坊所見,已後慮禍再逃,墜井遇屍的話,細說了一遍。又道:“相公但差人到宮山一查,看西廊僧人蹤跡有無?是被何物啖噬模樣?便見小僧不是誑語。”縣令依言,隨即差個公人到山查勘的確,立等回話。

公人到得山間,走進院來,隻見西廊僧好端端在那裏坐著看經。見有人來,才起問訊。公人把東廊僧所犯之事,一一說過,道:“因他訴說,有甚怪物入院來吃人,故此逃下山來的。相公著我來看個虛實。今師父既在,可說昨夜怪物怎麼樣起?”西廊僧道:“並無甚怪物,但二更時侯,兩廊方對持念。東廊道友,忽然開了院走了出去。我兩人誓約已久,二十多年不出院門。見他獨去,也自驚異。大聲追呼,竟自不聞。小僧自守著不出院之戒,不敢追趕罷了。至於山下之事,非我所知。”

公人將此話回複了縣令。縣令道:“可見是這禿奴誑妄!”帶過東廊僧,又加研審。東廊僧隻是堅稱前說。縣令道:“眼見得西廓僧人見在,有何怪物來院中?你恰恰這日下山,這裏恰恰有脫逃被殺之女同在井中,天下有這樣湊巧的事!分明是殺人之盜,還要抵賴?”用起刑來,喝道:“快快招罷!”東廊僧道:“宿債所欠,有死而已,無情可招。”惱了縣令性子,百般拷掠,楚毒備施。東廊僧道:“不必加刑,認是我殺罷了。”此時連原告見和尚如此受慘,招不出甚麼來,也自想道:“我家並不曾與這和尚往來,如何拐得我女眷?就是拐了,怎不與他逃去,卻要殺他?便做是殺了,他自家也走得去的,如何同住過井中做甚麼?其間恐有冤枉。”倒走到縣令麵前,把這些話一一說了。縣令道:“是倒也說得是,卻是這個奸僧,黑夜落井,必非良人。況又一出妄語欺誑,眼見得中有隱情了。隻是行凶刀杖無存,身邊又無贓物,難以成獄。我且把他牢固監侯,你們自去外邊緝訪。你家女兒平日必有蹤跡可疑之處,與私下往來之人,家中必有所失物件,你們還留心細查,自有明白。”眾人聽了分付,當下散了出來。東廓僧自到獄中受苦不題。

卻說這馬家是個沂州富翁,人皆呼為馬員外。家有一女,長成得美麗非凡,從小與一個中表之兄杜生,彼此相慕,暗約為夫婦。杜生家中卻是清淡,也曾央人來做幾次媒約,馬員外嫌他家貧,幾次回了。卻不知女兒心裏,隻思量嫁他去的。其間走腳通風,傳書遞簡,全虧著一個奶娘,是從幼乳這女子的。這奶子是個不良的婆娘,專一哄誘他小娘子動了春心,做些不恰當的手腳,便好乘機拐騙他的東西。所以曉得他心事如此,倒身在裏頭做馬泊六,弄得他兩下情熱如火,隻是不能成就這事。

那女子看看大了,有兩家來說親。馬員外已有揀中的,將次成約。女子有些著了急,與奶娘商量道:“我一心隻愛杜家哥哥,而今卻待把我許別家,怎生計處!”奶子就起個憊懶肚腸,哄他道:“前日杜家求了幾次,員外隻是不肯,要明配他,必不能勾。除非嫁了別家,與他暗裏偷期罷。”女子道:“我既嫁了人,怎好又做得這事?我一心要隨著杜郎,隻不嫁人罷。”奶子道:“怎由得你不嫁?我有一個計較:趁著未許定人家時節,生做他一做。”女子道:“如何生做?”奶子道:“我去約定了他,你私下與他走了,多帶了些盤纏,在他州外府過他幾時,落得快活。且等家裏尋得著時,你兩個已自成合得久了,好人家兒女,不好拆開了另嫁得,別人家也本來要了。除非此計,可以行得。”女子道:“此計果妙,隻要約得的確。”奶子道:“這個在我身上。”元來馬員外家巨富,女兒房中東西,金銀珠寶、頭麵首飾、衣服,滿箱滿籠的,都在這奶子眼裏。奶子動火他這些東西,怎肯教富了別人?他有一個兒子,叫做牛黑子,是個不本分的人,專一在賭博行、廝撲行中走動,結識那一班無賴子弟,也有時去做些偷雞吊狗的勾當。奶子欺心,當女子麵前許他去約杜郎,他私下去與兒子商量,隻叫他冒頂了名,騙領了別處去,賣了他,落得得他小富貴。算計停當,來哄女子道:“已約定了,隻在今夜月明之下,先把東西搬出院牆外牛坊中了,然後攀牆而出就是。”先是女子要奶子同去,奶子道:“這使不得。你自去,須一時沒查處;連我去了,他明知我在裏頭做事,尋到我家,卻不做出來?”那女子不曾麵訂得杜郎,隻聽他一麵哄詞,也是數該如此,憑他說著就是信以為真,道是從此一定,便可與杜郎相會,遂了向來心願了。正是:

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是夜女子與奶子把包裹紮好,先拋出牆外,落後女子攀牆而出。正是東廊僧在暗地裏窺看之時,那時見有個黑衣人擔著前走,女子隻道是杜郎換了青衣,瞞人眼睛的,尾著隨去,不以為意。到得野外井邊,月下看得明白,是雄糾糾一個黑臉大漢,不是杜郎了。女孩兒家不知個好歹,不由的你不驚喊起來。黑子叫他不要喊,那裏掩得住?黑子想道:“他有偌多的東西在我擔裏,我若同了這帶腳的貨去,前途被他喊破,可不人財兩失?不如結果了他罷!”拔出刀來望脖子上隻一刀,這嬌怯怯的女子,能消得幾時功失?可憐一朵鮮花,一旦萎於荒草。也是他念頭不正,以致有此。正是:

賭近盜兮奸近殺,古人說話不曾差。

好賭兩般都不染,大平無事做人家。

女子既死,黑子就把來攛人唐廢之中,帶了所得東西,飛也似的去了。怎知這裏又有這個悔氣星照命的和尚頂了缸,坐牢受苦。說話的,若如此,真是有天無日頭的事了。看官,“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上不得到其間逐漸的報應出來。

卻說馬員外先前不見了女兒,一時糾人追尋,不匡撞著這和尚,鬼混了多時,送他在獄裏了,家中竟不曾仔細查得。及到家中細想,隻疑心道:“未必夫得和尚事。”到得房中一看,隻見箱籠一空,,道:“是必有個人約著走的,隻是平日不曾見什麼破綻。若有奸夫同逃,如何又被殺死?”卻不可解。沒個想處,隻得把所失去之物,寫個失單各處貼了招榜,出了賞錢,要明白這件事。

那奶子聽得小娘子被殺了,隻有他心下曉得,捏著一把汗,心裏恨著兒子道:“隻教他領了他去,如何做出這等沒脊骨事來?”私下見了,暗地埋怨一番,著實叮矚他:“要謹慎,關係人命事,弄得大了。”又過了幾時,牛黑子漸把心放寬了,帶了錢到賭坊裏去賭。怎當得博去就是個叉色,一霎時把錢多輸完了。欲待再去拿錢時,興高了,卻等不得。站在旁邊看,又忍不住。伸手去腰裏摸出一對金鑲寶簪頭來押錢再賭,指望就博將轉來,自不妨事。誰知一去,不能複返,隻得忍著輸散了。那押的當頭須不曾討得去,在個捉頭兒的黃胖哥手裏。黃胖哥帶了家去,被他妻子看見了,道:“你那裏來這樣好東西?不要來曆不明,做出事來。”胖哥道:“我須有個來處,有甚麼不明?是牛黑子當錢的。”黃嫂子道:“可又來,小牛又不曾有妻小,是個光棍哩,那裏掙得有此等東西?”胖哥猛想起來道:“是呀,馬家小娘子被人殺死,有張失單,多半是頭上首飾。他是奶娘之子,這些失物,或者他有些乘機偷盜在裏頭。”黃嫂子道:“明日竟到他家解錢,必有說話。若認著了,我們先得賞錢去,可不好?”商量定了。

到了次日,胖哥竟帶了簪子望馬員外解庫中來。恰好員外走將出來,胖哥道:“有一件東西,拿來與員外認著。認得著,小人要賞錢。認不著,小人解些錢去罷。”黃胖哥拿那簪頭,遞與員外。員外一看,卻認得是女兒之物。就詰問道:“此自何來?”黃胖哥把牛黑子賭錢押簪的事,說了一遍。馬員外點點頭道:“不消說了,是他母子兩個商通合計的了。”款住黃胖哥要他寫了張首單,說:“金寶簪一對,的係牛黑子押錢之物,所首是實。”對他說:“外邊且不可聲張!”先把賞錢一半與他,事完之後找足。黃胖哥報得著,歡喜去了。員外袖了兩個簪頭,進來對奶子道:“你且說,前日小娘子怎樣逃出去的?”奶子道:“員外好笑,員外也在這裏,我也在這裏,大家都不知道的,我如何曉得?倒來問我?”員外拿出簪子來道:“既不曉得,這件東西為何在你家裏拿出來?”奶子看了簪,虛心病發,曉得是兒子做出來,驚得麵如土色,心頭丕丕價跳,口裏支吾道:“敢是遺失在路旁,那個拾得的?”員外見他臉色紅黃不定,曉得有些海底眼,且不說破,竟叫人尋將牛黑子來,把來拴住,一徑投縣裏來。牛黑子還亂嚷亂跳道:“我有何罪?把繩拴我。”馬員外道:“有人首你殺人公事,你且不要亂叫,有本事當官辨去。

當下縣令升堂,馬員外就把黃胖哥這紙首狀,同那簪子送將上去,與縣令看,道:“贓物證見俱有了,望相公追究真情則個。”縣令看了,道:“那牛黑子是什麼人,幹涉得你家著?”馬員外道:“是小女奶子的兒子。”縣令點頭道:“這個不為無因了。”叫牛黑子過來,問他道:“這簪是那裏來的?”牛黑子一時無辭,隻得推道:是母親與他的。縣令叫連那奶子拘將來。縣令道:“這奸殺的事情,隻在你這奶子身上,要跟尋出來。”喝令把奶子上了刑具,奶子熬不過,隻得含糊招道:“小娘子平日與杜郎往來相密。是夜約了杜郎私奔,跳出牆外,是老婦曉得的。出了牆去的事,老婦一些也不知道。”縣令問馬員外道:“你曉得可有個杜某麼?”員外道:“有個中表杜某,曾來問親幾次。隻為他家寒不曾許他。不知他背地裏有此等事?”縣令又將杜郎拘來。杜郎但是平日私期密訂,情意甚濃,忽然私逃被殺,暗稱可惜,其實一些不知影響。縣令問他道:“你如何與馬氏女約逃,中途殺了?”杜郎道:“平日中表兄妹,柬帖往來契密則有之,何曾有私逃之約?是誰人來約?誰人證明的?”縣令喚奶子來與他對,也隻說得是平日往來;至於相約私逃,原無影響,卻是對他不過。杜郎一向又見說失了好些東西,便辨道:“而今相公隻看贓物何在,便知與小生無與了。”縣令細想一回道:“我看杜某軟弱,必非行殺之人;牛某粗狠,亦非偷香之輩。其中必有頂冒假托之事。”就把牛黑子與老奶子著實行刑起來。老奶子隻得把貪他財物,暗叫兒子冒名赴約,這是真情,以後的事,卻不知了。牛黑子還自喳喳嘴強,推著杜郎道:“既約的是他,不幹我事。”縣令猛然想起道:“前日那和尚口裏胡說:‘晚間見個黑衣人,挈了女子同去的。’叫他出來一認,便明白了。”喝令獄中放出那東廊僧來。

東廊僧到案前,縣令問道:“你那夜說在牛坊中見個黑衣人進來,盜了東西,帶了女子去。而今這個人若在,你認得他否?”東廊僧道:“那夜雖然是夜裏,雪月之光,不減白日。小僧靜修已久,眼光頗清。若見其人,自然認得。”縣令叫杜郎上來,問僧道:“可是這個?”東廊僧道:“不是。彼甚雄健,豈是這文弱書生?”又叫牛黑子上來,指著問道:“這個可是?”東廊僧道:“這個是了。”縣令冷笑,對牛黑子道:“這樣你母親之言已真,殺人的不是你,是誰?況且贓物見在,有何理說?隻可惜這和尚,沒事替你吃打吃監多時。”東廊僧道:“小曾宿命所招,自無可怨,所幸佛天甚近,得相公神明昭雪。”縣令又把牛黑子夾起,問他道:“同逃也罷,何必殺他?”黑子隻得招道:“他初時認做杜郎,到井邊時,看見不是,亂喊起來,所以一時殺了。”縣令道:“晚間何得有刀?”黑子道:“平時在廝撲行裏走,身邊常帶有利器。況是夜晚做事,防人暗算,故帶在那裏的。”縣令道:“我故知非杜子所為也。”遂將招情一一供明。把奶子斃於杖下。牛黑子強奸殺人,追贓完日,明正典刑。杜郎與東廊僧俱各釋放。一行人各自散了,不題。

那東廊僧沒頭沒腦,吃了這場敲打,又監裏坐了幾時,才得出來。回到山上見了西廊僧,說起許多事休。西廊僧道:“一同如此靜修,那夜本無一物,如何偏你所見如此,以致惹出許多磨難來?”東廊僧道:“便是不解。”回到房中,自思無故受此驚恐,受此苦楚,必是自家有往修不到處。向佛前懺悔已過,必祈見個境頭。蒲團上靜坐了三晝夜,坐到那心空性寂之處,恍然大悟。元來馬家女子是他前生的妾,為因一時無端疑忌,將他拷打鎖禁,自這段冤愆。今世做了僧人,戒行精苦,本可消釋了。隻因那晚聽得哭泣之聲,心中淒慘,動了念頭,所以魔障就到。現出許多惡境界,逼他走到冤家窩裏去,償了這些拷打鎖禁之債,方才得放。他在靜中悟徹了這段因果,從此堅持道心,與西廊僧到底再不出山,後來合掌坐化而終。有詩為證:

有生總在業冤中,吾到無生始是空。

若是塵心全不起,憑他宿債也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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