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離異不換遭刑杖投運河沈襄得外財
詞曰:
不是鴛鴦伴,強作鳳鸞儔。官教離異兩分頭。人財雙去,從此斷綢繆。
乍見蓬行子,朝暮斷幹餘餱。思量一死寄東流。幸他拯救,頂感永無休。
——右調《南歌子》。
話說金不換娶了許寡婦兒婦,兩人千恩萬愛,比結發夫妻還親。三朝後諸事完妥,不換便和許寡婦一心一意過度起來。他身邊雖去了二百兩,除諸項費用外,還存有二百七十餘兩,瞞著許寡婦,寄頓在城中一大貨鋪內,預備著將來買田地。又將騾子賣了二十八兩,帶在身邊,換錢零用。那方氏逐日搽抹的和粉人一般,梳光頭,穿花鞋,不拿的強拿,不做的強做,都要現在不換眼中,賣弄他是個勤練堂客,會過日子,隻圖不換和他狠幹,把一個不換愛的沒入腳處。豈期好事多磨,隻快活了十七八日,便鑽出一件事來。
一日早間,不換和方氏同睡未起,隻聽得叩門聲甚急。許寡婦接應出房去了。少刻,又聽得許寡婦大驚小怪,不知說些甚麼,旋即和一人說話入來。方氏扒起,從窗眼中一看,隻嚇的麵目更色,道:“快起,快起,我前夫回來了!”
不換道:“好胡說!他已落江身死,那有回來之理?”
正說著,隻聽得許寡婦兒長兒短,在東房內說兩句,哭兩聲,絮咶不已。不換連忙起來,剛和方氏將衣服穿妥,正要下地,隻聽得許寡婦放聲大哭,又聽得那人喊叫道:“氣死我了!”
一聲未完,早見房門大開,闖入個少年漢子來。方氏將頭低下,那人指著不換麵孔冷笑道:“就是你這亡八肏的,敢奸霸良人妻女麼?反了,反了!”
向不換腿股上踢了一腳,一翻身跑出院外。許寡婦緊叫著,就跑了。
不換連忙出房。許寡婦迎著說道:“不意二月間沉江的,與我兒子同名同姓,是大同府鄉下人,也做的是緞局生意,就誤傳到懷仁縣來,著我和你便做下這樣一件事,真是那裏說起!”
不換道:“他如今跑往那裏去?”
許寡婦道:“想是去告官。”
不換道:“這卻怎處?”
許寡婦道:“不妨。你兩個前生後續,都是我的兒子,難道有了親生的就忘了後續的麼?現放著你與我二百銀子,他若要方氏,我與你娶一個;他若不要方氏,方氏還是你的,我再與他另娶一個,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正言間,隻見尹鵝頭和張二神頭鬼臉的走來,後跟著幾家鄰居,都來計議此事。許寡婦滿口應承道:“不妨,是老身做的,那官府也同不了誰流東流西。”
尹鵝頭道:“你老人家怕什麼?我們做媒人的經當不起。”
許寡婦道:“這事原是我作主,設或官府任性亂鬧起來,你兩個隻用一家挨一夾棍,我管保完賬;不信賭五斤肉吃,包你割不了媒人的頭。”
張二道:“好吉祥話兒!一句齊整過一句。”
猛聽得門外大聲道:“裏麵是許寡婦家麼?”
許寡婦也高聲答道:“有狗屁隻管入來放,到不必在門外寡長寡短的嚼念!”
語未畢,進來兩個差人,從懷內取出一張票來,向金不換臉上一照。那一個差人便從袖內流出一條鐵繩來,故意兒失落於地,向不換道:“你做的,你明白這件事可大可小,非同兒戲,夾也夾的,打也打的,二年半也徒的,三千裏也流的,煙瘴地方也發的;若問到光棍裏頭,輕則立絞,重則與尊駕的腦袋就大有不便了。”
不換笑道:“我這腦袋最不堅固,也不用刀割劍砍,隻用幾句話就吊下來了。”
差人冷笑道:“原來是根硬菜兒!”又掉轉頭,向拿票差人道:“這件事還用老爺審麼?隻用你我打個稟帖入去,說奸霸良人妻子是實,又且不服拘拿。”說著,將繩拾起,向不換道:“你受縛不受縛,隻要一句話。”
那個拿票差人攔住道:“隻教你這人性急,有話緩商為是,你怕他跑了麼?”
尹鵝頭道:“金大哥少年不諳衙門中世故,我們須大家計較。”
那拿鐵繩的差人問道:“媒人鄰居可都在麼?”
許寡婦一一說知。差人道:“這件事,媒人固有重罪,就是鄰裏也脫不得幹淨。姓金的原是來曆不明之人,他要做此事,你們也該稟報。方才這位姓尹的說了半句在行話,卻不知怎麼垂愛我們,須知我們也是費了本錢來的。”
鵝頭將金不換並眾鄰裏拉到了院外,在兩下來回講說,方說停妥:不換出三千大錢,鵝頭和張二出八百大錢,硬派著鄰裏出了五百大錢,說明連鋪堂錢俱在內,各當時付與。兩個差人得了錢,向眾人舉手作謝道:“金大哥這件事是有賣的,才有買的,何況又是異鄉的人,休說奸霸,連私通也問不上。隻要這位許奶奶擔承起來,半點無妨。就是二位媒人,也是幾月前受許奶奶之托,又不是圖謀謝禮。連許奶奶還夢想不到他令郎回來,鄰裏是越發無幹的了。隻是還有一節,這方大嫂亦票上有名之人,金大哥若不教出官,還須另講。”
不換道:“這個老婆,十分中與我有九分無幹了,出官不出官,任憑二位。”
許寡婦道:“眼見的一個婦人有了兩個漢子,還怕見麼?”
差人道:“叫他出來。”
許寡婦將方氏叫出,一齊到縣中來。早哄動了一縣的人,相隨著觀看。知縣升了堂,原被人等俱點名分跪在兩下。知縣先問許連升道:“許氏可是你生母麼?”
連升道:“是。”
知縣道:“你去江南做何事?是幾年上出門?”
連升道:“小人在本城支錦緞局做生意,今年正月,掌櫃的著去蘇州催貨物,因同事夥計患病,耽延到如今方回。不意有直隸遊棍金不換訪聞的小人妻子有幾分顏色,用銀一百兩,賄囑本縣土棍尹鵝頭、張二,假捏小人二月間墜江身死,將小人母親謊信,招贅金不換做養老女婿,把小人妻子平白被他奸宿二十餘夜。此事王法天理,兩不相容。隻求老爺將金不換、尹鵝頭等嚴行夾訊。”
話未完,許寡婦在下麵高聲說道:“我的兒年青青兒的,休說昧心話!你今早見我時,還說是大同府有個鄉下人,也做緞局生意,過江身死,此人與你名姓相同,就誤傳到懷仁縣來,你路上聽了這個風聲,連夜趕來看我,怕我有死活。況你墜江的信兒四月裏就傳來,怎麼才說金不換用銀一百兩,買轉尹鵝頭、張二欺騙我做事?阿彌陀佛,這如何冤枉的人!”
又向知縣道:“老婦人聽得兒子死了,便覺終身無靠,從五月間就托親戚、鄰裏替我尋訪個養老兒子做女婿。這幾月來,總沒個相當的人。偏偏二十天前,就來了個金不換,煩張、尹二人做媒,與了二百兩身價,各立合同。這原是老婦人作主,與金不換等何幹?隻是可惜這金不換,他若遲來二十天,我兒婦方氏還是個全人。”
知縣點頭笑了,又將金不換、尹鵝頭、張二並鄰裏人等,各問了前後情由,問許寡婦道:“這二百銀子你可收過麼?”
許寡婦道:“銀子現存在老婦人處,一分兒沒舍的用,是預備養老的。”
知縣道:“金不換這銀子到隻怕假多真少。”隨吩咐值日頭同許氏取來,當堂驗看。若是假銀,還要加倍治不換之罪。
值日頭同許氏去了。知縣又問許連升道:“你妻方氏已成失節之婦,你還要他不要?”
連升道:“方氏係遵小人母命嫁人,與苟合大不相同,小人如何不要?”
知縣大笑,隨發落金不換道:“你這奴才,放著二百銀子還怕在直隸娶不了個老婆,必要到山西地方娶親!明是見色起意。想你在本地也決不是安分的人,本縣隻不往棍徒中問你,就是大恩。”
吩咐用頭號板子重責四十。這四十板打的方氏心裏落了無數的淚。知縣又發落尹鵝、張二道:“你二人放著生意不做,保這樣媒,便是教誘人犯法。你實說,每人各得了金不換多少?”
尹鵝頭還要欺隱,張二將每人三兩說出。知縣吩咐,各打二十板,將六兩謝銀追出,交濟貧院公用。鄰裏免責,俱釋放回家。又笑向方氏道:“你還隨前夫去罷。”
發落甫畢,許寡婦將銀子取到,知縣驗看後,吩咐庫吏入官。許連升著急,忙稟道:“小人妻子被金不換白睡了二十夜,這二百銀子就斷與小人妻子做遮羞錢也,怎麼入起官來?”
知縣道:“這宗銀子和贓罰銀子一樣,例上應該入官。至於遮羞錢的話,朝廷家沒有與你留下這條例。”
許寡婦坑的眼中出火,大嚷道:“我們這件事吃虧的了不得。與當龜養漢一般。老爺要銀子,該要那幹淨的。”
知縣大喝道:“這老奴才滿口胡說!你當這銀子是本縣要麼?”
許寡婦道:“不是老爺要,難道算朝廷家要不成?”
知縣大怒,吩咐將許連升打嘴。左右打了五個嘴巴,許寡婦便自己打臉碰頭,在大堂上拚命叫喊,口中吆喝殺人不已。知縣吩咐將許寡婦拉住,不許他碰頭,一麵吩咐將許連升輪班加力打嘴。打的連升眉膀臉腫,口中鮮血直流,哀告著教他母親禁聲。知縣還大喝著教加力打。
許寡婦見打的兒子利害。方才叩頭求饒,銀子也不要了。知縣著將原被人等一齊趕下,退堂。
眾鄰裏扶了張、尹二人,背負了不換,同到東關店中,煩人將行李從許寡婦家要回來,治養棒瘡。這四十板比廣平府那四十板厲害數倍,割去皮肉好幾塊,疼的晝夜呻吟不已,又兼舉目無親。每想起自己原是個窮人,做生意無成,又學種地;前妻死去,也便罷休,偏又遇著冷於冰,留銀二百兩,從田苗中發四五百兩次財,理合候連表兄有了歸著,再行婚娶為是。不意一時失算,娶了個郭氏,弄出天大的饑荒,徼幸掙出個命來。既決意去範村,為何又在此處招親?與人家做養老兒子,瞎頭也不知磕了多少。如今弄的財色兩空,可憐父母遺體,打到這步田地,身邊雖還有二百多銀子,濟得甚事?若再營求,隻怕又有別的是非來。我原是個和尚道士的命,妻、財、子、祿四個字,曆曆考驗,總與我無緣。若再不知進退,把這條窮命丟去了,早死一年,便少活一歲。又想起冷於冰,他是數萬兩家私,又有嬌妻幼子,他怎麼割舍出家,學的雲來霧去,神鬼不測?我這豆大家業,和渾身骨肉,與他比較起來,他真是鶤鵬,我真是蚊蚋。我父母兄弟俱無,還有什麼委決不下?想到此處,便動了出家的念頭。隻待棒瘡養好,再定去向。
從此請醫調治,費一月工夫,盤用了許多錢,方漸次平複。他常聽得連城璧說,冷於冰在西湖,遇著火龍真人,得了仙傳。他也想著要到那地方尋個際遇。將鋪中寄放的銀子收回,又恐背負行李,發了棒瘡,買了個驢兒,半騎半馱著走。辭別了張、尹二人,也不去範村了,拿定主意,奔赴杭州。
去了許多日子,方到山東德州地界。那日天將午錯,將驢兒拴在一株樹上暫歇。瞧見一人從西走來,但見:
頭戴舊儒巾,秤腦油足有八兩;身穿破布氅,估塵垢少殺七斤。滿腹文章,無奈饑時難受;填胸浩氣,隻和苦處長籲。出東巷,入西門,常遭小兒唾罵;呼張媽,喚趙母,屢受潑婦叱逐。離娘胎即叫哥兒,於今休矣;隨父任稱為公子,此際哀哉。真是折腳貓兒難學虎,斷頭鸚鵡不如雞。
不換看那人三十二三年紀,麵皮黃瘦,衣履像個乞兒,舉動又帶些詩文氣魄。隻見他低了頭走幾步,又抬起頭看看天。看罷,兩隻手抱著自己兩臂又站住,一對眼睛,呆呆隻向地下瞧,瞧罷又往河沿前走。走到河邊,又站住,背操起手來,看那河水奔逝,不住的點頭,到像秀才們做文字得了好句一般。
不換看了半晌,說道:“這人心裏不知怎麼難過,包藏著無限苦屈,隻怕要死在這河內。我眼裏不見他罷了,今既看見,理該問明底裏,勸解他一番。”
悄悄的從後麵走來。忽聽得那人大聲說道:“罷了!”
急將衣襟拉起,向麵上一覆,湧身向河中一跳,響一聲,即隨波逐流,乍沉乍浮去了。不換跌腳道:“壞了,誤了!”
疾疾的將上蓋衣服脫下,緊跑了幾步,也往河內一跳。使了個沙底撈魚勢,二十多步外,方才趕上。左手提住那人頭發,右手分波劈浪,揪上岸來。緣不換做娃子時,就常在水中頑耍,到二十歲內外,更成了水中名公。每逢山河水大至,他偏要賣弄手段,令看的人驚服,這道運河,他實現如平地。今日救得此人,亦是天緣。
不換將他倒抱起來,控了會水,見他氣息漸壯,才慢慢的放在地下。一麵又跑至樹下看行李,喜得此處無人來往,竟未被人拿去。急忙將驢兒牽住,拾起上衣服,複到救那人的去處。
見那人已扒起,坐在地下,和吃醉了的一般。不換將自己濕衣脫下,也替他脫剝下來,用手將水擰幹,鋪放在地。然後坐在那人麵前,問道:“你是何處人氏?叫什麼名字?有何冤苦,行此短見?”
那人將不換一看,說道:“適才可是尊駕救我麼?”
不換道:“正是。”
那人用手在地下連拍了幾下,道:“你何苦救我?是誰要你救我?”
不換道:“看麼,我救你到救出不是來了!”
那人道:“爺台救我,自是好意,隻是我活著受罪,到不如死了熨貼。況我父母慘亡,兄弟暴逝,孑影孤形,丐食四方,今生今世料無出頭之日,但求速死,完我事業。爺台此刻救我,豈不是害我麼?”
不換道:“這是你自己立意如此。今既被我救活,理該和我詳說,我好與你做個主裁。”
那人複將不換一看,說道:“我還怕什麼?我姓沈名襄,紹興府秀才,父名沈鍊,做錦衣衛經曆。因嚴嵩父子竊弄威權,屢屢殺害忠良,吏部尚書夏邦謨表裏為奸,諂事嚴嵩父子。我父上疏,請將三人罷斥。聖上大怒,將我父杖八十,充配保安州安置。我父到保安,被個姓賈的秀才請到家中,教讀子侄。保安州知州念我父是個義烈人,不行拘管。那些紳士們聞我父名頭,都來交往。又收了幾十個門生。誰想我父不善潛晦,著門生等綁了三個草人,一寫唐朝奸相李林甫,一寫宋朝奸相秦檜,一寫嚴嵩。師徒們每到文會完時,便各兵弓矢,射這三個草人,賭酒取樂。逢每月初一日,定去居庸關外,痛哭咒罵嚴嵩父子,力盡方回。隻兩三個月,風聲傳至京師。嚴嵩大怒,托了直隸巡撫楊順、巡按禦史陸楷,將我父入在宣化府閻浩等妖黨,同我母一時斬首。又將我兄弟沈褒立斃杖下。我彼時在家鄉,被地方官拿獲,同小妾一並解京。途次江南,小妾出謀,著我去董主事家求盤費,解役留小妾做當物,始肯放我去。承董公贈我數兩金銀,從他後門逃走,流落河南,盤費衣服俱盡,以乞丐為生。今到山東,此地米粟又貴,本地人不肯憐貧,我已兩日夜一點水米未曾入口。”
說罷大哭。
不換道:“你難道就沒個親戚投奔麼?”
沈襄道:“親戚雖有,但人心難測,誠恐求福得禍。我隻有個胞姐,嫁在江西葉家,刻下現做萬年縣教官。因此一路乞丐,要投奔他。還不知姐夫收與不收。”
不換道:“骨肉至親,焉有不收之理?你休慌,隻用走數裏路,便是德州,到那邊我自有道理。”
沈襄道:“敢問爺台是那裏人?”
不換道:“我是北直隸雞澤縣人,叫金不換,要往浙江去。你快起來,穿了濕衣,隨我到德州走遭。”
沈襄想了想,隨即扒起,牽驢同走。到德州旅店安下,不換立即教小夥計買了些吃食,與沈襄充饑;又要來一大盆火,烘焙衣服,然後到街上,買了大小內外布衣幾件,並鞋襪帽子等類,著沈襄更換了。在店內敘談了一夜。
次早,不換取出五封銀子,又十來兩一小包,說道:“我的家私盡在於此,咱兩個停分了罷。”
沈襄大驚道:“豈有此理!”
不換道:“此理常有,隻是你沒有遇著。”
說著,即分與沈襄一半。沈襄道:“已叨活命之恩,即或惠助,隻三五兩罷了,如何要這許多?”
不換道:“你此去江西,定是否極泰來?設或你姐夫不收留,難道又去江西討吃不成?”
兩人推讓了十數次,沈襄方才叩頭收下,感激的銘心刻骨。不換道:“那驢兒你也騎了去罷。”
沈襄道:“恩公意欲何為?”
不換道:“我如今的心和行雲流水一般,雖說浙江去,到處皆句羈留,並不像你計程按日的行走。有他在我身邊,喂草喂料,添許多不方便。此地是個水陸馬頭,各省來往的人俱有,非你久留之所。你此刻就起身去罷,我隨後慢慢的行走。”
沈襄又要推辭。
不換道:“銀子我還送你百餘兩,何在一驢!快騎了去。”
沈襄複行拜謝,痛哭不忍分離。不換催促再三,方裝妥行李。兩人一同出門,相隨了六七裏,不換看的沈襄騎上驢兒,那沈襄的眼淚,何止千行!一步步哭的去了。
正是:
好事人人願做,費錢便害心疼。
不換素非俠士,此舉大是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