恤貧兒二士趨生路送貞婦兩鬼保平安
詞曰:
蕭蕭孤雁任天涯,何處是伊家?宵來羽倦落平沙,風雨亦堪嗟。
蓬瀛瑤島知何處?羞對故鄉花。關山苦曆泣殘霞,隨地去,可棲鴉。
——右調《關山令》。
且說冷於冰自那日斬了妖黿,隨處遊行,救人患難疾苦。又到雲貴、福建、兩廣地方,遍閱名山大川,古洞仙跡,凡碧雞點蒼、金蓮玉筍、煙蘿銅鼓、紅雀鹿角等處勝景,無不走到。
因心戀峨眉,複與木仙一會,臨行送茶杯大桂實二個。遊罷峨眉,入成都省會。見山川風景,真乃天府之國,為前朝帝王發祥之地。遊行了半天,厭惡那城市繁華,信步出了東門。此時已日落時候。早看見一座廟宇,約在二三裏遠近。款款行去,見廟已損壞,內外寂無一人。見正殿神像盡皆倒敝,東西各有禪房。先到東禪房一看,地下鋪著些草節,不潔淨之至。隨到西祥房,就坐在地下,道:“今晚在此過宿罷。”
說著凝神瞑目,運用回光返照的功夫。
將到昏黑時候,隻聽得有人到東禪房內,又聽得一人問道:“你來了麼?”
那人應道:“來了。”
於冰聽了,道:“我這眼,昏黑之際可鑒百步,無異白晝,怎麼到沒看見那邊房內有人?想是他畏寒,身在草下,也未可知。”
聽得一人問道:“此刻身上好些麼?”
一個回答道:“今下半天少覺輕爽些。”
一個道:“有討來稀粥半瓢,還是熱的,相公可趁熱吃些;轉到冷了,害病的人如何吃得?”
一人道:“我肚中也覺得有些饑,你拿來我吃幾口。”
一個道:“如今好了,春間天氣溫和,飯也比前易過。去年冬天和今年正月,真正餓死凍死,兩個人討的還不夠一個人吃。相公要放開懷抱,過到那裏是那裏。或者上天可憐,有個出頭日子,也未敢定。”
又聽得咶咂有聲,像個吃的光景。
於冰聽了半晌,心裏說道:“這是兩個討飯吃的乞兒,怎麼一個稱呼相公?”
又聽得一個道:“我的哥哥到回家多時了。”
一個道:“那樣變驢的東西!相公說起來便哥哥長短,真令人不服。若論起幫林相公那三百多銀子,就到如今,苦到這步田地,不但相公,就是我也沒一點後悔。”
一個道:“想他夫妻二人,自然也早到荊州了,還不知那林總兵相待何如?”
於冰聽了這幾句話,那裏還坐的住?起來走入東禪房內。
隻見一年紀四十餘歲人,看見於冰,連忙站起道:“老爺是貴人,到此地何事?”
於冰道:“偶爾閑行。”問地下倒著的是誰。
那人道:“小人叫段誠,這害病的是小人主人。”
於冰道:“何處人氏?”
段誠道:“我主人是河南歸德府虞城縣人,姓朱名文煒,現做歸德府廩膳秀才。”
於冰微笑了笑,又見那文煒說道:“晚生抱病,不能叩拜,祈老先生恕罪。”
於冰也就坐下問道:“尊駕害何病症?”
文煒道:“乍寒乍熱,筋骨如酥,頭疼幾不可忍。”
於冰道:“此風寒饑飽之所致也。”問段誠道:“有水沒有?”
段誠道:“此處無水。”
於冰道:“適才稀飯吃盡了沒有?”
段誠道:“還有些。”
於冰道:“有一口入肚,即可以愈病矣。”教段誠拿來,在粥內畫了一道符,令文煒吃下。
文煒見於冰豐神氣度,迥異凡流,忙接來吃在腹中,真如甘露洗心,頓覺神清氣爽,扒起來連連頓首,道:“今朝際遇上仙,榮幸無既。”又問於冰姓諱。
於冰道:“我廣平冷於冰是也。才在東禪房聞盛價有幫助林相公三百多兩之語,願聞其詳。”
文煒淚流滿麵道:“若題起這件事,便是晚生乞丐之由了。”遂將恁般離家,父死任內,恁般討賬,遇林岱賣妻,贈銀三百二十七兩,又代當行李,打發起身赴荊州。
於冰道:“此盛德之事,惜乎我冷某未曾遇著,讓仁兄做訖。”
段誠又將文魁恁般分家,恁般打罵,趕逐出廟,獨自回鄉。文煒又接說道:“投奔崇寧縣被逐出境外,始流落在這廟內,主仆討吃度命。”說罷,放聲大哭,段誠亦流淚不已。
於冰亦為惻然,說道:“朱兄如此存心行事,天必降汝以福。”
文煒又言河南路遠,意欲先到荊州,投奔林岱,苦無盤費,隻索在此地苟延殘喘。
於冰道:“送兄到河南,最是容易。但令兄如此殘忍,何難再伸辣手?誠恐傷了性命,反為不美。不如先到林岱處,另做別圖。所慮者林岱若不得時,你主仆又隻得在荊州乞丐,徒勞跋涉無益也。我亦在此住一半天,你二人明早仍去乞食,到第三日早間,我自有裁處。”說罷,舉手過西禪房去了。
文煒主仆互相疑議,也不敢再問。於冰叫出超塵、逐電二鬼,秘秘吩咐道:“你兩個此刻速到湖廣荊州府總兵官林姓衙門,打聽四川秀才林岱夫妻在他衙門內沒有,如在,再打聽他境況好不好,限後日五鼓報我知道。”
二鬼領命去了。
次早文煒主仆過來拜見,於冰令二人依舊出去行乞。到第二日午盡未初時候,二鬼早行來,稟覆道:“荊州總兵叫林桂芳,年六十餘無子,如今將林岱收為己子,內外大小事務,俱係林岱總理。父子甚相投合。”
於冰收了二鬼。午後,文煒同段誠回來。於冰道:“我已查知林岱夫妻在荊州總兵林桂芳署內甚好,你們去投奔他,再無不照拂之理。我今歲從家中帶出銀二百三十兩,已用去二百多兩,今止有十八兩多銀子。目今三月,正值桃花水泛,搭一隻船,不數日可到。此銀除一路盤費外,還可買幾件布衣,就速速尋船去罷。”隨將銀子付與。
主仆二人喜歡的千恩萬謝,叩拜而去。
於冰出了廟中,走至曠野,心喜道:“今日此舉,不但全了朱文煒,兼知林岱的名姓下落,又教我放心了一處。”
又走了數步,猛想起:“文煒不知有妻子沒妻子,如無妻子罷了,若有妻子,他哥哥文魁已回家半載有餘,定必大肆淩逼。庸平婦人改嫁到罷了,設或是個貞烈女子,性命難保。”
想罷,急回廟中,要問這話。奈他主仆已去。於冰還望他回來,等了一會,笑道:“河南可頃刻而至,何難走遭,況別連城璧已及三年,也須與他想個落腳處,豈可長久住在金不換家?直隸亦須一往。”
於是於無人之地駕起風雲,早到虞城縣地界。將超塵喚出,吩咐道:“你去虞城縣朱文魁家,查他兄弟朱文煒有妻子沒有,刻下是何光景,朱文魁夫婦相待何如,詳細打聽,莫誤!”
超塵去了一個多時辰,不見回來。於冰深為怪異,又叫出逐電查覆。少頃二鬼在道上相遇,一同回來。超塵稟道:“小戶人家,非名門仕宦可比,最難訪查。況他家又住在柏葉村,離縣七十裏。鬼頭在城中遍訪,始知其地。到他家細問戶灶中霤諸神,已訪得明白。”
遂如此這般細說了一遍。又言:“前日晚間起更時分,薑氏同段誠女人歐陽氏,俱假扮男子,分帶銀五百兩,欲奔四川,尋朱文煒去。本日住吳公店中,昨日止走了十五裏,住在何家店中,今日總快也不過走十數裏,此刻大約還在西大路上行走。”
於冰大笑道:“果不出吾之所料,幸虧來的不遲不早,四川道路豈是兩個婦人走的?還得我設處一番。隻是朱文魁固屬喪心,其得禍亦甚慘,若非歐陽氏兩次竊聽,薑氏亦難瓦全也。足見上天報應甚速。”
再看日已西斜,收了二鬼,急忙借土遁向西路趕來。
不過片時,見來往人中,內有兩個人異樣:頭前一個,穿灰布直裰,像個家仆打扮;後麵跟著一個,穿著藍衫、儒巾、皂靴,步履甚是艱苦,文雅之至。於冰緊走了幾步,到他跟前一看,但見:
頭戴儒巾,麵皮露脂粉之色;身穿闊服,腰圍現嫋娜之形。玉項低垂,見行人含羞欲避;柳眉雙鎖,愁遠路抱恨無涯。靴底厚而長,疑是淩波襪包襯未緊;袍袖寬而大,莫非鮫綃氅裁剪不齊。容貌端妍,實有子都之韻;肌骨薄弱,卻無相如之渴。宜猜繡幃佳人,莫當城闕冶子。
於冰見他羞容滿麵,低頭不敢仰視。心下早已明白,也不問他話,離開了七八步,在後麵緩隨行。看見百步內外有一店,兩個人走入去了。於冰待了一會,也入店內。見他兩個在東下房北間,於冰就住了對麵南間,總是一堂兩屋的房。少刻,小夥計問於冰飯食,言每頓大錢四十五文,房錢不要。於冰道:“我起身時,如數與你。飯是不吃的了。”
小夥計去對過打發飲食,須臾又送入打來。
於冰忖度道:“此刻人尚未靜,須少待片刻,再與他們說話。”又待了一會,見門戶早已關閉,於冰道:“這也是他回避人的意思,我也不必驚動,且等到明日再說。”依舊回南屋打坐。
次日天明,聽得北房內說話,商量要雇車子。於冰看了看,見已開門,便走入北房舉手道:“老兄請了。”
隻見薑氏甚是著慌,歐陽氏道:“相公來有何見諭?”
於冰坐在地下板凳上,問薑氏道:“老兄貴姓?”
薑氏也隻得答道:“姓朱。”
於冰又問道:“尊諱?”
薑氏沒有打點下個名字,便隨口應道:“賤名文煒。”
於冰道:“是那一縣人?”
薑氏道:“虞誠縣柏葉村人。”
於冰道:“這是屬歸德府管轄了。”
薑氏道:“正是。”
於冰道:“這敢是個大奇事。”
歐陽氏道:“一個名姓、地方,有何奇處?”
於冰道:“天下同名同姓者固多,也沒個連村莊都是相同的。我今年在四川成都府東門外龍神廟中,見一個少年秀才,名姓、地方與老兄相同,還跟著個家人,叫做段誠。”
薑氏忙問道:“此人在四川做甚麼?”
於冰道:“一言難盡——他有個哥哥叫朱文魁。”
隨將成就林岱夫妻,並他哥哥如何長短,詳說了一遍。
薑氏道:“這諱文煒的與我最厚。既言被他哥哥趕逐,不知他近來光景何如?棲身何地?”
於冰道:“他如今困苦之至。”又將文煒投奔崇寧縣,被趕逐出境,又不好再回金堂,無奈住於成都關外龍神廟中,主仆輪流討飯吃,“老兄既言最厚,我理合直說。”
薑氏同歐陽氏聽了,立即神氣沮喪。歐陽氏還掌得住,薑氏便眼中落下淚來,若不是對著於冰,便要放聲大哭。
於冰道:“老兄聞信悲傷,足見契厚。”
歐陽氏道:“老相公尊姓?”
於冰道:“我姓冷,名於冰,直隸成安縣人。”
歐陽氏道:“老相公適才說今年見他兩人,此時還是三月上旬,好幾千裏路,不知是怎麼個走法?”
於冰心裏說道:“怪不得此婦與他主母出謀定計,果然是個精細人。”
因笑說道:“是我說錯了。我是昨年十月裏見他們。”
歐陽氏道:“這就是了,我說如何來得這樣快!”
薑氏拭去淚痕,又問道:“先生也沒問他幾時回家麼?”
於冰道:“我見他時,他正害病。”
薑氏驚問道:“什麼病,可好了麼?”
於冰道:“也不過是風寒饑飽,勞碌鬱結所致。病是我與他治好了,至於歸家之念,他無時不有,隻是他主仆二人,一文盤費沒有,如何回來?我念他窮苦,又打聽得林岱與荊州總兵林桂芳做了兒子,大得時運,我幫了他十八兩銀子,打發他主仆去荊州後,我才起身。”
薑氏聽罷,大喜道:“先生真是天大的恩人,我磕幾個頭罷。”說罷,恰待下床叩謝,歐陽氏悄悄的用手一捏,薑氏方才想過來,又問道:“他到荊州,林岱定必幫助,到隻怕一半月,也可以到來。”
於冰道:“他因他哥哥不仁,回家恐被謀害,定要久住荊州,臨行再三囑托我,務必到柏葉村麵見他妻子薑氏,有幾句要緊話著我說。我受人之托,明日還得去尋訪這柏葉村方好。”
薑氏道:“我就是柏葉村人。他的眷屬從不避我,有什麼要緊話和我說一樣。”
於冰笑道:“豈有人家夫妻的話向朋友說的?”
薑氏心急如火,又不好過為催逼。
歐陽氏心生一計,道:“老相公,實對你說罷,我們這位相公行三,叫朱文蔚,是朱文煒的胞弟,所以才是這般著急。原是骨肉,說說何妨?”
於冰大笑道:“既如此,我說了罷!令二兄起身時,言令大兄文魁為人狡詐不堪,回家必要謀害。他妻子薑氏恐怕不能保全,著薑氏同段誠家女人同到我家中住一二年,等他回來再商量過法。”
歐陽氏道:“尊府離此多遠?”
於冰道:“離此也有二千餘裏。”
歐陽氏道:“可有親筆書信沒有?”
於冰道:“一則他二人行色匆匆,二則一個做乞丐的,那裏有現成筆硯?書字是沒有的。”
薑氏聽了,看歐陽氏舉動。歐陽氏低頭沉吟,也不言語。
於冰道:“你們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們為人心不測,怕我把薑氏拐帶他鄉,豈可冒昧應許?荊州斷無夫妻同去之理,家中又無安身之策,因此心上作難。”
歐陽氏仍是低頭不語。於冰道:“你到不必胡疑忌於我。我從三十二歲出家,學仙訪道,一十九年雲遊天下,到處裏救人危急,頗得仙人傳授,手握風雷,雖不能未動先知,眼前千裏外事件如觀掌上。”
歐陽氏道:“老相公既有此神術,可知我的名字叫甚麼?”
於冰大笑道:“你就是段誠妻房歐陽氏,他是文煒妻房薑氏。”
兩人彼此相視,甚為駭然。
於冰道:“我原欲一入門便和你們直說,恐你們婦人家疑我為妖魔鬼怪,到難做事,因此千言萬語,寧可費點唇舌,隻能夠打發你們起身就罷了。不意你們過於小心精細,我也隻得道破了。”
薑氏大為信服。
歐陽氏又笑道:“老相公可知我們此番是如何出門?”
於冰道:“你們是大前日晚上將殷氏同李必壽家灌醉,一更時出門,在吳公家店中住了一夜,第二日又在何家店中,昨日方到此處。此番你主母不遭賊人喬大雄搶去,皆你兩次在殷氏窗台階下竊聽之力也。”
歐陽氏聽罷,連忙扒倒在地下亂叩頭。薑氏也隨著叩拜,口中亂叫:“神仙老爺救命!”
於冰著他二人起來,問道:“可放心到我家去麼?”
歐陽氏道:“這若不去,真是自尋死路了。”
於冰道:“我有妻有子,亦頗有十數萬兩家私。你二人守候一年半載,我自然替你們想夫妻完聚之法。再拿我一封詳細家書,我內人自必用心照料,萬無一失。但你們鞋弓襪小,怎能遠曆關山?我與你們雇車一輛,再買辦箱籠被褥,我暗中差兩個極妥當人相送。若遇泥濘道路,上下險坡,少不得下車行走。設或覺得有人攙扶,你們切不可大驚小怪,此即吾差送之人。”
薑氏道:“被褥是必用之物,箱籠可以不必。”
於冰道:“五百兩銀子可是你兩個身邊常帶的東西麼?”
兩婦人又從新扒倒叩頭。
於冰又道:“你們在此再住一天,明早上路,我好從容辦理。但我身邊沒有銀子,此事二十多兩可行。”
妻氏忙從懷中取出一封銀子,付與於冰去了。
到午後,雇來一老誠車夫,牲口亦皆健壯。小夥計從車內抱入綢子褥褥二件,布被褥二件,被套一個,箱籠一個,鎖子一把,大錢八千餘文,又錢袋一個,絨氈一條,雨單兩大塊。
於冰道:“車價銀共二十四兩,我已與過十二兩,餘銀到成安再與,是我與車夫說明白的。箱籠被褥等物共用銀九兩五錢,交付薑氏,將餘銀收訖。”
說罷,到南間房內和店東借了筆硯,寫封家書。燈後閉門打坐。薑氏和歐陽氏亦不敢絮咶。至次日早,於冰將家信一封,付與歐陽氏道:“到成安交小兒冷逢春,外有符一道,可同那幾百銀子俱放在箱內,搬運時不過二三斤重,可免人物色。”
隨到無人處,叫出超塵、逐電,吩咐道:“你兩個可用心一路扶持薑氏主仆,到成安縣我家內安置。箱籠內有神符一道,務必取回。此差與別差不同,須要倍加小心誠敬,我記你們第一大功;若敢生半點玩忽之心,經吾查知,定行擊散魂魄,慎之,慎之!”
二鬼道:“回來到何地銷差?”
於冰道:“到雞澤縣金不換家回覆我。”
於冰吩咐畢,回來又叮囑車戶,然後打發薑氏主仆起身。兩婦人跪懇於冰同去。
於冰道:“我的事體最多,況有我家信,和我親去一樣。一路已差極妥當人,隨地護持,放心,放心。到城安縣中,隻問舉人冷逢春家就是。”
薑氏甚是作難。於冰催逼上車,起身去了。
於冰亦隨後駕雲,赴雞澤縣,探望連城璧。
正是:
為君全大義,聊且助相缺。
夫婦兩成全,肝腸千古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