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難裔月夜殺解役請仙女談笑打權奸
詞曰:
郊原皎月星辰杳,見不法肝腸如繳。殺卻二公人,難裔從此保。
閑遊未已權奸擾,請仙姬到了。試問這筵席,打的好不好?
——右調《海棠春》。
再說連城璧,自那晚從趙家澗打敗了雞澤縣軍役,疾走了四十餘裏,看天上星光漸次將明,也不知走到甚麼地界,隨便坐在一塊石上暫歇,心中算計道:“我今往何處去好?”
想了半晌,到處都去不得,惟京中乃帝王發祥之地,紫麵長須的大漢子斷不止一個,且到那裏再做理會。主意拿定,一路於人少地方買些吃食東西糊口,也不住店,隨地安歇。
一日走到清風鎮地界,天交二鼓時分,趁著一輪明月,向前趕路,猛見對麵有幾個人走來,連忙閃在一大柳樹後偷看。
見兩個解役,一個帶著刀,背著行李;一個拉了一條棍,押著個犯人,帶著手靠繩索,一步一顛的走來。走了沒十數步,那犯人站住說道:“二位大爺,此時已夜深時候,不拘那個村莊安歇罷!此去陝西金州還有無限程途,若像這樣連夜奔走,不但我受刑之人經當不起,就是二位大爺也未免過勞。”
那拿棍的解役道:“你說甚麼?”
犯人照前說了一遍。那解役冷笑道:“你的意思說你是仕宦人家子弟,身子最是嬌嫩值錢。孰不知王公犯法和庶民一般,你如今求如個自在豬狗也是不能。”
又見那帶刀的解役道:“耐煩與他說話!我隻是用刀背教訓他。”
說罷,左手於肩頭托住行李,右手將刀鞘在犯人身上連觸了幾下,又在犯人腰間腿上踢了四五腳。那犯人便倒在地下,不肯起來。隻見那拿棍的解役,四下裏觀望。觀望罷,將那拿刀的解役一拉,兩個走離了五六步,唧唧喁喁,不知說些甚麼。
少刻,帶刀的走來,口中叫道:“小董你起來,我有話和你說。”
那犯人躺在地下,隻不答應。那解役叫了四五聲,反笑說道:“董相公,我的董大爺!你還要可憐我們些。我們也是官差不自由。你既然身子困倦,西南上有座靈侯廟,不過一裏遠近,我們同到那邊,讓你睡個長覺何如?就是俺兩個,也好做個休歇。”
那犯人聽了,方慢慢的扒掙起。那解役便用手攙扶他,一步步拐著行走。三個人一同往西南上去了。
城璧看聽了多時,心下猜想道:“我在這月光下詳看那犯人,麵貌是個少年斯文人,臉上沒半點凶氣,端的不是做大罪惡的人。到是那兩個解役甚是剛狠。方才他二人私語了好一會,又說著那犯人到靈侯廟睡長覺去,莫非要謀害這犯人麼?我想不公不法的事,多是衙門中人做的。他們若果在背間害人,我就再開開殺戒,有何不可!”
說畢,悄悄的跟來,果見有座廟宇。遠遠見犯人同解役轉向廟西去了。城璧大踏步趕來,見那廟坐東朝西,四麵牆璧,半是破裂。從牆外向廟內一覷,兩個解役坐在正殿台階上,那犯人在東邊台階下,半倚半靠的倒著。
城璧道:“月明如晝,我外邊看得見他們,安保他們看不見我?不如上正殿房上,看他們舉動為妙。”
於是循著牆腳,轉到廟後,將右手一伸,左腳一頓,已到牆內。又將兩腳並在一處,將身子用力一聳,即飛上正殿屋簷,隨即伏在房脊背後,麵向前院下視。卻止見犯人,看不見那兩個解役。
忽見那帶刀解役反從廟外入來,大聲說道:“我方才四周圍都看過了,此地不通大路,白天尚無人來,何況昏夜?快快的了絕他,與嚴中堂交個耳鼻執證,省得我們走多少路。”
又聽得那拿棍差人在正殿簷下應道:“你說的甚是。”
隻見那犯人一蹶劣扒起,連連叩頭道:“適才二位老爺的話,我明白了,隻求念我家破人亡,我父做官一場,止留欠這一點根芽。那裏不是積陰德處?饒我這條小命罷!”
說著,在地下叩頭不已,痛哭下一堆。隻見那拿棍的解役,向帶刀的解役道:“我生平為人,心上最慈良不過。你看他哭的這般哀憐,賞他個全屍首,著他上吊罷。捆行李的繩子便可用。”
那帶刀的解役道:“那有這許多功夫等他上吊!”
說罷,便將刀抽出,向犯人麵前大步走去,將刀舉起卻待砍下,猛聽得正殿房簷上霹靂般大喝了一聲,聲落處,早將那拿棍解役嚇的從台階上倒撞在階下。城璧湧身一跳,已到院中。那拿刀解役急向後退了幾步。急看時,見一紫麵長須大漢,站在院中,也不知是神是鬼,硬著膽子問道:“你,你是什麼?你怎麼從房上下……”
城璧道:“光天化日之下,做的好事!”
那解役聽得是人,便膽大起來,道:“管你甚事?我是替朝廷家行法。”
城璧道:“朝廷家豈教你在此行法麼?”
那拿棍解役見兩人問答,方扒起站在一邊。那犯人見房上跳下人來,與解役爭論,越發叩頭哀呼。城璧道:“解役你實說,吃了姓嚴的多少錢,敢在此做害人事?”
那解役大怒道:“老爺們吃了幾百萬錢,你便怎麼?是你這樣多管閑事,定與這死囚是一路上人,也須饒你不得!”
說罷,火匝匝舉刀向城璧頭上砍來。城璧大笑,將身一側,左腳起處,刀已落地;旋用連環腿飛起右腳,響一聲,早中解役心窩,倒在地下。那拿棍解役便往廟外跑,被城璧趕上,右手提住領項,往後一丟,從廟門前直摔在廟內東台階下。複身到那犯人麵前,將手靠一扭,即成兩半;又將繩索解脫。那犯人隻是磕頭。城璧坐在東台階下說道:“你不必如此,可坐起來說話。”
忽見那被摔倒的解役,掙命扒起,又想逃走。城璧喊了一聲,嚇的他戰哆嗦,站在階前,那裏還敢動移半步!
城璧再將那犯人細看,見他生的骨格清秀,笑問道:“你姓甚麼?何處人氏?今年多少歲了?因甚事充配於你?”
那犯人大哭道:“小人姓董名瑋,年十九歲,江西九江府人。我父叫董傳策,做吏部文選司郎中,與嚴宰相是同鄉。隻因我父親性情執古,見嚴嵩父子欺君罔上,殺害忠良。他兒子嚴世蕃,較他父更惡。我父發狠,參了他十一款大罪。聖上說我父誣罔大臣,革職。一月後,吏科給事中姚燕受嚴嵩指使,參我父收永不敘用之知州吳丕都銀四千兩,又參收母喪未滿起補之知州梁鉞銀一千兩。聖上說我父大壞國家銓政,著同本內有名人犯拿交三法司,日日嚴刑拷掠,俱各煆煉成案。吳丕都、梁鉞,差別擬軍罪,將我父斬決,家私抄沒入官,又將我發配金州。自遭此事,家奴逃散一空,惟有一家人董喜,忍饑受凍,常在刑部照料。從發遣小人那日,便步步相隨。數日來,被這兩個解役打傷腳腿,皆因董喜患病,不能同行。誰知今夜要在此地殺害。若非恩公老爺相救,小人早作泉下人了!”
說罷,又叩頭大哭。
城璧道:“公子不必悲傷,待我處置了這兩個狗男女再講。”
站起來,將那踢倒解役提起看視,已死去了。又將那站著的解役叫過來,說道:“快將你身上衣服鞋襪,並死去的都與我脫剝幹淨,再交替我二人所有盤費也盡數交獻。少遲延兩句話功夫,著你立成三段!”
這解役那裏還敢說一句?先將自己渾身衣服脫去,又將死解役也脫剝幹淨,打開行李,取出四十多兩盤費,擺放在城璧麵前,然後赤條條的跪下,叩頭求饒。城璧也不理他,走去將他捆行李的繩兒取來,在殿外橫梁上挽了個套兒,複下台階,向解役道:“這是你留下的科條,賞董公子全屍者,你就快去上吊。”
那解役恨不得將頭碰破。城璧道:“我們還要走路,沒多的功夫等你。”
解役見城璧難說,又與董公子碰響頭,口中爹長爺短都亂行哀叫出來。董瑋見他望生心切,和自己頭前怕死一般不由的向城璧道:“此人比死去的那個還良善些。”
城璧笑道:“這口氣是要與他討情分了。公子止知憐惜他目前,卻不知想及事後。我們此刻放了他,他便報知鄉保地方,鄉保地方即連夜稟知文武官,還不用到日光出時,你我想要走半步好路,比登天還難。那時他就不肯饒你我了。”
那解役聽了此話,恨不得生出幾百個舌頭,指身說誓。
城璧那裏聽他,先用左手將他兩隻手拿在一處。次用右手將他脖項用五指把握住,輕輕往起一舉,離地便有二尺高下。那解役兩腿亂登,沒命的喊叫。城璧提他上了殿台,將脖項向套兒內一入,把膠後兩手鬆放,用腳將解役一踢,那解役便遊蕩起來。起初手腳還能亂動,隨即喉內作聲,頃刻間即辭人世。
城璧走下殿階,董瑋拜求名姓,城璧道:“此時交五更時分,無暇與公子細談,必須趕天明走出二十裏內外方好。”
急將解役的衣服,揀長些的套在衣服外麵,換了帽子,又把那口刀帶在腰間,銀兩揣在懷內,董瑋也通身改換。城璧將發遣部文扯碎,大聲說道:“公子快隨我走!”
董瑋道:“恩公領我到那裏去?”
城璧道:“離了此地再商。”
董瑋道:“我兩腿打傷,慢些走還可,疾走實是不能。”
城璧笑道:“這有何難!我背負了你走。”
董瑋道:“這如何敢當?”
城璧道:“患難之際,性命為重,休多客套,快來快來!”
兩手將董瑋扶起,背在臂間,放開大步,出廟門向都中大路奔走。一氣走了十五六裏,天色漸次將明,方才歇下。董瑋不安之至,又與城璧叩頭。城璧道:“公子你好多禮!”
董瑋複問城璧名姓,城璧將自己行為並冷於冰、金不換新舊事,略言大概。董瑋方知他是個俠客,倍加小心欽敬。城璧道:“江西,公子斷去不得。此外還有至親好友可安身的地方麼?”
董瑋道:“晚生實無處投奔,統聽恩公。”
城璧道:“這好著我作難!我此番決意入都,都中又與公子不便。南方我到去得,又恐被河東兩省人物色。若說把胡須剃淨,或可掩藏一二。我一個做丈夫的人,寧將此頭砍去,安肯改換須眉?不如公子且和我到都中,尋一潛伏善地避些時,再想去處何如?況都中人山人海,那個便能識得你我?”
董瑋無奈,隻得說道:“任憑恩公主裁。”
說罷起身,董瑋忍痛後隨。
再說冷於冰自打發薑氏主仆赴成安,便架遁向雞澤縣來。
到金不換門首叫門,裏麵走出個老漢來,問道:“相公是那裏來的?”
於冰道:“不換金大哥可在家麼?”
老漢道:“此人去有許久了,相公想還不知道,待我略言大概。”
遂將窩留宮城璧如何長短,說了一遍。於冰舉手告別。一邊走著,說道:“怎麼這連城璧又弄出事來?教我該從何地尋起?況我曾吩咐超塵、逐電二鬼送薑氏主仆後,到此處回覆我話,我焉能在此久候?”
又想了一會道:“我初出家時,便去百花山,今何不再去一遊?”
於是掐訣念咒,喝一聲“土穀神到”,片刻來了許多土穀神聽命。於冰道:“有我屬下二鬼,差他去成安縣公幹,你等可晝夜輪流,在先時金不換門前等候。二鬼若到,可說冷法師在京西百花山,著他們到那邊找尋我。莫誤!”
眾神道:“敢問二鬼是何形像?”
於冰道:“一麵色純青,長牙朱發;一臉若噀血,碧眼白眉,身軀皆極高大者是也。”
眾神道:“謹遵法旨。”
於冰駕遁去了。
沒有四五天,二鬼便到趙家澗,得了信息,如飛奔來。正行間,遠見道傍下坐著三個人,內有一紫麵長須大漢,公差打扮,和一少年公差說話。超塵向逐電道:“你看這大漢子,到像咱家法師的朋友連城璧。”
一句話未完,已到麵前,逐電便站住道:“不是他是誰?”
超塵道:“待我問他一聲。”
逐電道:“使不得!你我與他陰陽異路,況又無法師令旨,如何青天白日向人說起話來?”
超塵道:“你說的是,去休去休。”
原來城璧同董瑋走了一天,即遇著董喜,是他的病好,心上放主人不下,於路趕來。主仆欣喜,會在一處。這日剛過良鄉縣地界,三人在樹下少歇。猛見西南上來了個大旋風,比閃電還疾,走到他三人跟前,旋轉起來刮的塵沙滿麵。城璧一連打了五六個涕噴,一瞬眼,那旋風飛去有七八裏,少刻蹤影全無。
董瑋道:“好利害大旋風!”
城璧道:“正是,不知怎麼,被他旋出我許多涕噴來。”
三人揉眼擦鼻,又歇了一會,方向京都進發。超塵、逐電禦風到百花山,找尋了好半晌,經過了十數個大嶺,三十餘個大小峰頭,卻在一小山莊,地名白羊石虎,方遇著,交回神符。將薑氏主仆到成安話累說了一遍。於冰大悅,將二鬼著實獎譽。二鬼又將路遇城璧的話稟知。於冰大喜,差別道:“你們估計程途,他此時進京沒有?”
二鬼道:“今日交午時分才見他,此刻還未必到蘆溝橋。”
於冰收了二鬼。即駕遁到蘆溝橋坐候。至日光大西,方見城璧同兩個人走來。於冰笑迎上去,高叫道:“連賢弟,久違了!”
城璧聞聲一看,嗬呀了一聲,跑至於冰麵前,納頭便拜。
於冰扶起,董瑋趕來問道:“此位可是舊交麼?”
城璧喜歡的如獲至寶,笑說道:“這就是我日日和你說的那冷先生,就是我那結義的好哥哥,就是泰安救我的活神仙,你快過來叩頭!”
董瑋即忙跪拜,於冰拉他不住,隻得相還叩拜起來。於冰將董瑋一看,見他骨格清奇,眉目間另有一種英氣,與眾不同,知是大貴之相。董喜也跑來叩頭,於冰扶起,笑問城璧道:“此兄是誰?”
城璧道:“是董公子,話甚長,必須個僻靜地方好說。”
於冰道:“此地乃數省通衢,不如趕進城去,到店中再說。”
四人走到二更時候,在彰義門外,尋店住下。城璧將自己別後,並金不換、董公子事細說了一遍。於冰向董瑋道:“公子隻管放心,都交在冷某身上,將來定有極妥當地方安置。”
董瑋叩謝。三人直說到天明,於冰道:“都中非停留之地,五嶽之中,惟泰山我未一遊,何不大家同去走走?”
城璧道:“兄弟生長寧夏,北五省俱皆到過,隻是未到京師,今既到此,還想要入城瞻仰瞻仰帝都的繁華,大哥看使得使不得?”
於冰笑:“這有什麼使不得?我即陪老弟和公子一遊,隻是你兩個公差打扮,必須更換方好;可煩董管家去故衣鋪中,買幾件衣服並頭巾鞋襪等類。”
城璧忙取銀銀付與董喜去了。董瑋道:“晚生父親慘死此地,晝夜隱痛,實不忍閑遊。”
於冰道:“此係公子孝思,請在店中等我們罷。”
早飯,董喜買辦回來,兩人更換衣巾。城璧跟了於冰入城,遊走閑行。到東華門後麵,來了一頂大轎,馬上步下,跟隨著許多人役。於冰站住,向轎內一看,不想是嚴世蕃。世蕃也看見於冰,吩咐住轎,於冰拉城璧連忙回避。隻見轎前站下了四五個人,聽他吩咐話,須臾坐轎去了。旋有八九個人趕到於冰麵前問道:“先生可姓冷麼?”
於冰道:“我姓於。”
又問城璧,於冰道:“他是舍弟。”
眾人道:“我們是中堂府內人,適才是做工部侍郎嚴大老爺,傳你去說話。”
於冰向城璧道:“你先回店中去罷。”
眾人道:“這長須大漢,我們老爺也著他去哩。”
於冰笑向城璧道:“我們同去走遭。”
兩人隨眾人到嚴嵩府內。少刻一人從內出來,向於冰、城璧將手一招,兩人跟了入去。到一大書院中,於冰看了看,是他初見嚴嵩的地方。須臾世蕃從廳內緩步走出,笑向於冰舉手道:“冷先生,真是久違了!”
於冰正色道:“我不姓冷。”
世蕃大笑道:“先生休得如此,家大人想先生之才,至今時常稱頌。”
於冰道:“大人錯認了。我實姓於,是陝西華陰人氏。”
又指著城璧道:“這是舍弟。”
世蕃見說不是冷不華,深悔與他舉手,頃刻將滿麵笑容收拾了個幹淨,變成了一臉怒形,問道:“你二人可有功名沒有?”
於冰道:“我是秀才,舍弟是武舉。”
世蕃道:“就是秀才、舉人,也該見我跪著說話,怎麼這般大模大樣的,就該發部斥革才是!”
又向兩旁家人道:“你們看這姓於的人,絕像數年前與太老爺管奏疏的冷不華。”
眾家人道:“實是相像。隻是冷不華到如今也有四五十歲,此人不過像三十來歲,到底有些老少不同。”
世蕃又怒問於冰道:“你們在京中有何事?”
於冰道:“因家道貧寒,在京耍幾個戲法兒度日。”
世蕃聽了會耍戲法兒,便有些笑容,向於冰道:“你此刻耍一個我看。”
於冰道:“我就耍一個。”
看了看麵前有個大魚缸,缸內有五色金魚,極其肥大可觀。於冰用手往上一招,那缸內水隨手而起,有一丈高下,和缸口一般粗細,到像一座水塔,直立起來;又見那些五色金魚或跳或伏,或上或下,在水內遊戲。世蕃大笑叫好,眾人亦稱道不絕。於冰將手一覆,其水和魚兒仍歸缸內,地下無半點濕痕。世蕃道:“此非戲法,乃真法也,可領他們到外邊伺候,轉刻還要用他們。”
家人等領於冰、城璧到班房內。
須臾,裏邊發出幾副帖來。待了半晌,見一頂大轎入門,是兵部侍郎陳大經,轉刻來了工部侍郎兼通政司卿趙文華、太常寺正卿鄢懋卿。又一會,見棍頭喝著長聲道子,直入大院內,後麵一頂大轎,跟隨的人甚多,是都察院掌院加宮保兼吏部尚書夏邦謨,穿著蟒袍玉帶。嚴世蕃大開中門,迎接入去。於冰低聲向城璧道:“此上等門下也,比前幾個待的又體麵些。”
少刻,傳於冰和城璧入去。又不是頭前那個地方了,見正麵大庭上並東西兩邊,擺設著兩軻花卉圍屏,俱是墨筆勾剔出來的,屏內有許多粉妝玉琢的婦女。正中一席夏邦謨,左右是陳大經、趙文華,東席鄢懋卿,西席嚴世蕃,下麵家丁無數。於冰、城璧走入廳內,朝上站住。
邦謨道:“這秀才便是會耍戲法兒的人麼?”
世蕃笑應道:“是。”
邦謨道:“這兩個人的儀表皆可觀,自然戲法兒也是可觀的了。”
世蕃向於冰道:“各位大人皆在此,你可將上好的頑幾個,與眾大人過目。”
於冰道:“容易。”
見世蕃桌傍站著個十三四歲的小家人,於冰笑著道:“你來。”
那娃子走至麵前,於冰道:“你可將身上衣服盡行脫去,止留褲兒不脫,我頑個好戲法兒你看。”
那娃子不肯脫,世蕃道:“著你脫就脫了罷,延挨甚麼!”
那娃子無奈,隻得將衣服脫去,止穿一條褲兒。於冰將他領到庭中間,在他頭上拍了兩下,說道:“你莫害怕。”
那娃子被這兩拍,和木雕泥塑的一般。於冰將他抱起,打了個顛倒,頭朝下,腳朝上,直挺挺立在地下。眾官皆笑。趙文華道:“你將這娃子倒立著,這娃子大吃苦了。”
於冰道:“大人怕他吃苦麼?我就著他受用去。”
說著,將兩手放在那娃子兩隻腳上,用力一按,口中喝聲“入”,隻見那娃子連頭和身子已入在地內一半,隻有兩腿在外。廳上廳下沒一個不大驚小怪。夏邦謨站起來,大睜著兩眼,向眾官道:“此天皇氏至今未有之奇觀也。”
眾官一齊應道:“真是神奇。”
趙文華舉手向世蕃道:“我等同在京中仕宦,偏這樣奇人,就到尊府,豈非大人和太師大人福德所致麼?”
鄢懋卿幫著說道:“正是,正是。我輩實叨光受庇不淺。”
世蕃大悅。陳大經問於冰道:“你是個秀才麼?”
於冰道:“是。”
又問道:“你是北方人麼?”
於冰道:“是。”
大經問罷,伸出兩個指頭,朝著於冰麵上亂圈,道:“你這秀才者是古今來有一無兩之秀才也。我們南方人再不敢藐視北方人矣。”
邦謨道:“於秀才,你將這娃子塞入地內半截,已好一會,若將他弄死,豈不是個戲傷人命?”
於冰笑道:“大人放心,我饒他去罷。”
說罷,又將兩手在那娃子腳上一按,說聲“入’,一直按入地內,蹤影全無。廳上廳下,大噱了一聲,內外男女,無不說奇道異。
邦謨拿了一大杯酒,到於冰麵前說道:“你是真異人,惟我識得你,改日還要求你教我內養功夫。”
於冰道:“承大人親手賜酒,但生員戒酒已二十年,著我這長須兄弟代飲何如?”
邦謨將城璧一看,笑道:“他吃了,和你吃了一樣。”
於冰接來遞與城璧,城璧一飲而盡。邦謨歸坐,眾官方敢坐下。
世蕃道:“大人既賞他酒,命一家人與他,榮幸已足,怎麼親自送起酒來?”
文華接說道:“夏大人,果然太忘分了。他如何當受得起!”
鄢懋卿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易》曰‘天道惡盈而好謙’,又曰‘謙謙君子,卑以自牧’,我夏大人以天道君子為法,故有此舉。”說罷自己咥的笑了。
陳大經又伸出兩個指頭亂圈道:“斯言也,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
文華道:“於秀才,這娃子係嚴大人所最喜愛之人,你今弄他到地內去,也須想個出來的法子方好。”
於冰道:“現在大人麵前,著我那裏再尋第二個?”
文華道:“真是見鬼話,我麵前那裏有?”
於冰用手一指道:“不在大人麵前,就在大人背後。”
眾人齊看,果見那娃子赤著身體,在文華椅子後麵站著。廳上廳下又複大噱了一聲。文華將那娃子細問,和做夢一般,全不知曉。陳大經又伸著指頭亂圈道:“此必替換法也。吾知其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神乎技矣。”
世蕃道:“於秀才,你可會請仙女不會?”
於冰道:“請真仙女下降,與別的戲法不同,我係掌法之人,必須在這廳上也與我二人,設一桌素酒席,方能請來。”
世蕃道:“一桌飯食最易,你們還是站著吃,坐著吃?”
於冰道:“世上那有個站著吃酒席的人!自然也是坐著。”
世蕃道:“這斷使不得。”
於冰道:“大人們若伯褻尊,這仙女就請不成。”
邦謨道:“我久有此意。請這於秀才坐,又怕眾位大人嫌外,況我們今日原是行樂,何必以名位相拘?”
陳大經伸著指頭又圈道:“誠哉是言也!”
文華同懋卿齊說道:“他二人係秀才、武舉,也不勉強坐得。”
世蕃道:“既眾位大人依允,小弟自宜從權。”
隨吩咐家人,在自己桌子下麵,放了一桌素酒席。於冰、城璧也沒什麼謙讓,竟居然坐下。頃間,酒泛羊羔,盤堆麟脯,三湯五割,極其豐盛。於冰見城璧食用已足,向眾家人道:“不拘紅黃白土,拿一塊來。”
家人們立刻取到。於冰在東邊牆上空闊處,畫了兩扇門兒,口中念念有詞,用手一指,大喝道:“眾仙女不來,更待何時!”
隻扣得門兒內吹吹打打,曲盡宮商。眾官修謹凝眸,含笑等候。少時起一陣香風,覺得滿廳上都是芝蘭氣味。香氣過處,門兒大開,從裏邊走出五個仙女來,那門兒仍舊關閉。但見:
蘭鹿芬馥,或穿金縷衣、紫電衣、萃雲衣、鮫綃衣、無縫衣,嫋嫋乎露幾行媚態;環珮叮咚,也有山河裙、八卦裙、波紋裙、珊瑚裙、鶴羽裙,淩淩乎凝百道晴霞。麵和皎月爭輝,眸光溜處,總然佛祖也銷魂;神將秋水同清,笑語傳時,任爾金剛亦俯首。罡風道上,不聞轉轂之音;太虛影中,難描踐趾之跡。正是霓旌朱蓋雖不見,玉骨冰肌卻飛來。
眾官一見,俱皆魂銷魄散,目蕩神移。那五個仙女走到廳中間,深深的一拂,隨即歌的歌,舞的舞,婷婷嫋嫋,錦簇花攢,端的有裂石停雲之音,霓裳羽衣之妙。世傳紅兒雪兒,又何能比擬萬一也!歌舞既畢,一齊站在於冰桌前,眾官嘖嘖讚美。惟陳大經兩個指頭和轉輪一般,歌舞久停,他還在那裏亂圈不已。於冰道:“我意欲煩眾仙女敬眾位大人一杯酒,可使得麼?”
眾官亂嚷道:“隻怕我們沒福消受。”
嚴世蕃手舞足蹈的喊叫道:“快拿大杯來!”
於冰道:“到是大碗爽快。”
世蕃道:“大碗更好。”
眾家人將大碗取至。五個仙女各捧了一碗酒分送,慌的眾官連忙站起,都說道:“有勞仙姑玉手,我輩惟有舍命一幹而已。”
內中有量大的、量小的,無不如飛吃過。五個仙女又站在於冰桌前。於冰見夏邦謨已斜倒在椅上,口中流涎,陳大經、趙文華也有酒態,鄢懋卿搖動起來,惟嚴世蕃和不曾吃一樣。於冰揀了個第一妖豔的仙女,吩咐道:“你去敬嚴大人兩大碗。”
那仙女滿斟瓊漿,到世蕃麵前,微笑道:“大人飲貧道這碗酒。”
世蕃手忙腳亂,站起來接去,一飲而幹。又是第二碗奉上,世蕃向於冰道:“於先生,我要教這位仙姑陪我坐坐,你肯通融麼?”
於冰笑道:“最好不過。”
世蕃大樂,急讓仙姑坐在自己肩上。陳大經、趙文華大嚷道:“世上沒有個獨樂樂的。”
於冰又吩咐眾仙女去分陪吃酒。這幾個官兒,原都是酒色之徒,小人之尤,那裏還顧得大臥體統,手下人觀瞻?便你摟一個,我抱一個,混鬧下一堆。嚴世蕃將那仙女抱在膝上,咂舌握足,呻吟不已。
於冰向城璧道:“我們可以去矣。”
用手向各桌連指了幾指,隻見五個仙女改變了四個,衣服發髻通是時樣妝束。世蕃猛瞧見他第四房如君坐在趙文華懷中,口對口兒吃酒;陳大經抱住他第十七房最寵愛的美姬,親嘴咂舌,著實不成眉眼;夏邦謨、鄢懋卿兩人都醉倒,是他第九房和第十房陪坐。
世蕃看見,不由的心肺俱裂,大吼了一聲。這一吼,才將眾婦人驚醒,心上方得明白,也不曉得怎麼,便到大庭廣眾之地,一個個羞的往屏後飛跑。那第十七房如君也急的要跑去,被陳大經緊緊摟住,那裏肯放,還要吃嘴,被婦人用力在麵上打了一掌,打的鼻孔中出血,方才奔脫。
嚴世蕃低頭看他抱的仙女,不想是他五妹子,係嚴嵩第三房周氏所生,才十九歲,還未受聘,果然有七八分人才,比嚴世蕃的老婆們都強幾倍。世蕃大沒趣味,連忙丟開。那小姐忽然心上明白,做女孩兒的,心上羞愧的要死,沒命的跑入屏後去了。世蕃喝令快拿妖人。眾家丁卻待上前,於冰拉了城璧,跑至夏邦謨背後,將袍袖連擺了幾擺。眾家丁便眼花撩亂,認趙文華為於冰,又認陳大經為城璧,揪翻在地,踏扁紗帽,扯碎補袍,任意腳踢拳打。鄢懋卿醉中看見,急的亂喊道:“打錯了,打錯了!”
於冰用手一指,眾家人又認他為於冰,揪倒狠打。嚴世蕃看的明白,見於冰、城璧端端正正站在夏邦謨椅後,沒一個人去打,反將趙文華等苦難。心上氣憤不過,喊罵眾家丁,又沒一個聽他。氣極了,親自來拿於冰,被城璧一拳,打的跌了四五步遠,一頭碰在桌尖上,腦後觸下一窟,鮮血直流。於冰又將袍袖連擺,眾家丁便彼此亂打起來。於冰趁亂中拉了城璧,出府去了。夏邦謨醉中驚醒,隻當又變出什麼好戲法兒來,如此喧鬧。他也不睜眼,口裏還大讚道:“精絕妙絕!”
正是:
狡兔藏三窟,獮猿戲六窗。
神仙頑鬧畢,攜友避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