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辣甜酸遍嚐滋味嬉笑怒罵皆為文章
話說黃二麻子在他妹夫的工上很賺了幾個錢。等到事情完了,他看來看去,統天底下的賣買,隻有做官利錢頂好,所以拿定主意,一定也要做官。但是賺來的錢雖不算少,然而捐個正印官還不夠,又恐怕人家說閑話。為此躊躇了幾天,才捐了一個縣丞,指分山東,並捐免驗看,經自到省。一麵到省,一麵又托過妹夫,將來大案裏頭替他填個名字,一保就好過班。妹夫見人有誌向上,而且人情是勢利的,見他如此,也就樂得成人之美。
閑話休敘。且說黃二麻子到省之後,勤勤懇懇,上衙門站班,他拿定主意,隻上兩個衙門,一個是藩台,一個是首府。每天隻趕這兩處,趕了出又趕進,別處也來不及再去了。又過了些時,有天黃二麻子走到藩台衙門裏一問,號房說:“大人今兒請假,不上院了。”又問:“為什麼事情請假?”回稱:“同太太、姨太太打饑荒,姨太太哭了兩天不吃飯,所以他老人家亦不上院了。”又問:“為什麼事同姨太太打饑荒?”號房道:“這個事我本不曉得,原是裏頭二爺出來說的,被我聽見了。我今告訴你,你到外頭卻不可亂說呢。”黃二麻子道:“這個自然。”號房道:“原來我們這位大人一共是一位正太太,三位姨太太。不是前兩天有過上諭,如要捐官的,盡兩月裏頭上兌;兩月之後,就不能捐了?因此我們大人就給太太養的大少爺捐了一個道台。大姨太太養的是二少爺,今年雖然才七歲,有他娘吵在頭裏,定要同太太一樣也捐一個道台。二姨太太看著眼熱,自己沒有兒子,幸虧已有五個月的身孕,便要大人替他沒有養出來的兒子,亦捐一個官放在那裏。我們大人說:‘將來養了下來,得知是男是女?倘若是個女怎麼樣?’二姨太太不依,說道:‘固然保不定是個男孩子,然而亦拿不穩一定是個女孩子。姑且捐好一個預備著,就是頭胎養了女兒,還有二胎哩。’大人說他不過,也替他捐了,不過比道台差了一級,隻捐得一個知府。二姨太太才鬧完,三姨太太又不答應了。三姨太太更不比二姨太太,並且連著身孕也沒有,也要替兒子捐官。大人說:‘你連著喜都沒有,急的那一門?’三姨太太說:‘我現在雖沒有喜,焉知道我下月不受胎呢。’因此也鬧著一定要捐一個知府。聽說昨兒亦說好了。大人被這幾位姨太太鬧了幾天幾夜,沒有好生睡,實在有點撐不住了,所以請的假。”
黃二麻子至此方才明白。於是又趕到首府衙門。到了首府,執帖的說:“大人上院還沒有回來。”黃二麻子隻得在官廳子上老等。一等等到下午三點鍾,才見首府大人回來,急忙趕出去站班。隻見首府麵孔氣得碧青,下屬站班,他理也不理,下了轎一直跑了進去,大非往日情形可比。黃二麻子心中不解。等到人家散過,他獨不走,跑到執帖門房裏探聽消息。執帖的說:“太爺你請少坐,等我進去打聽明白了,再出來告訴你。”於是上去伺候了半天,好容易探得明白,出來同黃二麻子說道:“你曉得我們大人為了什麼事氣的這個樣子?”黃二麻子急於要問。執帖道:“照這樣看去,這個官竟是不容易做的!隻因今天上院,齊巧撫台大人這兩天發痔瘡,屁股裏疼的熬不住,自從臬台大人起,上去回話,說不了三句就碰了下來。聽見說我們大人還被他噴了一口唾沫,因此氣的了不得。現在正在上房生氣,口口聲聲要請師爺替他打稟帖去病哩。”黃二麻子道:“這個卻是不該應的。他自己屁股有病,怎麼好給人家臉上下不去?平心而論。這也是他們做道、府大員的,才夠得上給他吐唾沫,像我們這樣小官,想他吐唾沫還想不到哩。”一麵說完,也就起身告辭回去。
到第二天,仍舊先上藩台衙門,號房說:“大人還不見客。”黃二麻子道:“現在各位姨太太可沒有什麼饑荒打了。”號房道:“聽說我們大人,隻有大太太、大姨太太兩位少爺的官,實實在在,銀子已經拿了出去。二姨太太同三姨太太,他倆一個才有喜,一個還沒有喜,為此大人還賴著不肯替他們捐。嘴裏雖然答應,沒有部照給他們。他們放心不下,所以他倆這兩天跟著老爺鬧,大約將來亦總要替他捐的。這是私事。還的公事。向來有些局子裏的小委員,凡是我們大人管得到的,如果要換什麼人,一齊都歸我們大人作主。撫台跟前,不過等到上院的時候,順便回一聲就是了。如今這位撫台大人卻不然,每個局裏都委了一位道台做坐辦。麵子上說藩司公事忙,照顧不了這許多,所以添委一位道台辦公事。名為坐辦,其實權柄同總辦一樣,一切事情都歸他作主,他要委就委,他要撤就撤,全憑他一個人的主意。我們大人除掉照例畫行之外,反不能問信。弄得他老人家心上有點酸擠擠的不高興,所以今天仍舊不出門。”
黃二麻子聽完這番話,一個人肚皮裏尋思道:“他做到一省藩台,除掉撫台,誰還有比他大的?誰不來巴結他?照現在的情形說起來,辛苦了半輩子,弄了幾個錢,不過是替兒孫作馬牛。外頭的同寅還來排擠他,一群小老婆似的,賽如就是撫台一個是男人,大家都要討他喜歡,稍些失點寵,就是酸擠擠的。說穿了,這個官真不是人做的!”一麵說,一麵呆坐了一回。號房說;“黃太爺,你也可以回去歇歇了。他老人家今天不出門,你在這裏豈不是白耽擱了時候?”一句話提醒了黃二麻子,連忙站起來說道:“不錯,你老哥說的是極,臬台衙門我有好兩個月不去了。他那裏例差也不少,永遠不去照麵,就是他有差使,也不會送到我的門上來。”說著自去。
才進臬台轅門,隻見首府轎子、執事,橫七豎八,亂紛紛的擺在大門外頭。黃二麻子心上明白,曉得首府在這裏,心上暗暗歡喜。以為這一趟來的不冤枉,又上了臬台衙門,又替首府大人站了出班,真正一舉兩得。心上正在歡喜,等到進來一看,統省的官到得不少,一齊坐在官廳子上等見。停了一刻,各位實缺候補道大人亦都來了,都是按照見撫台的儀製,在外頭下轎。黃二麻子心上說:“司、道平行,一向頂門拜會的,怎麼今兒換了樣子?”於是找著熟人問信,才曉得撫台奉旨進京陛見,因為他一向同臬台合式,同藩台不合式,所以保奏了臬台護院。正碰著臬台又是旗人,上頭聖眷極紅,頓時批準。批折沒有回來,自然電報先到了。恰好這日是轅期,臬台上院,撫台拿電報給他看過。各還各的規矩:臬台自然謝撫台的栽培,撫台又朝著他恭喜,當時就叫升炮送他出去。等到臬台回到自己的衙門,首府、縣跟屁股趕了來叩喜;接連一班實缺道、候補道,亦都按照屬員規矩,前來稟安、稟賀。此時臬台少不得仍同他們客氣。常言道:“做此官,行此禮。”無論那臬台如何謙恭,他們決計不敢越分的。
閑話休敘。當下黃二麻子聽了他朋友一番說話,便道:“怎麼我剛才在藩台衙門來,他們那裏一點沒有消息?”他的朋友道:“撫台剛剛得電報,齊巧臬台上院稟見,撫台告訴了他。臬台下來,撫台隻見了一起客,說是痔瘡還沒有好,不能多坐,所以別的客一概不見。自從得電報到如今,不過一個鍾頭,自然藩台衙門裏不會得信。”黃二麻子道:“怎麼電報局亦不送個信去?”他的朋友道:“你這人好呆!人家護院,他不得護院,可是送個信給他,好叫他生氣不是?”黃二麻子道:“撫台亦總該知照他的。”朋友道:“不過是接到的電報,部文還沒有來,就是晚點知照他也不打緊。況且他倆平素又不合式;如果合式也不會拿他那個缺,越過藩台給臬台護了。”
黃二麻子到此,方才恍然。停了一會,各位道台大人見完了新護院,一齊出來。新護院拉住叫“請轎”,他們一定不肯。又開中門拉他們,還隻是不敢走,仍舊走的旁邊。各位道台出去之後,又見一班知府,一班州、縣,約摸有兩點鍾才完。藩台那裏,也不曉得是什麼人送的信,後來聽說當時簡直氣得個半死!氣了一回,亦無法想。一直等到飯後,想了想,這是朝廷的旨意,總不能違背的。好在仍在請假期內,自己用不著去,隻派了人拿了手本到臬台衙門,替新護院稟安、稟賀。又聲明有病請假,自己不能親自過來的緣故。然而過了兩天,假期滿了,少不得仍舊自己去上衙門。他自己戴的是頭品頂戴紅頂子,臬台還是亮藍頂子,如今反過來去俯就他,怎麼能夠不氣呢。按下慢表。且說甄學忠靠了老人家的麵子,在山東河工上得了個異常勞績,居然過班知府。第二年又在搶險案內,又得了一個保舉,又居然做了道台。等到經手的事情完了,請谘進京引見。父子相見,自有一番歡樂。老太爺便提到小兒子讀書不成,應過兩回秋闈不中,意思亦想替他捐了官,等他出去曆練曆練。甄學忠仰體父意,曉得自己沒有中舉,隻以捐納出身,雖然做到道台,尚非老人所願。如今再叫兄弟做外官,未免絕了中會的指望,老人家越發傷心。於是極力勸老人家:隻替兄弟捐個主事,到部未曾補缺,一樣可以鄉試。倘若能夠中個舉人,或是聯捷上去,莫說點翰林,就是呈請本班,也就沾光不少。甄閣學聽了,頗以為然,果然替小兒子捐了一個主事,簽分刑部當差。
又過了兩年,大兒子在山東居然署理濟東泰武臨道。此時甄閣學春秋已高,精神也漸漸的有點支持不住,便寫信給大兒子說,想要告病。此時,兒子已經到任,接到了老太爺的信,馬上寫信給老人家,勸老人家告病,或是請幾個月的病假,到山東衙門裏盤桓些時。甄閣學回信應允。甄學忠得到了信,便商量著派人上京去迎接。想來想去,無人可派,隻得把他的堂舅爺黃二麻子請了來,請他進京去走一遭。此時黃二麻子在省城裏,靠了妹夫的虛火,也弄到兩三個局子差事在身上。聽了妹夫的吩咐,又是本省上司,少不得馬上答應。甄學忠又替他各處去請假,凡是各局子的總、會辦都是同寅,言明不扣薪水。在各位總、會辦,橫豎開支的不是自己的錢,樂得做好人,而且又顧全了首道的情麵,於是一一允許。黃二麻子愈加感激。第二天收拾了一天,稍些買點送人禮物。第三天就帶盤川及家人、練勇,一路上京而來。
在路曉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了京城,找到甄閣學的住宅,先落門房,把甄學忠的家信,連著自己的手本,托門上人遞了進去。甄閣學看了信,曉得派來的是兒子的堂舅爺,彼此是親戚,便馬上叫“請見”。黃二麻子見了甄閣學,行禮之後,甄閣學讓他坐,他一定不敢上坐,並且口口聲聲的“老大人”,自己報著名字。甄閣學道:“我們是至親,你不要鬧這些官派。”黃二麻子那裏肯聽,甄閣學也隻好隨他。黃二麻子請示:“老大人幾時動身?”甄閣學道:“我請病假,上頭已經批準,本來一無顧戀,馬上可以動得身的。無奈我有一個胞兄,病在保定,幾次叫我侄兒寫信前來,據說病得很凶,深怕老兄弟不得見麵,信上再三勸我,務必到他那裏看他一趟。現在我好在一無事體,看手足分上,少不得要親自去走一遭。再者:我那些侄兒還沒有一個出仕,等我去同他商量商量,也要替他們弄出兩個去才好。”
黃二麻子便問:“這位老大人,一向是在保定候補呢,還是作幕?”甄閣學道:“也非候補,也非作幕。隻因我們家嫂,祖、父兩代在保定做官,就在保定買了房子,賽同落了戶的一樣。家兄娶的頭一位家嫂,沒有生育就死了。這一位是續弦,姓徐。徐家這位太親母止此一個女兒,鍾愛的了不得,就把家兄招贅在家裏做親的。那年家兄已有四十八歲,家嫂亦四十朝外了。家兄一輩子頂羨慕的是做官。自從十六歲下場鄉試,一直頂到四十八歲,三十年裏頭,連正帶恩,少說下過十七八場,不要說是舉人、副榜,連著出房、堂備,也沒有過,總算是蹭蹬極了!到了這個年紀,家兄亦就意懶心灰,把這正途一條念頭打斷,意思想從異途上走。到這時候,如說捐官,家嫂娘家有的是錢,單他一個愛婿,就是捐個道台也很容易。偏偏碰著我們這位太親母,就是家兄的丈母了,他的意思卻不以為然。他說:‘梁灝八十二歲中狀元,隻要你有誌氣,將來總有一朝發跡的日子。我這裏又不少穿,又不少吃,老婆孩子又不要你養活,你急的那一門,要出去做官?我勸你還要用功,不要去打那些瞎念頭。你左右不過五十歲的人,比起梁灝還差著三十多歲哩!’家兄聽了他丈母的教訓,無奈隻得再下場。如今又是七八科下來了,再過一兩科不中,大約離著邀恩也不遠了。偏偏事不湊巧,他又生起病來。至於我那些侄兒呢,肚子裏的才情,比起我那兩個孩子來卻差得多。我的倆個孩子,我豈不盼他們由正途出身,於我的麵上格外有點光彩。無奈他們的筆路不對,考一輩子也不會發達的。幸虧我老頭子見機得早,隨他們走了異途,如今到底還有個官做。若照家兄的樣子,自己已經憎蹬了一輩子,還經得起兒子再學他的樣!所以我急於要去替他安排安排才好。”
連正帶恩:正,正科;恩,恩科。正科即正,常的科舉,鄉、會試每三年舉行一次。恩科,即除此之外,因有喜慶大典額外考試。
出房、堂備:出房,指在鄉試時,考卷被考官看中,而主考官沒有錄取,叫“出房”;而主考官在未錄取的考卷上批“備堂”二字,有補進資格。
梁灝:北宋雍熙進士。23歲登第。《遁齋間覽》誤作82及第,因而相梁80歲中狀元之說。
邀恩:屢次鄉試未被靈取或年過80的人,賞賜舉人名義,叫“邀恩”。
甄閣學說完了這番話,黃二麻子都已領悟,無言而退。一時在在那些同年至好,曉得甄閣學要出京,今天你送禮,明天我餞行,甄閣學怕應酬,一概辭謝,趕把行李收拾停當,雇好了車,提早三天就起身,前往保定進發。他第二個兒子甄學孝同著家眷仍留京城,當他的主事。按下慢表。
單說甄閣學同了黃二麻子兩個,曉行夜宿,不止一日,已到保定大老大人的公館,一直到他門口下車。原來大老大人的丈母一年前頭也不在了,另外有過繼兒子過來當家。大老大人因為住在丈人家不便,好在有的是妻財,立刻拿出來,另外典一所大房子,同著太太、少爺搬出來另住。當時黃二麻子招呼著甄閣學下了車,甄閣學先進去了。黃二麻子且不進去,先在門外督率家人、練勇卸行李。自己又一麵留心,在門樓底下兩麵牆上看了一回,隻見滿牆貼著二寸來寬的紅紙封條。隻見報條上的官銜:自從拔貢、舉人起,某科進士、某科翰林,京官大學士、軍機大臣起,以及禦史、中書為止,外官從督,撫起,以至佐雜太爺止;還有武職,提、鎮至千、把、外委,通通都有;又有甚麼欽差大臣、學政、主考,一切闊差使;至於各省局所督、會辦,不計其數。
黃二麻子一頭看,一頭想心思:“他老人家生平沒有做過什麼官,就是令弟二先生也不過做到閣學,他上代頭又沒有什麼闊人,那裏來的這許多官銜?至於外省的那些官銜同那武職的,越發不對了。就說是親戚的,也隻應該揀官大的寫上幾個,光光門麵;什麼佐雜,千、把,寫了徒然叫人家看著寒滲。不曉得他一齊寫在這裏,是個什麼意思?”黃二麻子正在門樓底下一個納悶,不知不覺,行李已發完了,於是跟了大眾一塊兒進去。聽見這裏的管家說起:“二老爺進來的時候,我們老爺正發暈過去,至今還沒有醒。”黃二麻子雖是親戚,不便直闖人家的上房,隻好一個人坐在廳上靜候。等了一會,忽聽得裏麵哭聲大震。黃二麻子道聲“不好!一定是大老大人斷了氣了”!想進去望望,究竟人地生疏,不敢造次。心上又想:“幸虧還好,他老兄弟倆還見得一麵。但這一霎的工夫,不曉得他老兄弟可能說句話沒有?”正想著,裏麵哭聲也就住了。黃二麻子不免懷疑。按下慢表。
如今且說甄閣學,自從下車走到裏麵,便有他胞侄兒迎了出來,搶著替二叔請安。剛進上房,又見他那位續弦嫂子也站在那裏了。甄閣學是古板人,見了長嫂一定要磕頭的。磕完了頭,嫂子忙叫一班侄兒來替他磕頭。等到見完了禮,甄閣學急於要問:“大哥怎麼樣了?”他嫂子見問,早已含著一包眼淚,拿袖子擦了又擦,歇了半天,才回得:“不大好!請裏間坐。”甄閣學也急於要看哥哥的病,不等嫂子讓,早已掀開門簾進去了。進得房來,隻見他哥哥朝外睡在床上,拿塊手巾包著頭,臉上一點血絲也沒有,的確是久病的樣子。甄閣學要進來的時候,他哥哥迷迷糊糊,似睡不睡,並不覺得有人進來。等到兄弟叫他一聲,似乎拿他一驚,睜開眼睛一看,當時還沒有看清。後來他兒子趕到床前,又高聲同他說:“是二叔來了。”這才心上明白。登時一驚一喜,竭力的從被窩裏掙著出一隻手來,拿兄弟的衣裳一把拉住。看他情形,不曉得要有許多話說。誰知拉兄弟衣裳的時候,用力過猛,又閃了氣,一陣昏暈,一鬆手,早又不知人事。兒子急的喊爸爸,喊了幾聲,亦不見醒。甄閣學一時手足情切,止不住淌下淚來。誰知他嫂子、侄兒以為這個樣子,人是決計不中用的了,又用力喊了兩聲,不見回來,便當他已死,一齊痛哭起來。後來還是常伺候病人的一個老媽,在病人胸前摸了一把,說:“老爺胸口還有熱氣,決計不礙。”勸大家別哭,大家方才停止。
悲聲停了一刻,忽聽見病人在床上大聲呼喊起來。眾人一齊吃了一驚,趕緊梟開帳子一看,隻見病人已經掙紮著爬起來了。眾人又怕他閃了氣力,然而要想按他,又按他不下,隻得扶他坐起。隻聽他嘴裏還自言自語:“這可真正嚇死我了!”一連又說了兩遍,說話的聲音很有氣力,迥非平時可比。再看他臉色,也有了血色了。
甄閣學看了詫異忙問:“大哥怎麼樣?”隻見他回道:“我剛才似乎做夢,夢見走到一座深山裏麵。這山上豺、狼、虎、豹,樣樣都有,見了人,恨不得一口就吞下去的樣子。我幸虧躲在那樹林子裏,沒有被這班惡獸看見,得以無事。……”畢竟他是有病之人,說到這裏,便覺上氣不接下氣。眾人趕忙送上半碗參湯,等他呷了幾回接接力。又說道:“我在林子裏,那些東西瞧不見我,我卻瞧見他們,看的碧波爽清的。原來這山上並不光是豹、狼、虎、豹,連著貓、狗、老鼠、猴子、黃鼠狼,統通都有;至於豬、羊、牛,更不計其數了。老鼠會鑽,滿山裏打洞:鑽得進的地方,他要鑽;倘若碰見石頭,鑽不進的地方,他也是亂鑽。狗是見了人就咬。然而又怕老虎吃他,見了老虎就擺頭搖尾巴的樣子,又實在可憐。最壞不過的是貓,跳上跳下,見虎、豹,他就跳在樹上,虎、豹走遠了,他又下來了。猴子是見樣學樣。黃鼠狼是顧前不顧後的,後頭追得緊,他就一連放上幾個臭屁跑了。此外還有狐狸,裝做怪俊的女人,在山上走來走去,叫人看了,真正愛死人。豬、羊頂是無用之物。牛雖來得大,也不過擺樣子看罷了。我在樹林子裏看了半天,我心上想:‘我如今同這一班畜生在一塊,終究不是個事。’又想跳出樹林子去。無奈遍山遍地,都是這班畜生的世界,又實在跳不出去。想來想去,隻好定了心,閉著眼睛,另外生主意。正在這個檔口,不提防大吼一聲,頓時天崩地裂一般。這時候我早已嚇昏了,並不曉得我這個人是生是死。恍恍惚惚的,一睜眼忽然又換了一個世界,不但先前那一班畜生一個不見,並且連我剛才所受的驚嚇也忘記了。”
病人說到這裏,又停了一刻,接了一接力,家人們又送上半碗湯,呷了兩口。這才接下去說道:“我夢裏所到的地方,竟是一片康莊大道,馬來車往,絡繹不絕,竟同上海大馬路一個樣子。我此時順著腳向東走去,不知不覺,走到一個所在,乃是一所極高大的洋房,很高的台階。一頭走,一頭數台階,足足有一十八級。我上了台階,亦似乎覺得有點腿酸,就在東麵廊下一張外國椅子上,和身倒下。剛才有點蒙朧睡去,忽然覺得身後有人推我一把,嘴裏大聲喊道:“這是什麼地方!你是那裏來的野人,敢在這裏亂睡!你不看裏麵那些戴頂子、穿靴子的老爺們,他們一齊靜悄悄的坐在那裏?隻有你這個不懂規矩的在這裏撒野,還不給我滾開!’我被他罵得動氣,便說:‘他們做他的老爺,我睡我的覺,我不礙著他們,他們不能管我,你怎能管我?你道我不懂規矩,難道他們那班戴頂子、穿靴子的人,就不作興有不規矩的事嗎?’那個人被我頂撞了兩句,掄起拳頭來就要打我。我也不肯失這口氣,就與他對打起來。洋房裏的人聽見我同那人打架,立刻出來吆喝說:‘這裏辦正經事,你們鬧的什麼!’那人見有人吆喝,馬上站住,我也隻好住手。裏頭的人便問我是那裏來的。我怎麼回答他,一時間恍恍惚惚也記不清了。又忽然記得我問那人:‘你們在這裏做什麼?’那人道:‘我們在這裏校對一本書。’我問他是什麼書,那人說是:‘上帝可憐中國貧弱到這步田地,一心要想救救中國。然而中國四萬萬多人,一時那能夠統通救得。因此便想到一個提綱挈領的法子,說:中國一向是專製政體,普天下的百姓都是怕官的,隻要官怎麼,百姓就怎麼,所謂上行下效。為此拿定了主意,想把這些做官的先陶熔到一個程度,好等他們出去,整躬率物,出身加民。又想:中國的官,大大小小,何止幾千百個;至於他們的壞處,很像是一個先生教出來的。因此就悟出一個新法子來:摹仿學堂裏先生教學生的法子,編幾本教科書教導他們。並且仿照世界各國普通的教法:從初等小學堂,一層一層的上去,由是而高等小學堂、中學堂、高等學堂。等到到了高等卒業之後,然後再放他們出去做官,自然都是好官。二十年之後,天下還愁不太平嗎。’我聽了未及回答,隻見那人的背後走過一個人來,拿他拍了一下,說聲:‘夥計!快去校對你的書罷!校完了好一塊兒出去吃飯。’那人聽罷此言,馬上就跑了進去。不多一刻,裏麵忽然大喊起來。但聽得一片人聲說:‘火!火!火!’隨後又看見許多人,抱了些燒殘不全的書出來,這時頃刻間火已冒穿屋頂了。一霎時救火的洋龍一齊趕到,救了半天,把火救滅。再到屋裏一看,並不見有什麼失火的痕跡;就是才剛洋龍裏麵放出來的水,地下亦沒有一點。我心上正在稀奇,又聽見那班人回來,圍在一張公案上麵,查點燒殘的書籍。查了半天,道是:他們校對的那部書,隻剩得上半部。原來這部教科書,前半部方是指摘他們做官的壞處,好叫他們讀了知過必改;後半部方是教導他們做官的法子。如今把這後半部燒了,隻剩得前半部。光有這前半部,不像本教科書,倒像個《封神榜》、《西遊記》,妖魔鬼怪,一齊都有。他們那班人因此便在那裏商議說:‘總得把他補起來才好!’內中有一個人道:‘我是一時記不清這事情,就是要補,也非一二年之事。依我說:還是把這半部印出來,雖不能引之為善,卻可以戒其為非。況且從前古人以半部《論語》治天下,就是半部亦何妨。倘若要續,等到空閑的時候再續。諸公以為何如?’眾人躊躇了半天,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隻得依了他的說話,彼此一哄而散。他們都散了,我的夢也醒了。說也奇怪,一場大病,亦賽如沒有了。
當下甄閣學見他哥子病勢已減,不覺心中安慰了許多。以後他哥子活到若幹年紀。他自己即時前往山東,到他兒子任上做老太爺去。寫了出來,不過都是些老套頭,不必提他了,是為《官場現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