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中,湘潭尉鄭德璘,家居長沙,有親表居江夏,每歲一往省焉。中間涉洞庭,曆湘潭,多遇老叟棹舟而鬻菱芡,雖白發而有少容。德璘與語,多及玄解。詰曰:“舟無糗糧,何以為食?”
叟曰:“菱芡耳。”
德璘好酒,每挈鬆醪春,過江夏,遇叟無不飲之,叟飲亦不甚媿荷。
德璘抵江夏,將返長沙,駐舟於黃鶴樓下。傍有鹺賈韋生者,乘巨舟,亦抵於湘潭,其夜與鄰舟告別飲酒,韋生有女,居於舟之柁櫓,鄰舟女亦來訪別,二女同處笑語。夜將半,聞江中有秀才吟詩曰:“物觸輕舟心自知,風恬浪靜月光微;夜深江上解愁思,拾得紅蕖香惹衣。”
鄰舟女善筆劄,因睹韋氏妝奩中有紅箋一幅,取而題所聞之句,亦哦吟良久,然莫曉誰人所製也。
及旦,東西而去。德璘舟與韋氏舟,同離鄂渚信宿,及暮又同宿至洞庭之畔,與韋生舟楫,頗以相近。
韋氏美而豔,瓊英膩雲;蓮蕊瑩波;露濯蕣姿;月鮮珠彩。於水窗中垂釣,德璘因窺見之,甚悅。遂以紅綃一尺,上題詩曰:“纖手垂鉤對水窗,紅蕖秋色豔長江;既能解佩投交甫射,更有明珠乞一雙。”
強以紅綃惹其鉤,女因收得,吟玩久之;然雖諷讀,即不能曉其義。女不工刀劄,又恥無所報,遂以鉤絲而投夜來鄰舟所題紅箋者。德璘謂女所製,凝思頗悅,喜暢可知;然莫曉詩之意義,亦無計遂其款曲。由是女以所得紅綃係臂,自愛惜之。
明月清風,韋舟遽張帆而去。風勢將緊,波濤恐人,德璘小舟,不敢同越,然意殊恨恨。
將暮,有漁人語德璘曰:“向者賈客巨舟,已全家沒於洞庭矣。”
德璘大駭,神思恍惚,悲惋久之,不能排抑。
將夜,為吊江妹詩二首,曰:“湖麵狂風且莫吹,浪花初綻月光微;沉潛暗想橫波淚,得共鮫人相對垂。”
又曰:“洞庭風軟荻花秋,新沒青娥細浪愁;淚滴白蘋君不見,月明江上有輕鷗。”
詩成,酹而投之,精貫神祗,至誠感應,遂感水神,持詣水府。府君覽之,召溺者數輩曰:“誰是鄭生所愛?”
而韋氏亦不能曉其來由。有主者搜臂,見紅綃以告府君,曰:“德璘異日是吾邑之明宰,況曩有義相及,不可不曲活爾命。”
因召主者攜韋氏送鄭生。韋氏視府君,乃一老叟也。逐主者疾趨,而無所礙。道將盡,睹一大池,碧水汪然,遂為主者推墮其中,或沉或浮,亦甚困苦。
時已三更,德未寢,但吟紅箋之詩,悲而益苦。忽覺有物觸舟,然舟人已寢,德遂秉炬照之,見衣服彩繡,是似人物,驚而拯之,乃韋氏也,係臂紅綃尚在。德璘驟喜。良久,女蘇息,乃曉方能言。乃說:“府君感君而活我命。”
德璘曰:“府君何人也?”
終不省悟。遂納為室,感其異也,將歸長沙。
後三年,德磷常調選,欲謀醴陵令。韋氏曰:“不過作巴陵耳。”
德磷曰:“子何以知?”
韋氏曰:“向者水府君言是吾邑之明宰。洞庭乃屬巴陵,此可驗矣。”
德磷誌之,選果得巴陵令。及至巴陵縣,使人迎韋氏,舟楫至洞庭側,值逆風不進。德磷使傭篙者五人而迎之,內,一老叟挽舟,若不為意。韋氏怒而唾之。叟回顧曰:“我昔水府活汝性命,不以為德,今反生怒?”
韋氏乃悟,恐悸,召叟登舟,拜而進酒果,叩頭曰:“吾之父母,當在水府,可省覲否?”
曰:“可。”
須臾,舟楫似沒於波、然無所苦。俄到往時之水府,大小倚舟號慟,訪其父母。父母居止,儼然第舍,與人世無異。韋氏詢其所須,父母曰:“所溺之物,皆能至此,但無火化,所食惟菱芡耳。”
持白金器數事而遺女,曰:“吾此無用處,可以贈爾,不得久停。”
促其相別,韋氏遂哀慟別其父母。叟以筆大書韋氏巾曰:“昔日江頭菱芡人,蒙君數飲鬆醪舂;活君家室以為報,珍重長沙鄭德磷。”
書訖,叟遂為仆侍數百輩,自舟迎歸府舍。俄頃,舟卻出於湖畔。一舟之人,鹹有所睹,德磷詳詩意,方悟水府老叟,乃昔日鬻菱芡者。
歲餘,有秀才崔希周投詩卷於德磷,內有“江上夜拾得芙蓉”詩,即韋氏所投德磷紅箋詩也。德磷疑詩,乃詰希周,對曰:“數年前泊輕舟於鄂渚,江上月明,時當未寢,有微物觸舟,芳馨襲鼻,取而視之,乃一束芙蓉也,因而製詩,既成,諷詠良久,敢以實對。”
德歎曰:“命也。”
然後更不敢越洞庭。德磷官至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