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荷池女伴肆頑皮慕花容仙郎馳遠目
詩雲:
兩村姐妹一般嬌,同住溪邊隔小橋。
相約采蓮期早至,來遲罰取蕩輕橈。
又雲:
采蓮欲去又逡巡,無語低頭各禱神。
折得並頭應嫁早,不知佳兆屬何人。又雲:
不識誰家女少年,半途來搭采蓮船。
蕩舟懶用些須力,才到攀花卻占先。
又雲:采蓮隻唱采蓮詞,莫向同儕浪語私。
岸上有人閑處立,看花更看采花兒。
又雲:
人在花中不覺香,離花香氣遠相將。
從中悟得勾郎法,隻許郎看不近郎。
又雲:
姊妹朝來喚采蕖,新汝草草欠舒徐。
雲鬟搖動渾鬆卻,歸去重教阿母梳。
這六首絕句,名為《采蓮歌》,乃不肖兒時所作。共得十首,今去其四。凡作采蓮詩者,都是借花以詠閨情,再沒有一首說著男子。又是借題以詠美人,並沒有一句說著醜婦。可見荷花不比別樣,隻該是婦人采,不該用男子摘;隻該入美人之手,不該近醜婦之身。
世間可愛的花卉不知幾千百種,獨有荷花一件更比諸卉不同:不但多色,又且多姿;不但有香,又且有韻;不但娛神悅目,到後來變作蓮藕,又能解渴充饑。古人說她是“花之君子”,我又替她別取一號,叫做“花之美人”。這一種美人,不但在偎紅倚翠、握雨攜雲的時節方才用得她著,竟是個荊釵裙布之妻,箕帚蘋蘩之婦,既可生男育女,又能宜室宜家。自少至老,沒有一日空閑、一時懶惰。開花放蕊的時節,是她當令之秋,那些好處都不消說得,隻說她前乎此者與後乎此者。自從出水之際,就能點綴綠波,雅稱荷錢之號。未經發蕊之先,便可飲漱清香,無愧碧簡之譽。花瓣一落,早露蓮房。荷葉雖枯,猶能適用。這些妙處,雖是她的緒餘,卻也可矜可貴。比不得尋常花卉,不到開放之際,毫不覺其可親;一到花殘絮舞之後,就把她當了棄物。古人雲:“弄花一年,看花十日。”
想到此處,都有些打算不來。獨有種荷栽藕,是樁極討便宜之事,所以將她比做美人。
我往時講一句笑話,人人都道可傳,如今說來請教看官,且看是與不是:但凡戲耍褻押之事,都要帶些正經,方才可久。
盡有戲耍褻狎之中,做出正經事業來者。就如男於與婦人交媾,原不叫做正經,為什麼千古相傳,做了一件不朽之事?隻因在戲耍褻狎裏麵,生得兒子出來,綿百世之宗祧,存兩人之血脈,豈不是戲耍而有益於正,褻狎而無叛於經者乎!因說荷花,偶然及此,幸勿怪其饒舌。
如今敘說一篇奇話,因為從采蓮而起,所以就把采蓮一事做了引頭,省得在樹外尋根,到這移花接木的去處,兩邊合不著榫也。
元朝至正年間,浙江婺州府金華縣,有一位致仕的鄉紳,姓詹,號筆峰,官至徐州路總管之職。因早年得子二人,先後皆登仕路,故此急流勇退,把未盡之事付與兩位賢郎,終日飲酒賦詩為追陶仿謝之計。中年生得一女,小字嫻嫻,自幼喪母,俱是養娘撫育。詹公不肯輕易許配,因有兒子在朝,要他在仕籍裏麵選一個青年未娶的,好等女兒受現成封誥。
這位小姐既有穠桃豔李之姿,又有璞玉渾金之度,雖生在富貴之家,再不喜嬌妝豔飾,在人前賣弄娉婷。終日淡掃蛾眉,坐在蘭房,除女工繡作之外,隻以讀書為事。詹公家範極嚴,內外男婦之間最有分別。家人所生之子,自十歲以上者就屏出二門之外,即有呼喚,亦不許擅入中堂,隻立在階沿之下聽候使令。因女兒年近二八,未曾贅有東床,恐怕她身子空閑,又苦於寂寞,未免要動懷春之念,就生個法子出來擾動她:把家人所生之女,有資性可教麵目可觀者,選出十數名來,把女兒做了先生,每日教她寫字一張,識字幾個,使任事者既不寂寞,又不空閑,自然不生他想。哪裏知道,這位小姐原是端在不過的,不消父母防閑,她自己也會防閑。自己知道年已及笄,芳心易動,刻刻以懲邪遏欲為心。見父親要她授徒,正合著自家的意思,就將這些女伴認真教誨起來。
一日,時當盛夏,到處皆苦炎蒸。她家亭榭雖多,都有日光曬到,難於避暑。獨有高樓一所,甚是空曠,三麵皆水,水裏皆種芙蕖,上有綠槐遮蔽,垂柳相遭,自清早以至黃昏,不漏一絲日色。古語雲“夏不登樓”,獨有他這一樓偏宜於夏,所以詹公自題一匾,名曰“夏宜樓”。嫻嫻相中這一處,就對父親講了,搬進裏麵去祝把兩間做書室,一間做臥房,寢食俱在其中,足跡不至樓下。
偶有一日,覺得身體困倦,走到房內去就寢。那些家人之女都是頑皮不過的,張得小姐去睡,就大家高興起來,要到池內采荷花,又無舟楫可渡。內中有一個道:“總則沒有男人,怕什麼出身露體?何不脫了衣服,大家跳下水去,為采荷花,又帶便洗個涼澡,省得身子煩熱,何等不妙!”這些女伴都是喜涼畏暑,連這一衫一褲都是勉強穿著的,巴不得脫去一刻,好受一刻的風涼。況有綠水紅蓮與她相映,隻當是女伴裏麵又增出許多女伴來,有什麼不好。就大家約定,要在脫衫的時節一齊脫衫,解褲的時節一齊解褲,省得先解先脫之人露出惹看的東西,為後解後脫之人所笑。果然不先不後,一齊解帶寬裳,做了個臨潼勝會,叫做“七國諸侯一同賽寶”。你看我,我看你,大家笑個不祝脫完之後,又一同下水,倒把采蓮做了末著,大家玩耍起來。也有摸魚賭勝的,也有沒水爭奇的,也有在葉上弄珠的,也有在花間吸露的,也有搭手並肩交相摩弄的,也有抱胸摟背互討便宜的,又有三三兩兩打做一團、假做吃醋拈酸之事的。
正在吵鬧之際,不想把嫻嫻驚醒,偏尋女使不見,隻聽得一片笑聲,就悄悄爬下床來。步出繡房一看,隻見許多狡婢,無數頑徒,一個個赤身露體都浸在水中。看見小姐出來,哪一個不驚慌失色?上又上不來,下又下不去,都弄得進退無門。嫻嫻恐怕嗬叱得早,不免要激出事來,倒把身子縮進房去,佯為不知,好待她們上岸。直等衣服著完之後,方才喚上樓來,罰她一齊跪倒,說:“做婦女的人,全以廉恥為重,此事可做,將來何事不可為!”眾人都說:“老爺家法森嚴,並無男子敢進內室。恃得沒有男人,才敢如此。求小姐饒個初犯!”嫻嫻不肯輕恕,隻分個首從出來。為從者一般吃打,隻保得身有完膚;為首倡亂之人,直打得皮破血流才祝詹公聽見啼哭之聲,叫人問其所以,知道這番情節,也說打得極是,讚女兒教誨有方。
誰想不多幾日,就有男媒女妁上門來議親。所說之人,是個舊家子弟,姓瞿,名佶,字吉人,乃婺郡知名之士。一向原考得起,科舉新案又是他的領批。一麵央人說親,一麵備了盛禮,要拜在門下。嫻嫻左右之人,都說他俊俏不過,真是風流才子。詹公隻許收入門牆,把聯姻締好之事且模糊答應,說:“兩個小兒在京,恐怕別有所許,故此不敢遽諾,且待秋閨發榜之後,再看機緣。”他這句話明明說世宦之家不肯招白衣女婿,要他中過之後才好聯姻的意思。翟吉人自恃才高,常以一甲自許,見他如此回複,就說:“這頭親事,拿定是我的,隻遲得幾個日子。但叫媒婆致意小姐,求她安心樂意,打點做夫人。”嫻嫻聽見這句話,不勝之喜,說:“他沒有必售之才,如何拿得這樣穩?但願果然中得來,應了這句說話也好。”及至秋闈發榜,買張小錄一看,果然中了經魁。嫻嫻得意不過,知道自家的身子必歸此人,可謂終身有靠,巴不得他早些定局,好放下這條肚腸。怎奈新中的孝廉住在省城,定有幾時耽擱。
嫻嫻望了許久,並無音耗,就有許多疑慮出來。又不知是他來議婚父親不許,又不知是發達之後另娶豪門。從來女子的芳心,再使她動撣不得,一動之後,就不能複靜,少不得到愁攻病出而後止。一連疑了幾日,就不覺生起病來。怕人猜忌她,又不好說得,隻是自疼自苦,連丫鬟麵前也不敢嗟歎一句。不想過了幾日,那個說親的媒婆又來致意她道:“瞿相公回來了,知道小姐有恙,特地叫我來問安。叫你保重身子,好做夫人,不要心煩意亂。”嫻嫻聽見這句話,就吃了一大驚,心上思量道:“我自己生病,隻有我自己得知,連貼身服事的人都不曉得。他從遠處回家,何由知道,竟著人間起安來?”躊躇了一會,就在媒婆麵前再三掩飾,說:“我好好一個人,並沒有半毫災晦,為什麼沒緣沒故咒人生起病來?”媒婆道:“小姐不要推調,他起先說你有病,我還不信。如今走進門來,看你這個模樣,果然瘦了許多,才說他講得不錯。”嫻嫻道:“就使果然有病,他何由得知?”媒婆道:“不知什麼緣故,你心上的事體他件件曉得,就象同腸合肺的一般。不但心上如此,連你所行之事,沒有一件瞞得他。他的麵顏你雖不曾見過,你的容貌他卻記得分明,對我說來,一毫不錯。想是你們兩個前生前世原是一對夫妻,故此不曾會麵就預先曉得。”嫻嫻道:“我做的事他既然知道,何不說出幾件來?”媒婆道:“隻消說一件就夠你吃驚了。他說自己有神眼,遠近之事無一毫不見。某月某日,你曾睡在房中,竟有許多女伴都脫光了身子,下水去采蓮,被你走出來看見,每人打了幾板,末後那一個更打得凶,這一件事可是真的麼?”嫻嫻道:“這等講來,都是我家內之人口嘴不好,把沒要緊的說話都傳將出去,所以他得知。哪裏是什麼夙緣,哪裏有什麼神眼!”媒婆道:“別樣的話傳得出去,你如今自家生病,又不曾告訴別人,難道也是傳出去的?況且那些女伴洗澡,他都親眼見過,說十個之中有幾個生得白,有幾個生得黑,又有幾個在黑白之間。還說有個披發女子,麵貌肌膚盡生得好,隻可惜背脊上麵有個碗大的瘡疤。
這句說話是真是假,合得著合不著?你去想就是了。”嫻嫻聽了這幾句,就不覺口呆目定,慌做一團,心上思量道:“若說我家門戶不謹,被人閃匿進來,他為什麼隻看丫鬟,不來調戲小姐?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況且我家門禁最嚴,十歲之童都走進二門不得。他是何人,能夠到此?若說他是巧語花言,要騙我家的親事,為什麼信口講來,不見有一字差錯?這等看起來,定是有些夙緣。就未必親眼看見,也定有夢魂到此,所謂精靈不隔、神氣相通的緣故了。”想到此處,就愈加親熱起來,對著媒婆道:“既然如此,為什麼親事不說,反叫你來見我?”媒婆道:“一來為小姐有恙,他放心不下,恐怕耽擱遲了,你要加出病來,故此叫我安慰一聲,省得小姐煩躁。二來說老爺的意思定要選個富貴東床,他如今雖做孝廉,還怕不滿老爺之意,說來未必就允,求小姐自做主張,念他有夙世姻緣,一點精靈終日不離左右,也覺得可憐。萬一老爺不允,倒許了別家,他少不得為你而死。說他這條魂靈,在生的時節尚且一刻不離,你做的事情他件件知道;既死之後,豈肯把這條魂靈倒收了轉去?少不得死,跟著你,隻怕你與那一位也過不出好日子來。不如死心塌地隻是嫁他的好。”嫻嫻的意思原要嫁他,又聽了那些怪異之事,得了這番激切之言,一發牢上加牢,固上加固,絕無一毫轉念了。就回複媒婆道:“叫他放心,速速央人來說。老爺許了就罷,萬一不許,叫他進京之後,見我們大爺二爺,他兩個是憐才的人,自然肯許。”媒婆得了這句話,就去回複吉人。吉人大喜,即便央人說合,但不知可能就允。看官們看到此處,別樣的事都且丟開,單想詹家的事情,吉人如何知道?是人是鬼?是夢是真?大家請猜一猜。且等猜不著時再取下回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