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儒冠白須招隱避紗帽綠野娛情
詩雲:
市城戎馬地,決策早居鄉。
妻子無多口,琴書隻一囊。
桃花秦國遠,流水武陵香。
去去休留滯,回頭是戰場。
此詩乃予未亂之先避地居鄉而作。古語雲:“小亂避城,大亂避鄉。”予謂無論治亂,總是居鄉的好;無論大亂小亂,總是避鄉的好。隻有將定未定之秋,似亂非亂之際,大寇變為小盜,戎馬多似禾稗,此等世界,村落便難久居。造物不仁,就要把山中宰相削職為民,發在市井之中去受罪了!予生半百之年,也曾在深山之中做過十年宰相,所以極諳居鄉之樂。如今被戎馬盜賊趕入市中,為城狐社鼠所製,所以又極諳市廛之苦。你說這十年宰相是哪個與我做的?不虧別人,倒虧了個善殺居民、慣屠城郭的李闖,被他先聲所懾,不怕你不走。到這時候,真個是富貴逼人來,脫去楚囚冠,披卻仙人氅。初由田?社師起家,屢遷至方外司馬,未及數年,遂經枚卜,直做到山中宰相而後止。
諸公不信,未免說我大言不慚,卻不知道是句實話。隻是這一種功名,比不得尋常的富貴,彼時不以為顯,過後方覺其榮。不象做真官受實祿的人,當場自知顯貴,不待去官之後才知好運之難逢也。如今到了革職之年,方才曉得未亂以前也曾做過山中的大老。諸公若再不信,但取我鄉居避亂之際信口吟來的詩,略摘幾句,略拈幾首念一念,不必論其工拙,但看所居者何地,所與者何人,所行者何事,就知道他受用不受用,神仙不神仙,這山中宰相的說話僭妄不僭妄也。如五言律詩裏麵有“田耕新買犢,簷蓋旋誅茅。花繞村為縣,林周屋是巢。”
“綠買田三畝,青賒水一灣。妻孥容我傲,騷酒放春閑”之句。
七言律詩裏麵有“自釀不沽村市酒,客來旋摘野棚瓜。枯藤架擁詼諧史,亂竹籬編隱逸花。”“裁遍竹梅風冷淡,澆肥蔬蕨飯家常。窗臨水曲琴書潤,人讀花間字句香”之句。此乃即景賦成,不是有因而作。還有《山齋十便》的絕句,更足令人神往。
諸公試覽一過,隻當在二十年前,到山人所居之處枉顧一遭,就說此人雖係凡民,也略帶一分仙氣,不得竟以塵眼目之也。
何以謂之“十便”?請觀“小序”,便知作詩之由。“小序”雲:笠道人避地入山,結茅甫就,有客過而問之,曰:“子離群索居,靜則靜矣,其如取給不便何?”道人曰:“予受山水自然之利,享花鳥殷勤之奉,其便良多,不能悉數。子何雲之左也?”客請其目,道人信口答之,不覺成韻。
耕便
山田十畝傍柴關,護綠全憑水一灣。
唱罷午雞農就食,不勞婦子閩田間。
課農便
山窗四麵總玲瓏,綠野青疇一望中。
憑幾課農農力盡,何曾妨卻讀書工?
釣便
不蓑不笠不乘筰,日坐東軒學釣鏊。
客欲相過常載酒,除投香餌出輕闞。
灌園便
築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長。
抱甕太癡機太巧,從中酌取灌園方。
汲便
古井山廚止隔牆,竹稍一段引流長。
旋烹苦茗供佳客,猶帶源頭石髓香。
浣濯便
烷塵不用繞溪行,門裏潺盢分外清。
非是幽人偏愛潔,滄浪逼我濯冠纓。
樵便
臧婢秋來總不閑,拾枝掃葉滿林間。
拋書往課樵青事,步出柴扉便是山。
防夜便
寒素人家冷落村,隻憑泌水護衡門。
抽橋斷卻黃昏路,山犬高眠古樹根。
還有《吟便》《眺便》二首,因原稿散失,記憶不全,大約說是純賴天工、不假人力之意。此等福地,雖不敢上希蓬島、下比桃源,方之輞川、剡溪諸勝境,也不至多讓。誰想賊氛一起,踐以兵戎,遂使主人避而去之,如擲敝屣,你道可惜不可惜!今日這番僭妄之詞,皆由感慨而作,要使方以外的現任司馬、山以內的當權宰相,不可不知天爵之榮,反尋樂事於蔬水曲肱之外也。
如今說個不到亂世先想居鄉的達者,做一段林泉佳話、麈尾清談,不但令人耳目一新,還可使之肺腸一改。人人在市並之中,個個有山林之意,才見我作者之功,不像那種言勢言利之書,驅天下之人而歸於市道也。
明朝嘉靖年間,直隸常州府宜興縣有個在籍的大老,但知姓殷,不曾訪得名字,官拜侍講之職,人都稱為“殷太史”。他有個中表弟兄,姓顧,字呆叟,乃虎頭公後裔,亦善筆墨,饒有宗風。為人恬澹寡營,生在衣冠閥閱之鄉,常帶些山林隱逸之氣。少年時節與殷太史同做諸生,最相契密。但遇小考,他的名字常取在殷太史之前,隻是不利於場屋,曾對人立誓道:“秀才隻可做二十年,科場隻好進五六次,若還到強仕之年而不能強仕,就該棄了諸生,改從別業。鑷須赴考之事,我斷斷不為。”不想到三十歲外,髭須就白了幾根。有人對他道;“報強仕者至矣,君將奈何?”呆叟應聲道:“他為招隱而來,非報強仕也。不可負他盛意,改日就要相從。”果然不多幾日,就告了衣巾,把一切時文講章與鏤管穴孔的筆硯盡皆燒毀,隻留農圃種植之書與營運資生之具,連寫字作畫的物料,都送與別人,不肯留下一件。人問他道:“書畫之事與舉業全不相關,棄了舉業,正好專心書畫,為什麼也一齊廢了?”呆叟道:“當今之世,技藝不能成名,全要乞靈於紗帽。仕宦作書畫,就不必到家也能見重於世。若叫山人做墨客,就是一樁難事,十分好處隻好看做一分,莫說要換錢財,就賠了紙筆白送與人,還要討人的譏刺,不如不作的好。”知事的聽了,都道他極見得達。
他與朋友相處,不肯講一句膚言,極喜盡忠告之道。殷太史自作宦以來,終日見麵的不是迎寒送暖之流,就是脅肩餡笑之輩,隻有呆叟一人是此公的畏友。凡有事關名節、跡涉嫌疑、他人所不敢言者,呆叟偏能正色而道之。至於揮麈談玄,挑燈話古,一發是他剩技,不消說得的了。所以殷太史敬若神明,愛同骨肉,一飲一食也不育拋撇他。他的住處去殷太史頗遠,殷太史待他雖然不比別個,時時枉駕而就之。到底仕宦的腳步輕賤殺了也比平人貴重幾分,十次之中走去就教一兩次,把七八次寫帖相邀,也就是折節下交、謙虛不過的了;何況未必盡然,還有脫略形孩來而不往的時候。況且宜興城裏不隻他一位鄉紳,呆叟自廢舉業以來,所稱“同學少年多不賤”者又不隻他一個朋友,人人相拉,個個見招,哪裏應接得暇?若丟了一處不去,就生出許多怪端,說:“一樣的交情,為什麼厚人而薄我?”呆叟棄了功名不取,丟了諸生不做,原隻圖得“清閑”二字,誰想不得清閑,倒加上許多忙俗,自家甚以為恥,就要尋塊避秦之地。況且他性愛山居,一生厭薄城市,常有耕雲釣月之想,就在荊溪之南、去城四十餘裏,結了幾間茅屋,買了幾畝薄田,自為終老之計。起初並不使人與聞,直待臨行之際,方才說出。少不得眾人聞之,定有一番援止。
暫抑談鋒,以停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