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冠欺禦史皮相顯真人
藏奸笑沐猴,預兆炫陳侯。
巧泄先天秘,潛行掩日謀。
鏡懸妖已露,雷動魄應愁。
何似安泉石,遨遊溪水頭。
嚐讀《晉書》張茂先事:冀北有狐,已千歲。知茂先博物,要去難他,道他耳聞千載之事,不若他目擊千年之事。
路過燕昭王墓,墓前華表,也是千年之物,也成了妖。與它相辭,要往洛陽見張茂先。
華表道:“張公博物,恐誤老表。”這狐不聽。
卻到洛陽,化一書生,與張公談千載之下曆曆如見;千載之上含糊未明。張公疑它是妖物,與道士雷煥計議,道:“千年妖物,唯千年之木可焚而照之”。
張茂先道:“這等,隻有燕昭王墓前華表木已有千年。”因著往取之。
華表忽然流涕道:“老狐不聽吾言,果誤我!”伐來照他,現身是一老狐,身死。
又孫吳時,武康一人入山伐木,得一大龜,帶回要獻與吳王。宿於桑林,夜聞桑樹與龜對語道:“元緒,元緒!乃罹此禍。”
龜道:“縱盡南山之薪,其如我何?”
桑樹道:“諸葛君博物,恐不能免。”進獻,命烹之,不死。
問諸葛恪。諸葛恪道:“當以桑樹煮之,即死。”獻龜的因道夜間桑樹對語之事。吳王便伐那桑烹煮,龜即潰爛。我想這狐若不思逞材,猶可苟活;這龜不恃世之不能烹它,也可曳尾塗中,隻因兩個有挾而逞,遂致殺身。
我朝也有個猢猻,它生在鳳陽府壽州八公山。此地峰巒層疊,林木深邃,饑餐木實,渴飲溪流,或時地上閑行,或時枝頭長嘯。這件物兒雖小,恰也見過幾朝開創,幾代淪亡:
金陵王氣鞏南唐,又見降書入洛陽。
壘蟻紛爭金氏覆,海鷗飄泊宋朝亡。
是非喜見山林隔,奔逐悲看世路忙。
一枕泉聲遠塵俗,迥然別自有天壤。
自唐末至元,已七百餘年,它氣候已成,變化都會。常變作美麗村姑,哄誘這些樵采俗子,采取元陽。這人一與交接,也便至懨懨成疾,若再加一癡想,必至喪亡。它又道這些都是濁人,雖得元陽,未證仙界,待欲化形入鳳陽城市來。恰遇著一個小官,騎著一匹馬,帶著兩個安童,到一村莊下馬。生得豐神俊逸,意氣激昂,年紀不過十六七歲。
唇碎海底珊瑚,骨琢昆岩美玉。
臉飛天末初霞,鬢染巫山新綠。
卻是浙東路達魯花赤阿裏不花兒子阿裏帖木兒,他來自己莊上催租。這猴見了,道:“姻緣,事非偶然。我待城中尋個佳偶。”他卻走將來湊。
當日阿裏帖木兒在莊前後閑步。這猴便化個美女,幌他一幌。
乍露可餐秀色,俄呈炫目嬌容。
花徑半遮羞麵,苔階淺印鞋蹤。
玉筍纖纖,或時拈著花兒嗅;金蓮緩緩,或時趁著草兒步。或若微吟,或若遠想,遮遮掩掩,隱隱見見。那帖木兒遠了怕看不親切,近了又怕驚走了她,也這等鳧行鶴步,在那廂張望。見他漸(近)也不避,欲待向前,卻被荊棘鉤住了衣服。那女子已去,回來悒怏,睡也睡不著。
次日,打發家僮往各處催租。自□□□□□□(己又在莊前後)搖擺。那女子又似伺候的,又在那廂,□□□□□□(兩個斜著眼兒)瞧,側著眼兒望,也有時看了低頭笑,及至□□□□(將攏身說)句話兒,那女子翩然去了。似此兩日,兩下情意□(兒)都熟了。
這日,帖木兒乘著她彎著腰兒,把纖手彈鞋上汙的塵,不知道他到,帖木兒悄悄凹在她背後,叫一聲“美人!”
那女子急立起時,帖木兒早已膩著臉逼在身邊了。此時要走也走不得。
帖木兒道:“美人高姓?住在何處?為何每日在此?”
那美人低著頭,把衫袖兒銜在嘴邊,隻叫“讓路”。
問了幾次,道:“我是侯氏之女,去此不遠,因采花至此。”
帖木兒道:“小生浙東達魯花赤之子,尚未有親。因催租至此,可雲奇遇。”
這女子道:“閃開!我出來久,家中要尋。”
帖木兒四顧無人,如何肯放?道:“姐姐若還未聘,小生不妨作東床。似小生家門、年貌,卻也相當,強似落庸夫俗子之手。”
女子聽了,不覺長歎道:“妾門戶衰微,又處山林,常有失身之慮,然也是命,奈何!奈何!”
帖木兒道:“如姐姐見允,當與姐姐偕老。”
女子道:“輕諾寡信。君高門,煞時相就,後還棄置。”
帖木兒便向天發誓道:“仆有負心,神明誅殛。”□□(一把)摟住了,要在花陰處玩耍。
女子道:“不可,雖係□□(荒村),恐為人見不雅。如君不棄,君莊中,兒幼時往來最熟,夜當脫身來就。”
帖木兒道:“姐姐女流,恐膽怯不能夜行,怕是誆言。”
女子道:“君不負心,妾豈負言?幸有微月,可以照我。”帖木兒猶自依依不釋。女子再三訂約而去。
帖木兒回來,把催租為名,將兩個安童盡打發在租戶人家歇宿,自己托言玩月,佇立莊門之外。也聽盡了些風聲、樹聲,看盡了些月影、花影,遠遠望見一個穿白的人,迤迤邐邐來。煙裏邊的容顏,風吹著的衣裾,好不豐豔飄逸!怪是狗趕著叫,帖木兒趕上去,抉幾塊石片打得開,道:“驚了我姐姐。”忙開了門,兩個攜手進房。這女子做煞嬌羞,也當不得帖木兒欲心如火:
笑解翡翠裳,輕揭芙蓉被。緩緩貼紅腮,款款交雙臂。風驚柳腰軟,雪壓花稍細。急雨不勝支,點點輕紅瀉。
兩個推推就就,頑勾多時。到五鼓,帖木兒悄悄開門相送,約她晚來。
似此數日,帖木兒□□□□□□□□(在莊上隻想著被窩)裏歡娛夜間光景,每日也隻等個晚,哪裏有心去催租?反巴不得租收不完,越好耽延。不期帖木兒母親記念,不時來接。這兩個安童倒當心,把租催完。捱了兩日不起身,將次捱不去了。
晚間女子來,為要相別,意興極鼓舞,恩情極綢密,卻不免有一段低回不快光景。女子知道了,道:“郎君莫不要回,難於別離,有些不怡麼?”
帖木兒道:“正是。我此行必定對母親說,來聘妳。但隻冰水往複,便已數月。我妳朝夕相依,恩情頗熱,叫我此去,寂寞何堪?”
那女子道:“郎君莫驚訝,我今日與郎暫離,不得不說,我非俗流,乃篷萊仙女,與君有宿緣,故來相就。我仙家出有入無,何處不到?郎但回去,妾自來陪郎。”
帖木兒道:“我肉眼凡胎,不識仙子。若得仙子垂憐,我在家中掃室相待。隻是不可失約。”
兩個別了,帖木兒自收拾回家。見了母親,自去收拾書房,焚了香,等俟仙子。
卻也還在似信不信邊。正對燈兒,把手支著腮在那廂想,隻見背後蔌蔌有似人腳步。回頭時,那女子已搭著他肩,立在背後。帖木兒又驚又喜道:“真是仙子了。我小生真是天幸!”夜去明來。將次半月。
帖木兒要對母親說聘她,她道:“似此與你同宿,又何必聘?”帖木兒也就罷了。
奈是帖木兒是一個豐膩、極伶俐的人,是這半個月,卻也肌骨憔悴,神情恍惚,漸不是當時。
這日母親叫過伏侍的兩個“梅香”:一個遠岫、一個秋濤道:“連日小相公怎麼憔瘦了?莫不你們與他有些苟且?”
遠岫道:“我們是早晚不離奶奶身伴的。或者是這兩個安童:冶奴、逸奴。”
那老夫人便叫這兩安童道:“相公近來有些身體疲倦,敢是你兩個引他有些不明白勾當麼?”
冶奴道:“相公自回家來,就不要我們在書房中歇宿,奶奶還體訪裏邊人麼?”兩邊都沒個形跡罷了。
這晚,遠岫與秋濤道:“他怎道奶奶體訪裏邊人,終不然是咱兩個?我們去瞧這狗才,拿他奸!”
秋濤道:“有心不在忙。相公與他的勾當,定在夜麼?”遠岫不聽,先去了,不期安童也在那邊緝探,先在書房裏。見遠岫來,道:“小淫婦兒!妳來做什的?”
遠岫道:“來瞧你。你這小沒廉恥!你道外邊歇,怎在這廂?”兩個一句不成頭,打將起來。
驚得帖木兒也跑出房外,一頓嚷走開。
遠岫不見(一)隻環,在那廂尋。秋濤後到,說:“相公房裏有燈,怎不拿來照?”闖入房中,燈下端端嚴嚴坐著一個穿白的美人。
這邊遠岫已尋著環,還在那廂你羞我,我羞你。秋濤道:“不消羞得,並不關我們事,也不關你們事,自有個人。”
把燈遞與冶奴道:“你送燈進相公房就知道了。”帖木兒哪裏容他送燈,一頓狠,都趕出來。
他自關了門進去,道:“明日對奶奶說打!”
遠岫進去,奶奶問她:“為什在書房爭鬧?”
遠岫道:“這兩小廝誣了咱們,去拿他,兩個果在相公房裏。倒反來打我。”
奶奶道:“果是這奴才做什事麼?”
秋濤道:“不是。遠岫脫了環,我去書房中拿燈,房裏自有一個絕標致女人,坐在燈下。”
奶奶道:“果然?”
秋濤道:“我又不眼花,親眼見的。”
奶奶道:“這也是這兩個奴才勾來的娼婦了。”
次早,帖木兒來見奶奶。奶奶道:“帖木兒,你昨房內哪裏來的唱的?”
帖木兒道:“沒有。”
秋濤道:“那穿著白背子的。”
帖木兒知道賴不得了,道:“奶奶,這也不是娼妓,是個仙女。孩兒在莊上遇的,與孩兒結成夫婦。正要稟知母親。”
奶奶道:“這一定鬼怪了。你遇了仙女,這般模樣?”
帖木兒道:“她能出有入無,委是仙女。”
奶奶道:“癡子!鬼怪也出有入無。你隻教她去,我自尋一個門當戶對女子與你。”
帖木兒道:“我原與她約為夫婦的,怎生辭得?”
奶奶道:“我斷不容!”
這帖木兒著了迷,也不肯辭她,辭時也辭不去。著小廝守住了房門,他也不消等開門,已是在房裏了。叫在房中相陪帖木兒。她已是在帳中,兩個睡了。無法驅除。奶奶心焦,要請個法官和尚。
帖木兒對女子道:“奶奶疑妳是妖怪,要行驅遣。如之奈何?”
女子笑道:“郎君勿憂,任你通天法術,料奈何不得我,任他來!”
先是一個和尚來房中念咒。它先撮去他僧帽;尋得僧帽,木魚又不見了;尋東尋西,混了半日,隻得走去。又接道士。到得,不見了劍;正坐念經,一把劍卻在頸項裏插將下來,喜得是個鈍,道士驚走了。似此十餘日,反動街坊,沒個驅除得她。
巧遇著是劉伯溫先生,為望天子氣,來到鳳陽。聞得,道:“我會擒妖。”他家便留了飯。問是夜去明來,伯溫叫帖木兒暫避,自在房中。帖木兒怕伯溫占了女子,不肯。奶奶發作才去。
伯溫就坐在他床上,放下□□(羅帷),將起更時,隻見香風冉冉,“呀”地一聲門響,走進一個美女來:
冰肌玉骨傲寒梅,淡淡霓裳不惹埃。
坐似雪山凝瑩色,行時風送白雲來。
除卻眉發,無一處不白。她不見帖木兒在房中,竟到帳中道:“郎君,你是身體疲倦,還是打熬精神?”
不知伯溫已做準備了,大喝一聲道:“何方潑怪?敢在此魅人!”劈領一把揪住,按在地上,仗劍要砍下來。
這女子一驚,早複了原身,是個白猴,口叫“饒命”。
伯溫道:“你山野之精,此地有城隍社令管轄,為何輒敢至此?”
白猴道:“金陵有真主,諸神前往護持,故得乘機到來。大人正是他佐命功臣。望大人饒命。從此隻在山林修養,再不敢作怪。”
伯溫道:“你這小小妖物,不足汙我劍。饒你去,隻不許在此一方!”
白猴道:“即便離此。如再為禍,天雷誅殛。”伯溫放了手。叩上幾個頭去了。
次日,伯溫對阿裏不花妻道:“此妖乃一白猴。我已饒它死,再不來了。”贈與金帛不收。
後來竟應了太祖聘,果然封了功臣。
這猴逕逃往山東,又近東嶽,隻得轉入北□□□(京地方),河間中條山藏身。奈是每三年遇著張天師□□,□□(入覲,一路)除妖捉怪,畢竟又要躲到別處。它道不是了期。心生一計,要弄張真人。竟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老婦人:
一身卷曲恰如弓,白發蕭疏霜裏蓬。
兩耳轟雷驚不醒,雙眸時怯曉來風。
拄著一根拐棒,乞食市上。市人見她年老,也都憐她。她與人說些勸人學好,誡人為非的說話,還說些休咎,道:“這件事該做,好;這件事不該做,有禍!這病醫得,不妨;這病便醫也不愈。”先時人還道她偶然,到後來,十句九應,勝是市上這些討口氣、踏腳影的課命先生。一到市上,人就圍住了,向她問事。她就搗鬼道:“我曾得軍師劉伯溫數學,善知過去未來。”人人都稱她是聖姑。
就有一個好事的客店,姓欽名信,請在家裏,是待父母一般供養她,要借她來獲利。
一日,對欽信道:“今日有一位貴人,姓陳,來你家歇。我日後有事求他,你可從厚款待。”果然這家子灑掃客房,整治飲食等候。
將次晚了,卻見一乘騾轎,三匹騾子隨著,到他家來(寓)下。
卻是廬州府桐城縣一個新舉人,姓陳號騮山。年紀不及三十歲。這欽信便走到轎邊道:“陳相公裏邊下。”陳騮山便下了轎,走進他家。
隻見客房一發精潔得緊。到掌燈,聽道:“請陳相公吃晚飯。”
到客座時,主人自來相陪。先擺下一個攢匾兒,隨後果子、肴饌擺列一桌,甚是齊備。
陳騮山想道:“一路來客店,是口裏般般有,家中件件無。來到鎮上,攔住馬道:‘相公,(來)我家(住)下,吃的肥鵝嫩雞,鮮魚豬肉,黃酒燒酒,都有。’及至到他家,一件也討不出。怎這家將我盛款,莫不有些先兆?”便問主家姓。
主家道:“小人姓欽,外麵招牌上寫的‘欽仰樓安寓客商’,就是在下了。”
陳騮山道:“學生偶爾僥幸,也是初來,並未相識。怎老丈知我姓,又這等厚款?”
欽仰樓道:“小人愚人,也不知。家下有一位老婆婆,敝地稱她做聖姑。她能知過去未來。不須占卜,曉得人榮枯生死。早間吩咐小人道:‘今日有一位貴人陳騮山到此,你可迎接。’故此小人整備伺候。”
陳騮山道:“有這等事?是個仙了。可容見麼?”
欽仰樓道:“相公要見,明早罷了。”
次日,陳騮山早早梳洗,去請見時,卻走出一個婆婆來:
兩耳尖而查,一發短而白。額角聳然踵,雙□□□7(腮削且)凹。小小身軀瘦,輕輕行步怯。言語頗侏離,慣□(將)吉凶說。
那陳騮山上前深深作揖道:“老神仙,學生不知神仙在此,失於請教。不知此行可得顯榮麼?”
聖姑道:“先生功名顯達。此去會試,當得會試第一百八十二名,殿試三甲一百一名。選楚中縣令。此後再說。”陳騮山大喜。辭了聖姑,厚酬主人上路。
白發朱顏女偓佺,等閑一語指平川。
從今頓作看花想,春日天街快著鞭。
一路進京,投文、應試。到揭曉這日,報人來報,果是一百八十二名。騮山好不稱奇。到殿試,又是三甲一百一名。在禮部觀政了三個月敘選,卻得湖廣武昌府江夏縣知縣。過後自去送聖姑的禮。相見,問向後榮枯。
聖姑道:“先生好去做官,四年之後又與先生相見,當行取作禦史,在福建道。若差出時,千萬來見我。我有事相煩你。”騮山便應了。相辭到家祭祖,擇日上任。
一到任,倒也是個老在行:厚禮奉承上司;體麵去結交鄉宦;小惠去待秀才;假清去禦百姓。每遇上司生日、節禮,畢竟整齊去送。凡有批發一紙,畢竟三四個罪,送上十餘兩銀子。鄉官來講分上,心裏不聽,卻做口頭人情道:“這事該問什罪,該打多少,某爺講改什罪,饒打多少,端隻依律問擬。”那鄉官落得□□□(撮銀子)。秀才最難結,一有不合,造謠言,投揭帖,最可恨。他時常有月考、季考,厚去供給,婚喪有助。來說料不敢來說大事;若小事,委是切己,竟聽他;不切己的,也還他一個體麵。百姓來告狀,願和的竟自與和;看是小事,出作不起的,三五石穀也汙名頭,竟立案免供。其餘事小的,打幾下逐出,免供。人人都道清廉,不要錢。不知拿著大事,是個富家,率性詐他千百。這叫“削高堆”,人也不覺得。二三衙日逐收他的禮,每一告狀日期,也批發幾張;相驗踏勘,也時常差委;閑時也與他吃酒;上司前,又肯為他遮蔽。衙門中吏書門皂,但不許他生事詐錢,壞法作弊,他身在縣中服役,也使他得騙兩分書寫錢、差使錢。至於錢糧,沒有拖欠;詞訟,沒有未完。精明與渾厚並行。自上而下,哪一個不稱揚讚頌?巡撫薦舉是首薦,巡按禦史也是首薦。四年半,適值朝覲曆俸已合了格,竟留部考選。這也是部議定的:卷子未曾交完,某人科、某人道、某人吏部,少不得也有一個同知之類。他卻考了個試禦史,在福建道。先一差巡視西城,二差是巡視十庫。差完,部院考察畢,複題他巡按江西。
命下出京,記得聖姑曾有言要他出差時相見,便順路來見聖姑,送些京絹、息香之類。那聖姑越齊整:
肌同白雪雪爭白,發映紅顏顏更紅。
疑是西池老王母,乘風飛落白雲中。
相見之時,那聖姑抓耳撓腮,十分歡喜,道:“陳大人,我當日預知你有這一差,約你相會。不意大人能不失信。”一個出差的禦史,哪有個不奉承的?欽仰樓大開筵席,自己不敢陪,是聖姑奉陪。
聖姑道:“大人巡按江西,龍虎山張天師也是你轄下。你說也沒個不依。嚐見如今這千念佛的老婦人,她衣服上都去討(蓋)一顆三寶印。我想這些不過是和尚胡說的,當得什麼用道?天師府裏有一顆玉印,他這個說是個至寶,搭在衣服上,須是不同。我年老,常多驚恐,要得他這顆印鎮壓。隻是大人去說,他不敢不依。怕是大人忘了。”
陳禦史道:“既蒙見托,自必印來。”
聖姑道:“大人千萬要他玉印,若尋常符錄上邊的,也沒帳。”
陳代巡道:“我聞得大凡差在江西的,張真人都把符錄作人事。我如今待行事畢,親往拜他,著他用印便了。”
聖姑道:“若得大人如此用心,我不勝感激。”自去取出一個白綾手帕來:
瑩然雪色映朝暾,機杼應教出帝孫。
組鳳翩翩疑欲舞,綴花灼灼似將翻。
好個手帕!雙手遞與陳禦史,道:“隻在這帕上,求他一粒印。”陳禦史將來收了。辭別到家,擇日赴任。
來到江西,巡曆這南昌、饒州、廣信、南康、九江、建昌、袁州、贛州、臨江、瑞州、撫州等府。每府都去考察官吏、審錄獄囚、□(觀)風生員、看城閱操、捉拿土豪、旌表節孝,然後拜在□(府)鄉官。來到廣信府,也循例做了這事。
拜謁時因見張真人名帖,想起聖姑所托之事,道:“我幾忘了。”先發□□□(了帖子)到張真人府去,道“代巡來拜”。然後自己在衙取了這白綾手帕來,問張真人乞印。人役□□□□(逕往龍虎)山發道,隻見一路來:
山宿曉煙青,飛泉破翠屏。
野禽來逸調,林萼散餘馨。
已覺塵襟滌,還令俗夢醒。
丹丘在人世,到此欲忘形。
來至上清宮,這些提點都出來迎接。張真人也冠帶奉迎。這張真人雖係是個膏梁子弟,卻有家傳符錄,素習法術。望見陳禦史,便道:“不敢唐突,老大人何以妖氣甚濃?”陳禦史卻也愕然。
坐定獻了茶,敘些寒溫。
陳禦史道:“學生此來,專意請教。一來更有所求:老母年垂八十,寢睡不寧,常恐邪魔為祟。聞真人有玉印可以伏魔,乞見惠一粒。這不特老母感德。”
因在袖子裏拿出白綾汗巾送與真人,道:“此上乞與一印。”
真人接了,反複一看,笑道:“適才所雲妖氣,正在此上。此實是令堂老夫人之物?”陳禦史見他識貨,也不敢回言。
真人道:“此帕老大人視之,似一個帕,實乃千年老白猴之皮,變成以愚大人,□(並)愚學生的。此猴曆世已久,神通已大,然終是一個妖物。若得了下官一印,即出入天門,無人敢拘止了。這猴造惡已久,設謀更深,不可不治。”
陳禦史道:“真人既知其詐,不與印便是。何必治之?”真人略略有些叱吒之聲,隻見空中已閃一天神:
頭戴束發金冠,光耀日;身穿繡羅袍,彩色飄霞。威風凜凜似哪吒,怪物見時驚怕。
天師道:“河間有一妖猿為祟,汝往擒之。”天神喏喏連聲而去。
此時白猿還作個老婦,在欽家譚休說咎,不□□(提防)天神半風半霧,逕趕入來,一把抓住。不及舒展,□□□(這一會)倒叫陳禦史不安道:“此帕出一老婦人。她在河間也未嚐為害,不意真人以此督過。”須臾,早聽得一聲響亮,半空中墜下一個物件來:
兩眼輝輝噴火光,一身雪色起寒芒。
看來不是人間物,疑是遐方貢白狼。
睜著兩眼道:“騮山害我!”又道:“騮山救我!”
望著天師,隻是叩頭,說:“小畜自劉伯溫軍師釋放,便已改過自新,並不敢再行作惡。求天師饒命。”
陳禦史也立起身為它討饒道:“若真人今日殺它,是它就學生求福,反因學生得禍了。”
真人道:“人禽路殊。此怪以猴而混於人中,恣言休咎,漏泄天機。今複欲漏下官之印,其意叵測。就是今日下官欲為大人赦之,它前日乞命於劉伯溫時,已有誓在先,天不肯赦了。”言尚未已,忽聽一聲霹靂起自天半。屋宇都震。白猴頭顱粉碎,已死於階下。
山鬼技有限,浪敢肆炫惑。
唯餘不死魂,矻矻空林哭。
細看綾帕,果是一白猴皮。陳禦史命從人葬此猴。
後至河間欽仰樓來見,問及,道:“一日旋風忽起,卷入室中,已不見聖姑。想是仙去了。”問他日期,正是拜天師這日。
就此見張真人的道法世傳,果能攝伏妖邪。這妖邪不揣自己力量,妄行希冀,適足以殺其軀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