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受刑高足枉投師強借債闊毛私狎妓
按:陶玉甫出至李浣芳房間,當請高亞白、錢子剛入席。賓主三人,對酌清談;既無別客。又不叫局。李浣芳和準琵琶要唱,高亞白說:“勿必哉。”錢子剛道:“亞白哥喜歡聽大曲,唱仔隻大曲罷。我替耐吹笛。”阿招呈上笛子。錢子剛吹,李浣芳唱。唱的是《小宴》中“天淡雲閑”兩段。高亞白偶然興發,接著也唱了《賞荷》中“坐對南薰”兩段。錢子剛問陶玉甫:“阿高興唱?”玉甫道:“我喉嚨勿好。我來吹,耐唱罷。”子剛授過笛子,唱《南浦》這出,竟將“無限別離情,兩月夫妻,一旦孤另”一套唱完。高亞白喝聲采。李浣芳乖覺,滿斟一大觥酒,奉勸亞自。亞白因陶玉甫沒甚心緒,這觥飲幹,就擬吃飯。玉甫滿懷抱歉,複連勸三大觸始罷。
一會兒,席終客散。陶玉甫送出客堂,匆匆回內。高亞白仍與錢子剛並肩聯袂,同出了東興裏。亞白在路問子剛道:“我倒勿懂,李漱芳俚個親生娘、兄弟、妹子,連搭仔陶玉甫,才蠻要好,無撥一樣勿稱心,為啥生到實概個病?”子剛未言先歎道:“李漱芳個人末,勿該應吃把勢飯。親生娘勿好,開仔個堂子。俚無法子做個生意。就做仔玉甫一個人,要嫁撥來玉甫。倘然玉甫討去做小老母,漱芳倒無啥勿肯;碰著個玉甫,定歸要算是大老母,難末玉甫個叔伯、哥嫂、姨夫、娘舅幾花親眷,才匆許,說是討倌人做大老母,場麵下匆來。漱芳曉得仔,為仔俚自家本底子勿情願做倌人,故歇做末賽過勿曾做,倒才說俚是個倌人,俚自家也阿好說‘我匆是倌人’?實概一氣末,就氣出個病。”亞白亦為之啼噓。
兩人一麵說,一麵走,恰到了尚仁裏口。高亞自別有所事,拱手分路。錢子剛獨行進弄,相近黃翠鳳家,隻見前麵一個倌人,手扶娘姨,步履蹣跚,循牆而走。子剛初不理會,及至門首,方看清是諸金花。金花叫聲”錢老爺”,即往後麵黃二姐小房間裏去。
子剛踅上樓來,黃珠鳳、黃金鳳爭相迎接,各叫“姐夫”,簇擁進房。黃翠鳳問:“諸金花囗?”子剛說:“來裏下頭。”金鳳恐子剛有甚秘密事務,假做要看諸金花,摯了珠鳳走避下樓。
翠鳳和子剛坐談片刻,壁上掛鍾正敲三下。子剛知道羅子富每日必到,即欲興辭。翠鳳道:“故也再坐歇末哉,啥要緊嗄?”子剛躊躇間,適值珠鳳、金鳳跟著諸金花來見翠鳳。子剛便不再坐,告別竟去。
諸金花一見翠鳳,噙著一泡眼淚,顫巍巍的叫聲“阿姐”,說道:“我前幾日天就要來望望阿姐,一徑走勿動;今朝是定規要來哉。阿姐阿好救救我?”說著,鳴咽要哭。翠鳳摸不著頭腦,問道:“啥嗄?”金花自己撩起褲腳管給翠鳳看。兩隻腿膀,一條青,一條紫,盡是皮鞭痕跡,並有一點一點鮮紅血印,參差錯落,似滿天星鬥一般。此係用煙簽燒紅戳傷的。翠鳳不禁慘然,道:“我交代耐,做生意末巴結點,耐勿聽我閑話,打到實概樣式!”金花道:“勿是呀。倪個無(女每),勿比得該搭無(女每),做生意勿巴結,生來要打;巴結仔,再要打囗。故歐就為仔一個客人,來仔三四埭,無(女每)說我巴結仔俚哉,難末打呀。”
翠鳳勃然怒道:“耐隻嘴阿會說嗄?”金花道:“說個呀,就是阿姐教撥我個閑話。我說要我做生意末(要勿)打,打仔生意勿做哉!倪無(女每)為仔該聲閑話,索性關仔房門,喊郭孝婆相幫,撳牢仔榻床浪,一徑打到天亮;再要問我阿敢勿做生意?”翠鳳道:“問耐末,耐就說定歸勿做,讓俚哚打末哉(口宛)。”金花攢眉道:“故末阿姐哉,痛得來無那哈哉呀!再要說勿做呀,說匆來哉呀。”翠鳳冷笑道:“耐怕痛末,該應做官人家去做奶奶、小姐個呀,阿好做倌人?”
金鳳、珠鳳在傍“嗤”的失笑。金花羞得垂頭嘿坐。翠鳳又問道:“鴉片煙阿有嗄?”金花道:“鴉片煙有一缸來浪。碰著仔一點點,就苦煞個,陸裏吃得落嗄!再聽見說,吃仔生鴉片煙,要迸斷仔肚腸死哚,阿要難過!”翠鳳伸兩指,著實指定金花,咬牙道:“耐個餡頭東西!”一句未終,卻頓住嘴不說了。
誰知這裏說話,黃二姐與趙家(女每)正在外間客堂中,並擺兩張方桌,把漿洗的被單鋪排縫紉。聽了翠鳳之言,黃二姐耐不住,特到房裏,笑向翠鳳道:“耐要拿自家本事,教撥俚末,今世勿成功個哉!耐去想,前月初十邊進去,就是諸十全個客人,姓陳個,吃仔一台酒,繃繃俚場麵。到故歇一個多月,說有一個客人裝一擋幹濕,打三埭茶會。陸裏曉得該個客人,倒是俚老相好,來裏洋貨店裏櫃台浪做生意,吃仔夜飯來末,總要到十二點鍾去。難末本家說仔閑話了,諸三姐趕得去打俚呀。”翠鳳道:“酒無撥末,局出仔幾個嗄?”黃二姐攤開兩掌,笑道:“通共一擋幹濕,陸裏來個局嗄!”
翠鳳-地直跳起身,問金花道:“一個多月,做仔一塊洋錢生意,阿是教耐無(女每)去吃屎?”金花那裏敢回話。翠鳳連問幾聲,推起金花頭來道:“耐說囗,阿是教耐無(女每)去吃屎?耐倒再要尋開心做恩客。”黃二姐勸開翠鳳道:“耐去說俚做啥?”翠鳳氣的瞪目哆口,嚷道:“諸三姐個無用人,有氣力打俚末,打殺仔好哉(口宛)!擺來浪再要賠洋錢!”黃二姐跺腳道:“好哉呀!”說著,捺翠鳳坐下。
翠鳳隨手把桌子一拍,道:“趕俚出去,看見仔討氣!”這一拍太重了些,將一隻金鑲玳惠釧臂斷作三段。黃二姐咬了一聲,道:“故末陸裏來個晦氣。”連忙丟個眼色與金鳳。金鳳遂摯著金花,要讓過對過房間。金花自覺沒臉,就要回去,黃二姐亦不更留。倒是金鳳多情,依依相送。送至庭前,可巧遇著羅子富在門口下轎。金花不欲見麵,掩過一邊,等子富進去,才和金鳳作別,手扶娘姨,緩緩出兆榮裏,從寶善街一直向東,歸至東棋盤街繪春堂間壁得仙堂。
請金花遭逢不幸,計較全無,但望諸三姐不來查問,苟且偷安而已。不料次日飯後,金花正在客堂中同幾個相幫笑罵為樂,突然郭孝婆摸索到門,招手喚金花。金花猛吃一嚇,慌的過去。郭孝婆道:“有兩個蠻蠻好個客人,我搭耐做個媒人,難未巴結點,阿曉得?”金花道:“客人來浪陸裏嗄?”郭孝婆道:“哪,來哉。”金花抬頭看時,一個是清瘦後生;一個有須的,蹺著一隻腳。各穿一件雪青官紗長衫。金花迎進房間,請問尊姓。後生姓張,有須的說是姓周。金花皆不認識,郭孝婆也隻認識張小村一個。外場送進幹濕,金花照例敬過,即向榻床燒鴉片煙。郭孝婆挨到張小村身傍,悄說道:“俚末是我外甥囡,耐阿好照應照應?隨便耐開消末哉。”小村點點頭。郭孝婆道:“阿要喊個台麵下去?”小村正色禁止。郭孝婆俄延一會,複道:“價末問聲耐朋友看,阿好?”小村反問郭孝婆道:“該個朋友耐阿認得?”郭孝婆搖搖頭。小村道:“周少和呀。”郭孝婆聽了,做嘴做臉,溜出外去。金花裝好一口煙,奉與周少和。少和沒有癮,先讓張小村。
小村見這諸金花麵張、唱口、應酬,並無一端可取,但將鴉片煙暢吸一頓,仍與少和一淘踅出得仙堂,散步逍遙,無拘無束;立在四馬路口,看看往來馬車;隨意往華眾會樓上,泡一碗茶,以為消遣之計。
兩人方才坐定,忽見趙樸齋獨自一個接踵而來,也穿一件雪青官紗長衫,嘴邊銜著牙嘴香煙,鼻端架著墨晶眼鏡,紅光滿麵,氣象不同,直上樓頭,東張西望。小村有心依附,舉手招呼。樸齋竟不理會,從後麵煙間內團團兜轉,踅過前麵茶桌邊,始見張小村,即問:“阿看見施瑞生?”小村起身道:“瑞生勿曾來,耐阿尋俚?就該措等一歇哉呀。”
樸齋本待絕交,意欲於周少和麵前誇耀體麵,因而趁勢人座。小村喊堂倌再泡一碗。少和親去點根紙吹,授過水煙筒來。樸齋見少和一步一拐,問是為啥。少和道:“樓浪跌下來,跌壞個。”小村指樸齋向少和道:“倪一淘人,就挨著俚運氣最好。我同耐兩家頭,才是倒黴人:耐個腳跌壞仔,我個腳別脫仔。”
樸齋問吳鬆橋如何。小村道:“鬆橋也匆好,巡捕房裏關仔幾日天,剛剛放出來。俚個親生爺要搭俚借洋錢,噪仔一泡。幸虧外國人勿曾曉得,勿然生意也歇個哉。”少和道:“李鶴汀轉去仔阿出來?”小村道:“郭孝婆搭我說,要出來快哉。為俚阿叔生仔楊梅瘡,到上海來看,俚一淘來。”樸齋道:“耐陸裏看見個郭孝婆?”小村道:“郭孝婆尋到我棧房裏,說是俚外甥囡來哚幺二浪,請我去看,就坎坎同少和去裝仔擋幹濕。”少和訝然道:“坎坎個就是郭孝婆,我倒勿認得,失敬得極哉!前年,我經手一樁官司,就辦個郭孝婆拐逃(口宛)。”小村恍然道:“怪勿得俚看見耐有點怕。”少和道:“啥勿怕嗄!故歇再要收俚長監,一張稟單好哉。”樸齋偶然別有會心,側首尋思,不複插嘴。少和、小村也就無言。
三人連飲五六開茶,日雲暮矣。趙樸齋料這施瑞生遊蹤無定,無處堪尋,遂向周少和、張小村說聲“再會”,離了華眾會,徑歸三馬路鼎豐裏家中,回報妹子趙二寶,說是施瑞生尋勿著。二寶道:“明朝耐早點到俚屋裏去請。”樸齋道:“俚匆來末,請俚做啥?倪好客人多煞來浪。”二寶沉下臉道:“教耐請個客人末,耐就匆肯去,單會吃飽仔飯了白相,再有啥個用場圓”樸齋惶急,改口道:“我去,我去。我不過說說末哉。”二寶才回嗔斂怒。
其時,趙二寶時髦已甚,每晚碰和吃酒,不止一台。席間撒下的小碗,送在趙洪氏房裏,任憑趙樸齋雄啖大嚼,酣暢淋漓;吃到醉醺醺時,便倒下繩床,冥然罔覺,固自以為極樂世界矣。
這日,趙樸齋奉妹子之命,親往南市請施瑞生。瑞生並不在家,留張名片而已。樸齋暗想,此刻徑去覆命,必要說我不會幹事,不若且去王阿二家重聯舊好,豈不妙哉!比到了新街口,卻因前番曾遭橫逆,打破頭顱,故此格外謹慎。先至間壁,訪郭孝婆做個牽頭,預為退步。郭孝婆歡顏晉接,像天上吊下來一般,安置樸齋於後半間稍待,自去喚過王阿二來。
王阿二見是樸齋,眉花眼笑,扭捏而前,親親熱熱的叫聲“阿哥”,道:“房裏去囗。”樸齋道:“就該搭罷。”一麵脫下青紗衫,掛在扌耆帳竹竿上。王阿二遂央郭孝婆關照老娘姨,一麵推樸齋坐於床沿,自己爬在樸齋身上,勾住脖項說道:“我末一徑牽記煞耐,耐倒發仔財了想勿著我,倪勿成功個!”樸齋就勢兩手合抱,問道:“張先生阿來?”王阿二道:“耐再要說張先生,別腳哉呀!倪搭還欠十幾塊洋錢勿著杠。”
樸齋因曆述昨日小村之言。王阿二跳起來道:“俚有洋錢,倒去麼二浪攀相好。我明朝去問聲俚看!”樸齋按住道:“耐去末(要勿)說起我囗!”王阿二道:“耐放心,勿關耐事。”
說著,老娘姨送過煙茶二事,仍回間壁看守空房。郭孝婆在外間聽兩人沒些聲息,知已入港,因恐他人再來打攪,親去門前看風哨探。好一會,忽然聽得後半間地板上曆曆碌碌,一陣腳聲,不解何事。進內看時,隻見趙樸齋手取長衫要著,王阿二奪下不許,以致扭結做一處。郭孝婆勸道:“啥要緊嗄?”王阿二盛氣訴道:“我搭俚商量,阿好借十塊洋錢撥我,煙錢浪算末哉。俚回報仔我無撥,倒立起來就走。”樸齋求告道:“故歇我無撥來裏(口宛)!停兩日,有仔末拿得來,阿好?”王阿二不依,道:“耐要停兩日末,長衫放來浪,拿仔十塊洋錢來拿。”樸齋跺腳道:“耐要我命哉,教我轉去說啥嗄?”
郭孝婆做好做歹,自願作保,要問樸齋定個日子。樸齋說是月底,郭孝婆道:“就是月底也無啥。不過,到仔月底,定歸要拿得來個囗。”王阿二給還長衫,亦著實囑道:“月底耐勿拿來末,我自家到耐鼎豐裏來請耐去吃碗茶。”
樸齋連聲唯唯,脫身而逃;一路尋思,自悔自恨,卻又無可如何。歸至鼎豐裏口,遠遠望見自家門首,停著兩乘官轎,拴著一匹白馬。踅進客堂,又有一個管家踞坐高椅,四名轎班列坐兩倍。
樸齋上樓,正待回話,卻值趙二寶陪客閑談,不敢驚動,隻在簾子縫裏暗地張覷。兩位客人,惟認識一位是葛仲英,那一位不認識的,身材俊雅,舉止軒昂,覺得眼中不曾見過這等人物。仍即悄然下樓,踅出客堂,請那管家往後麵帳房裏坐。探問起來,方知他主人是天下聞名、極富極貴的史三公子,祖籍金陵,出身翰苑,行年弱冠,別號天然。今為養屙起見,暫作滬上之遊;質居大橋一所高大洋房,十分涼爽舊與二三知己,杯酒談心。但半月以來,尚未得一可意人兒承歡侍宴,未免辜負花晨月夕耳。樸齋聽說,極口奉承,不遺餘力。並問知這管家姓王,喚做小王,係三公子貼身伏侍掌管銀錢的。樸齋意欲得其歡心,茶煙點心絡繹不絕,小王果然大喜。
將近上燈時候,娘姨阿虎傳說,令相幫叫菜請客。樸齋得信,急去稟命母親趙洪氏,擬另叫四色葷碟,四道大菜,專請管家,趙洪氏無不依從。等到樓上坐席以後,帳房裏也擺將起來,奉小王上坐,樸齋在下相陪,吃得興致飛揚,杯盤狼藉。
無如樓上這台酒僅請華鐵眉、朱藹人兩人,席間冷清清的,兼之這史三公子素性怯熱,不耐久坐,出局一散,賓主四人哄然出席,皆令轎班點燈,小王隻得匆匆吃口幹飯,趨出立候。三公子送過三位,然後小王伺候三公子登轎,自己上馬,魚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