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廝纏有意捉訛頭惡打岔無端嚐毒手
按:黃翠鳳調頭這日,羅子富早晚雙台,張其場麵。十二點鍾時分,錢子剛回家既去,所請的客陸續才來。第一個為葛仲英。仲英見三間樓麵清爽精致,隨喜一遭,既而踅上後麵陽台。這陽台緊對著兆貴裏孫素蘭房間。仲英遙望玻璃窗內,可巧華鐵眉和孫素蘭銜杯對酌,其樂陶陶。大家頷首招呼。
華鐵眉忽推窗叫道:“耐空末,來說句閑話。”葛仲英度坐席尚早,便與羅子富說明,並不乘轎,步行兜轉兆貴裏。不意先有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身穿油晃晃、暗昏昏綢緞衣服,聚立門前,若有所俟。
葛仲英進門後,即有一頂官轎,接踵而至,一直抬進客堂。仲英趕急邁步登樓,孫素蘭出房相迎,請進讓坐。華鐵眉知其不甚善飲,不複客套。葛仲英問有何言,鐵眉道:“亞自請客小啟耐阿看見?啥個絕世奇文,請倪一淘去賞鑒。”仲英道:“我問小雲,也坎坎曉得。”遂曆敘高、尹賭東之事,鐵眉恍然始悟,道:“我正來裏說,姚文君屋裏末,為仔個癩頭黿勿好去請客,為啥要老旗昌開廳?陸裏曉得癡鴛來浪高興。”
道言未了,隻見娘姨金姐來取茶碗,轉向素蘭耳邊悄說一句。素蘭猛吃大驚,隨命跟局的大姐盛碗飯來。鐵眉怪問為何,素蘭悄說道:“癩頭黿來裏。”鐵眉不禁吐舌,也就撤酒用飯。
食頃,倏聞後麵亭子間“豁琅”一聲響,好像砸破一套茶碗。接著叱罵聲,勸解聲,沸反盈天。早有三四個流氓門客,履聲“橐橐”,闖入客堂;竟是奉令巡哨一般,直至房門口,東張西望,打個遭兒。
葛仲英坐不穩要走,華鐵眉請其少待,約與同行。孫素蘭不敢留,慌忙丟下飯碗,用幹手巾抹了抹嘴,趕緊出去。隻見賴公子氣憤憤地亂嚷,要見見房間裏是何等樣恩客。那些手下人個個摩拳擦掌,專候動手。金姐、大姐沒口子分說,扯這個,拉那個,那裏擋得住?素蘭隻得上前按下賴公子,裝做笑臉,宛轉陪話。賴公子為情理所縛,不好胡行,一笑而止。流氓、狎客亦台轉掄收篷,歸咎於娘姨、大姐,說是養撞得罪了。
一時,葛仲英、華鐵眉匆匆走避,讓出房間。孫素蘭又不敢送,就請賴公子:“去囗。”賴公子假意問:“陸裏去?”素蘭說:“房間裏。”賴公子直挺挺坐在高椅上,大聲道:“房間裏勿去哉,倪來做填空!”流氓、狎客廳說,亦皆拿腔作勢,放出些脾氣來,不肯動身。禁不起素蘭揣著賴公子兩手,下氣柔聲,甜言蜜語的央告,賴公子遂身不由主,趔趄相從。一邊金姐、大姐做好做歹,請那流氓、狎客一齊踅進房間。
賴公子隻顧腳下,不提防頭上,被掛的保險燈猛可裏一撞,撞破一點油皮,尚不至於出血。賴公子抬頭看了,嗔道:“耐隻勿人調個保險燈,也要來欺瞞我!”說著,舉起手中牙柄折扇輕輕敲去,把內外玻璃罩,“叮叮當當”敲得粉碎。素蘭默然,全不介意。一班流氓、狎客卻還言三語四,幫助賴公子。一個道:“保險燈勿認得耐呀!要是恩客末,就匆碰哉!看仔俚保險燈,也蠻乖哚。”一個道:“保險燈就不過勿會說閑話,俚碰耐個頭,賽過要趕耐出去,阿懂嗄?”一個道:“倪本底子勿該應到該搭正房間裏來,倒冤枉煞個保險燈!”賴公子不理論這些話,隻回顧素蘭道:“耐(要勿)來裏肉痛,我賠還耐末哉。”素蘭微哂道:“笑話哉囗!生來倪個保險燈掛得勿好,要耐少大人賠還?”賴公子沉下臉道:“阿是勿要?”素蘭急改口道:“少大人個賞賜,阿有啥勿要嗄?故歇說是賠還倪,故末倪勿要。”賴公子又喜而一笑,弄得他手下流氓、狎客摸不著頭腦,時或浸潤挑唆,時或誇詡奉承。素蘭看不入眼,一概不睬,惟應酬賴公子一個。
賴公子喊個當差的,當麵吩咐傳諭生全洋廣貨店掌櫃,需用大小各式保險燈,立刻齎送張掛。不多時,當差的帶個夥計銷差。賴公子令將房內舊燈盡數撤下,都換上保險燈。夥計領命,密密層層掛了十架。素蘭見賴公子意思之間不大舒服,隻得任其所為。賴公子見素蘭小心伺候,既不親熱,又不冷淡,不知其意思如何。
既而賴公子攜著素蘭並坐床沿,問長問短。素蘭格外留神,問一句說一句,不肯多話。問到適間房內究屬何人,素蘭本待不說,但恐賴公子借端兜搭,索性說明為華鐵眉。賴公子炎欠地跳起身子,道:“早曉得是華鐵眉,倪一淘見見蠻好(口宛)!”素蘭不去接嘴。那流氓、狎客即群起而攛掇道:“華鐵眉住來浪大馬路喬公館,倪去請俚來,阿好?”賴公子欣然道:“好,好!連搭仔喬老四一淘請。”當下寫了請客票頭,另外想出幾位陪客,一並寫好去請。素蘭任其所為,既不慫恿,亦不攔阻。
賴公子自己興興頭頭,胡鬧半日,看看素蘭落落如故,肚中不免生了一股暗氣。及當差的請客銷差,有的說有事,有的不在家,沒有一位光顧的。賴公子怒其不辦事,一頓“王八蛋”,喝退當差的,重新氣憤憤地道:“俚哚才匆來末,倪自家吃!”
當下複亂紛紛寫了叫局票頭。賴公子連叫十幾個局,天色已晚,擺起雙台。素蘭生怕賴公子尋釁作惡,授意於金姐,令將所掛保險燈盡數點上,不獨眼睛幾乎耀花,且逼得頭腦烘烘發燒,額角珠珠出汗。賴公子倒極為稱心,鼓掌狂叫,加以流氓、狎客哄堂附和,其聲如雷。素蘭在席,隻等出局到來,便好怞身脫累。誰知賴公子且把出局靠後,偏生認定素蘭,一味的軟廝纏。素蘭這晚偏生沒得出局,竟無一些躲閃之處。
初時素蘭照例篩酒,賴公子就舉那杯子湊到素蘭嘴邊,命其代飲。素蘭轉麵避開。賴公子隨手把杯子撲的一碰,放於桌上。素蘭斜瞅一眼,手取杯子,笑向賴公子婉言道:“耐要教我吃酒末,該應敬我一杯。我敬耐個酒原拿撥我吃,阿是耐勿識敬。”也把杯子一碰,放於賴公子麵前。賴公子反笑了,先自飲訖,另篩一杯授與素蘭,素蘭一口呷幹。席間皆喝聲采。
賴公子豪興道飛,欲與對飲。素蘭顰蹙道:“少大人請罷,倪勿大會吃酒。”賴公子錯愕道:“耐再要欺瞞我!出名個好酒量,說勿會吃!”素蘭冷笑道:“少大人要纏煞哚!倪吃酒,學得來個呀。拿一雞缸杯酒一淘呷下去,停仔歇再挖俚出來,難末算會吃哉。出局去到仔台麵浪,客人看見倪吃酒一口一杯,才說是好酒量,陸裏曉得轉去原要吐脫仔末舒齊。”賴公子也冷笑道:“我勿相信!要末耐吃仔一雞缸杯,挖撥倪看。”素蘭故意岔開道:“挖啥嗄?耐少大人末,教人挖仔再要教人看。”
賴公子一路攀談,毫無戲謔;今聽斯言,快活得什麼似的,張開右臂,欲將素蘭攬之於懷。素蘭乖覺,假作發極,悄聲一喊,倉皇逃遁。隻見金姐隔簾點首兒,素蘭出房,問其緣故。原來是華鐵眉的家奴,名喚華忠,奉主命探聽賴公子如何行徑。素蘭述其梗概,並道:“耐轉去搭老爺說,一徑噪到仔故歇,總歸要扳倪個差頭。問老爺阿有啥法子。”
華忠未及答話,台麵上一片聲喚“先生”,素蘭隻得歸房。華忠屏息潛蹤,向內暗覷,但覺一陣陣熱氣從簾縫中衝出,席間科頭跣足,袒裼裸裎,不一而足。賴公子這邊被十幾個倌人團團圍坐,打成拷栳圈兒,其熱尤酷。賴公子喝令讓路,要素蘭上席豁拳。素蘭推說:“勿會豁。”賴公子拍案厲聲道:“豁拳末阿有啥勿會個嗄!”素蘭道:“勿曾學歇,陸裏會嗄?少大人要豁拳,明朝我就去學,學會仔再豁末哉。”賴公子(目真)目相向,獰惡可畏。幸而流氓、狎客為之排解道:“俚哚是先生,先生個規矩,單唱曲子,勿豁拳。教俚唱仔隻曲子罷。”素蘭無可推說,隻得和起琵琶來。
華忠認得這一班流氓狎客,都是些敗落戶紈褲子弟與那駐防吳淞口的兵船執事,恐為所見,查問起來難於對答,遂回身退出,自歸大馬路喬公館轉述於家主。華鐵眉尋思一回,沒甚法子,且置一邊。
次日飯後,卻有個相幫以名片相請。鐵眉又尋思一回,先命華忠再去探聽賴公子今日遊蹤所至之處,自己隨即乘轎往兆貴裏孫素蘭家等候覆命。
素蘭一見鐵眉,嗚嗚咽咽,大放悲聲,訴不盡的無限冤屈。鐵眉惟懇懇的寬譬慰勸而已。素蘭慮其再至,急欲商量。鐵眉浩然長歎,束手無策。素蘭道:“我想一笠園去住兩日,耐說阿好?”鐵眉大為不然,搖頭無語。素蘭問怎的搖頭,鐵眉道:‘(耐勿曉得有多花勿便吸。我末先勿好搭齊韻叟去說,癩頭黿同倪世交,撥俚曉得仔末,也好像難為情。”素蘭道:“姚文君來浪一笠園,就為仔癩頭黿,啥勿便嗄?”鐵眉理屈詞窮,依然無語。良久,素蘭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我是曉得耐個人,隨便啥一點點事體,用著仔耐末,總歸勿答應。耐放心,我不過先告訴耐,齊大人搭我自家說末哉。癩頭黿曉得仔,也匆關耐事。”鐵眉拍手道:“故末蠻好。晚歇倪到老旗昌,耐要說末就說。”素蘭鼻子裏又哼了一聲,亦複無語。
兩人素性習靜,此時有些口角,越發相對忘言。直至華忠回來報說:“故歇少大人來浪坐馬車,轉來仔到該搭。”鐵眉聞信,甚為慌張,方啟口向素蘭道:“倪去罷。”素蘭聞信,愈覺生氣,遲回半晌,方啟口答道:“隨便耐。”於是鐵眉留下華忠,假使賴公子到此生事,速赴老旗昌報信。素蘭囑付金姐好生看待賴公子,隻實說出局於老旗昌便了。
兩人相與下樓,各自上轎。剛抬出兆貴裏,便隱隱聽得輪蹄之聲,駛人石路。一霎間追風逐電,直逼到轎子傍邊。鐵眉道是賴公子,探頭一張,乃係史天然挈帶趙二寶,分坐兩把馬車,一路朝南駛去,大約即為高亞白所請同席之客。等得馬車過後,轎子慢慢前行,轉過打狗橋,經由法馬路,然後到了老旗昌。隻見前麵一帶歇著許多空轎、空車,料史天然必然先到;又見後麵更有許多轎子銜接抬來。
華鐵眉、孫素蘭站定少待。那轎子抬至門首,一齊停下,卻係葛仲英、朱藹人、陶雲甫三位,連帶的局吳雪香、林素芬、覃麗娟,共是六肩轎子。大家廝見,紛紛進門。
高亞白在內望見,與兩個廣東婊子迎出前廊,大笑道:“催請條子剛剛去,倒才來哉。再有個天然兄,還要早,好像大家約好個辰光。”一行人躡足升階,至於廳堂之上。先到者除史天然、趙二寶之外,又有尹癡鴛、朱淑人、陶玉甫三位。
大家見過,尚未人座,陶雲甫就開言道:“倪末勿是約好辰光,為仔癡鴛先生絕世奇文,要緊請教。快點拿得來,我要急煞哉!”尹癡鴛道:“倪要等客人到齊仔末交卷哚,耐(要勿)來裏性急。”葛仲英道:“等到啥辰光囗?”高亞自道:“難快哉,就是個陳小雲同仔韻叟勿曾到。”
眾人沒法,相讓坐下,因而仔細打量這廳堂。果然別具風流,新翻花樣,較諸把勢絕不相同。屏欄窗牖非雕鏤即鑲嵌,刻劃得花梨、銀杏、黃楊、紫檀層層精致;帳幕簾帷非藻繪即綺繡,渲染得湖縐、官紗、寧綢、杭線色色鮮明。大而棟梁、柱礎、牆壁、門戶等類,無不聳翠上騰,流丹下接;小而幾案、椅機、床榻、櫥櫃等類,無不精光外溢,寶氣內含。至於栽種的異卉奇葩,懸掛的法書名畫,陳設的古董雅玩,品題的美果佳茶,一發不消說了。
眾人再仔細打量那廣東婊子,出出進進,替換相陪,約摸二三十個,較諸把勢卻也絕不相同:或攝著個直強強的頭,或拖著根散樸樸的辮,或眼梢貼兩枚圓丟丟綠膏藥,或腦後插一朵顫巍巍紅絨球。尤可異者:桃花顴頰,好似打腫了嘴巴子;楊柳腰肢,好似夾挺了脊梁筋。兩隻袖口晃晃蕩蕩,好似豬耳朵;一雙鞋皮踢踢塌塌,好似龜板殼。若說氣力,令人駭絕。朱藹人說得半句發鬆閑話,婊子既笑且罵,扭過身子,把藹人臂膊隔著兩重衣衫輕輕摔上一把,摔的藹人叫苦連天。連忙看時,並排三個指印,青中泛出紫色,好似熟透了牛奶葡萄一般。眾人見之,轉相告戒,無敢有詼諧戲謔者。婊子兀自不肯幹休,咭咭呱呱說個不了。
幸而外間通報:“齊大人來。”眾人乘勢起立趨候。齊韻叟率領一群娉娉嫋嫋、嫋嫋婷婷的本地婊子,即係李浣芳、周雙玉、張秀英、林翠芬、姚文君、蘇冠香六個出局。那廣東婊子插不上去,始免糾纏。齊韻叟見了眾人,四顧一數,向尹癡鴛道:“客人齊哉(口宛),耐個奇文囗?”高亞白代答道:“齊末勿曾齊,賽過齊個哉。陳小雲是外行,等俚做啥?”尹癡鴛不從,道:“故末(要勿)欺瞞俚,再等歇也匆要緊(口宛)。”史天然又問道:“我要問耐,客人勿齊也勿要緊(口宛),為啥要等嗄?”華鐵眉接說道:“我來裏想,癡鴛先生個絕世奇文,常恐是做勿出勿曾做囗,嘴裏木一徑說交卷,一徑搭漿下去。”葛仲英、朱藹人、陶雲甫皆抵掌道:“一點勿差,定歸是做勿出勿曾做!”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惟朱淑人、陶玉甫不措一詞。尹癡鴛隻是微哂。
談笑之間,陳小雲亦帶金巧珍而至。齊韻叟道:“難無啥說哉(口宛)。”尹癡鴛道:“我是做匆出勿曾做,說啥嗄。”齊韻叟儼色莊聲,似怒非怒道:“拿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