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公山亭養疾逢匈奴塞外看羊
恰遇杜公自南關歸,見路旁臥一少年,幾為雪厝,憐而問曰:“少年奚自,胡不避風雪而臥此間?”三緘氣息奄奄,弗能相答,惟兩目垂淚而已。杜公扶之,起而複跌者累累。公計無出,負之而去,或數武一息,或數十武一息;緩緩負到亭內,橫置於榻,覆以羊氈。臥至夜半,微微轉動而不能語。杜公急溫以火,三緘為火氣所暖,始呻吟焉。
杜公曰:“少年饑乎?”三緘曰:“饑甚。”杜公予以蕎餅。
三緘食半,難於下咽而止。杜公曰:“欲飲乎?”三緘曰:“思飲久矣。”杜公即以湯進。三緘連飲數盞,覺胸內開闊,望杜公而泣曰:“吾因犯罪充配遼陽,途被搶掠一空,饑寒交迫,以致疾生意外,倒臥路旁。不料公抱仁慈,拯吾於水火,此恩此德,肺腑銘之。”杜公曰:“舉手之勞,何堪掛齒?”三緘曰:“得公垂救,當知公名,他日還鄉,以好屍位而祝。”杜公曰:“吾杜姓,名入詞林,官居內閣。因自不知謹,怒觸天顏,謫貶遼陽,受罪三載。屈指以計,今猶在二載之中焉。”三緘曰:“如是,公與吾實屬同病者矣。”杜公曰:“爾亦詞林學士乎?”三緘曰:“吾舉李氏,賤號三緘。初舉孝廉,出宰昆明小邑,亦由經濟無術,而謫遼陽耳。”杜公曰:“爾罪定幾載?”三緘曰:“與公數同。”杜公曰:“吾以老朽殘軀,死不足惜,爾年甚少,罪滿日不過三旬,尚可展翅飛騰,為國家梁棟之用。”三緘曰:“名場味淡,永不作是想矣。”杜公曰:“凶現前者後必吉。以子年華正富,何受批區區挫折,即易初心?然當此災疾臨身,一概愁腸,切毋懷抱,俟疾愈後,聽天安命,自有雲開見日時也。”三緘曰:“公言固是。但吾身空乏,無有半文,來此僻壤窮鄉,食從何覓?”杜公曰:“吾囊甚富,盡可用資二人。所慮者此地絕無粟米,食惟蕎餅,肉僅牛羊,鹽雖有而價昂,且甚稀少。吾曆過一載,茲已慣焉,公子初來,恐難裹腹。”三緘曰:“得公活命,如疾能愈,何嫌粗食?”言談至此,疾又加增,呻呤之聲直達亭外。日複二日,鼻息如絲。於痛苦稍停時泣向杜公曰:“吾死後,祈公厝於高埠,首向都中,俾吾鄉井常望,慰此幽魂。以桐蘆二枚,置諸左右,俾吾沒去,不忘喪居父母。”杜公聞之,感傷不已。
自是疾愈沉重,三緘無複再生之想,杜公亦抱得斃而厝之恩。
紫霞真人身坐仙府,瞑然一會,籲複禮子而言曰:“三緘貪名受譴,充配遼陽,今在秦嶺山亭,得疾將死,師特命爾持丹舉之。”複禮子領命,乘雲竟去。頃刻已到秦嶺,奉頭按下,在山亭外持丹叫售,杜公聞得,呼買聲聲。複禮子不疾不徐,來至亭內,詢曰:“老翁呼買靈丹,所醫者誰?”杜公曰:“吾友耳。”複禮子曰:“所患何疾?”杜公曰:“充配之人,有何別症,其源總由於內抱傷感,外受風霜焉。”複禮子諾,假至榻前診視。診畢,以丹予之。杜公謝金,不受而去。歸至仙符,拜見紫霞曰:“師以靈丹活及三緘,弟子觀三緘容貌,深黑少紫,晦氣正甚。即使疾愈,恐挫折猶不止斯。”紫霞曰:“吾有一偈,爾謹記之:前劫凡人骨,知將仙道入;幸已得成真,又被紅塵誤。白玉不勤磨,焉能成好物?雕琢既深深,永享天仙福。”複禮子默會其偈,拜辭而退。
杜公以丹納入三緘口中,複以溫湯徐徐浸下,一時腹如雷吼,神色轉變。杜公喜,暗思此疾當不至死。
久之,三緘又在榻大哭失聲。杜公忙揭被詢曰:“公子何事悲啼乃爾?”三緘又似瞑目,安臥如初。易一時,複大聲呼曰:“饒了,饒了!”詢之,啞然如前。竟至天曉時,忽然掀被起坐於榻,呼杜公而言曰:“吾昏憤之際,似從此地逃歸都下,隱身而行,直入梁公子府中,得會父母,抱頭大哭。哭已,父曰:‘自兒謫貶遼陽,吾與爾母隻想生不晤兒麵,死不見兒屍矣。詎料今日又得相逢,此皆祖宗有靈,神天默佑也。’言猶未已,梁公子亦至,見吾攜手,且泣且言曰:‘爾罪未滿,歸係逃犯,須宜隱身,毋令人見。’予諾,從此朝日在府,未嚐一出。秋中佳節,不堪納悶,意欲出府遊玩,以遣愁懷,又恐都城耳目甚眾,倘被上衣知得,獲罪更大。思前想後,難禁閑遊之心,不覺不知,已出府外。剛到東街之半,正遇二解役對麵而來,見吾呼曰:‘逃犯在此,可速拘之。’吾見其勢凶猛,抽身欲逃,早被街鄰四麵圍著。二役將吾扭定,直投兵部衙門。吾跪地告饒,不允。及到兵部,二役稟之上衣。上衣登堂,大罵不已。罵後,命刀斧厲卒,推出衙前,擁至演武場,持刀加項。吾正狂呼饒命,倏然一虎衝入,飛負吾去。一驚而蘇,尚在榻中。自今思之,猶懷戰栗。”杜公曰:“昨日午牌時,一少年道士售丹於此,呼入診視,給予一丹。當納爾口中,繼而湯進,頃刻腹如雷響,無複呻吟之聲。但見時而哭泣,時而叫饒,吾以為病極發癲,不意爾夢回都中矣。爾今精神爽快,諒疾稍減,可寬著心腸,滌盡愁思,俟體健時,再作理會。”三緘曰:“承公救吾於路旁,又勞侍疾於亭內,仁厚如此,心胡以安?”杜公曰:“同處難中,理宜相救,況爾我為官,則共事一主,論其居址,並處中華。昔賢有雲:‘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何可視以為異體乎?”三緘自得丹丸入口,曾不幾日,厥疾已瘳。於是日與杜公相處,凡燃薪吸水,一身力任,以報杜公。杜公暇時閑談,決不言及受謫之苦。
三緘年少氣盛,提及上衣回奏當今,無故遭冤,輒切齒怨恨。杜公曰:“恩不宜忘,仇當速解,其中自有夙昔冤孽,不可獨怨於人。能作如是想,仇無不解矣。以兵部雲上衣言之,朝臣甚眾,半皆為彼汲引,雖於爾躬素有嫌疑,亦非不了之事。
而獨劾奏頻頻者,以彼前世必受爾之羅織,如爾今生也。得箭還箭,自古已有,何況於今?吾勸公子甘心順受,休出怨言,則前世冤仇自對除殆盡。如懷恨不釋,又怨結來生矣。所以吾即受盡挫折,常自解曰:‘前生我之難為於爾,今生我已受之。’不特此也,即平日受人一怒一詈,皆作如是想,不存怨恨心。故充配於茲,途無侮我之人,身無絲毫之疾。待罪滿後,庭幃株守,耕讀是樂,一切官階名位,聽諸子孫。得之不以為榮,不得不以為辱,陶然自適,雖仙子不啻焉。吾見世之計圖謀者,晝夜思維,奔走不息,此時之富貴視若寶珍,如爾我充配堪憐,初無一人念及,雪中送炭,曾有幾人,豈知無限精力盡耗於名利場中,一旦病入膏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呻吟弗絕時,即以宰相狀頭、良田萬頃與彼,恐彼亦淡然棄之。設或喉中氣斷,妻兒悲泣,固亦人情,倘遇夏日秋朝,身軀易腐,妻兒恐其肉流蛆出,忙然升柩,厝於青山。在有孝子孫,尚能心喪三年,不忘父母,如無孝孫子,親剛閉目,弟兄分鑣,稍有不平,則鬥毆家庭,興詞州縣,誰又念及父母而體生前之教乎?此以老年而喪,兼為有子孫者言也。假令命殞少年,嬌妻難守空花,彼即戀其富而不為人配,而深閨賣笑,醜名達於四境者有之。又如怨貧易姓,轉配他人,相狎相親,恨不早為匹偶,從未有再醮之婦而能念及結發者也。至以沒入黃泉而論,富貴帶之不行,閻君考查,惟分善惡。能積善者轉世仍為富貴,若積惡甚大,鹹受極刑;如磨推鋸解,或化異類如走獸飛禽。
何莫非奸詐圖謀,畢生所造,自作而自受者,為問夜台淒楚,能有兒孫代受其刑乎?吾於亭中朝日思之,悔不自勝。爾以受害而怨恨之心,豈真未嚐透澈人情,殊知世故者乎?”言已,大笑不止。三緘曰:“近杜公未識為人何如,聆此一番確論,已知杜公才德高出人群萬萬,深敬服之。”無何,冬去春回,秦嶺之地雪稍薄矣。三緘無事,乘杜公外出閑遊,嶺下平坦剛盡,忽現小山一座,山中土穴密若蜂房,時來笙聲,如泣如訴。三緘不識何人居住,思欲一入穴處,以睹異邦之奇。甫近其地,穴中突出數十人,身披羊氈,頻頻盼望。左穴內亦出巨漢四五,望三緘而步趨甚疾。三緘以為居人出入,於己無幹,挺立待之,莫知畏避。恰被杜公望見,大聲呼曰:“急走,急走,匈奴來矣!”三緘駭,狂奔下山。匈奴以鉤勾之,未得而返。
歸亭息定,杜公曰:“爾胡不自保重,而亂於步履乎?若非吾回,履其雪中足跡,速來呼爾,必為匈奴擒去,售與他洞牧羊矣。既入他洞,此生已了,安望複回都下,顧盼父母哉!二次如欲消閑,是山斷不可上也。”三緘曰:“吾見是山土穴甚廣,思覘其異,以擴見聞,而彼穴諸人,何以睹吾而俱出?”杜公曰:“土穴中皆匈奴侶也。若得漢人子弟,以冀彼家父母許緡贖之,如不贖焉,轉售他洞,愈售愈遠,愈遠愈苦,不將此身沒於匈奴,不能了局。今日非吾呼爾,爾早已入其黨矣。”三緘曰:“彼豈無管束耶?”杜公曰:“即有管束,爾屬大邦人物,非彼同侶,縱將爾殺卻,無關緊要,亦與吾國誅及匈奴等耳。”三緘曰:“匈奴厲害如斯,從此堅守山亭,不敢輕出矣。”杜公曰:“思回都中,自當謹慎。”三緘曰:“山亭曆彼甚近,胡不為至此耶?”杜公曰:“彼雖夷狄,最重信行,當年大邦征伐匈奴,匈奴被擒,甘心向服,中外之界實限於此,故彼不能越焉。不然,誰敢居此亭者?”三緘聆言,常懷惕栗。
無何,春季將過,夏景頻催。杜公曰:“吾來時有一友人,同至此地待罪,彼居嶺之東麵,與南關相近。昨日寄信囑吾一往,有話籌商。吾去,明日午刻定然歸來。公子耐住山亭,切不可步履妄行,恐為匈奴所獲。”三緘曰:“謹領公教。”杜公囑罷,緩投嶺東,三緘在後送之。送約十裏途程,杜公回首謂曰:“公子可以歸矣。”三緘佇足立望,待公形影不見,然後歸亭。懶去炊煙,倒榻而臥,思及父母,愁生滿腹。自午及夜,臥不成眠。
次早晨光入照,三緘始起。作食畢,念切杜公,時出望之。
殊望斷停雲,不見征車轉轄。一連三日,去客無蹤。迨到四日,朝臨申酉之交,始見杜公一步一趨緩緩而至。方近亭下,三緘出迎曰:“公歸何遲?”杜公曰:“俟吾入亭,為爾言及。”既入亭內,三緘進以湯焉。杜公飲訖,謂三緘曰:“吾友鄔光平,都中巨族,得罪充配,與吾同行,聲氣相投,稱為莫逆。
彼家金銀廣有,朝貴亦多,上下調停,罪已宥矣。承彼寄信,與吾方便,一並赦之。佳期久卜,起程還都。奈引導無人,弗識去路,因待都中押犯之役,帶負行李,帶引途程。而役來總在南關息足,命人呼之,步履稍遲,故許久方歸耳。”三緘曰:“然則公又何日起程乎?”杜公曰:“期在詰朝,不可緩矣。”三緘聞言,泣曰:“公歸,吾無所依,善教不聞,吾真慘然也。”言罷大哭。杜公慰之曰:“吾回都中,訪至梁公子府內,晤爾父母,以免疑生疑死,朝日悲啼。複與公子籌商,為爾調停,如罪宥時,吾必使爾家仆,竟投此處,爾整頓行裝,隨彼歸都,何難之有。”
三緘跪地牽衣,泣曰:“吾命將死,惟公救之,空空一身,承公養之,公可謂吾重生父母也。懇祈一救再救,完全吾軀,他日言旋,定當銜環以報。”杜公曰:“山亭之養,已不多矣。吾友所積,尚可敷一人一載之需,吾曾代祈友人,已許明日爾可隨我去居。彼室羊氈甚厚,臥榻亦頗佳焉。”三緘曰:“公無事不為吾謀,吾感不盡,但宥罪一件,公回都下切勿忘之。”杜公曰:“決不敢忘,亦不忍忘也。”是夜,三緘諄諄相囑,杜公語語相安,竟至天明未能合目。
晨餐後,杜公與三緘同將所餘蕎麵,以及羊氈瓦鼎,運至南關東麵廬山麓下草舍之中。杜公友人出而迎曰:“爾友來乎?”杜公指三緘曰:“此其人矣。”三緘即向鄔公恭身叩拜。鄔公扶起,言曰:“年青幼子,落於異邦,真令吾視之而心酸也。
吾等回都,誓為爾策,半載之外,必有佳音,爾其寬著肚腸,在此耐候。”三緘聞說,咽喉氣塞,重重拜叩。鄔、杜二公將蕎麵羊氈,一一交與,辭別三緘,向南關而去。三緘此際且泣且送,恰似乳孩失母,哭不成聲。二公曰:“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哭亦徒然。爾可速歸,看守羊氈等物,恐為他犯竊去,爾又難活矣。”三緘灑淚歸亭,一行一坐,思念杜公不已,因將羊氈等件,鋪於室內,見此如見杜公焉。
一日,廬山昏黑,大起狂風,三緘獨坐無聊,忽見一人突如其來,忙起而詢曰:“爾都中役乎?”其人曰:“非也,吾亦大邦人,充配於茲十餘載矣。”三緘傷其與己同病,留居為侶。其人隨留隨止,並不問及姓名。三緘問之,彼亦含糊答之。
三緘時時暗窺,飲食起居粗鹵可鄙,而且晝出夜返,日以為常。
三緘厭其煩,久則疏以禮貌。其人曰:“爾先以盛情待吾,今而顏色之間甚屬不善,爾欲生乎,死乎?”三緘曰:“生則何為,死又何說?”其人持一布囊,置於三緘之前,曰:“爾欲生耶,入此囊中。”複抽刀一柄,手扭三緘之前,曰:“爾欲死耶,割爾首領。”三緘駭甚,泣祈饒之。其人曰:“爾欲生而不入此囊,必待吾動粗乎?”三緘跪地大哭不起。其人吹動牛角,亭外遂來三四黑漢,繩束三緘,放入布囊,扛抬而去。
三緘無奈,隻得任之。未幾,扛抬者止,解開布囊,接出三緘。
三緘極目周圍,環立不下數百匈奴,群相謂曰:“既來此地,須與吾等牧羊也,爾心願否?”三緘曰:“願。”匈奴曰:“如願,速去牧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