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三緘題詩訪友引七竅入閣言情
老道晨起拈香參道後,子精子忽出神廬,與之言曰:“爾觀所住之子,乃紫霞門弟子虛心子所化,爾毋慢之。彼欲去則不可留,欲止則不可遂,上天下地,結得一段奇談在此,毫莫轉移也。”囑罷,退入神廬。
老道將齋食辦畢,拍門呼餐。七竅起,整衣而出。餐齋後,盤桓觀內,若有不豫色然。老道見而問曰:“相公麵帶愁容,有胡不樂?意者敝觀鄙陋,不堪為室,飲食淡泊,不堪入口乎?”七竅曰:“觀地幽深,無殊仙府,齋筵精潔,不異珍饈,厚謝朝朝,久已不便。吾之愀然弗樂者,以訪友未遇故耳。”老道曰:“公子既欲訪友,吾觀東偏有明堂宮焉。前有子丹道人自昆侖而來,住於其內,凡四方學道之士以及求指休咎之流,來訪此道者絡繹不絕。公子欲探良友消息,祈子丹老道示以往來客冊,或能得其友之所在,亦未可知。”七竅喜曰:“有此佳境,吾必向彼一往。但去路不識,道長其能導我乎?”老道曰:“敝觀無人,未克偕往。暫將觀門落鎖,導至三叉歧路,得見明堂宮境地,然後歸來亦可。”七竅曰:“如是有煩道長多矣。”
臨行時,老道詢曰:“公子此去其長適乎,抑去而猶返乎?”七竅曰:“吾將行李攜去,如知良友消息,則不反矣。”老道曰:“倘消息未得,不嫌湫隘,何妨轉到敝觀,久久住之。”七竅曰:“者是自然。”老道於是攜杖前導,七竅尾後,出得叢林,向東而行。行至三叉路口,老道以手指曰:“公子向中直去,前麵深林一帶,即明堂宮之山麓。由麓左轉,直上其頂,即明堂宮之首重。”七竅曰:“是山何名,如斯幽雅?”老道曰:“俗號是山為小昆侖。以其山勢險峻,與昆侖無異也。吾不克相隨矣,但願公子良友在此,去即晤之。”言已,攜杖而返。七竅見老道歸去,孤身隻影,向深林遄征。
總真童子正在空際四處觀望,遙見七竅洋洋灑灑直投明堂宮,忙按雲頭,墜於宮內,在客舍壁上,題四語雲:“征鞭逐逐履塵封,才過西南又轉東;訪友不逢常念友,聊將信息寄飛鴻。”後書“遊山逸士三緘題”七字,下又書細字一行:“明日下榻泥丸觀。七竅賢兄若遊至斯,得見俚言,速臨一晤。”書畢,仍上雲頭從泥丸地界竟去。
七竅是時已到明堂宮,參見子丹子後,宮之上下玩賞一周。
轉至西廊,瞥見詩句,遂問宮內道童曰:“貴宮至泥丸觀,路有幾許?”道童曰:“僅十裏耳。”七竅曰:“觀在何方?”道童曰:“西麵。”七竅曰:“貴宮以下,又向何行?”道童曰:“向左。”七竅問明路徑,念切良朋,離卻明堂宮,望泥丸觀進發。
行約十餘裏,歧路在望,一上一下,兩皆西去。七竅不識所向,暫息道旁,候有行人而訪問之。候之甚久,來一老叟。
七竅起揖而詢曰:“敢問老丈,泥丸觀之去路左乎,右乎?”老叟手指其耳,以不能聞告。七竅乃附耳而大聲曰:“此去泥丸觀左右兩路,何者為是?”老叟似有聞也,笑而答曰:“爾問宜都縣,老軀未曾走過。”七竅又大聲附耳曰:“泥丸觀在何處?”老叟似乎聞之悉也,而答曰:“犁板田處處皆然,不止此地。”七竅見其所笑甚左,難以問明,遂以泥作一丸,複作一觀形示之。老叟視而默默良久,曰:“爾問泥丸觀乎?”七竅點額者三。老叟曰:“爾不知去路乎?”七竅點額如前。
老叟曰:“如是向下到黃庭觀,向上即往泥丸觀也。”七竅詢楚,拜辭老叟,從上而去,竟至泥丸觀焉。觀之東西盡屬廂房,西廂壁上早被總真童子題有詩句。七竅參罷老道,遊至其間,見而誦曰:“一觀遊餘一觀遙,詩題壁上指征鑣;君行莫謂天淵隔,急向前途折柳條。”後麵亦書三緘題雲。七竅誦罷,暗自思曰:“吾訪三緘數載,僅見一絕,今睹二詩,亦嚐以訪吾為心,但不知還在是觀否?”問諸道童,道童曰:“題詩人昨日至此,臨行詢吾以黃庭觀之路,諒必到彼去矣。”七竅聞之,意欲追蹤而往,奈天色昏黑,隻得止宿於茲。
紫霞知總真童子冒名題詩,將七竅征車已引至泥丸觀內:“然於泥丸觀寄詩,必引入黃庭,漸漸導至洞中,得見靈宅子矣。如見靈宅,斷令七竅變遷心性,以為壞道主。吾不忍吾弟子墜落仙根,再盡師徒之情,從實告之。倘仍不聽吾言,俟壞道時又作理會。”意計已定,按下雲頭,來在泥丸觀中。
是時,七竅因連日奔馳,力倦神疲,已入臥榻。幸此室內宿七竅一人,紫霞化作老道,拍門呼之。七竅驚寤,突然問曰:“良友來乎?”紫霞誑之曰:“來矣。”七竅喜極,急起辟戶。
待紫霞入室,舉目視之,乃一黃發老道也。七竅興致索然,勉強詢曰:“道長訪吾,有何事故?”紫霞曰:“吾觀老道爺特遣送茗一甌,與相公解渴耳。”七竅曰:“有勞深夜送茗到此,何日能酬?”紫霞曰:“相公異鄉貴客,敝觀窮道無甚款待,有慢多矣。但問相公,所訪良友為誰?”七竅曰:“三緘其人也。”紫霞曰:“貧道俗家曆三緘不遠。前於清明佳節拜掃歸裏,聞得三緘株守家庭,奉彼雙親,以盡子道。問諸多老,言自出仕昆明,充配蠻邦,名利心淡,而今而後,不願塵世擾攘。子又何能得遇此人乎?”七竅曰:“子言左矣。吾自明堂宮見題詩句,後注‘三緘’二字,又於泥丸觀題詩寄吾,彼非三緘,疇肯冒其名耶?”
紫霞曰:“相公數年訪友,征途所曆,曾遇山妖乎?”七竅曰:“有之。”紫霞曰:“如係山妖假冒,恐於乃躬有害也,相公不可不察。”七竅曰:“但見三緘之名,吾必追蹤以至,即明識山妖假冒,亦不懼之,況未必乎。”紫霞見言不入,攜甌出室,歎曰:“天地大無比,自成一道理;其事有折磨,難使仙真去;退而聽自然,順逆隨所遇。”歎罷而出。
七竅思念三緘甚切,次朝早起,餐畢速行,暗計:“三緘初到黃庭觀,必消閑一日,吾今此去,諒得見焉。”急急前征,不久已至。入見老道赤神子後,一中年道士導入客廳,款以齋筵。筵畢,閑坐廳內,道士常常陪之。
七竅曰:“貴觀台榭何多如是?”道士曰:“吾師酷愛此等,故右廊下有靈沼,左有玉池。玉池上有絳宮,絳宮上有樓十二,層層階級相接。其中又有黃宮,宮內有五氣樓、朝元殿,皆五彩俱備,入目堪珍。盡屬吾師一心經營,修葺而成者,因此自號為赤神子。”七竅曰:“他不具論,十二樓中可準遊乎?”道士曰:“自此樓成,無人得入焉。”七竅曰:“即不準遊,爾可導吾外麵一望。”道士曰:“樓宮在內,烏能外望?不若廂之左右賞玩花卉,尚可消閑。”七竅然之,遂隨道士先至廂左。
廂外奇花遍種,微風過處,香氣襲人。左廂壁上,詩句甚夥。七竅逐一而視,中無三緘之名。道士曰:“此壁詩稿,係先年訪道者作也。惟右廂墨跡,乃目下所題。”七竅聞言,趨至右廂,翹首望之,詩題滿壁,一一詳視,皆訪道不遇悲傷之詞。此壁視已,忽向前壁望去,壁尾有一“三”字,竟到“三”字前看之,乃“三緘”二字也。既有“三緘”二字,忙念所題詩句雲:“訪道人多異地遊,但逢觀剎便相投;金蘭既已前生結,不遇焉能罷也休。”七竅見此詩句,反複吟詠不已。道士曰:“題詩人與相公深相契乎?”七竅曰:“素聞彼名,欲晤不得。吾之來遊者,正為是人也。”道士曰:“如是,昨日到斯,言玉房觀中有友相招去矣。”七竅曰:“玉房觀曆此何如?”道士曰:“不遠。”七竅遂祈道士指以去路。道士導出觀外,將去路詳指而歸。
七竅步步狂奔,汗流浹背,及到玉房觀,人影絕無。連入三四重門,始聞人聲隱約,側耳細聽,聲在小樓。七竅欲上,嫌非同類;意欲不上,又恐三緘在茲。想量逾時,求友心切,緣梯直上,憑窗窺視,乃一少年道士與一妙齡女子對坐其間。
七竅暗思:“道士猶好女色,必非正觀。”急急退下,向樓左視下,樓左室中惟一老道,石台趺坐,合目瞑然。七竅是時訪友心思敗興多矣。乃退出觀外,右旋而入,見鬥室亦坐一老道,雙眸合定,不言不動。鬥室上又有小樓,如前偷窺,則一男一女相抱而坐也。七竅不敢聲張,退下樓頭。
剛出室門,忽一道童驚惶問曰:“客從何來?”七竅曰:“為訪良友也。”道童曰:“爾登樓否?”七竅曰:“入爾貴觀,已上二小樓矣。”道童曰:“所見何物?”七竅曰:“一則男女對坐,一則男女相抱也。”道童曰:“爾驚之乎?”七竅曰:“未也。”道童曰:“如未驚此男女,亦屬無妨。”七竅異,因究其所以曰:“貴觀中何有女子耶?”道童曰:“爾見樓下人乎?”七竅曰:“老道耳。”道童曰:“此即彼之嬰兒姹女,度出泥丸,倘被驚散,罪歸吾輩。”七竅不複深究,轉而詢曰:“爾觀可有三緘其人歟?”道童曰:“凡訪道人盡居下廂,爾欲求友,恐在於此。”七竅曰:“爾觀寬廣,下廂不知所在?”道童曰:“爾隨吾來,自能得見。”七竅諾,隨道童行。
從台轉榭,由榭轉閣,自閣轉樓,時而花卉如林,時而蕉梧圍繞,幽深雅致,妙不可言。台榭過去,遠見一座大廂橫於萬花叢內。七竅問曰:“廂內無人乎?何寂靜如此也?”道童曰:“內多道士,早齋後,有煉道而居靜室者,淨以凝神,必使精神上下,來來往往,通利一身天道,以種長生之草,有煉道而登高樓者,動以養性,必使方寸流通,活活潑潑,務期心地清明,以求不老之身。所以冥然寂然,無聲可聽。”七竅曰:“爾之言吾聽皆虛,入內一觀,自爾知矣。”言談之間,已入廂內,極目四顧,果然道士無數,或行或止,或坐或臥,紛紛不一,未知誰是三緘。七竅欲問諸道,愧於啟齒,啞然而坐。
坐久無聊,散步緩行。行至廂後,猶有小廂,廂中棋子丁丁,聲傳戶外。信步入視,見二人年屬妙齡,相奕於案。七竅立顧案側,約完三四局矣。道童排設齋筵,二人共入筵中,未嚐呼及七竅。七竅亦不問彼姓氏。列坐其間。
齋筵甫散,一少年愀然而歎曰:“欲駕征車別地投。”此少年曰:“何妨布局再勾留。”彼少年曰:“皆因訪友心思切。”此少年曰:“他日重來話舊遊。”詩句題後,此少年詢曰:“日日見爾所思者七竅,所談者七竅,所愁者七竅,諒此七竅必道高德妙,人品非凡,不然何渴想如是。”七竅聞得此言,禁不著口曰:“誰是三緘兄耶?”總真童子所化三緘忙忙答曰:“爾莫非七竅兄乎?”七竅曰:“然。”三緘曰:“頻年訪兄,幾將合而又離,不意今茲有此一會,其殆天假之緣乎?”七竅曰:“三緘兄處處觀內詩題粉壁,令弟見及,夢魂中亦欲與兄切相晤對。惜乎魚鴻信渺,不僅兄思乎弟,弟亦常思乎兄也。”遂攜手同坐,快談不已。
三緘曰:“是觀訪道者眾,不若陰丹閣絕少人跡,爾我且到彼處暢敘情懷。”七竅曰:“陰丹閣與玉房觀相連否?”三緘曰:“隻隔數裏耳。”七竅曰:“如此速行,以慰渴想。”二人於是出得玉房觀,向閣而來。三緘曰:“今日遇兄,事非偶然,吾有一言,兄其聽之。”七竅曰:“金玉之言,實所願聞。”三緘曰:“昔日尋君不見君,夢魂常縈一溪雲。”七竅續曰:“芒鞋踏破無消息,信是離緣斷未曾。”七竅曰:“吾亦有言,為兄一訴。”三緘曰:“願聆久矣。”七竅曰:“江湖遊遍訪斯人,近日猶封履上塵。”三緘續曰:“忽遇金蘭心事闊,愁腸頃刻付離津。”七竅曰:“吾二人所言,足見三秋之感矣。”三緘曰:“待入閣時,再訴當年奔馳苦況。”七竅曰:“陰丹閣究在何處?”三緘遙指之曰:“前村粉垣雜露於蕉梧者是也。”談談論論,不覺已至閣前。
甫入其中,天忽大雨如注。二人喜曰:“入閣剛看雨至時,相逢恩渥上天施;簷前漫聽丁冬韻,似訴當年兩地思。”言畢,閣內道童獻茗設宴。三緘與七竅對坐席間,勸飲殷懃。酒至半酣,三緘曰:“七竅兄究今誌願如何?”七竅曰:“誌尚未定,特訪良友以決所從。”三緘曰:“吾前誌在大道,以冀飛升,自出征途訪兄,所遇道中之士不少,然皆為師承所誤,無一能成。弟見此情,道心淡然,不若從富貴場中造得一官一爵,以封誥三代品級,以顯揚父母名聲,亦是人類之仙。倘徼神天默護,權掌州縣,誓必除盡學道之輩,不使國有遊民焉。所以急欲晤兄,恐兄為道所誤耳。”言此口占一絕曰:“竭盡五倫方謂道,為臣侍漏始稱仙;煉丹成汞皆虛事,看破圈兒即是賢。”
七竅被三緘一席言語,道心已淡,塵心複萌,因詢之曰:“兄誌如斯,諒不變矣。”三緘曰:“堅如金石。”七竅曰:“冗既若是,弟誌亦然。”三緘曰:“兄歸速以讀書為事,凡遇野道邪言惑爾,一切勿聽。”七竅曰:“謹依兄教。”三緘遂顧渭道童曰:“與吾香焚閣外,吾二人對天同誓,以免心腸變更。”道童如命,二人出閣跪地,誓曰:“說甚《黃庭》說甚經,從茲不作道中人;假如背卻今宵誓,天弗容分地亦輕。”誓畢,飲至通宵,彼此言詞皆以鄙道為能。詰朝又重飲之,流連三日而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