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道心皆由巧辯崇儒學幸服青衿
七竅自聆三緘之言,決棄道門,以儒為尚;複見道士之術,又欲榮道以棄乎儒。故自歸漢陽,一道一儒盤旋於心,遊移莫定。紫霞知之,命複禮子臨凡,與決所從。若得七竅從道,則三緘有他山之助;若入儒門,必為壞道倡,兼以野道山妖出而相攻,則三緘勢孤而難於撐持矣。複禮子領得師命,乘雲空際,閃閃而來。
靈宅子亦知七竅被紫霞略顯仙法,道心又動,因思七竅如同入道以助三緘,將闡道有資而吾仇難複。趁今遊移未決,再命總真童子下得塵世,一堅從儒誌向,俾彼名登黃甲,得專政柄,乃能禁道不行。三緘即是道習成,相從無人,不過得還仙位,紫霞亦空勞精力,無顏對及群仙。那時相遇於八卦台,共以任道不闡為笑談,方泄吾恨。總真童兒奉命,乘雲向東而至。
複禮子半霄顧盼,遙見東麵墜下彩雲,不知何仙閑遊至此,急將祥光騰上高處視之,乃一總角道童,按雲墜地,化為老叟,手持竹杖,向北緩行。複禮子雲頭暗思:“此總角小童化成老叟,必有所為。然遍想群仙宮中,童子雖多,俱未可以變化之法,是童子而能此術者,或屬山精水怪迷弄男女,未可知也。如其為精且怪焉,吾必追蹤收之,以除民害。”於是祥光催動,向北而遊,總將雲頭罩著老叟。
老叟行約數裏,立於綠楊枝下,念及真言,以喚當方。當方至,老叟與談數語,乘車重去。去不一刻,轉告老叟,老叟當將手訣四方揮動,綠楊蔭裏頃成一座酒樓。酒樓化已,複布羅網以蔽俗跟。旋抽數莖茅草,持手誦咒,其草化作當爐幼子暨飲酒之輩。一時爐煙密密,賣酒聲聲。複禮子視之甚悉,駭然而言曰:“小小童子有如此法力,吾輩不能及之,但未識化茲酒樓,以障何人眼目,吾且雲頭穩坐,視彼究竟如何。”坐待良久,前村之北有一少年,澤畔行吟,躊躇四顧,似閑遊尋侶而未得者。複禮子熟視片時,恍然悟曰:“行吟澤畔者,七竅也。化酒樓以待之者,必靈宅子門徒總真童子也。吾門仙侶常誇此子年雖妙齡,道法甚高,其心尚未深信。今一見及,誠不虛也。然不化酒樓以待他人,而獨待七竅者,必有所告。待吾化一年老道士,入於樓內,見機而作。”將形化後,轉而思之,又恐總真童子仙眼視透。吾師傳有晦目法,且將真言念動,一下雲頭,暗從西隅墜於塵世。
是時七竅行行止止,身登高埠,引頸四望,見得綠楊枝下窗欞雜露,高插酒簾,心甚喜曰:“近村中有是酒樓,正吾消閑地也。”遂逞步下埠,趨至其間。但聞當爐幼子呼來賣酒聲高,飲酒嘉賓誇此甕頭美甚,七竅見綠楊吐秀,常念良朋,聞酒氣飄香,正思紅友,惜乎飲無同侶,獨酌為懷。殊意剛入酒樓,主人笑容可掬而詢之曰:“嘉客戾止,欲飲酒乎?”七竅曰:“不識是地有此高樓,忽來貴肆中一飲佳釀。”主人曰:“與友共飲乎,一人獨酌耳?”七竅曰:“恨無良友,隻有隻身。”主人曰:“如是吾來奉陪。”七竅暗睹主人,年約六旬,爾雅溫文,真似儒門有道之士。兩相揖後,緣梯而上,坐於樓之東偏。
窗外嫩柳飛揚,綠影參差,時映於酒卮之內。七竅讚歎不已,曰:“此樓清幽,黃鶴弗讓也。”主人曰:“老拙株守家庭,難以度日,因於是地聊設酒肆,以消夏日耳。”七竅曰:“吾見主人儒雅可愛,且將姓字暨所行所學曆曆詳述,俾吾亦步後塵。”主人曰:“吾族葛氏,自太祖喬居於此,曆數世矣。太祖酷好詩書,吾祖已開駟馬之門,吾父接踵之;至於吾,躬詞林忝入,孫若子又接踵焉。世世簪纓,幸而不絕,榮耀鼎盛,皆自儒業苦造而來。”蓋是邑本有此貴族,總真童子因假冒之,可令七竅於不惑也。七竅於是複從而禮貌,曰:“小子已廿歲矣,一藝未成,心欲入道以求長生,又欲從儒以求顯貴,兩相在抱,迄無定衡,敢乞主人為我一決。”主人曰:“爾友朋內所言若何!”七竅曰:“有勸吾習道者,有勸吾習儒者。”剛言至此,複禮子亦呼酒一瓶,飲於七竅之左。七竅曰:“還宜習道乎,習儒乎?”
主人曰:“聖天子首出庶物,以平治天下,皆由儒道,哪有道士以法術治天下乎?凡人為天子民,當尋正路,一耕一讀,乃至正至大之途。不讀則勤耕,以求菽粟有餘,俯仰無憂事畜;不耕則苦讀,以期功名顯達,上下均受榮封。必如是而後不愧生於人世也。每見年少子弟,耕也而惰於耕,讀也而懶於讀,不耕不讀,無策資生,妻子嫁於他人,父母推之兄弟,自謂紅塵看破,學道出家。一入道門,塵心未絕,裝作風騷一派,徒將言語惑人,訛以傳訛,道不成道,學如不學。以相公之豐標才華,正宜讀書求名,顯揚父母,奚必《黃庭》是誦,玩廢時日乎?”七竅聞此一席正談,心若重儒而輕道。
複禮子聆言暗計:“必靈宅子遣來門人所化,巧以言語,穩七竅之心者。”乃從旁答曰:“叟言差矣,人生天地所行所作,視乎其誌。誌在道則從而習道,誌在儒則從而習儒,何得區區敗道為匪哉?即以儒門論,所立說以教弟子,以及弟子之問疑辨難者,何在非道中之語。自吾思之,習道即從儒,習儒即從道,特患怠焉,不習終莫能成耳。以叟所言,全謂習道為非,見何淺也。吾聆叟談,吾有一證佐焉。”主人驚甚,暗將慧眼偷覷,奈複禮子早治以晦目法兒,不能辨其為仙為妖。因怒目而視曰:“吾聞爾言,又是一番迷人之說。但將爾證佐說來,如在道中則可,若在道外,吾必從而非笑之。”
複禮子接口言曰:“昔有農夫養一犢子,馴良可教,一犁春雨,無不如心。養之數十年,由耕致富,人人爭買此犢,農夫如護珍寶,不忍舍之。無何春秋已去,此犢頹然老矣,農夫不計其老,尚加以千斤犁耙,老犢不堪重任,口吐人言曰:‘吾力已弱,不比少年。’農夫如不聞也,愈加鞭楚。老犢又曰:‘吾言力弱,何不痛恨乃爾乎?’農夫曰:‘前者爾能任重耕作,吾甚痛惜,豈今而不然耶?爾能竭力如前,迨至明日,即輕爾任。’老犢聞說,果然竭力精神,以盡一日之耕。殊至詰朝,重任猶是。犢無奈,示夢於農夫之妻。其妻以夢告夫,勸輕犢任。農夫曰:‘老犢畜生也,畜生之言不合人情,爾何必聽。’”言已大笑。
主人聞此譏誚,從容言曰:“爾之證佐,證得巧妙。吾有一證,爾願聞乎?”複禮子曰:“隻要合理耳。”主人曰:“爾如樂聽,吾為詳述焉。吾之近鄰所養一犬,善於護宅。凡遇盜至,必報主知,如無盜臨,吠聲不作。一日,來一道士,此犬不惟不吠,且搖尾相親。道士憐之,向吾憐翁以化此犬。鄰翁許,道士係回觀內。養之數日,此犬齒斷係索,仍回鄰家。適值鄰翁出飲歸來,剛發一言,犬吠不已。憐翁罵曰:‘瘟犬,主人都不認耶?爾隨道士未久,即亂咬如斯,倘變作道家,怕不準人說話,一聞說話,就要咬斷腎筋矣。’”談罷亦拍掌大笑。
七竅見二人語去言來,各不相下,笑而言曰:“二人不必爭論,吾也有一證佐。”二人同聲曰:“別人證佐吾不欲聽,爾之證佐吾甚願聞,當不若劉四之口也。”七竅曰:“吾少時聞諸乃父,吾家一眷屬年少而殞,言妻貌甚麗,人人爭聘,婦皆嫌其不合於心。惟張、李二家,廿齡破鏡,富而且美,此婦都欲嫁之。然嫁張則惜李,嫁李則惜張,遊移不定,已至數月。婦姑促曰:‘欲張則張,欲李則李,嫁個丈夫都無定見,安望得富乎?’婦聞不悅,恨聲應曰:‘嫁張由我,嫁李由我,嫁李嫁張在我心中,何必旁人多嘴。’”言已,忿然下樓而去。
主人默坐片刻,暗解拴腰縧兒,拋在樓頭,化為巨蟒,直向複禮子舞爪張牙。複禮子持箸擲去,化作蜈蚣,巨蟒見之,仍還本相。主人怒甚,以手一指,酒樓渺然,吼聲如雷而言曰:“何處野道,敢與仙師鬥法!”言猶未已,突被複禮子一降心杵打下。主人大叫一聲,化為童兒,騰空竟去。
複禮子隨後追逐,逼於其前曰:“爾其妖耶,怪耶?如不明言,必誅爾命!”童子拂然曰:“吾非他,靈宅子門人總真童子是也。”複禮子曰:“爾是總真童子,道祖命爾守著胎津,為何所事不司,來到塵凡以法迷人乎?”童子不答,與複禮子戰於雲端。酣戰逾時,童子呼集六丁六甲,將複禮子圍著。複禮子揮以降心杵,不動,忙取撐天如意四麵擊之,丁甲神祗紛然而散。童子急向口中一指,吐出千頭萬緒,如絲如絮,直從複禮子頂上覆來。複禮子不知何寶,將身緊束,用盡生平之力,掙播不開,倒於陣中,呻吟弗絕。
紫霞知得,命正心子持頂門鋼針與割腸寶刀急來援救。殊至陣雲之下,但見迷天黑霧,周圍似漆,欲進無從。觀望久之,莫可為計,隻得在外呼曰:“陣內有人乎?”連呼數聲,一老叟出,背馱須短,行動有如犬然。來至陣外,嗬欠不已,曰:“吾在陣中,正好陽台入夢,忽聞外麵叫不絕聲,及出陣來,人影又無,必是蝦兒要與老龍試試道法?”正心子不答,暗以黑霧遮著身體,睹得此老將要入陣,複厲聲曰:“陣內無人,待吾打入,殺得爾雞犬不留。”此老聞之,笑曰:“天上都有雞犬,真是款天話。”正心子曰:“陣內有人,毋須多言,速出一晤。”此老曰:“老師爺在此候爾,爾在何處?”正心子曰:“在東。”此老曰:“東方甲乙木,木能生火,火上燒油,豈不是一進陣來,即要舉手。”言已,詢曰:“爾到底在何處耶?”正心子曰:“在南。”此老曰:“南方丙丁火,火內生風,必是瘋魔。吾不與爾糾纏,要向西北進陣去矣。”
正心子隨轉西北候之。此老剛到,一手擒住,疾聲呼曰:“膽大妖精,敢布陣雲頭,與上仙作梗!”此老曰:“爾是誰?休與吾頑。”正心子曰:“非與爾頑,吾詢爾究係何妖?”此老曰:“吾非妖屬,歪枉子是老仙道號也。”正心子曰:“爾師何人?”此老曰:“歪心子。”正心子曰:“爾在陣中作甚?”此老曰:“奉總真童子命,在此守陣耳。”正心子曰:“是陣何名?”此老曰:“亂絲。”正心子曰:“必要何人方能破之?”此老曰:“非正心子不能破也。”正心子曰:“四大陣門,先從何入?”此老曰:“先從財門而入,則陣易破焉。茲已說明,君宜釋我。”正心子釋手,歪枉子鑽入陣內,笑曰:“爾從財門入,必死在財帛之中,如其不從歪心子遊,歪枉之法不得。明明與爾說,從中心白雲直入,此陣破矣。”言畢入陣。
正心子竊聽甚悉,遂向白雲處直進,以割腸寶刀橫順揮之,萬緒千頭紛紛碎斷。總真童子見得陣破而逃。正心子破了此陣,笑謂複禮子曰:“爾亦困於千思萬慮中,即不能複理耶?忙忙扶起,去奏道祖,悉言總真童子過失。道祖遂命玄津真人從泥丸關收回,禁於胎津之地。正心子、複禮子拜辭道祖,回複師命,各退入宮。
七竅自酒樓歸後,意決從儒,受業於明德先生,苦讀儒書。
始讀一二載,文理精通,童軍可冠。是年試期已近,先生促之。
七竅辭別萱庭,赴郡而去。途有玉女觀,地頗雅靜。七竅此夜嫌旅舍鬧嚷,意欲止宿於茲。紫霞知之,先臨觀內,思挽七竅轉入道門。無何,外麵笑聲嗤嗤直達觀內,紫霞出視,見七竅與二三同類拍肩而來觀中。老道迎入,獻茗煮粟款之。七竅曰:“前麵旅舍煩雜不堪,今宵欲借貴觀一宿,所用酒食仍謝以金。”老道曰:“相公等非誤入山齋,仙風吹之不到,所愧者敝觀貧苦,無甚相敬,牀榻不潔,乞為海涵。”七竅曰:“在此吵擾足矣,安望其它。”老道於是選一精潔淨室,與七竅友人同住。七竅獨出室外,散步閑遊。紫霞持麈一揮,化座小園,奇花十數盆,皆非人間所有。園中紅窗開閉,小樓在焉。七竅將花視遍,緩步竟上。紫霞化一老道,憑窗外望。七竅步履聲響,紫霞回首,假意驚曰:“相公何來?”七竅告其所以。紫霞曰:“如是相公少坐,待貧道下樓烹茗,以款嘉賓。”言已而去。
七竅在樓四望,見有牙簽數百卷,一一閱之,盡屬道經,而且牙簽之上題詠亦夥。首見一絕雲:“讀罷儒書讀道書,為超生死出迷途;不信頻將卿相算,如風卷雪一時無。”七竅深愛此詩,手不忍釋。正在吟詠,紫霞捧茗至矣。七竅索之,紫霞許之。袖歸臥室,玩味百次,不覺神倦而眠。晨磬一聲,朋儕同起,叩謝老道,竟赴郡內。俟至文宗到日,三試三勝,青衿得服,而稱秀士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