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光女魂遇靈宅郝丞相姻結探花
老道已知三緘道有可傳之地,命一少年道士來穀呼曰:“老道有言相告,爾可隨吾即速去之。”三緘暗自喜曰:“吾功至此,諒師有所傳矣。今之呼吾入洞者,殆為是歟。”遂辭堂上,偕少年道士徑到洞中。
老道見彼入洞時,隨身黑氣旋繞,合目默會,知是珠光靈魂雖被驅逐,尚餘一線糾纏三緘,欲乘隙而圖複仇之舉。默會後睜目下視,三緘跪在座前。老道曰:“近日治心之法,弟子習熟乎?”三緘曰:“承師指示,已得半矣。”老道曰:“心法之傳如此其盡,而氣又不可不煉也。吾有四語,照此煉之,自不入旁敷而誤爾進步。”三緘曰:“四語如何?”老道曰:“人稟天地生,要順天地氣;出入聽自然,即是天地意。”可知矯揉造作者,即非正孰。三緘曰:“四語何解?”老道曰:“顯顯明明,有何難解,汝宜照此煉去,自有進境焉。”三緘唯唯,剛欲辭歸,老道曰:“吾見弟子身旁黑氣一團,到洞始散,為師默會,此際固無大害,然必為他日寇仇。汝其好好修煉,敵此魔障。”三緘曰:“吾師胡弗為弟子解乎?”老道曰:“自有當解而解之時,弟子無容預慮。”三緘聞說,亦不介意。
辭師出洞,歸於密室,詳解四語,以為煉氣之法,固不必言。
且說珠光母女前入三緘室內,亂彼治心之道,隻意仇冤可複一時。誰知煉道心誠,有神司監,早被金甲力士逐出境外。
母女分離,珠光孤獨一身,隨風飄卷,時起時墜,無所依歸。
靈宅子天半閑遊,忽見女魂飄飄蕩蕩,似有冤而無以為報者,因命童兒招之。珠光尾童兒後,來至多意洞前。靈宅子按下雲頭,身坐洞中。珠光入洞拜見畢,靈宅子詢曰:“汝何冤氣不散,隨風起伏,魂無定所,可將來曆為吾訴之。”珠光聞靈宅子之問,泣而訴曰:“妾乃海角蚌女珠光,道修千年,不能天府飛升,以成正果。曩日毒龍真人欲阻闡道之路,約妾同去迷弄三緘。其計未成,毒龍已為天仙所戮,妾與老母退歸海角,旋被東海興兵剿除。母女勢恃蛟王,嚐與連江大戰。連江敗績,龍君命烏澤丞相搬兵仙府,被妾擒著,監入土牢。可恨吾妹珠英釋放烏澤,仙兵搬到,擒獲母女,押赴斬妖台前廢命。心實不甘,故複入三緘室中,啼哭以亂其心,又為鑒察神驅出境外,母女從茲分散,飄泊無依。懇祈仙子提攜,恩自銘諸肺腑。”
靈宅子曰:“毒龍之來,係吾所使,不料累汝母女至於如斯。吾與汝尋一複仇路徑,自使三緘他日藏身無所,亦猶汝之今日焉。”珠光曰:“果承仙師如此顧盼,若遇三緘小子,誓不容彼獨生。”靈宅子曰:“為師別無指點,而今郝丞相一女,名曰珠蓮,已沒二日。丞相隻有此女,痛心刺骨。爾此即去附珠蓮之屍,異日七竅名成,丞相必將珠蓮贅彼為婿,得至官階大日,汝作內應,不難得三緘而誅之。”珠光喜不自勝,拜辭靈宅,妖風駕動,直向郝府而投。
正心子命奉紫霞巡察空中,忽見一股妖風從雲腳直過,疾聲吼曰:“何處精怪,敢逞妖勢擾害人間?”珠光不答,驅風竟去。正心子乘雲追逐,查其落點。珠光恐其相阻,有誤時刻,弗得魂附女屍,極力前奔。不久已到郝府,妖風按定,魂入軀殼,四肢搖動,閃閃而起。
群婢奔告丞相夫人曰:“可賀,可賀,小姐活轉矣。”丞相夫人喜曰:“吾兒活轉,吾心無慮。”趨入視之,果見珠蓮坐於榻上。丞相夫婦曰:“吾兒已死,如何又得回陽?”珠蓮曰:“兒沒陰府,得遇觀音大士救兒而歸。兒見冥途行人甚廣,貪玩片刻,不遽歸來,突被一童子推之,如夢初醒。時似未久,不謂家婢以為兒死數朝矣。”丞相夫人悲喜交集,忙命使女進以湯餅。
曾不幾日,其疾若失,而體健如常。日日對鏡繡闈,學習粉飾之華,以待七竅來茲完其婚配,故常倚樓外望。凡見少年,口中輒雲:“七竅胡不來,枉妾對妝台;雲山頻悵望,空自費疑猜。”其婢春容心尖而猾,聆得“七竅”二字,不解所謂,陰與小婢春花言曰:“吾家姑娘自還陽後,一舉一動恰似兩人。不然胡平日樂食羊髓,而今絕口不言,什麼七竅之名時稱口角,吾心甚惑,恐為他魂所附亦未可知。今日尚閑,且烹一碗羊髓進之,看彼知其名否。”
春花諾,遂進廚內,將羊髓烹就,捧至繡樓,進與珠蓮。珠蓮詢曰:“爾等所進何物?”春花曰:“是物乃姑娘生平所樂食者,胡不能識乎?”珠蓮曰:“吾自疾愈,幾多食物,皆忘卻之而不思矣。”春容曰:“姑娘常思七竅,此即七竅髓也。”珠蓮曰:“七竅之髓從何而得?”春容曰:“前日相爺聞姑娘思念七竅,故命人四方尋找,得而殺之,烹熟以進姑娘也。”珠蓮驚曰:“七竅之形,究如何樣?”春花曰:“兩耳下垂,覆著兩目,嘴長尺許耳。”珠蓮曰:“汝所言者豕也,豕豈亦名七竅耶?”春容曰:“豕竅在乎蹄,有二三竅者,有四五竅者,而七竅絕少。竅至於七,則劫數如之矣。”珠蓮笑曰:“否,否,七竅者,汝姑夫也。”春花曰:“相爺遍尋七竅豕肉,烹進姑娘,姑娘食之,有何辜負?”珠蓮曰:“汝聞誤矣。吾之所謂姑夫者,即汝輩之所稱姑爺也。”春容曰:“婢子原無叔爺,不然父死有依,何至在茲為婢。”珠蓮詈曰:“汝耳聾耶,胡聽之不明而顛倒如此。吾言七竅,乃他日入選王朝,與我配為夫婦者。”春花曰:“姑娘要食豬肉,吾將羊髓換去即是。”珠蓮忿將二婢拉近身側,附耳言曰:“七竅與吾,夫妻也。”春容謂春花曰:“姑娘不食豬肉,要食母雞,速去烹之。”珠蓮怒入室中,不複與語。春花曰:“姑娘之言,究作何解?”春容曰:“大約七竅如相爺,姑娘如夫人,同榻而臥耳。”春花曰:“吾家蠻蠻老仆,骨現額邊,無異兩角,手抓似蟹,背彎如弓,頭昂如龜,若以數言,殆不止乎七竅。待相爺朝中議事,夫人去胡侍郎府中,假以蠻蠻為七竅戲之,看看姑娘情景如何。”春容曰:“妙,妙。”
次日,相爺、夫人乘輿並出,二婢同至繡閣,謂珠蓮曰:“昨日七竅已到相府,相爺見其人品俊秀,留在府中,攻讀詩書。姑娘欲見之否?如其欲見,趁相爺、夫人出府,導遊園內賞玩花卉,姑娘身隱樓上細細睹之。”珠蓮信以為真,乃私語二婢曰:“既是如此,切毋與外人知也。”二婢應諾而出,命一丫結呼蠻蠻老仆易服入園,撿點枯色花枝。老仆聽得,以為夫人吩咐,即著新色衣服,一跛一拐,一點一啄,來至園中。
春容二婢奔告珠蓮曰:“七竅相公已入花園,姑娘可速登樓一望。”珠蓮喜,輕移蓮步,轉至樓上,推窗而視。果見一人賞花閑遊,諦視其貌,醜之至極,暗暗自悔不應為靈宅子所誤。
春花見彼默然不言,已知乃心嫌其貌醜,假與春容同誇之曰:“姑娘朝夕常念七竅,婢子等起初聽之,以為七竅豕也,不知乃吾姑夫,無怪姑娘念念不忘。今一見之,真可謂第一美男也。”春花曰:“未諳姑夫果有七竅否?”春容數之曰:“背之駝也,此為一竅;首之仰也,又是一竅;兩額如角,合為四竅;兩手皆抓,豈非六竅,下腮長垂,總成七竅。”春花曰:“如是言之,爾名七竅,吾以為還有八裂耳。”春容曰:“八裂安在?”春花曰:“兩足反複,二裂在焉;兩目歪斜,又二裂焉;兩耳缺而不全,乃六裂也。”言此不語。春容曰:“尚有二裂,何不道之?”春花曰:“此二裂在隱微之處,不便明言,總之有八裂焉。”言已大笑。珠蓮麵赤難安,閉窗而退,從此再不言及七竅矣。
七竅自服青衿,苦造儒功,得舉孝廉。是年赴都會試,正在陽關大道策馬前進。紫霞化一道士,思欲阻其好名之誌,仍然引入道門,故隨七竅後程宿於平陽客店。
七竅旅室獨坐,仆人獻茗設饌,奔走不停。酒食餐餘,道士向七竅言曰:“貧道遠來此地,欲與公子結結善緣。”七竅曰:“何謂善?”道士曰:“善道極寬,善量極大,退而藏諸宥密,不過一點靈犀;充而用之,可以塞乎天地。然要皆有諸己之謂也。”七竅曰:“何謂緣?”道士曰:“以大而論,天不與地為緣,則有覆無載,日月星鬥靡有照臨,風雨露雷誰為翕受,以其天獨為天而無緣也;地不與天為緣,則有載無覆,雖有萬物不能生,雖有四時不能運,雖有五行八卦,亦如死物而無所用,以其地獨為地而無緣也。惟天與地為緣,地亦與天為緣,所以道並行而不悖,物相育而不害焉。此以緣之大者言之也。以小而論,男女以緣而結為夫婦,箕裘百代,皆自一緣出之。若男無緣,則獨陽不長;若女無緣,則孤陰不生。此以緣之小者言之也。至於善緣,介在可大可小之中,可長可短之內。相公其欲結緣之大者乎,小者乎,長與短者乎,皆賴自裁之耳。”
七竅曰:“緣之大小,姑置不論;長短二字,其義何居?”道士曰:“與善有緣,能真心結之,善念既深,黃庭之門可入。由是而煉取大道,嬰結出神,朝見至尊,仙成上界,不生不死,不入轉輪,此緣之長也。短者如多行善果,弗戀元機,求取富貴功名,以享一時榮耀,俄焉身沒,又墜輪回,轉轉生生,無有休息,是謂緣之短也。貧道今夕化及相公,緣之短長,任其自結。”七竅曰:“善緣二字,道長頗講得合理,待吾三思。”道士曰:“再思可矣,多思則疑意起而緣不可結。貧道在此,佇立以待。”七竅細將長短之說暗思一刻,乃作四語書之寸紅,以回道士雲:“長緣誰果結而成,野道持之誑世人;我是儒門佳弟子,願從短處結功名。”下書:“贈銀四兩,暫結口腹之緣。”書畢,命仆送交。
道士揭箋視之,已知其意在豪華不在黃庭也,亦回四語雲:“深深迷陣陷斯人,大道誰知是寶珍;二字功名原小事,恐從貪處墜仙根。”下書:“貧道非饕餮者流,此銀無用,敬以還君。”遂將銀箋交仆,遞與七竅,隻冀見此四語,諒有回心向道之念。殊料候至夜半,而信音渺然。
紫霞從窗隙中暗暗偷窺,七竅已倒榻而臥,置道於度外矣。紫霞歎曰:“仙根臨凡,迷戀功名,其深如是。若無根底,不知墮落伊河?”言已,竟回仙府。
七竅次日又駕征車,望前進發。至到都下,嚐見大臣宰輔,一出一入,旌旗密布,輿馬紛紛,朱輪過時,萬姓瞻仰,得此炫目之榮,迷障愈入而愈深。斯時即以現在神仙易之,而彼不顧也。所以自到皇都,朝夕苦練文字,春闈依邇,三戰三勝,揭曉已登黃榜。及到廷試,複為天子所選,臚唱第三,賜罷官花,策馬揚鞭,遍遊街巷。少婦登樓而視,行人側目以觀,又添得十分榮華,十分僥幸。遊都後,遍拜大臣。一時拜至郝府,丞相見其年少登第,玉貌亭亭,心欲納為乘龍,恐彼家中娶有妻室,遂待宴留宿,命堂下官員陪飲,以言恬之。
堂下官員得丞相命,因於杯酒間而詢七竅曰:“新貴年齒幾何?”七竅曰:“虛度廿八矣。”堂下官員曰:“佳偶誰氏,可有公子乎?”七竅曰:“前妻未子而喪,至今尚待求鳳。”堂下官員曰:“如是甚好。郝相爺無有男丁,隻產一女,年已及笄矣,命吾等於今科鼎甲中擇一佳婿。狀元、榜眼皆有妻兒,獨探花無之,此乃天結良緣也。新貴得此泰山,官階自不難升耳。但不知新貴之意若何?”七竅曰:“愚以一介書生,忝叨國選,特恐草茅初出,有玷相臣。”堂下六七官員曰:“新貴太謙矣。”
因稟相爺,群擬禮部侍郎焦為臣為冰。上一語,七竅允諾。歸於館驛,擇日下聘,相府儀禮之華靡,自不必說。
下聘後,遣得家人將母接至,然後涓吉成禮,贅於相府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