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陰羅山猿寄信奔陽關野馬談妖
曆五裏村百裏許,有山名玉女者,高大而奇險可畏,巉崖壁立,石齒嶙峋。山北樹木繁茂,從無人跡所到,妖物甚多,時而吐氣成虹,時而飛沙走石,往往迷人去路。山之前後,不惟居民遠徙,而且路乏行人。三緘師徒一日來到山麓,以此地幽深可愛,欲求一安居之所而玩賞之。奈四顧其間,毫無觀剎。
三緘歎曰:“是山之下,民居鮮有,觀剎亦無,師徒何以安住而玩賞乎?”三服曰:“山中必有亭閣,恐林大繁雜,無由見耳。師可於此暫歇,命一二弟子上山覓之。”三緘曰:“汝言甚善。”遍觀諸徒,各皆躍躍欲試,因向椒、蜻二子而言曰:“汝二人善飛,不得難於步履,師命汝上此山去覓一所在,以為駐足之區。須速去速來,毋貪賞玩。”二人得命,乘風而往。東西南三麵覓之殆盡,亭閣俱無。
二人息足嶺頭,遙見北山林內,午煙出沒。蜻飛子曰:“是地諒有亭閣,不然胡煙生樹外如是乎?”椒花子曰:“吾與汝同往觀之。”剛入北山,山外一洞高懸,露於崖半,洞門坐一黃衣老著,捫虱自如,突見二人,忙忙下洞,問曰:“二道兄所向何往?”二人曰:“向北山而覓亭閣,以息師徒之足耳。”老道曰:“北山無亭閣之屬,其內毒精甚夥,汝如入此,恐難生還。”二人曰:“此中何妖如是其毒?”老道曰:“中有二蛛,修煉數千餘載,一名蛛虎,一名蛛龍,二精為眾妖渠魁,善能捕人而食。汝可速由南去,否則恐彼被巡山小醜所見,命難全矣。”椒花子曰:“汝又何能居此?”老道曰:“吾在此地修道日久,群妖皆知。”二人曰:“吾不畏之,且向北山一遊,看彼將吾何若。”老道曰:“汝不聽吾言,恐其受彼牢籠,悔之已晚。”二人不答,直向北山而來。當被小醜見之,歸報二蛛。巴蛛手執八卦旗兒向前吼曰:“何處妖魔,敢犯吾境?”椒花子曰:“吾奉師命,特來山內收汝妖魔者。”蛛虎曰:“汝言能收妖魔,諒多道法。”椒花子曰:“若無道法,不敢入汝巢穴矣。”
蛛龍在側,聽其誇此海口,手持鐵練珠,劈麵擊來。椒花子身向左閃,蛛虎又以鐵練鏟擊之。蜻飛子見勢猛甚,忙以鐵靈杵還去。蛛虎躲過,椒花子乘隙擊以鐵練寶鞭,蛛虎未及提防,正中其臂。蛛龍怒極,忙放鐵練珠以擊椒花子,複被蜻飛子鐵靈杵打下,中彼左肩。二蛛負傷而回,速命群妖持八卦旗兒,於山後山前密密排定,每一旗下派三四小妖邏守。蜻飛子曰:“妖布此陣,不知何為,吾二人不如騰空飛去。”椒花子曰:“可。”將身一扭,騰空而飛。孰知小妖拋以陰羅細網,竟將二子套於網內,懸吊半空。小妖欲噬二人,奈鐵鞭鐵杵橫順相擊,不能近之。二子罹在陰羅,左轉右旋,身不能脫。
老道在洞,暗思二人自往北山,未見由此而歸,其入二蛛之陰羅無疑矣。今日無事,向彼遊行,看此二人在於何地。甫入山左,聞林木上有呻吟聲,翹首視之,見二人罹於陰羅之上,周身如捆。老道乘群妖已退,低聲問曰:“昨日吾與汝言,汝不吾信,而今何如?”二子呼曰:“老道兄急來救吾。”老道曰:“吾不能救汝。汝師現在何所,汝為吾言,吾去告之。”椒花子曰:“在此山麓,祈汝速去通信,以救吾身。”老道曰:“汝等暫為受苦,吾去告與汝師,即來相救焉。然汝罹在陰羅,尚未絕命,亦妖中之有道法者,可將本相與吾言之,往告汝師,庶不以吾言為誑。”椒花子曰:“吾等俱係蜂精,一名椒花子,一名蜻飛子耳。”老道曰:“難怪汝所遇者,蜘蛛精也,所布陰羅甚是厲害,凡飛禽入此,脫身最難,走獸則不能罹之。”
言已,駕動妖風,片時而至山麓。見三緘趺坐石洞,參拜畢,立於其旁。三緘曰:“汝何來?”老道曰:“吾乃是山一猿修煉而成。昨見仙官門徒椒、蜻二子來於山內,吾語以北山勿去,彼不聽,竟遇蛛妖布起陰羅,為彼所罹,祈吾寄信,冀速救之。”三曰:“汝既寄信於吾,此去北山,還祈引導。”老猿諾。三緘忙命三服、棄海與二狐曰:“爾等同去救護,如妖不服,著一人歸,吾自有擒之之方。”
四人驅動風車,即隨老猿入山而去。老猿導至陰羅處,果見二子憑空高吊,不住呻吟。三服擊之以錘,陰羅如絲如綿,軟而且牢,不能得破。棄海怒氣勃勃,擊以畫戟亦然。二狐曰:“是物何纏綿若斯,吾且以身鑽之。”亦隨鑽而隨合。四人麵麵相覷,難以為情。蜻飛子曰:“道兄胡不救吾耶?”三服曰:“吾等力已用盡,不能破此,為之奈何?”蜻飛子曰:“速稟吾師,看師作何區處。”狐惑曰:“如是爾等在茲守著,吾歸稟之。”三服曰:“急急前來,毋得稍緩。”狐惑曰:“事屬危急,安敢怠乎?”言訖,乘風而返。
二蛛在洞,傷已痊愈,為之商曰:“二人罹在陰羅,諒難以脫,吾弟兄今日同去食之。如再遲延,必生他變。”計定出洞,群妖擁後如雲。三服遙見二蛛凶惡異常,遂與棄海、狐疑閃於樟樹之下。待其將近,三服向蛛虎頭上一錘打來。蛛虎大叫一聲,倒退數武。棄海忙舉畫戟,以刺蛛龍。蛛龍以鐵鏟擋之。蛛虎見蛛龍戰接棄海,三服持錘而助,轉身與三服力戰焉。
狐疑或時助棄海而戰蛛龍,或時助三服而戰蛛虎,約戰數百合,勝負不分。
狐惑回到山麓,告之三緘。三緘曰:“陰羅網非火莫破,吾之紼子善能生火,待吾拋在空際,爾去助陣。”狐惑聞言,複返北山,正遇五人當場大戰。於是狐惑助棄海,狐疑助三服。
二蛛力怯,步步退後。忽然天半紼子墜下,聲若雷鳴,火光直射陰羅,霎時化於烏有。二子倒地,不醒人事。老猿持丹在手,曰:“陰羅惡毒,惟吾之丹可解。”遂納二子口中,片時蘇來,與棄海諸人同歸山下,其時紼子已將二蛛捆回矣。
三緘詢曰:“汝在此山曾食多人?”二蛛曰:“入吾山者誅之,未入者未嚐妄傷一命,望仙官詳查。”三緘曰:“汝願歸吾正果否?”二蛛曰:“願。”三緘釋去其捆,仍以本名為道號。二蛛拜師後,椒花子引老猿上前,亦拜三緘求收門下。狐疑在旁稟曰:“彼曾以丹活及椒、蜻二子。”三緘喜,賜號“護道”,又以入門妙訣,一一為三人言之。三人同願追隨雲遊天下。三緘曰:“汝願從遊,不可辭其勞苦。”三人曰:“吾等前生未能修有功果,所以化為異物。幸得吾師收入門牆,教以大道,仙班之內不敢妄期,但能複轉人身,亦不枉投師也,敢辭勞苦乎。”三緘曰:“人生在世,即享厚富至貴,終不免黃泉之路,如花開放,轉眼成空。何若敬體《黃庭》,脫卻凡軀,不受輪回苦惱之為愈?吾之途程奔走,無非修此外功。待到功成,名列仙班,其心乃遂。汝諸弟子切毋畏難退縮,半途中止,師之望也。茲者南海地麵已不遠矣,吾於四方,必遊到盡頭之處乃止。汝等內功勤習,外功濟人利物,隨為師作之。”諸弟子同聲應曰:“謹遵師教,不敢有違。”三緘立意前奔,曆遍綠野青疇,行盡江淮河漢,不知不覺,夏去秋來,鬆濤助蟲聲以時鳴,黃花映白蘆而爭放。師徒行行止止,突過小溪,岸上立一白發老人,愁結眉梢,攜笻悵望。
三緘師徒臨岸息足,見老人憔悴之容而詢曰:“老叟在茲何事?”老人見問,雙目垂淚,咽嗚不能成聲。三緘候其心傷後,從容複詢。老人曰:“吾族馮姓,賤號容端,翔節母難之期,吾女歸寧,路過溪岸,忽被妖風所卷,蹤跡渺無。吾之一生隻有此女,至今老無依靠,飲食供奉皆彼周全,不知何妖慘攫之去。吾死期至矣。故每日於此望洋悼歎,難為外人言之,幸得道長問吾,不得不心傷而痛泣。”三緘曰:“是地舊有此妖否?”老人曰:“無之。”三緘曰:“狂風卷動時,可知汝女去向?”老人曰:“吾婿曾言,剛起狂風,女牽其衣,頃將夫婦吹至對麵沙洲之側,吾女釋手,大叫救命一聲,此風刮地揚塵,竟向野馬山而去。”三緘曰:“汝婿未去尋乎?”老人曰:“是山常出毒獸,誰敢入之。”三緘曰:“叟家曆此幾許?”老人曰:“由溪岸轉上,不過二裏之遙。”三緘曰:“如是,吾師徒今宵暫宿汝室,吾命弟子入野馬山內尋汝女焉。”老人曰:“吾女已失三日,安能尚生?”三緘曰:“試去尋訪,生耶更美,死耶亦得其屍以厝之。”老人喜,即導入室。室甚寬敞,頗可安住。師徒歇息片時,老人設齋以待。餐罷,三緘暗命三服,與西山道人、蛛虎、蛛龍,同往是山探妖消息。
四子得命,耀武揚威,各駕風車,四麵並進。尋至山半,見一洞府高闊如廊,洞外紫榴一株,捆一婦人於其上。三服近而詢曰:“汝妖耶,抑民間婦耶?”婦曰:“妾乃民間女子也。”三服曰:“如何到此?”婦曰:“為妖風卷至耳。”三服曰:“卷汝至此胡為?”婦泣曰:“強妾為婚,妾不樂從,鞭抽甚酷,已無完膚。”三服曰:“妖在何處?”婦曰:“山後妖王請去飲宴,聞得宴罷歸洞,即誅妾焉。”三服曰:“汝其白發老人馮容端之女乎?”婦曰:“然。”三服曰:“既是馮翁妞妞,吾釋汝捆,與吾道弟乘車而回。”婦曰:“恩人救得妾身,德戴不朽矣。”三服將婦解下,付與西山,驅動風車先回。婦歸,馮翁不勝欣喜,寄信乃婿。婿來,細問入山之由與得歸之故,其婦詳告所以。婿悲歡交集,忙然歸去,備辦齋供,以奉師徒。
三服自將婦人遣回馮宅,常在洞門行走,未見妖歸,遂與二蛛分路尋覓。三服尋到山後,瞥見崖下一洞,言語噥噥。近前偷覘,一紅眉青麵,一紅眉綠麵,二大漢子品坐於上,一紅眉粉麵者獨坐於下。於是隱身入洞,聽其所談者何。剛入洞門,聞得下座大漢言曰:“吾用妖風卷一女子,意欲以為壓洞夫人,恨彼烈性不從,捆於紫榴樹間。此宴罷時,可同去破彼之喉,以飲鮮酒。”上座大漢曰:“鮮酒久未沾唇,如得飲之,自是爽口。”下座大漢曰:“隻要吾兄不嫌,弟當奉敬。”無何宴罷,三人下席,挽手將行。三服急出洞門,轉過山坳,見二蛛曰:“妖已訪得,快隨吾歸。”二蛛同至前洞,三服命隱洞之兩旁,己身化作婦人,束於花樹。事事停妥,三妖已至,入洞坐定,吩咐二三小妖掐破婦喉,呈之案上。小妖得命,來至樹下,正待舉手,三服以錘擊之,立即喪亡。三妖尚在高興,一妖慌入稟曰:“二三小妖,已為婦人擊斃矣。”三妖厲聲吼曰:“村間婦女,膽敢為厲耶?”本洞妖王怒趨出洞,婦人見而哀曰:“祈汝饒吾,願與為妻,同偕百歲。”妖王笑曰:“昨日胡不應諾,今為後山妖王知之,將掐汝喉,以血為酒矣。”婦泣曰:“汝心殘毒如斯,汝來,妾有一言相囑。”妖憐其美,方向前去,早被三服劈麵一錘,妖不能敵,倒地化為野馬。蛛龍突出,力以兩手扭著馬耳。野馬向前直奔,嘶鳴之聲動搖山嶽。洞內二妖齊出,三服敵青麵,蛛虎敵綠麵。惟蛛龍所扭之馬,遍山奔走。蛛龍不釋,野馬力憋而息於鬆下焉。
蛛龍手執絲縧,將欲捆其四足。野馬恐為縧束,愈肆狂奔。蛛龍無奈彼何,翻身上背,兩足跨定,任其所之。
片刻之間,約走千裏。蛛龍曰:“任爾奔馳,隻勞爾力,吾安閑於爾背,有何畏乎?”野馬曰:“吾頗有力,日日馳驅,使爾不得其所焉。”蛛龍曰:“吾以天下為家,天下即其所也,爾又何能脫身乎?吾勸爾,不如歸服吾師,代其步履,俟道成日,亦不無餘光之叨。”野馬曰:“爾師何人?”蛛龍曰:“吾師乃上界虛無子一轉,受紫霞真人命,闡大道於人間,無論水怪山精以及世人之好道者,俱為指點正途,不入旁迕。故而雲遊天下,以積外功。其追隨者,棄海乃龍王之子,三服乃銅頭鬼王,西山道人、狐凝、狐惑乃狐妖歸服,椒、蜻二子屬蜂精所化,善成、護道屬鼇精老猿所化,若吾姓蛛名龍,兄名虎,屬蜘蛛精所化,盡皆妖部,何畏爾等耶?”野馬曰:“山水精怪能歸正道,可成仙乎?”蛛龍曰:“不望成仙,拜師何益?”野馬曰:“如爾所說,吾願歸之。”蛛龍曰:“與爾同部者何妖?”野馬曰:“綠麵者熊妖,青麵者鹿妖也。二妖法力甚高,吾亦為彼挾製。”蛛龍曰:“不怕彼有法力,吾師自能伏之。”野馬曰:“爾師今在何處?”蛛龍曰:“今在溪左馮姓宅內。爾所卷之婦,即馮翁妞妞也。”野馬曰:“如是吾掉轉路頭,片刻可至。”蛛龍曰:“此時不知吾兄三服與熊、鹿二妖相戰,勝負若何。”野馬曰:“候會汝師,再探消息。”言罷,奔走如飛,轉瞬已至溪左。
蛛龍入室,參拜三緘而稟曰:“弟子擒得野馬精,願投師門下。”三緘傳進,野馬拜舞畢,長跪座前。三緘曰:“汝願投吾門中,不可變易初誌。”野馬曰:“堅如鐵石,至死無有變遷。”三緘命之起,轉謂蛛龍曰:“三服、蛛虎未見歸來,汝速去視之。”蛛龍得命,飛空而去,來至山嶺,正值二人已敗下風。蛛龍上前與二妖大戰數合,奈彼吐氣成霧,迷卻路徑。衝殺無從,暗偕三服、蛛虎逃歸莊所,稟之三緘。三緘曰:“二妖如此猖獗,吾必收之。”當念真言,拋去紼子,青黃二氣自空飛來,霹靂一聲,墜於山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