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少師毒計全憑炮火雷將軍神威急顯雲旗
卻說中原地方連歲災荒,最慘之處,莫如山東、河南、北直。其江北、淮楊諸郡,尚有一半收成;唯淮西之廬州,與安慶、蘄、黃一帶,是年年大稔的。景開府練兵教民,休養數載,已成富強之勢。聞得濟南兵困民疲,不能北伐,日與馬維騮等商議,要進取安慶、蘄、黃,為渡江這舉。維騮曰:“安慶三麵環江,在孫吳時為重鎮。若南人據此,可以北窺中原,西扼三楚,即荊襄上流之師,亦不能直下,乃要害之地。今與廬州唇齒相接,非我去克彼,即彼來襲我。彼之慎重而不敢進者,力未足耳!今開府兵精糧足,將士齊心,艨艟戰艦,不下數千。我從濡須水出臨大江,合舟師三麵攻之。其東北一麵為大龍山,逼近城隅,挑選三千壯士,占據山頭,俯瞰城中,彼何所恃而無恐?此陳友諒之所以破餘忠宣也。”諸將士皆稱勝算,各願盡力致死,所以景僉都上疏奏請出師的。月君素知景星英氣過人,既不可阻遏以隳忠義之心,而又恐輕進失律,反成辱國之舉,乃批下六卿僉議。不期僉都又上一疏,言於某月某日,督率將士誓師江滸,先定安慶,隨渡江而取池州、太平,徑下南京以定帝闕等語。諸舊臣皆喜之不勝,竟不須再議定奪了。
按下這邊。且說燕世子留守南都,其軍國重事全仗著姚少師措置。向聞知呂軍師取了荊州,伐楚山之木以造戰艦,有順流而下江南之舉。道衍就調關陝將士駐守漢中以縋其後,又於漢口及鄱陽湖操練水師,為重關門戶以扼其來,又慮安慶為江淮之屏蔽,景家軍必來爭齲已調集江右兵卒屯守。自己潛住城中,差人探聽。
未幾報到,景家軍已出無為州,從大江溯流而上。道衍嗬嗬大笑:“果不出我所料!”遂傳集諸將,發令道:“大龍山為府城之廓,守住山頭,便有金湯之固。舟師攻城,雖百萬無能為也!這是極重大的責任,誰敢當之?”帳下兩員大將同應聲願往,道衍視之,一員是羽林宿衛大將、官居左都督,姓劉名江;一員是番騎戲將,官居都指揮,姓薛名祿。二人皆武藝超群,智略出眾。少師道:“汝二人足當此任。雖然,可押下軍令狀來!”二將欣然寫遞了。隨諭薛祿:“汝領藥弩手一千、火槍手一千,去守後山。揀擇稍平處屯紮,再令健卒一千二百名,一半專運灰瓶、炮石、擂木等項,堆垛山凹;一半多帶金鼓、旗幟,凡有林木所在,遍行插滿,各挾弓矢等候。其大路上山之處,不須把守。若賊搶上來時,便放號炮,但用火槍、藥弩打下。其四處林木中,一聞炮聲,便金鼓齊鳴,磨動旗幟,吶喊助勢,彼必懼而不敢進。退去則已,不許追殺;其有賊從小路搶上山來,但用擂木、炮石打下,若突到林木處所,以亂箭射之。賊退則已,不許追擊。如違將令,即使殺敗敵人,亦必斬首!”又諭劉江:“汝度領馬步精兵二千,去守前山。山上大路平衍地方,分遣騎卒屯守,其小路偏頗地方,悉令步兵把守。每日放炮揚旗,虛示威武。賊恐我城中夾擊,決不敢來爭山險,如其亡命而來,督率騎兵從上壓之,勢若建瓴,彼豈能敵?賊退即行斂兵,不許追奔。故違者必按軍法!十日以後,別有號令。又須日日令探馬往來,若報軍情的樣子,其間真報假報,總使賊人莫能測我機關,最為要著!”二將得令自去。又發令箭提調鄱陽湖戰船,泊向大姑塘,每船都要整備火弩、火箭、火槍、火銃、硝瓶、硫球等物。
請問硝瓶、硫球,古來無此名色,是怎樣製造的?那硝瓶的法,純用火藥硝填實在磁瓶之內,煉泥封固,引出藥線一枝,其瓶要薄而小,止盛斤許藥物。那硫球的法,形如氣球而小,內純貯硫黃,亦引藥線一枝,用裱厚毛頭紙並桑皮紙六瓣攢成的。但點火於藥線,擲向敵人船內,硝瓶一裂,聲如火炮,著人立刻齏粉。硫球一裂,火焰橫飛,著物頃刻灰燼,是最惡不過的火器。
又有密令,期在十日前後,不論雨、雪、陰、晴,但看西北風大作,五百戰船,齊出大江,扯起兩道風帆,順流而下,衝入敵舟之內,隻用火器攻打,並截住清水塘口,把塘內攻城的敵船,燒個罄盡。誤者全家處斬。又部署諸將士嚴守各門,皆暗伏城堵之下,全不露出形相。然後自登城樓眺望,遙見景家戰船蔽江而來。有詞為證:
東風淡蕩,旌旄爭輕靄飄揚;曉日輝煌,劍戟競寒威肅殺。聲喧畫角,江豚不敢拜風來;韻咽金鉦,石燕偏宜隨雨去。虎賁三百,秋林虎嘯已潛蹤;鼉鼓十千,寒窟鼉吟如應節。馮夷效順,黃龍與青雀齊飛;川後揚威,義膽與忠肝並奮。正是:王氣不勝殺氣盛,濤聲莫敵戰聲多!
建文二十四年春正月,景開府的大戰船五百餘隻,其名曰“舟居犁”,又有小戰船五百餘,其名曰“沙唬”,總分作五軍,張鵬、牛馬辛、馬維騏、馬維駒,為前、後、左、右四軍,自為中軍主將。以馬維騮為參軍,無戒和尚為教師,統領大船一百二十、小船二百四十,其餘分隸諸軍,又鐵箝子幹大、殺狼手幹二,與趙義各領飛雲小棹船數十,為四路遊巡之用。
將次到羅剎洲邊,僉都顧謂維騮曰:“林林森森,插滿旌旗者,非大龍山乎?”維騮掉首一望,曰:“是耶!此乃山之背,彼雖守卻,亦無妨也!”僉都曰:“他既守山後,安得不守前山?則將何策以破之?”維騮應道:“今歲始春融暖,陰陽相乘之理,不日當有嚴寒;山頭地勢窄狹,屯兵營帳,必四散分開。我乘其天寒熟睡之夜,襲而取之,如探丸耳!”僉都又曰:“半月以來,總是東南風信,若春氣轉而為冷,則風亦當返而為西北。孟德雲:‘降冬之際,安得有東南風?’我謂仲春之交,亦當有西北風,倘用火攻,何以禦之?”維騮道:“孟德不敗於東南風,而敗於連環計。若戰船不加連鎖,雖有大風烈火,皆可一一分散;火雖有神,亦安能一一燒卻乎?我今要拔城池,隻在取得大龍山。要襲大龍山,隻待西北風大之夜。到得彼用火攻,而我己拔之矣!”僉都舉手曰:“若然,今且不率舟師圍城,先列營於江中。與彼搦戰,待時猝發,使彼不及應變,何如?”維騮曰:“亦妙!”
忽巡哨的來報,大龍山上敵兵立滿營寨,甚是嚴整。僉都道:“我意已決。”隨傳令聯舟結營。維騮請修戰書一函,差人去窺他動靜,僉都從之。隨問:“何人敢往?”有帳前牙將厲誌應聲願去,就給了戰書,並囑其不可有辱天朝體統。厲聲遵命,止帶一健奴,叫做仆固義,原是仆固懷恩之後,從小伏侍厲誌的。
當下主仆二人,徑投安慶東關,大叫:“天朝景大元帥差官到此,來下戰書!”守門軍士如飛報至少師府,道衍先令門軍搜檢一遍,到轅門又搜一遍,方令放炮開門,升堂而坐。有勇士兩名,來掖厲誌兩臂,趨進階墀,兩行擺列著旌旗、戈戟,儼然王者儀仗。左右吆喝一聲,如九天忽起震雷,好威風也!怎見得:
不念法華經,不禮梁王懺,劍光三寸舌,平生殺人慣。身穿絳兗袍,頭帶毗盧帽。天子謂之師,我佛謂之盜。若比金地藏,剖心不可問。若比佛圖澄,洗腸不可淨。名固一時尊,行為百世笑。無父又無君,不忠又不孝!
厲誌瞪目而視,植立不跪。道衍令取上戰書,冷笑道:“爾主將何人,敢與我戰書?爾小卒何物,敢來下戰書?就是汝一個,還有同來的呢?”厲誌厲聲道:“隻我一個,足誅爾魄!何用兩個!”階下有兵士上稟道:“聞得還有一個,不許他進城。”
道衍令立刻喚到,問:“汝是何物?”健奴不對。道衍又冷笑道:“你那濟南潑婦,是個妖狐!他手下一班總是畜類!我曾拿住個猴精,剮在南都天壇,誰不曉得”你那主將若是人類,豈有投向妖狐之理?定然也是畜類!我位居少師,乃天子之下一人,豈與畜類通名道姓,酬答書啟?”遂將戰書扯得粉碎,喝將來人梟取首級,懸之城上,並割去健奴一耳,逐出城外,令回報信。健奴指著道衍大罵:“禿賊!汝敢擅殺天朝大使!”
道衍又複冷笑道:“汝亦能罵人耶?”命以嚼子勒其口,挖其左眼,械其兩手,令人牽之去。
健奴出了城,負痛奔至江邊。僉都遠遠望見,認是牙將回來,大怒道:“彘子辱卻天朝!”即拔佩劍,令左右就岸上斬之。
左右校士如飛登岸,見不是厲誌,遂腦揪著來見元帥。褪下嚼子,喝問:“厲誌何在?”健奴道:“已抗節而死!現今梟於城上。”僉都道:“君辱臣死,主仆之義亦然!汝何得將此麵目來見我?”健奴道:“我大罵這個禿驢!尀耐他偏不殺我,要得我來報信。我這個信決不敢報的!隻求元帥賜我一死,到泉下去尋我主子罷!”僉都叱道:“你若不說明白,便為不義!”健奴無奈,不說猶可,一說之時,僉都怒氣塞心,望後便倒。健奴著急,即自觸階而死。眾將士亟扶元帥,灌下蘇合香丸,方得蘇醒。一腳踢翻幾案道:“我與禿逆,誓不兩立!”維騮也氣忿不過,即刻傳令進兵。
炮響一聲,戰船齊發,直到安慶城下。但見四門緊閉,並無旌旗豎立,亦無將士把守,乃令聲音洪大的小卒叫了道衍的名,辱罵竟日,更無一人答應。抵暮方回。隻聽得城上吹波盧、擊刁鬥,揚旗植戟,守陴軍士,吶喊三聲。僉都道:“此虛張聲勢耳!不必提備。”下令諸軍整頓炮位,明日攻城。維騮道:“元帥高見極是。彼之黑夜揚旗示威者,是欲我提備以勞我之師,白晝斂跡不戰者,是欲我呼罵以驕我之師,其間乘一空隙而來襲我。如今我率兵晝夜攻打,彼且死守不暇,我於天寒風緊之夜,悄然而襲大龍山,不要說賊不能料,即使知之,又焉能赴救哉!”僉都稱善。維騮又進道:“三麵圍城,唯清水塘為要處。我當率兵前去,元帥隻大江調度,合力攻打,不怕不破。”
次早,維騮分兵自進塘口,僉都率兵登岸,架起大炮攻城。
遙見城頭也架起大炮來,張鵬進言道:“我們的炮,打他城子,尚恐不能破;他的炮,打我的船隻,怎當得起?”僉都沈吟一會,令且打幾炮。端的震天塌地,那邊卻並不放炮。僉都令將士向前去看,原來炮是倒放著的!僉都笑道:“越發是虛幌子!他要猝然移轉時,我卻先有備了!”遂親督將卒盡力攻打。雖然打壞了兩處城堵,奈他強弓、硬弩、擂木、炮石,如雨點般下來,軍士不得上城。他那料物總已備著,頃刻修好,又以鐵汁熔灌,倒比原舊更加堅牢。九日不能拔。
至十一日,西北風大作,天氣驟冷。維騮密啟僉都,請於二更發兵,攻奪大龍山後,即抄過山頂,並搗前山營寨,然後架大炮於山頭,打入城內,可以立潰。僉都即命馬維駒統壯士一千當先,馬維騏領壯士八百為後應,於二更時分銜枚潛進。
不知道衍早經預備,時正二月上弦,月光已墮,滿山都是雲氣。
昏黑之中,不辨徑路。忽聞震炮一聲,林中都是火把,弩、矢、炮、石,從上飛下,背後又有伏兵截住,喊殺連天。維駒大呼道:“中了賊智!進退皆死,好漢子跟我殺去!”舞動雙鞭,大踏步迎上,打死數人。爭奈燕軍自山頂壓下,眾人立腳不住,大半望後而倒。維駒身中數箭,又被一塊巨石打傷右腳,遂自投崖而死;維騏聽見廝殺,亟催兵來救時,正被劉江自前山抄到,截住混戰。薛祿又下山來攻擊,維騏大敗虧輸,奪路而走,逃得性命。共一千八百壯士,隻剩得七、八十人回來。
僉都這一驚不校軍士忽報上流頭有好些戰船順流而下僉都亟升舵樓看時,皆是大唬沙船,扯著滿帆,乘著順風,波濤洶湧,其來如飛,卻不見有旌旗,亦不聞有金鼓。僉都失聲道:“此火攻策也!”欲取大炮打時,因兩日攻城,都抬在岸上,布置不及。馬維騏著急,亟令雙槍鐵棍手向前迎敵。尚未整頓,這邊遲,那邊疾,無數戰船早已衝到麵前,但見火弓、火弩、火瓶、火球、火槍、火筒、火爆、火銃,急先並發,從何遮攔?
船犁船又忒大了,手忙腳亂,不能即便移動,燒了一兩個,皆可蔓延,何況到有大半著火!霎時烈焰衝天,遍江上下通紅,又滿耳的炮聲大震,卻就是城上倒排的炮位,專待鄱陽湖戰船,截住了港口,然後移將轉來,隻打清水塘、揚槎洲兩處攻城的船隻。正是:
祝融開辟南離路,任爾無情也有數。阿誰算出火攻策,火龍火馬為羽翼。當年赤壁曹瞞敗,漢室三分留一派。今日王敗化作灰,建文皇帝空崔嵬。可是天心偏助逆,忠臣義士摧肝膈!從來炮是攻城物,鐵壁銅牆可壞裂。後代軍師胡不仁,殺敵竟用炮打人?饒他十萬皆賁育,頃刻塗泥糜爛肉!籲嗟乎!道家三世忌為將,何況僧家殺人至無量!
景僉都所坐的船,前半早經燒著,即拔劍自刎,左右疾忙抱住。聽得有人大叫:“請元帥快下小船!”僉都看時,乃是張鵬,從上流下來,已到大船旁邊,僉都隨一躍而下。
時馬維騏亦在一個沙唬船上,指揮小船搭救兵士。幸揚槎洲口敵船未到,無戒和尚領著數十船隻,冒煙突出,合作一處。
遙見火光中牛馬辛在弓勁犁船尾上,大叫救人,無戒掉船去時,尚距丈餘,牛馬辛向江一縱,但聽得“撲通”一聲,早已下水。
就這一聲響處,忽有黃旗一麵,向空一層,上流刮的是東南風,把敵舟禁住;下流刮的是西北風,把僉都等百來個船一直吹到無為州地方才止。黃旗亦不見了。僉都令挽住了船,問維騏道:“令弟太守公不知在那裏?”維騏道:“這是他殉國時候了!”卻見有百來個小船陸續逃回,報說清水塘中船隻一個也出不來,馬公太守的船,被火炮打壞,不知下落。隨點小船時,五停去其三,舟居犁大船不見半個回來,將、卒死者十之八、九。僉都道:“不才有何顏麵對人耶?”維騏勸慰一番,收舟入港。
到了濡須塢,牛馬辛在岸上大叫道:“元帥無恙?”僉都道:“奇哉!”亟令下船問時,說:“小將落水,便有人在浪中提出,將黃旗一麵,裹在我身,送到這裏。大聲說:‘元帥將次到了!”小將睜目一看,乃是雷一震將軍。忽而無影無蹤了!”
僉都歎道:“前此在瓜洲顯靈,今又在皖江顯靈,真忠臣,真義士也!我等若非將軍,何能生還到廬州?”景僉都命用太牢致祭雷將軍,又用少牢致祭馬維騮、馬維駒,及鐵箝子、殺狼手、幹氏弟兄二人,又設一壇,普祭趙義等陣亡將士。撫膺大慟,左右莫不揮淚!隨自草表請革職待罪,愀然不樂。
一日,無戒禪師密語僉都道:“我拚我軀前去,如此行事,方可為元帥解憂,為馬家哥兒報仇!”僉都道:“果能著手,實快子心!”無戒毅然挈個衣包,提根禪杖,辭卻僉都,渡江而去。所幹何事,且請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