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羽士銜金棟淩霄金箔仙人呼紅雲助駕
燕朝自請龍虎山張真人在南都斬了猴精,世子具密表奏聞以後,隻道妖寇自在殄滅之日。不料數年間,連失了淮南、江北、河南、西楚各處地方,橫截了中原,弄得子南父北,隻從海道通使,國勢甚是窮蹙。又加塞外俺答乘中國有釁,歲歲請市索貢,誅求無厭,譬諸患病之人,心胸先有膈痞,腰背又生出癰疽,醫治得那一邊好?既而得了姚少師安慶大捷奏疏,燕王私喜道:“江南高枕無憂。我今出兵先伐俺答。”
正集群臣商議,忽天上降下兩隻白鶴,整整的立在金殿之前,延勁舒翼,長嘯一聲,竟變作兩個道士,群臣莫不驚詫。
燕王疑是濟南妖人,喝令衛士:“快殺此怪物!”道士搖手道:“陛下息怒。臣等為平寇而來,莫認錯了!”燕王半疑半信,掣取佩劍在手,指著兩個道人說:“汝且奏來!倘有半字虛偽,怎瞞得朕?立刻斬為兩段!”道人方才稽首,昂然而言道:“終南山有位太孛夫人,具蓋天蓋地的神通,無量無方的變化,與那山東姓唐的,是生生世世為仇敵。特地奏請上帝來降伏他,一則泄自己之夙憤,二者為陛下平定江山。隻因陛下原是真命帝王,福分甚大,所以降此神聖。臣等是他弟子,先來報知,看陛下有至誠心沒有。這位太孛夫人,卻不是輕易來的!”
燕王看這道士嚴聲厲色,侃侃鑿鑿,不像個奸細,便道:“他既知朕是真命,原來扶助,功成之日,自然大加敕封,使天下的人都崇奉他,豈不榮顯?你兩個可去請來。”道士微微笑道:“古來帝王之求賢者,如商湯有莘之聘,高宗版築之求,文王後車之載,先主草廬之顧,彼不過塵世的賢人、君子,尚且如是尊重,何況超出三界之神聖?怎麼說著臣去請呢?”燕王道:“這話說得近理。朕將玄糸熏玉帛,差個天使同你前去便了!”道人說:“若是這樣輕褻,是決不來的。庶民之家,信了佛法、道教,尚然大施金錢,何況貴為天子,隻用些幣帛,又首個官兒們去,足見陛下不誠心的了!”燕王叱道:“難道不是差人,朕到自去請他不成?他不來,朕自有法平此妖寇,毋得妄言取罪!”道士相顧笑道:“未必,未必,我師原說直待太子登基,然後顯神通,為他平妖滅寇。如今這皇帝心嬌氣傲,不屑去出力的,由他直殺到京中,幹我們甚事?”
燕王的話,原是色厲內荏,不肯下氣與這道士,如今被他說得又癢又疼,一時轉不過話來。正在難處之際,隨有善於逢迎的大臣一員俯伏奏道:“彼既口出狂言,或者真有大用,果能平寇,不妨厚禮去請,如有欺誑,自當從重治罪。今且問他,須得怎樣便來?”燕王道:“那廝出言無狀,甚為可惡。想著太子登基,豈不是咒詛朕身?”道士即抗言道:“陛下差矣!太子登基的話,不但陛下是真命,足見太子也是真命。萬子萬孫,長有天下,怎麼認作咒詛?”燕王方回嗔作喜道:“這話才是。朕當遣親王一員,用黃金千斤、明珠十斛去召他,何如?”
道士見說得入港,便道:“如今太孛夫人正在構造玉皇寶閣,尚少金棟一根,陛下若果心誠,這個就是幣儀。然後去請,再無不來之理!”燕王見說到布施,料是幻術,借此化緣來哄金錢的,我給他個善治之法,遂諭道:“金棟何難,你到數日之後來取便了!”道士稽首稱謝。仍化作白鶴,淩空而去。
那員大臣,是兵部尚書劉俊,又奏道:“金棟必需數萬黃金,陛下怎就許他?倘若是弄些妖法來化緣的,豈不為他所誤?”燕王笑道:“卿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朕造成一根梁棟,放在金殿之下,他如何可以取得?必須車輛裝載,馬牛扯拽,那時朕著羽林壯士護送而行,看他落在何處?一麵行知地方官員,若是妖人就便擒他了!”劉俊隨奏:“聖鑒如神,非臣所能測。”於是兩班文武官員都俯伏在地,隨著劉俊,著實和讚了幾句,方退朝而散。
數日之間,上方匠製造金棟甫完,抬向殿前。燕王大會群臣,早見一雙白鶴飛下,並不如前變作道士,但向空長唳一聲,忽又飛下白鶴三對,竟將這條金櫃各銜在嘴,看他徐徐而行,出了殿簷,一陣風響。騰上空中。燕王疾忙下殿,仰首看時,金棟已在靈霄之內,如七、八隻鴻雁,共銜一蘆,向西而去,已不見影兒了。燕王大叱“怪事”!仍回殿中,坐在禦床。群臣皆叩駕道:“陛下洪福齊天,真仙下降,指日可滅妖寇。”燕王躊躇一番,已有主意。隨諭諸大臣道:“適才那群鶴是西去的,正合著終南山道士的話。朕想太孫已長,又有姚少師在彼,可以留守南都。朕即召太子回京,令其代朕巡狩陝西,便向終南山細訪,如果有恁麼太孛夫人,隨令其召來,若係妖人,即在彼處起兵剿滅,省得又釀成山東之禍。”諸大臣又奏稱睿算神謀,無微不中,燕王大喜。因此上差官到南都的。
當下世子召使入殿,呈上敕書。是燕王親筆,召令世子星赴北闕,定限在五日內起身。世子猜摹不出,問來使,亦茫然不知。因召集百官商議,鹹謂少師初喪,恐敵人乘釁興兵,有意外疏虞。但父命唯而不諾,君命不俟駕而行,豈可稽遲?總是首鼠兩端的話,終日不決。世子回宮,寢食不寧。逡巡至第五日,忽報又有敕使到來,疾忙召入。呈上燕王手敕,是委令太孫留守南都,軍國重任交與英國公張輔、平江伯陳瑄二人讚理。要知道前敕,尚未知姚少師已死;此敕是見了少師已死的奏疏發的。世子心內方安。即刻升殿,宣敕已畢,隨發令旨於次日起行。一切水陸車馬,都是頂備整齊的了。世子止帶經筵講官黃淮、芮善二人,並羽林軍將等,排駕出正南門。太孫與大、小臣工遠送,不消說得。
單表這位太子,就是仁宗皇帝,乃聖明之君,行動有百神嗬護。從陸路到丹陽,下了龍舟,到江陰君山腳下,少不得要換大海鰍船。方在登岩升輿,突見山頂奔下個人來,遍身金光燦爛,羽林軍張弓挾箭,齊聲吆喝。太子龍目一看,是個道士,身上穿的是金箔氅衣,鱗鱗片片,隨風飛動,顯出肌膚。正值寒天,自然是個異人了。亟令左右前去召請,那道人即到太子麵前,打個稽首道:“方外金箔張,與殿下有緣,特來助駕。”
太子大喜。即命後車與真人乘坐,金箔張道:“不消。”將身一縱,早已飛到海船帆檣竿上立著,眾皆大駭。芮善諫太子道:“此乃妖術,恐怕是濟南奸細,殿下不可輕信。”太子道:“卿亦慮得是。但孤家要以誠心格他,卿不知鉏麛之刺趙盾之乎?若有命在天,彼奚能為害?倘或我生不祿,則萬裏海濤之險,安保得平穩無事?”說話之間,已到海舟。道人遽然躍下,大嚷道:“龍神在此送駕,一路大有風波,心不誠者,總去不得!”太子道:“請真人指出,孤家自當遵教。”金箔張指著芮善道:“這是猜我做奸細,第一個不可上船的!”其餘指出的,竟有十分之七八。太子欠身道:“孤家隻帶得兩員講官,若再去其一,恐父王見責。”就令芮善向真人謝過,方才允了。餘者盡行發回,道人又向太子道:“就是船亦止用一隻,現有神將在空中扶助,龍君在水底護送,隻為著殿下。若是別個船隻,誰來睬他?”太子下令眾人都上禦舟,隨請真人進艙,金箔張不應,又一縱在帆竿頂上。那時正是大逆風,道人卻向南方呼口氣,化作一朵紅雲,端端正正,捧在桅牆上麵。大喝一聲道:“火速行者!”隻見其船如飛,搶著逆風,衝波破浪而行,如雷霆霹靂,響震山穀之中。道人方才下來,盤膝坐在船頭。太子又令黃淮、芮善固請入艙,道人說:“你們不知就裏,各從其便。”
到夜間,太子秉燭而坐,與黃淮二人說:“逆風行舟,道家有此異法否?”黃淮道:“但聞有呼風之法,與回風返火之術,今彼與逆風抗衡,實不能解。”道人在船頭大聲說道:“大凡順天而行者,謂之正法;逆天者,就是邪術。風為天地之噫氣,豈可逆天而使之回轉耶?”太子聽了這話,合乎聖賢,心中大悅。又請道人進艙,又辭道:“諸神在此效力,貧道豈有偷安之理?”於是太子坐以待旦,飭令眾人總不許安寢。
兩日夜已到天津,就起早入京。太子緩言請於道人說:“真人所穿的金箔紙衣,恐父王見了,責備孤家不為另製衣服。”
道人嗬嗬笑道:“這一件衣,要活數萬人的性命,殿下那知道?我又不做你家的臣子,難道要換朝衣朝冠麼?況且貧道不願進朝,不消慮得。”太子道:“孤家固不敢強,但在父王麵前,豈有不行奏明之理?那時召請,竟沒有真人,孤家難逃欺罔之罪!”真人道:“如此,我暫為殿下遲留半日。”於是太子諭令黃淮、芮善伴著道人,從後緩來,自己與羽林軍飛馳至京入宮請安。
燕王大驚,道:“兒來何神速也!”太子把金箔道人助駕之事,細奏一番。燕王大喜,道:“我父子總是真命天子。”就把白鶴道人銜棟之事也與太子說了:“我的初意,原是召汝回來,要代朕到西秦去,訪著了太孛夫人,請他來降妖寇。今既有這個真人,也省此一走。”即命中使去迎請金箔道人。說未畢,道人已從空而下,太子疾忙立起道:“這不是真人已在此?”
燕王亦降榻相迎,慰勞了幾句,隨令取金龍交椅來請坐。燕王欣然而言道:“東宮一路甚藉道力,功莫大焉。朕當敕封真人為國師,享受富貴。”金箔張大笑道:“我請問陛下與漢高孰勝?”燕王帶領得謙一句,說:“朕有所不及。”道人道:“商山四皓,不肯臣於漢高,而稟侍太子,隻為惠帝是真心待人,高帝是假意籠絡人的。若貧道做了陛下的國師,就算不得是真人,也是個假人了,如何使得?莫說,莫說!”燕王怫然,隻得勉強說道:“漢高是誰?惠帝又是誰?朕是誰?東宮又是誰?那商山四皓倒底安的是漢室,今真人輔佐了東宮,也是為朕的社稷,分不得父子。朕不是以富貴加汝,要煩真人討山平東妖寇。若不稱為國師,豈足以服六軍之心?”金箔張道:“差人,差了,古者聖王興兵,必須名正言順;若名不正時,所謂一戰勝齊,遂有南陽,然且不可。貧道雖係方外,凡有行動,也須折衷於聖人之言,那有助汝行事之理?”燕王遂折辯道:“爾既知東宮為真命,難道朕倒不真命?山東妖寇反亂,王者之所必討,有何名不正處?”道人就支斷道:“難道建文皇帝也是個妖寇不成?”燕王道:“朕當日原法周公輔成王,他自出亡,與朕無涉。朕是高皇之子,子承父業,理所當然,沒有個遜位與他人的。如今妖寇不過借他年號,煽惑人心,真人怎也認得真的?朕不能解。”金箔張道:“你說是名正,他也說是名正,少不得千載自有公論。貧道方外,犯不著與你們定案。”
燕王見他說話挺撞,知道不肯助力,隻因有護送太子之功,不好嗬叱他,乃改口道:“朕以一戒衣而得天下,豈不能平此小醜?真人懶於事就罷了。”道人大笑道:“爾仗的是太孛夫人,怎說是自己能平他?這不是假話來哄人?足見貧道說‘太子是真,陛下是假’不錯了。”燕王語塞。
金箔張隨向袖中取出一紙,遞與太子道:“留此為日後之驗。”遂緩步而出。燕王令左右追請,先看紙上字雲:
太陰之精,太陰之貞。鬼母之劍,天狼之箭。
太孛之神,太孛之嗔。後土之土,水母之母。
燕王看了,全然不解,遞與太子。隻見宦官數人,擁進一個道士,說就是金箔道人變的。燕王注目看去,雖然鶴氅星寇,卻是塵顏俗骨。問宦官:“怎見得是金箔道人變的?”奏道:“奴婢輩盡力趕這穿金箔的,他隻緩緩而行,再也趕不上。出東華門時,他一手指道:‘有個送濟南信的來了!’早不見金箔道人,豈不是是他變的?那裏又有別個道人,剛剛正在東華門呢?”燕王笑道:“你不肯為朕討寇,也不強你,怎麼變了原形來戲朕呢?”道人叩首道:“方外微臣,是來進畫的。才走到東華門外,就被這些太監父擁住,說是金箔道人變了哩。微臣正要見萬歲爺,進一幅仙畫,所以將機就機,不敢置辯,一徑隨了進宮。求萬歲爺赦臣擅入宮門之罪!”燕王大笑說:“所進何畫?取上來看。”道人舒手在袖中揮出,宦官接了,呈上燕王。正不知月殿仙容,怎落星冠之手?遂爾令燕朝天使,卻為花麵之徒!下回便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