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尿山樵夫指路麻姑庵婆媳修行
百歲年來不自由,看他身世若浮漚。
金丹疑注千秋貌,仙鶴空成萬古愁。
也有蛟龍曾失水,敢教鸞鳳下妝樓。
逍遙散誕無拘束,幾度高山看水流。
話說韓湘子向空招下一隻白鶴來,文公騎上鶴背,冉冉直上三天門下,見了鍾、呂列仙。有詩為證:
白雲堆裏鶴飛來,接引文公上玉階。
瑞靄徘徊仙樂奏,群仙濟濟上瑤台。
鍾師道:“久聞尚書出家,今日得成正果。”
文公道:“前話休提,弟子有眼無珠,不識泰山。”
當下,群仙捧著金旨大丹,接引文公去朝見玉帝。玉帝傳旨問道:“韓愈,今日來此,可知前因為何謫降下土?”
文公沉吟半晌,實時醒悟道:“徽臣原是殿前卷簾大將衝和子,因蟠桃會上醉奪蟠桃,打碎玻璃玉盞,貶謫下方,一向戀職貪官,悠悠塵世,幸得侄兒韓湘領瑤天敕命,盡報本丹,忱救臣脫了天羅地網,今日重得複見至尊,伏望天恩赦臣死罪。”
又有天、地、人三曹諸仙,保舉文公複居卷簾舊職,玉帝準奏,即封韓愈為玉境散仙,仍居卷簾舊職。群仙與文公謝恩而退,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服氣餐霞是道原,遨遊一任洞中天。
紫芝瑤草無邊景,返老還童又少年。
文公已列仙班,前赴瑤池勝會,不必再說。
且說韓清擇日在那沙灘上搭起幾間廠屋,雖不成大廈高堂,恰也好遮風蔽雨。正要搬移韓夫人並一行家眷前往住紮,忽然間,天昏地黑,雷火交加,把那幾間廠屋燒得罄盡,連家夥什物也不曾搬得一件出來。這才是:
衰草經霜打,殘花著雨摧。
漏船衝天浪,破屋遇風摧。
折足逢高嶺,羝羊苦角贏。
時乖和運蹇,薦福一聲雷。
當下,一行人眾見了這般光景,各各號天叫地,痛哭一場。正在悲切之際,忽然漁鼓聲頻,歌音嘹亮,遠遠看聽,韓夫人定睛一看時,見一個道人叫唱而來。
〔黃鶯兒〕日月轉東西,歎人生百歲稀,如何棲息玄門裏?頭梳雙髻,身穿布衣,芒鞋漁鼓隨身計。笑嘻嘻,雲遊海島,看破世人癡。
看官且說這道人是那裏來的?原來這道人是呂洞賓化來指引他們。因此上,當他們悲切的時節,拍鼓唱歌,待他們自家醒悟。當下,韓夫人見了呂師,便叫道:“師父救我一救!”
呂師道:“教我怎麼樣救你?”
韓夫人道:“我們好端端在長安城住,被崔群老賊趕逐起身,害得我們上無一椽之屋,下無半畝之地,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如何是好?”
呂師道:“前麵山上不過一裏之程,有一個女師庵,極是潔淨寬敞,你們且去,可惜他庵中將就住幾時。”
韓夫人道:“多謝師父指教,隻是素手難去見他。”
呂師道:“出家人以慈悲為主,方便為門,把十萬的東西養十方善信,何憂素手難去見他!”
說罷,呂師回身去了。韓夫人便叫韓清引路,同著蘆英人眾,一步步捱過沙灘,到前麵山上去。
走了半日,隻見些密樹叢林,柴窠草徑,風鳴葉戰,鳥噪枝繁,再不見有恁麼女師庵。韓夫人雖是心下忐忑,免不得趲向前途。又叫韓清道:“那道人說隻有一裏多路,怎的走了這半日,還望不見一些兒影響?”
韓清道:“奶奶不必心焦,且走上前,一定有個庵兒在那裏。”
不料又走了幾裏,隻見四圍都是高山大壑,陡壁深崖,不要說沒有庵兒,連走路都沒了。驚得韓夫人魂不附體,忙叫韓清:“我們快快依舊路走了回去,又作計較。”
韓清轉身走時,四下裏都是刀山劍樹,箭竹槍林,遮得密重重的,連先時來的路頭也不見了。一行人悲啼痛哭,僻地呼天,正不知為恁的昏天黑地,走到這個山窟窿裏來。蘆英道:“婆婆,這分明是陷人坑了。我和你往前無路,退後無門,終不然死在這裏不成?且撮土為香,大家禱告天地,倘或不該死數,自有救星來救我們。”
韓夫人依了蘆英說話,正在那裏叩頭禱告,忽然聽得叮叮當當砍柴聲響,韓清道:“奶奶,好了,那壁廂有砍柴的聲,定是有人家的了。待孩兒問他一聲,央他領我們出大路去。”
韓夫人道:“若是有人,快去問他,不要耽擱了。”
說話之間,隻見一個樵夫,正在那山凹裏砍柴。韓清便叫道:“借問老兄一聲,這山叫做恁麼山?怎的進得來,出不去?勞老兄指引我們出去,我重重謝你!”
那樵夫放下斧頭,用手指道:“我這裏叫做墨尿山墨尿穀,隻有墨尿人才踏著這墨尿路,你們極會算計的,為何也走進墨尿穀裏來?”
韓清道:“我們一時間差了見識,聽信那賊道人的說話,因此上走進這山裏。”
樵夫道:“你們住在長安時節,就差了見識,怎的說今日聽了這道人的言語,見識才差?”
韓清聽得樵夫說在長安便差了見識,暗忖這樵夫定是個仙人,連忙跪下道:“望神仙指引我們一條出路。”
那樵夫指道:“東南上有兩個神仙,坐在那石崖上頭,你們快打那裏去,就有路了。”
韓清抬頭看時,那樵夫拿了斧頭,一溜風跑過高山去了。正是:當初不信神仙語,今日方知悔是遲。
當下,韓清隻得領了家眷,望著東南上走時,果然有人行路徑,並沒有樹木交叉阻塞攔擋,放心到得前路。遠遠望見炊煙衝起,風嫋盤旋,似有人家一般,及到其間,四下裏都是茂林修竹,並沒有草舍繩樞,隻見兩個道人坐在那石崖頂上,麵前一個三腳鼎爐,紅焰焰火光透出。韓夫人叫韓清道:“坐的那兩個道人莫不是仙人?你可去求他度脫我和你的災難。”
韓清連忙走近崖邊,高聲叫道:“神仙爺爺救我們一救!”
原來兩個道人,一個是藍彩和,一個是韓湘子。先前呂洞賓化做樵夫,指引韓夫人、蘆英來此見他兩個,故此他兩個坐在這石崖上等他們。其時湘子見韓清來叫他,便答應道:“我兩個是山野道人,不是恁麼神仙,方才在山下化得些齋糧,正在此做飯充饑,你若要飯吃,我便分些救你;若不要飯吃,請自尊便,早回去罷!”
韓清道:“我們走了這一日,飯也是要吃的,隻是分了與我們,兩位師父不夠吃。師父何不度我一家脫離了苦難,強如分齋飯與我們。”
彩和道:“螢火蟲自照還不亮。怎麼度得你?你趁早回去的好。”
韓清道:“苦惱!苦惱!那長安城中、昌黎縣裏,身也沒安處了,教我們回那裏去?”
湘子道:“長安有高堂大廈;俸祿千鍾,昌黎有南北莊田,瓜園菜圃,怎的不去受享?說恁麼結果的話!”
韓夫人道:“我一家到了今日,隻求師父救我。”
湘子道:“當初曾有人勸你們出家,你說申一紙文書,到於禮部衙門,把天下的名山道院、勝境仙居盡行掃除,不留一個,有說那出家話的,先打拐棒二十一下,也不饒他。你今日到這個地位,為何不申一角文書到禮部去,差些人夫轎馬,明晃晃從大路上回去?倒在這裏問野道人,我們野道人有恁麼勢耀,濟得恁事?”
韓夫人告道:“愚夫愚婦肉眼凡胎,不識神仙,隻望師父救我們草命。”
韓清道:“師父若不度我,我就取手帕掛在樹上,自縊身死,少不得地方上總甲裏長也來拿住師父抵命。”
彩和道:“我們出家人朝遊碧海,暮宿蒼梧,頃刻間飛行了幾千萬裏,怕恁麼人拿得我住。”
韓夫人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師父怎麼不肯發一點慈心救度我們?”
湘子道:“且不要閑說、隻問你們今日是真心出家,還是假意?”
韓夫人道:“今日死心塌地真要出家。”
蘆英在旁說道:“婆婆,昔日有湘子來到家裏,你還不肯修行;今日又沒有湘子,我和你兩個婦人家,怎的好跟著兩個師父去修行?”
彩和道:“這話極說得有理,隻怕你們不肯真心出家;若是肯真心出家,要見湘子,有何難哉!”
韓清道:“師父,我哥哥實是在那裏地方,你引我們去尋了他,也是師父的陰騭。”
湘子道:“我與湘子隻是萍水相逢,知他在那裏安身?好領你們去見得他。”
韓夫人道:“我真真實實肯修行了,師父再不要把障眼法兒來撮弄我們。”
彩和道:“我兩個是慣弄障眼法兒的,你們快去投別人做師父,莫在此胡纏亂攪。”
韓清道:“師父是兩位神仙,為何隻說勒掯人的話?我們被人哄得多了,故此今日信你不過。”
韓夫人道:“假和真一時間也辨不出來,隻有湘子在我麵前,我就信得過了。”
彩和道:“仙弟,他們既是這般說,你可現出原身,看他們認得你否?”
湘子用手一指,叫韓夫人道:“湘子在那邊來了。”
韓夫人與蘆英、韓清回身看時,不見有韓湘子,掉轉頭來,隻見湘子立在麵前,叫道:“嬸娘,我當初勸你出家,你說叔父雖然去世,我吃的是朝廷俸祿,住的是華屋高房,每日有珍惜百味、美酒肥羊,穿著有綾羅錦繡,鋪著有藍筍象床,東莊頭粟紅貫朽,西莊頭米爛陳倉,跟著出家有恁麼好處!怎麼今日倒思量出家起來?”
韓夫人道:“侄兒,前話休提。你隻念找撫育深恩,救我一救!”
蘆英道:“許旌陽《宗教錄》說得好:‘忠則不欺,孝則不悖。’你既做了神仙,怎的不知孝道?”
湘子道:“你怎見得我不知孝道?”
蘆英道:“公公教訓你,婆婆撫育你,公婆恩德是一樣的,你既度公公成了仙,今日不肯度婆婆出家,豈不是不知孝道?”
湘子道:“既如此說,我隻度了婆婆,你依舊回家去罷。”
蘆英道:“家舍俱無,教我回那裏去?”
湘子道:“回崔家去。”
蘆英道:“那個崔家?”
湘子道:“崔群尚書家裏。”
蘆英道:“我若肯到崔群家裏,今日下受這苦楚了。”
湘子道:“既不到崔家,仍回林學十家裏去。”
蘆英道:“我也不回林家。”
湘子道:“你既不肯回去,終不然立在這山裏不成?”
蘆英道:“古來說得好:嫁雞逐雞飛,嫁犬逐犬走。昔日嫁了你,跟你在家裏;你既做仙人,我就是仙人的老婆了。不跟你走,教我回那裏去?”
湘子道:“我奉玉旨度一個度兩,隻好度得嬸娘,怎的又好度你?”
蘆英道:“許旌陽上升之時,連雞犬也帶了上天;王老登天時節,空中猶聞打麥聲。你做了神仙,為何不肯帶挈妻子?”
湘子道:“那些人物都是仙籍有名的,所以度得去;你是個仙籍無名的俗女,我怎麼好度你?”
蘆英道:“夫婦,人倫之一。神仙都是盡倫理的人,你五倫都沒了,如何該做神仙?”
湘子道:“你說也徒然,我隻是不度你。”
彩和道:“仙弟,林小姐講起逍學來了,你須是度他;若不度他,如今世上講道學的都沒用了。”
湘子道:“仙兄不要吃這道學先生驚壞了。那林小姐是雌道學,沒奈何把這五倫來說。若是椎道學,他就放起刁來,把那五倫且擱起,倒說出一個六輪來,教你頭腳也摸不著!”
彩和道:“道學那裏論什麼雌雄,隻要講得過的就是真道學,我們你雲外人,不要說雌與雄,隻肴‘道學’二字分上,度了他,才顯得世上講道學的也有些便益。”
湘子笑了一聲,道:“嬸娘、小姐,今日雖然度了你們,你們還是凡胎俗骨,怎麼到得紫府,上得瑤池?須光到麻站庵中修煉幾年,把這凡胎脫卸,俗骨改移,才得成了真道,證果朝元。”
韓夫人道:“麻姑庵在於何處地方?離此有多少路程?我婆媳兩個鞋弓襪小,又不認得路頭,如何到得那裏?”
湘子道:“麻姑庵在江西南昌府地方,去此有八千餘裏,一路上也尤猛獸毒蟲,也無強人劫賊,不過走三五個月日就到的。隻要嬸娘與小姐堅心定誌,不惹出事來,一路裏就安耽了。”
蘆英道:“我心非石不可轉也,有恁麼得惹出事來?隻是在路上這三五個月日,教我婆媳兩個那得飯食充饑,店房安歇?若是沿門去抄化,隨寓便棲身,倘或遇著那輕狂公子、顛蕩書生,一時間醜驢變熊,作惡逞凶,教我兩人尋誰救應?還是師父們憐憫我婆媳孤孀無倚,學道心堅,就此處指出一條大路,煞強如麻姑庵裏去修行了。”
湘子道:“你說八千裏路遠難行,我要去時,不消一個時辰就好到了。隻是要你認得我是真湘子,方才去得。”
韓夫人道:“你怎的又說這一句話?我們若是道念不堅,今日也不願出家了。”
湘子見他兩人心堅意定,便把袍袖一展,霎時間,兩朵黃雲輕飄飄的飛將下來。湘子喝住了那兩朵雲,有如生根荷葉、湧地金蓮,雙雙的堆在地上。湘子便教韓夫人與蘆英各自坐在一朵雲上頭,喝聲“疾去!”
那兩朵雲冉冉騰空,渺渺蕩蕩,一徑去了。正是:
從空伸出拿雲手,提起天羅地網人。
韓清眼睜睜看見韓夫人與蘆英小姐乘雲去了,單留下他一個立在那石崖邊,不尷不尬,沒做理會,急忙放聲大哭,不想連兩個道人也不見了,竟不知是真是假。這韓清捶胸跌腳,哭了一場,又拍拍手笑道:“世上的事真是奇異,真是好笑。我那夫人、小姐,明明的立在這裏說話,猛然間天上落下兩片雲來,把夫人、小姐就拐了去,連那兩個道人也無蹤無影不見了,隻剩得一個我,倘或連我也拐了去,豈不是吾喪我?我算計起來,這兩個賊道人一定是黿鼉天子、蚌鱉將軍,把我小姐騙去,做個煙花寨主,夫人做個老鴇神君子。豈不是奇異好笑!隻是教我一個上南沒頭,落北沒腳,如何是好?”
正在自言自語、自說自道,陡然間,呼喇喇一聲,驚得韓清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定睛看時,那石崖劃腳一條大裂,洪水澎澎湃湃直奔將出來。韓清慌忙逃命之時,那水已湧至腳邊,幾乎立身不住。雖過兩個山頭,爬上一枝大樹,打下一望,正不知那水從那裏來的,這般滔滔滾滾。在樹上說道:“古人有憂天崩地墜,缺陷成河的,又有人笑他憂得太早;今日這個水勢,明明是天翻地覆,劫數難逃。誰知我這小小年紀,遭此厄難!起初我還說奶奶、小姐乘雲上天,是被道人拐騙了,如今他們和我總是一般,連道人也在天翻地覆的數內。”
又看了一回,說道:“水隻滿在那邊,隻那一方人受害,我這裏料然無事。但我跳下樹去,走到那裏好?倘或滿天下都吃水淹壞了,單單隻剩得我一個,教誰人伏侍我?誰人去耕田種地養活我?我也是活不成的。”
又一回,道:“老爺、奶奶在日,雖把我當做兒子,也時常沒要緊淩賤我一場,就是那錢心字老狗骨頭,前日也揭挑我的短,今日這般大水,隻留我一個,豈不快活?”
又一回道:“這般水滿得緊,各處山上的猛虎毒蟲都安身不牢,跑將出來,我爬下樹去,倘或撞著了他,倒把這五星三葬送了。”
又一回道:“我躲在這樹上,幸得不落雨,若落雨下來,我又不是鳥窠禪師,怎麼躲得過?”
又一回道:“我在這樹上,饑又沒得吃,渴又沒得飲,若捱過三兩日,可不饑做幹別鯗?”
千算萬計,沒做理會,隻得且爬下樹來。正是:
青龍共白虎共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畢竟韓清後來若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