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院君閉門課子周先生設帳授徒
詩曰:
洪水漂流患難遭,堪嗟幼子團蓬蒿。
終宵紡績供家食,教子思夫淚暗拋。
且說這嶽飛出了門,一時應承了母親出來打柴,卻未知往何處去方有柴。一麵想,一頭望著一座土山走來。立住腳,四麵一望,並無一根柴草。一步步直走到山頂上,四下並無人跡。再爬至第二山後一望,隻見七八個小廝,成團打塊的在荒草地下頑耍。內中有兩個,卻是王員外左邊鄰舍的兒子:一個張小乙,一個李小二。認得是嶽飛,叫一聲:“嶽家兄弟!你來做甚事?”嶽飛道:“我奉母親之命,來扒些柴草。”眾小童齊聲道:“你來得好!且不要執柴,同我們堆羅漢耍子。”嶽飛道:“我奉母命,叫我打柴,沒有功夫同你們頑耍。”
那些小廝道:“動不動什麼‘母命’!你若不肯陪我們頑,就打你這狗頭!”嶽飛道:“你們休要取笑,我嶽飛也不是怕人的!”張乙道:“誰與你取笑!”李二接口道:“你不怕人,難道我們倒怕了你不成?”王三道:“不要與他講!”就上前一拳,趙四就跟上來一腳,七八個小廝就一齊上前打攢盤,卻被嶽飛兩手一拉,推倒三四個了,趁空脫身便走。眾小廝道:“你走!你走!”口裏雖是這等說,卻見嶽飛厲害,不敢追來。有幾個反趕到嶽家來哭哭啼啼,告訴嶽安人,說是嶽飛打了他。嶽安人把幾句好話安頓了他回去。
那嶽飛打脫了眾小廝,卻往山後折了些枯枝,裝滿一籃,天色已晚,提了那筐籃,慢慢的走回家來。走進門,放下柴籃,到裏邊去吃飯。嶽安人看見籃內俱是枯枝,便對嶽飛道:“我叫你去執些亂柴草,反與小廝們廝打,惹得人上門上戶。況且這枯枝乃是人家花木,倘被山主看見了,豈不被他們責打?況爬上樹去,倘然跌將下來,有些差池,叫做娘的倚靠何人?”嶽飛連忙跪下告道:“母親且免愁煩,孩兒明日不取枯枝便了。”嶽安人道:“你且起來。如今不要你去抓柴了。我向來在員外裏邊取得這幾部書留下,明日待我教你讀書。”嶽飛道:“謹依母命便了。”
當夜無話。到了明日,嶽安人將書展開,教嶽飛讀。那經得嶽飛資質聰明,一教便讀,一讀便熟。過了數日,嶽安人叫聲:“我兒,你做娘的積攢得幾分生活銀子,你可拿去買些紙筆來,學寫書法,也是要緊的。”嶽飛想了一想,便道:“母親,不必去買,孩兒自有紙筆。”安人道:“在那裏?”嶽飛道:“待孩兒去取來。”即去取了一個畚箕,走出門來,竟到水口邊滿滿的畚了一箕的河沙,又折了幾根楊柳枝,做成筆的模樣。走回家來,對安人道:“母親,這個紙筆不消銀錢去買,再也用不完的。”安人微微笑道:“這倒也好。”就將沙鋪在桌上,安人將手把了柳枝,教他寫字。把了一會,嶽飛自己也就會寫了。嶽飛從此在家朝夕讀書寫字,不提。
且說王員外的兒子王貴,年紀雖隻得六歲,卻生得身強力大,氣質粗鹵。一日,同了家人王安到後花園中遊玩,走進那百花亭上坐下,看見桌上擺著一副象棋。王貴問道:“這是什麼東西?怎麼有這許多字在上麵,做什麼用的?”王安道:“這個叫做‘象棋’,是兩人對下賭輸贏的。”王貴道:“怎麼便贏了?”王安道:“或是紅的吃了黑的將軍,黑的就輸;黑的吃了紅的將軍,黑的算贏。”王貴道:“這個何難。你擺好了,我和你下一盤。”王安就把棋子擺好,把紅的送在王貴麵前道:“小官人請先下。”王貴道:“我若先動手,你就輸了。”王安道:“怎麼我輸了?”王貴先將自己的將軍吃了王安的將軍,便道:“豈不是你輸了?”王安笑道:“那裏有這樣的下法,將軍都是走得出的?還要我來教你。”王貴道:“放屁!做了將軍,由得我做主,怎麼就不許走出?你欺我不會下棋,反來騙我麼?”拿起棋盤,就望王安頭上打將過來。
這王安不曾提防,被王貴一棋盤,打得頭上鮮血直流。王安叫聲:“啊呀!”雙手捧著頭,掇轉身就走,王貴隨後趕來。王安跑到後堂,員外看見王安滿頭鮮血,問其原故。王安將下棋的事稟說一遍。正說未完,王貴恰恰趕來。員外大怒,罵道:“畜生!你小小年紀,敢如此無禮!”遂將王貴頭上一連幾個栗爆。王貴見爹爹打罵,飛跑的逃進房中,到母親麵前哭道:“爹爹要打死孩兒!”
院君忙叫丫環拿果子與他吃,說道:“不要哭,有我在此。”說還未了,隻見員外怒衝衝的走來,院君就房門口攔祝員外道:“這小畜生在那裏?”院君也不回言,就把員外惡狠狠的一掌,反大哭起來,說道:“你這老殺才!今日說無於,明日道少兒,虧得嶽安人再三相勸討妾,才生得這一個兒子。為著什麼大事就要打死他?這粉嫩的骨頭如何經得起打?罷!罷!我不如與你這老殺才拚了命罷!”就一頭望員外撞來。幸虧得一眾丫環使女,連忙上前拖的拖、勸的勸,將院君扯進房去。員外直氣得開口不得,隻掙得一句道:“罷,罷,罷!你這般縱容他,隻怕誤了他的終身不小!”轉身來到中堂,悶昏昏沒個出氣處。
隻見門公進來報說:“張員外來了。”員外叫請進來。不一時,接進裏邊,行禮坐下。王明道:“賢弟為何尊容有些怒氣?”張員外道:“大哥,不要說起!小弟因患了些瘋氣,步履艱難,為此買了一匹馬養在家中,代代腳力。誰想你這張顯侄兒天天騎了出去,撞壞人家東西,小弟隻得認賠,也非一次了。不道今日又出去,把人都踏傷,抬到門上來吵鬧。小弟再三賠罪,與了他幾兩銀子去服藥調治,方才去了。這畜生如此胡為,自然責了他幾下,卻被你那不賢弟媳護短,反與我大鬧一場,臉上都被他抓破。我氣不過,特來告訴告訴大哥。”王明尚未開口,又見一個人氣喘喘的叫將進來道:“大哥,二哥!怎麼處,怎麼處?”二人抬頭觀看,卻是王明、張達的好友湯文仲。二人連忙起身相迎,問道:“老弟為著何事這般光景?”
文仲坐定,氣得出不的聲,停了一會道:“大哥!二哥!我告訴你:有個金老兒夫妻兩個,租著小弟門首一間空房,開個湯圓店。那知你這湯懷侄兒日日去吃湯圓,把他做的都吃了,隻叫不夠。次日多做了些,他又不去吃,做少了又去吵鬧。那金老沒奈何,來告訴小弟,小弟賠他些銀子,把湯懷罵了幾句。誰知這畜生,昨夜搬些石頭堆在他門首。今早金老起來開門,那石頭倒將進去,打傷了腳,幸喜不曾打死。他夫妻兩個哭哭啼啼的來告訴我,我隻得又送他銀錢,與他去將養。小弟自然把這畜生打了幾下,你那不賢弟婦,反與我要死要活,打了我幾麵杖!這口氣無處可出,特來告訴大哥。”王明道:“賢弟不必氣惱,我兩個也是同玻”就將王貴、張顯之事說了一遍。各各又氣又惱,又沒法。
正在無可奈何,隻見門公進來稟說:“陝西周侗老相公到此要見。”三個員外聽了大喜,忙一齊出到門外來相接。迎到廳上來,見禮坐下。王明開言道:“大哥久不相會,一向聞說大哥在東京,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周侗道:“隻因老夫年邁,向來在府城內盧家的時節,曾掙得幾畝田產在此地,特來算算帳,順便望望賢弟們,就要返舍去的。”王明道:“難得老哥到此,自然盤桓幾日,再無就去之理。”忙叫廚下備酒接風,一麵叫王安打發莊丁去挑行李來。
三個員外聚坐閑談。王明又問:“大哥別來二十餘年,未知老嫂、令郎在於何處?”周侗道:“老妻去世已久,小兒跟了小徒盧俊義前去征遼,歿於軍中。就是小徒林衝、盧俊義兩個,也俱被奸臣所害。如今真個舉目無親了。不知賢弟們各有幾位令郎麼?”三個員外道:“不瞞兄長說,我們三個正為了這些孽障,在此訴苦。”
三個人各把三個兒子的事告訴一番。周侗道:“既然如此年紀,為何不請個先生來教訓他?”三個員外道:“也曾請過幾位先生,俱被他們打去。這樣頑劣,誰肯教他?”周侗微笑道:“這都是這幾位先生不善教訓,以致如此。不是老漢誇口,若是老夫在此教他,看他們可能打我麼?”三個員外大喜道:“既然如此,不知大哥肯屈留在此麼?”周侗道:“三位老弟麵上,老漢就成就了侄兒們罷!”三個員外不勝之喜,各各致謝。當日酒散,張、湯二人各自回去,不提。
這日王貴正在外邊頑要,一個莊丁道:“員外請了個狠先生來教學,看你們玩不成了!”王貴聽了,急急的尋著張顯、湯懷,商議準備鐵尺短棍,好打先生個下馬威。
次日,眾員外送兒子上學,都來拜見了先生,請周侗吃上學酒。周侗道:“賢弟們且請回,此刻不是吃酒的時候。”就送了三個員外出了書房,轉身進來,就叫:“王貴上書。”王貴道:“客還未上書,那有主人先上書之理?這樣不通,還虧你出來做先生!”便伸手向襪統內一摸,掣出一條鐵尺,望著先生頭上打來。周侗眼快手快,把頭一側,一手接住鐵尺,一手將王貴夾背一拎揪倒在凳上,取過戒方,將王貴重重的打了幾下。你道富家子弟從未經著疼痛過的,這幾下直打得王貴伏伏貼貼,隻得依他教訓。那張顯、湯懷見了,暗暗的把短家夥撇掉,也不敢放肆了。自此以後,皆聽從先生用心攻讀。
且說這嶽飛在隔壁,每每將凳子墊了腳,爬在牆頭上聽那周侗講書。忽一日,書童稟道:“西鄉有一個什麼王老實,要見老相公。”周侗道:“我正要見他,快請他進來。”書童應聲:“曉得。”出去不多時,引那王老實到書房內來,見了周侗便道:“小人一向種的老相公的田地,老相公有十餘年不曾到此,小人將曆年租米賣出來的銀子收在家裏。今聞得老相公在此,特來看望,請老相公前去把賬來算算。”周侗道:“難得你老人家這等誌誠。”便叫王貴:“你進去對王安說:‘先生有個佃戶到此,可有便飯,拿一箸與他吃。”王貴轉身進去。周侗又問:“目下田稻何如?”王老實道:“小人田內,一年有兩年的收成。今年禾生雙穗,豈不是老相公的喜事?”周侗道:“禾生雙穗,主出貴人的。這也大奇,明日同你去看。”
正說間,書童來叫佃戶外邊吃飯去,當同就留王老實住下。次日,周侗對三個學生道:“我出三個題目在此,你們用心做成破題,待我回來批閱。”一麵說,一麵換了衣服,便同了王老實出門下鄉去了。
且說嶽飛看見周侗出門,心內想道:“先生既出去,我不免到他館中去看看。”遂走將過來。王貴看見,就一把扯住,叫道:“湯哥哥,張兄弟,你兩個人來看看這個人就叫嶽飛,我爹爹常稱說他聰明得極。今日先生出了題目,要我們做,我們那有這樣心情,不如央他代做做,何如?”張、湯兩個齊聲道:“有理!我們正要回去望望母親,嶽哥替我們代做了罷!”嶽飛道:“恐怕做出來不好,不中先生之意。”三人道:“休要太謙,一定要拜煩的了。”王貴恐嶽飛逃走了,去將那書房門反鎖起來,對嶽飛道:“你肚中饑餓,抽屜內有點心,盡著你吃。”說罷,三個飛跑的頑耍去了。
嶽飛將三人平昔所做的破題翻出看了,照依各人的口氣做了三個破題。走到先生位上坐下,將周侗的文章細細看了,不覺拍案道:“我嶽飛若得此人訓教,何慮日後不得成名!”立起身來,提著筆,蘸著墨,端過墊腳小凳,站在上邊,在那粉壁上寫了幾句道:
投筆由來羨虎頭,須教談笑覓封侯。
胸中浩氣淩霄漢,腰下青萍射鬥牛。
英雄自合調羹鼎,雲龍風虎自相投。
功名未遂男兒誌,一在時人笑敝裘。
寫完了,念了一遍,又在那八旬後寫著八個字道:“七齡幼童嶽飛偶題。”方才放下筆,忽聽得書房門鎖響,回身一看,隻見王貴同著張顯、湯懷推進門來,慌慌張張說道:“不好了!快走,快走!”嶽飛吃了一驚!不知為著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