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高宗金陵即帝位嶽鵬舉劃地絕交情
詩曰:
胡馬南來宋社墟,夾江夜走有神駒。
臨安事業留青史,莫負中興守一隅。
上回已講到了宋康王泥馬渡過夾江,在崔府君廟內躲在神廚裏睡覺。此回卻先說那夾江這裏,卻正是磁州豐丘縣所屬地方。那豐丘縣的縣主,姓都名寬。那一夜三更時候,忽然坐起堂來,有幾個隨行值宿的快班衙役連忙掌起燈來,宅門上發起梆來。老爺坐了堂,旁邊轉過一個書吏,到案前稟道:“半夜三更,不知老爺升堂,有何緊急公事?”都寬道:“適才本縣睡夢之中見一神人,自稱是崔府君,說有真主在他廟內,叫本縣速去接駕。你可知崔府君廟在於何處?”書吏道:“老爺思念皇上,故有此夢,況小吏實不知何處有崔府君廟。”都寬又問眾行役:“你們可有曉得崔府君廟的麼?”眾人俱回稟不曉得。都寬流下淚來道:“國無帝主,民不聊生,如何是好!”回過頭來,叫聲門子:“拿茶來我吃!”門子答應,走到茶房。
那茶夫姓蔡名茂,聽得縣主升堂,連忙起來,正在扇茶。門子叫道:“老蔡,快拿茶來,老爺等著來吃哩!”蔡茂道:“快了,快了!就滾了。半夜三更,為什麼寂天寞地坐起堂來,也要叫人來得及的!”門子道:“真正好笑!老爺一些事也沒有,做了一個夢,就吵得滿堂不得安穩。”蔡茂道:“做了甚麼夢,就坐起堂來?”門子道:“說是夢見什麼崔府君,叫他去接駕。如今要查那崔府君廟在那裏?又沒人曉得,此時還坐在堂上出眼淚,你道好笑不好笑?”蔡茂道:“崔府君廟,我倒曉得。隻是接什麼駕,真正是夢魘。”一麵說,一麵泡了一碗茶遞與門子,又吩咐道:“你不要七搭八搭,說我曉得的,惹這些煩惱。等他吃了茶,好進去睡。”
門子笑著,一直走到堂上,送上茶去吃。都寬一麵吃茶,一麵看那門子隻管忍笑不住,都寬喝道:“你這奴才,有什麼好笑!”扯起簽來要打。門子慌忙稟道:“不是小的敢笑,那崔府君廟,茶夫曉得,卻叫小人不要說。”都寬道:“快去叫他來!”門子奔進茶房裏來,埋怨蔡茂道:“都是你叫我不要說,幾乎連累我打。如今老爺叫你,快些去!”蔡茂倒吃了一驚,雞鶻突突來到堂上跪下。都寬道:“該打的奴才!你既曉得崔府君廟,如何叫門子不要說?快些講來,卻在何處?”
蔡茂稟道:“非是小人叫門子不要說,崔府君廟是有一個,隻是清淨荒涼得緊。恐怕不是這個崔府君廟,所以不敢說。”都寬道:“你且說來!”蔡茂稟道:“小人祖居,近在夾江邊。離夾江五六裏,有個崔府君廟,卻是倒塌不堪的,所以說不是這個廟。或者城裏地方,另有別個崔府君廟,也未可知。明早老爺著保甲查問,自然就曉得了。”都寬道:“神明說是江中逃難,衣服俱濕。今既近江,一定就是這個崔府君廟,快叫備馬掌燈!”又命門子到裏邊取出一副袍帽靴襪,忙忙碌碌的亂了一會,帶了從人,叫茶夫引路,來到城門邊,已經天明。出了城,一路望著夾江口而來。
不一時,蔡茂指著一帶茂林道:“稟老爺,這林邊就是崔府君廟。”老爺吩咐:“爾等俱在廟外候著,不許高聲!”隻帶了一個門子,把廟門用力一推,那靠門的石小,竟推開了。走到裏邊,並無影響。殿上亦無人跡,殿後俱是荒地。老爺叫門子:“把神廚帳幔掀起來我看,可是這位神聖?”那門子不掀猶可,將帳幔一掀,不打緊,隻見兩根雉尾搖動,嚇得魂不附體,大叫:“老爺,有個妖怪在內!”這一聲喊,早驚醒了康王。康王一手把腰刀拔出,捏在手中,跳出神廚,喝聲:“誰敢近前?”都寬跪下道:“主公係是何人?不必驚慌,臣是來接駕的。”康王道:“孤乃康王趙構,排行九殿下,在金營逃出,幸得神道顯靈,將泥馬渡孤過江。你是何人?如何說是來接駕的?”都寬道:“臣乃磁州豐丘知縣都寬,蒙神明夢中指點,命臣到此接駕。”康王大喜道:“雖是神聖有靈,也難得卿家忠義!”都寬叫門子喚進從人,進上衣服。康王更換了濕衣,齊出廟門。都寬將馬牽過來,扶康王上了馬,自己卻同眾人步行跟隨,一路進城。
到了縣中,在大堂上坐定,重新參見了。一麵送酒飯,一麵準備兵馬守城。康王便問:“這裏有多少兵馬?”都寬稟說:“隻有馬兵三百,步兵三百。”康王道:“倘然金兵追來,如何處置?”都寬道:“主公可發令旨,召取各路兵馬;張掛榜文,招集四方豪傑。人心思宋,自然聞風而至。”正在商議,忽報:“王元帥帶兵三千,前來保駕,未奉聖旨,不敢進見。”康王道:“快去與孤家宣進來!”軍士到城外傳旨。王淵進城,來到縣堂上朝見,君臣大哭一番。命王淵坐了,問道:“卿家如何得知孤家在此?”王淵道:“臣於數日前夢一神人,自稱東漢崔子玉,托夢叫臣到此保駕。不意主公果然在此。”正說間,又報:“有金陵張大元帥帶兵五千,前來保駕,在城外候旨。”康王道:“快宣進來!”張所進城朝見畢,奏說:“崔府君托夢,叫臣保駕。不意王元帥已先到此。”兩個又見了禮,各各賜坐。
康王看那王淵一表非凡;張所年已七十多歲,尚是威風凜凜,好生歡喜,便問:“二卿,此處地方偏小,城低兵少,倘金兵到來,如何迎敵?”王淵道:“二帝北轅,國不可一日無君。臣願主公駕回汴京,明正大位,號召四方,以圖恢複。”張所道:“汴京已被金兵殘破,況有奸臣張邦昌賣國,守在那裏,其心不測,不宜輕往。金陵乃祖宗受命之地,況在四方之中,便於漕運,可以建都。”康王準奏,擇日起身,往金陵進發。一路上州官、縣官俱各進送糧食供給。舊時臣子聞知,皆來保駕。
到了金陵,權在鴻慶宮駐蹕,諸臣依次朝見。有眾大臣進上冠冕法服,即於五月初一日,即位於南京,廟號高宗皇帝。改元建炎,大赦天下。發詔播告天下,召集四方勤王兵馬。數日之間,有那趙鼎、田思中、李綱、宗澤並各路節度使、各總兵俱來護駕勤王。又遣官往各路催取糧草。各路聞風,也漸漸起行,解送糧米接應。
內中來了一位清官,卻是湯陰縣徐仁,聽見新君即位,偏偏遇著這等年歲,鬥米升珠的時候,縣主親自下鄉,催比糧米;又勸諭富戶鄉紳各各輸助,湊足了一千擔,親自解送。一路上克儉克勤,到了金陵,吩咐眾人將糧車在空地上停祝走到轅門上,見了中軍官道:“湯陰縣解送糧米到此,相煩稟複。”中軍道:“帥爺此時有事,不便通報。”徐仁道:“此乃一樁大事。相煩,相煩。”中軍道:“我的事也不少!”徐仁聽見,就會意了,便叫家人取個封筒,稱了六錢銀子,封好了,複身進來,對著中軍陪笑道:“些須薄敬,幸乞笑納。帥爺那裏,萬望周全。”中軍接在手中,覺得輕飄飄的,就是赤金,也值不得幾何,便把那封筒望地下一擲,道:“不中抬舉的!”竟掇轉身進去,全不睬著。
徐仁拾了封筒道:“怪不得朝廷受了苦楚!不要說是奸臣坐了大位,就是一個中軍尚然如此可惡!難道我到了這裏,罷了不成?也罷,做我不著,沒有你這中軍,看我見得元帥也不?”就在馬鞍邊抽出馬鞭來,將鼓亂敲。裏邊王元帥聽得擊鼓,忙坐公堂,叫旗牌出去查問,是何人擊鼓。旗牌官出來問明,進去報與元帥。元帥道:“傳進來!”旗牌答應一聲:“嚇!”就走出轅門道:“大老爺傳湯陰縣進見。”
徐仁不慌不忙,走至階下,躬身稟說:“湯陰知縣徐仁,參見大老爺,特送糧米一千到此。”遂將手本呈上。王元帥看了大喜,便道:“難為貴縣了!但是解糧雖是大事,應該著中軍進稟,不該擅自擊鼓。幸本帥知道你是個清官,倘若別人,豈不罪及於汝?”徐仁道:“那中軍因卑職送他六錢銀子嫌輕,擲在地下,不肯與卑職傳稟。卑職情急了,為此鬥膽擊鼓,冒犯虎威,求元帥恕罪!”王元帥道:“有這等事!”吩咐:“把中軍綁去砍了!”兩邊答應一聲:“嚇!”即時把中軍拿下。徐仁慌忙跪下稟道:“若殺了他,卑職結深了冤仇,報不清了,還求大老爺開恩!”元帥道:“貴縣清起。既是貴縣討饒,免了死罪。”喝叫左右:“重責四十棍,趕出轅門!”又叫左右取過白銀五十兩,給與徐仁道:“送與貴縣,以作路費。”徐仁拜謝,辭了元帥,出了轅門,上馬而去。
王元帥忽然想起一事,忙叫旗牌:“快去與我請徐縣官轉來!”旗牌那隻耳朵原有些背的,錯聽做拿徐縣官轉來,正要與中軍官出氣,就怒烘烘的出了轅門,飛跑趕上來,大叫:“徐知縣慢走!大老爺叫拿你轉去!”就一把抓祝那件圓領本來舊的,不經扯,一扯就扯破了半邊。徐仁大怒,就跑馬轉來,進了轅門,也不等傳令,下了馬,一直走到大堂上,把紗帽除了來,望元帥案前摜去。那元帥倒吃了一驚,便問:“貴縣為何如此!”徐仁道:“卑職吃辛吃苦,解糧前來,就承賜了這點路費也不為過。為何叫旗牌趕上來拿我,把我這件圓領扯破半件,攔路出醜?還要這頂紗帽做什麼?”
元帥聽了大怒,叫旗牌喝問道:“本院叫你去請徐縣主,為何扯破他的圓領?”旗牌連連叩頭道:“小的該死!小的耳朵實在有病,聽錯了,隻道大老爺叫小的拿他轉來。他的馬走得快,小的著了急,輕輕一把,不道這件圓領不經扯,竟扯破了。”元帥大怒道:“小事猶可,倘若軍情大事,難道也聽錯得的麼?”叫左右:“綁去砍了!”徐仁暗想:“原來是他聽錯了,何苦害他一條性命。”隻得走上來將紗帽戴好了,跪下稟道:“既是偶然聽錯,非出本心。人命重大,望乞開恩!”元帥道:“又是貴縣討饒,造化這狗頭。”吩咐放綁,重責四十棍,趕出轅門。左右答應一聲:“嚇!”把旗牌就打了四十棍,趕出轅門而去。
這裏元帥叫:“貴縣請起!本帥請貴縣轉來,非為別事。本帥久聞當年貴縣有個嶽飛,如今怎樣了?貴縣必知詳細,故特請貴縣回來問個明白。”徐仁道:“稟複元帥,這嶽飛隻因在武場內挑死了小梁王,功名不就。後來複在南薰門力剿太行大盜,皇上隻封他為承信郎,他不肯就職。現今閑住在家,務農養親。”元帥道:“既如此,敢屈貴縣在驛館中暫宿一宵,等待明早同去見駕,保舉嶽飛,聘他前來共扶社稷何如?”徐仁道:“若得大老爺保舉,庶不負了他一生才學。”當時元帥就著人送徐知縣往驛館中去,又送酒飯並新紗帽圓領,反添了一雙朝靴。徐仁收了,好不快活。一夜無事。
次日清晨,王元帥引了徐仁同到午門。元帥進朝奏道:“有相州湯陰縣徐仁解糧到此,臣問及當年嶽飛現在湯陰,此人果有文武全才,堪為國家梁棟,臣願陛下聘他前來共扶社稷。為此引徐仁在午門候旨,伏乞聖裁!”高宗聞奏,便道:“當年嶽飛槍挑小梁王,散了武常又協同宗留守除了金刀王善,果有大功。奈父王專聽了張邦昌,以致沉埋賢士。孤家久已曉得,可宣徐仁上殿聽旨。”徐仁隨奉旨上殿,朝見已畢。高宗道:“那嶽賢士,朕已久知他有文武全才,隻為奸臣蒙蔽,不得重用。今聯欲聘他前來同扶王室。孤家初登大寶,不能遠出,卿可代朕一行。”隨即傳旨,將詔書一道並聘嶽飛的禮物交與徐仁,又賜了徐仁禦酒三杯。徐仁吃了,謝恩出朝,一徑回湯陰來聘請嶽飛。按下慢表。
且說那嶽飛自從遇見了施全之後,一向回到家中,習練武藝。不想其年瘟疫盛行,王員外、安人相繼病亡。湯員外夫妻兩個前來送喪,亦染了疫症,雙雙去世。又遇著旱荒,米糧騰貴。那牛皋吃慣了的人,怎熬得清淡,未免做些不公不法的事。牛安人戒飭不住,一口氣氣死了。
單有那嶽家母子夫妻,苦守清貧,甚是淒涼。嶽大爺一日正在書房看書,偶然在書中揀出一張命書。那星士批著:“二十三歲,必當大發。”嶽大爺暗想:“古人說的‘命之理微’,這些星相之流,不過一派胡言,騙人財物而已。”正在嗟歎,隻見娘子送進茶來,叫聲:“相公,‘達人知命君子固窮’。看你愁眉不展,卻為何來?”嶽大爺道:“我適才翻出一張命書,算我二十三歲必當大發,今正交此運,發在那裏?況當此年荒歲歉,如何是好!”李氏娘子勸道:“時運未來君且守,困龍亦有上天時。”嶽大爺道:“雖如此說,叫我等到幾時?”
正說之間,姚氏安人偶在書房門口走過,聽見了,便走進書房。夫妻二人起身迎接,安人坐定,便道:“我兒,你時運未來,怎麼反在此埋怨媳婦,是何道理?”嶽飛急忙跪下稟道:“母親,孩兒隻為目下困守,偶然翻著命書,故爾煩惱,怎肯埋怨媳婦?”話還未說完,嶽雲從館中回來,不見母親,尋到書房裏來,看見父親跪著,他也來跪在父親後邊。安人看見七歲孫兒跪在地下,心下不安,真個是孝順還生孝順子,便叫嶽雲起來。嶽雲道:“爹爹起來了,孫兒才起來。”安人即叫嶽飛起來,就帶了媳婦孫兒,一同出書房去了。
嶽飛獨自一個在書房內,想道:“昔日恩師叫我不可把學業荒廢了。今日無事,不妨到後邊備取槍馬,往外邊去練習一番,有何不可?”嶽大爺即便提著槍,牽著馬,出門來到空場上。正要練槍,忽見那邊眾兄弟俱各全身甲胄,牽著馬,說說笑笑而來。嶽大爺歎道:“我幾次勸他們休取那無義之財,今番必定又去幹那勾當了!待我問他們一聲看是如何。”便叫聲:“眾兄弟何往?”眾人俱不答應,隻有牛皋應道:“大哥,隻為‘饑寒’二字難忍!”嶽大爺道:“昔日邵康節先生有言:‘為人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餘。’”王貴接口道:“大哥雖說得是,但是兄弟想這幾日無飯吃、沒衣穿,卻不道‘正而不足’,不若‘邪而有餘’。”
嶽大爺聽了,便道:“兄弟們不聽為兄之言,此去若得了富貴,也不要與我嶽飛相見;倘若被人拿去,也不要說出嶽飛來!”便將手中這槍,在地下劃了一條斷紋,叫聲:“眾兄弟,為兄的從此與你們劃地斷義,各自努力罷了!”眾人道:“也顧不得這許多,且圖目下,再作道理。”竟各自上馬,一齊去了。正是:
本是同林鳥,分飛竟失群。
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
又詩曰:
結義勝關張,豈期中道絕?
情深不忍拋,無言淚成血!
嶽大爺看見這般光影,眼中流下淚來,也無心操演槍馬,牽馬提槍,回轉家中。到了中堂,放聲大哭起來。姚安人聽見,走出來喝道:“畜生!做娘的方才說了你幾句,你敢懷恨悲啼麼?”嶽大爺道:“孩兒怎敢!隻為一班兄弟們所為非禮,孩兒幾次勸他們不轉,今日與他們劃地斷義。回來想起,舍不得這些兄弟,故爾悲傷。”安人道:“人各有誌,且自由他們罷了。”
母子二人正在談論,忽聽得俺聲急,嶽飛道:“母親且請進去,待孩兒出去看來。”即走到外邊,把門開了。隻見一個人頭戴便帽,身穿便衣,腳登快靴,肩上背著一個黃包袱,氣喘籲籲走進門來,竟一直走到中堂。嶽大爺細看那人,二十以上年紀,圓臉無須,卻不認得是何人,又不知到此何事?直待到: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畢竟不知此人是誰,到此何幹,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