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義盟王佐假名刺精忠嶽母訓子
詩曰:
寂寞相如臥茂陵,家徒四壁不知貧。
世情已逐浮雲變,裘馬誰為感激人?
大盜徒然投幣帛,新君仗爾整乾坤。
隻看賢母精忠訓,便識將軍報國心。
話說眾兄弟不肯安貧,各自散去,嶽大爺正在悲傷之際,恰遇著那人來叩門。嶽大爺開了進來,隻見那人一直走上中堂,把包袱放下,問道:“小弟有事來訪嶽飛的,未知可是這裏?”嶽爺道:“在下就是嶽飛,未知兄長有何見教?”那人聽了,納頭便拜道:“小弟久慕大名,特來相投,學些武藝。若蒙見光,情願結為兄弟,住在寶莊,以便朝夕請教。不知尊意若何?”嶽爺道:“如此甚妙!請問尊姓大名?尊庚幾何?”那人道:“小弟姓於名工,湖廣人氏,行年二十二歲。”嶽爺道:“如此叨長一年,有屈老弟了!”那人大喜,就與嶽飛望空八拜,立誓:“永勝同胞,各不相負。”拜罷起來,於工取出白銀二百兩送與嶽飛,嶽飛推辭不受。於工道:“如今既為兄弟,不必推遜了。”
嶽爺隻得收了,就進去交與母親,遂轉身出來。於工道:“哥哥有大盤子,取出幾個來。”嶽爺道:“有。”即進房去,向娘子討了幾個盤子出來交與於工。於工親自動手,把桌子擺在中間,將盤安放得停當。打開黃包裹,取出十個馬蹄金,放在一盤。又取出幾十粒大珠子,也裝在一盤。又將一件猩紅戰袍,一條羊脂玉玲瓏帶,各盛在盤內。又向胸前取出一封書來,供在中央,便叫:“大哥快來接旨!”
嶽大爺道:“兄弟,你好糊塗,又不說個明白,卻叫為兄的接旨。不知這旨是何處來的,說明了,方好接得。”那人道:“實不瞞大哥說,小弟並非於工,乃是湖廣洞庭湖通聖大王楊幺駕下,官封東勝侯,姓王名佐的便是。隻因朝廷不明,信任奸邪,勞民傷財,萬民離散。目下微、欽二帝被金國擄去,國家無主。因此我主公應天順人,誌欲恢複中原,以安百姓。久慕大哥文武全才,因此特命小弟前來聘請大哥,同往洞庭湖去扶助江山,共享富貴。請哥哥收了。”嶽大爺道:“好漢子,幸喜先與我結為兄弟。不然,就拿賢弟送官,連性命也難保了!我嶽飛雖不才,生長在宋朝,況曾受承信郎之職,焉肯背國投賊?兄弟,你可將這些東西快快收了,再不要多言。”
王佐道:“哥哥,古人雲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不要說是二帝無道,現今被兀術擄去,天下無主,人民離亂,未知鹿死誰手?大哥不趁此時幹功立業,還待何時?不必執迷,還請三思!”嶽大爺道:“為人立誌,如女子之守身。嶽飛生是宋朝人,死是宋朝鬼。縱有陸賈、隨何之口舌,難挽我貫日淩雲之浩氣。本欲屈留賢弟暫住幾日,今既有此舉,嫌疑不便。賢弟速速請回,拜複你那主人,今生休再想我。難得今日與賢弟結拜一場,他日嶽飛若有寸進,上陣交鋒之際,再得與賢弟相會也!”王佐見嶽飛侃侃烈烈,無可奈何,隻得把禮物收了,仍舊包好。
嶽大爺遂走進裏邊,叫母親把方才那個銀包取出來。安人取了出來,交與嶽爺接了,出來對王佐道:“這銀包請收了。”王佐道:“又來了!這聘禮是主公的,所以大哥不受。這些須禮物雖然不成光景,乃是小弟的敬意,仁兄何必如此!”嶽大爺道:“兄弟,你差了。賢弟送與為兄的,我已收了。這是為兄的轉送與賢弟的,可收去做盤纏。若要推辭,不象弟兄了。”王佐諒來嶽飛是決不肯收的了,也隻得收下。收拾好了,拜辭了嶽爺,仍舊背上包裹,悄然出門,上路回去,不提。
卻說嶽爺送了王佐出門,轉身進來,見了安人。安人問道:“方才我兒說那朋友要住幾日,為何飯也不留一餐,放他去了,卻是何故?”嶽大爺道:“母親不要說起!方才那個人先說是要與孩兒結拜弟兄,學習武藝,故此要住幾日。不料乃是湖廣洞庭楊幺差來的,叫做王佐,要聘請孩兒前去為官。被孩兒說了他幾句,就打發他去了。”嶽安人道:“原來如此。”又想了一想,便叫:“我兒你出去端正香燭,在中堂擺下香案,待我出來,自有道理。”嶽爺道:“曉得!”就走出門外,辦了香燭,走至中堂,搬過一張桌子安放居中。又取了一副燭台、一個香爐,擺列端正,進來稟知母親:“香案俱已停當,請母親出去。”
安人即便帶了媳婦一同出來,在神聖家廟之前焚香點燭。拜過天地祖宗,然後叫孩兒跪著,媳婦磨墨。嶽飛便跪下道:“母親有何吩咐?”安人道:“做娘的見你不受叛賊之聘,甘守清貧,不貪濁富,是極好的了!但恐我死之後,又有那些不肖之徒前來勾引,倘我兒一時失誌,做出些不忠之事,豈不把半世芳名喪於一旦?故我今日祝告天地祖宗,要在你背上刺下‘精忠報國’四字。但願你做個忠臣,我做娘的死後,那些來來往往的人道:‘好個安人,教子成名,盡忠報國,流芳百世!’我就含笑於九泉矣!”嶽飛道:“聖人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母親嚴訓,孩兒自能領遵,免刺字罷!”安人道:“胡說!倘然你日後做些不肖事情出來,那時拿到官司,吃敲吃打,你也好對那官府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麼?”嶽飛道:“母親說得有理,就與孩兒刺字罷!”就將衣服脫下半邊。
安人取筆,先在嶽飛背上正脊之中寫了“精忠報國”四字,然後將繡花計拿在手中,在他背上一刺,隻見嶽飛的肉一聳。安人道:“我兒痛麼?”嶽飛道:“母親刺也不曾刺,怎麼問孩兒痛不痛?”安人流淚道:“我兒!你恐怕做娘的手軟,故說不痛。”就咬著牙根而刺。刺完,將醋墨塗上了,便永遠不褪色的了。嶽飛起來,叩謝了母親訓子之恩,各自回房安歇,不表。
書中再講到湯陰縣縣主徐仁,奉著聖旨,齎了禮物,回到湯陰,來聘嶽飛。那一日帶領了眾多衙役,抬了禮物並羊酒花紅等件,來到嶽家莊叩門。嶽飛開門出看,認得是徐縣主,就請進中堂。徐仁便叫:“賢契,快排香案接旨!”嶽飛暗想:“我命中該有這些磨折!昨日王佐來叫我接旨,今日徐縣尊也來叫我接旨。我想現今二帝北轅,朝內無君,必定是張邦昌那奸賊僭位,放我不下,故來算計我也!”便打一躬道:“老大人,上皇、少帝俱已北狩,未知此是何人之旨?說明了,嶽飛才敢接。”徐仁道:“賢契,你還不知麼?目今九殿下康王從金營逃回來,泥馬渡了夾江,現今即位金陵。這就是大宋新君高宗天子的旨意。”嶽飛聽了大喜,連忙跪下,徐仁即將聖旨宣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多難所以興邦,殷憂所以啟聖。予小子遭家不造,金冠猖狂,二帝北轅,九廟丘墟。朕荷天眷,不絕宋柞,泥馬渡江,諸臣擁戴,嗣位金陵。但日有羽書之報,夜有狼煙之警,正我君臣臥薪嚐膽之秋,圖複中興報仇雪恥之日也。必有鷹揚之將,急遏猾夏之虞。茲爾嶽飛有文武全才,正堪大用。故命徐仁賚賜黃金彩緞、羊酒花紅,即著來京受職,率兵討賊,珍滅腥膻,迎二帝於沙漠,救生民於塗炭。爾其倍道兼進,以慰朕懷!欽哉!特旨。
徐仁讀罷,便將聖旨交與嶽飛。嶽飛雙手接來,供在中央。徐仁道:“軍情緊急,今日就要起身。我在此相等,賢契可將家事料理料理。”嶽飛道:“既是聖旨,怎敢遲延!”就請徐仁坐定。將聘禮收進後堂,請母親出來坐了,李氏夫人侍立在傍。嶽飛告稟母親:“當今九殿下康王在南京即位,特賜金帛,命徐縣尊前來聘召孩兒赴闕。今日就要起身,特此拜別。”安人道:“今日朝廷召你,多虧周先生教訓之恩,還該在他靈位前拜辭拜辭才是。”
嶽飛領命,就將皇封禦酒打開,在周先生靈位前拜奠了,又在祖宗神位前拜奠已畢。然後斟了一杯酒跪下,敬上安人。安人接在手中,便道:“我兒!做娘的今日吃你這杯酒,但願你此去為國家出力,休戀家鄉。得你盡忠報國,名垂青史,吾願足矣。切記切記!不可有忘!”嶽飛道:“謹遵慈命!”安人一飲而荊嶽飛立起來,又斟了一杯,向著李氏夫人道:“娘子,不知你可能飲我這杯酒麼?”李氏道:“五花官誥,尚要贈我,這杯酒怎麼吃不得?”嶽爺道:“不是這等說!我嶽飛隻得孤身,並無兄弟,如今為國遠去,老母在堂,娘子須要代我孝養侍奉。兒子年幼,必當教訓成人。所以說娘子可能飲得此酒也!”李氏夫人道:“這都是妾身分內之事,何必囑咐?官人隻管放心前去,不必掛懷,俱在妾身上便了。”接過酒來,一飲而荊這些事,那徐仁在外俱聽得明白,歎道:“難得他一門忠孝!新主可謂得人,中興有日也。”就吩咐從人,將嶽飛衣甲掛在馬上,軍器物件叫人挑了。
嶽飛拜別了母親,又與娘子對拜了兩拜。走出門來,但見那徐縣主一手牽著馬,一手執鞭道:“請賢契上馬!”嶽飛道:“恩師,門生怎敢當此!”徐仁道:“賢契不要看輕了!當今天子本要親來征聘,隻因初登大位,不能遠出,故在金鑾殿上,賜我禦酒三杯,命我代勞。如蕭相國‘推輪捧轂’故事,賢契不必謙遜也!”嶽飛隻得告罪上馬,縣主隨在後邊送行。正待起行,忽見嶽雲趕來,跪在馬前。嶽爺見了問道:“你來做什麼?”嶽雲道:“孩兒在館中,聽得人說縣主奉旨來聘爹爹,故此孩兒趕來送行。二來請問爹爹往何處去?做什麼事?”嶽爺道:“為父的因你年幼,恐不忍分離,故不來喚你。你今既來,我有幾句話吩咐你:今為父的蒙新君召去殺韃子,保江山。你在家中,須要孝順婆婆,敬奉母親,照管弟妹,用心讀書。牢記!牢記!”嶽雲道:“謹遵嚴命!但是這些韃子,不要殺完了。”嶽爺道:“這是為何?”嶽雲道:“留一半與孩兒殺殺。”嶽爺喝道:“胡說!快些回去!”嶽雲到底是個小孩子,並不留戀,磕了一個頭,起來跳跳舞舞的回去了。
這裏徐仁走了幾步,叫聲:“賢契先請前進,我回縣收拾收拾就來。”嶽飛道:“恩師請便。”徐仁別了,自回縣中料理糧草,飛馬趕上嶽飛,一同進京。在路無話。不一日,到了金陵,一齊在午門候旨。黃門官奏過天子,高宗傳旨宣召上殿。徐仁引嶽飛朝見繳旨。高宗道:“有勞賢卿了!”敕賜金帛彩緞,仍回湯陰理事,不日再加升擢。徐仁謝恩退朝,自回湯陰,不提。
且說高宗見嶽飛相貌魁梧,身材雄壯,十分歡喜,便問眾卿家:“嶽飛到來,當授何職?”宗澤奏道:“嶽飛原有舊職,是承信郎。”高宗道:“此乃父王欠明,今暫封為總製,候後有功,再加升賞。”嶽飛謝恩華,又命賜宴。高宗又將在宮中親手畫的五幅大象,取出來與嶽飛一幅一幅看過。高宗道:“此乃是金國粘罕弟兄五人的象,田可細細認著,倘若相逢,不可放過!”嶽飛道:“臣領旨。”高宗道:“現今大元帥張所掌握天下兵權,卿可到他營前效用。”嶽飛謝恩,辭駕出朝。來到帥府,參見了元帥。
張所見了嶽飛,好生歡喜。次日就令嶽飛往教場中去挑選兵馬,充作先行。嶽飛領令,就去挑眩選來選去,隻選了六百名,來見元帥。元帥道:“我的營中,你也去挑選些。”嶽飛又去挑選了二百名,連前共有八百名,來稟複元帥。張所道:“難道一千人都挑不足麼?”嶽飛道:“就是這八百罷!”元帥遂令嶽飛領八百兵,作第一隊先行。於是再問:“那一位將軍,敢為二隊救應?”連問了幾聲,並無人答應。元帥道:“都是這樣貪生怕死,朝廷便無人出力了!待我點名叫去,看他怎樣躲過。”便叫山東節度使劉豫,劉豫答應一聲:“有!”元帥道:“你帶領本部人馬,為第二隊先行。本帥親率大軍,隨後就到。”劉豫無奈,隻得勉強領令,即去整頓人馬。
到了次日,張所率領嶽飛、劉豫入朝來辭駕,恰有巡城指揮來奏:“今有強盜領眾來搶儀鳳門,聲聲要嶽飛出陣,請旨定奪。”高宗聽奏,傳旨就著嶽飛擒賊複旨。嶽飛領旨,辭駕出朝,帶領這八百兒郎出城,來到陣前。隻見對陣許多嘍羅,手中拿的,那裏是什麼槍刀,都是些鋤頭、鐵搭、木棍、麵刀,亂哄哄的,不成模樣。嶽爺大喝一聲:“那裏來的毛賊?快快來認嶽飛!”喝聲未絕,隻見對陣裏跑出一馬,馬上坐著一個強人,生得來青麵獠牙,十分凶惡。若不是《西遊記》中妖精出現,即便是《封神傳》內天將臨凡。正是:
未辨入山擒虎豹,先來沿海斬蛟龍。
不知嶽爺捉得強盜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