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從事。王事靡盬,憂我父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鮮我方將。旅力方剛,經營四方。
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或息偃在床,或不已於行。
或不知叫號,或慘慘劬勞;或棲遲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或出入風議,或靡事不為。
【注釋】
爬上高高的北山,去采山上枸杞子。體格健壯的士子。從早到晚要辦事。王的差事沒個完,憂我父母失奉侍。
普天之下每寸泥,沒有不是王的地。四海之內每個人,沒有不是王的臣。大夫分派總不公,我的差事多又重。
四馬駕車奔馳狂,王事總是急又忙。誇我年齡正相當,讚我身強力又壯。體質強健氣血剛,派我操勞走四方。
有人安逸家中坐,有人盡心為王國。有人床榻仰麵躺,有人趕路急星火。
有人征發不應召,有人苦累心煩惱。有人遊樂睡大覺,有人王事長操勞。
有人享樂貪杯盞,有人惶惶怕責難。有人遛達閑扯淡,有人百事都得幹。
【譯文】
(1)言:語助詞。杞:枸杞,落葉灌木,果實入藥,有滋補功用。
(2)偕偕:健壯貌。士:周王朝或諸侯國的低級官員。周時官員分卿、大夫、士三等,士的職級最低,士子是這些低級官員的通名。
(3)靡盬(gǔ):無休止。
(4)溥(pǔ):古本作“普”。
(5)率土之濱:四海之內。古人以為中國大陸四周環海,自四麵海濱之內的土地是中國領土。《爾雅》:“率,自也。”
(6)賢:多、勞。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賢之本義為多……事多者必勞,故賢為多,即為勞。”
(7)牡:公馬。周時用四馬駕車。彭彭:形容馬奔走不息。
(8)傍傍:急急忙忙。
(9)鮮(xiǎn):稱讚。鄭箋:“嘉、鮮,皆善也。”方將:正壯。
(10)旅力:體力。旅通“膂”。
(11)經營:規劃治理,此處指操勞辦事。
(12)燕燕:安閑自得貌。居息:家中休息。
(13)盡瘁:盡心竭力。
(14)息偃:躺著休息。偃,仰臥。
(15)不已:不止。行(háng):道路。
(16)叫號:毛傳:“叫呼號召。”吳闓生《詩義會通》:“呼召也,不知上有征發呼召。”
(17)慘慘:又作“懆懆”,憂慮不安貌。劬(qú)勞:辛勤勞苦。
(18)棲遲:休息遊樂。
(19)鞅掌:事多繁忙。錢澄之《田間詩學》:“鞅掌,即指勤於馳驅,掌不離鞅,猶言身不離鞍馬耳。”
(20)湛(dān):同“耽”,沉湎。
(21)畏咎:怕出差錯獲罪招禍。
(22)風議:放言高論。傅恒等《詩義折中》:“或出入風議,則己不任勞,而轉持勞者之短長。”
(23)靡事不為:無事不作。《詩義折中》:“勤勞王事之外,又畏風議之口而周旋彌縫之也。”
【賞析】
《毛詩序》曰:“《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勞於從事而不得養其父母也。”《詩》三家和唐、宋疏傳均無異辭。這個題解,襲自孟子的詩說,《孟子·萬章上》論此詩詩義是“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這樣說並無大誤,詩的內容確是作者勞於王事而發出的不平之鳴,但“不得養父母”的內容隻有第一章中的一句,全詩的主要內容是怨刺役使不均;“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是詩的眼目,這才是詩的主題所在。作者的身份,孟子沒有指明,因為作者已自稱“士子”。漢、唐諸家卻提高了作者身份,連宋人也謂“大夫行役而作”(朱熹《詩集傳》),不合詩義。清姚際恒《詩經通論》還作者以本來身份,才明確地說:“此為為士者所作以怨大夫也,故曰‘偕偕士子’,曰‘大夫不均’,有明文矣。”這就吻合詩義,使詮釋通達。
周代社會和政權是按嚴密的宗法製度組織的,王和諸侯的官員,分為卿、大夫、士三等,等級森嚴,上下尊卑的地位不可逾越,完全按照血緣關係的遠近親疏規定地位的尊卑。士屬於最低的階層,在統治階級內部處於最受役使和壓抑的地位。《詩經》中有不少詩篇描寫這個階層的辛勞和痛楚,抒發他們的苦悶和不滿,從而在客觀上暴露了統治階級內部上下關係的深刻矛盾,反映了宗法等級社會的不平等性及其隱患。《北山》這篇詩著重通過對勞役不均的怨刺,揭露了統治階級上層的腐朽和下層的怨憤,是怨刺詩中突出的篇章。
詩的前三章陳述士的工作繁重、朝夕勤勞、四方奔波,發出“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的怨憤。鍾惺《詩評》曰:“‘獨賢’字不必深解,‘嘉我未老’三句,似為‘獨賢’二字下一注腳,筆端之妙如此。”妙是妙在這三句典型地勾畫了大夫役使下屬的手腕,他又是讚揚,又是誇獎:“你正年齡相當,你的身體這麼棒,真是前程不可限量,你多出幾趟差,多做些貢獻!”活現了統治者馭下的嘴臉。
後三章廣泛運用對比手法,十二句接連鋪陳十二種現象,每兩種現象是一個對比,通過六個對比,描寫了大夫和士這兩個對立的形象。大夫成天安閑舒適,在家裏高枕無憂,飲酒享樂睡大覺,什麼征發號召不聞不問,吃飽睡足閑磕牙,自己不幹,誰幹卻去挑誰的錯,說誰的閑話。士卻被這樣的大夫役使,他盡心竭力,奔走不息,辛苦勞累,忙忙碌碌,什麼事都得去幹,還成天提心吊膽,生怕出了差錯,被上司治罪。這樣兩種對立的形象,用比較的方式對列出來,就使好與壞、善與惡、美與醜在比較中得到鑒別,從而暴露了不合理的等級社會的不平等事實及其不合理性。在對比之後全詩戛然而止,沒有評論,也沒有抒發感慨。姚際恒《詩經通論》評論曰:“‘或’字作十二疊,甚奇;末句無收結,尤奇。”通過鮮明的對比,讀者可以自然地得出結論,多讓讀者去體味涵詠,不必直寫。所以,吳闓生《詩義會通》評論這是“妙筆”。
唐韓愈的著名長篇五言古詩《南山》,其中有兩段,一段連用十九個以“或”字起句的句子,另一段連用三十個以“或”字起句的句子,都是兩句一對比。很明顯,韓愈借鑒了《北山》的這種手法。但是,韓愈的詩未免過於鋪陳繁富,如沈德潛所批評:“然情不深而侈其辭,隻是漢賦體段。”比較而言,韓愈詩不如《北山》情切而明晰。
第五章首句“或不知叫號”,現代學者多釋為“呼叫號哭”,譯釋為“人間煩惱”(餘冠英)、“悲號”(金啟華)、“人叫號”(袁梅)、“放聲大哭”和“民間疾苦”(程俊英)等等,多是說這位大夫聽不到人民痛苦的怨訴或號哭。這樣來譯釋,多少感到突兀、牽強,不很圓融。“叫號”一詞在這裏應如何詮釋為好,毛傳解為:“叫呼號召。”孔疏解為:“叫號,連綿字……叫呼號召四字同義也。”傅恒等《詩義折中》解為:“耳不聞征發之聲。”吳闓生《詩義會通》解為:“叫號,呼召也,不知上有征發呼召。”近人陳子展《詩經直解》解為:“不知道有號召。”這些解釋比較接近原義。照這樣解釋,詩中這位悠然自適、貪杯耽樂的大夫,根本不聞不問朝廷的征發呼召,除了吃喝玩樂睡大覺,就是閑聊扯淡。這個形象是比較豐滿的。《詩經》的注疏遺產很豐富,有些舊注並沒有錯,不必曲為新說。
這篇詩在封建社會起到了諷諫作用。《後漢書·楊賜傳》記楊賜針對時弊上疏曰:“而今所序用無佗德,有形埶(按,即勢)者,旬日累遷,守真之徒,曆載不轉,勞逸無別,善惡同流,《北山》之詩,所為訓作。”等級森嚴、任人唯親的宗法等級製度,必然造成如《北山》詩中所描寫的上層的腐敗和下層的怨憤,統治階級這種內部矛盾的進一步尖銳化,必將是內部的渙散、解體以至滅亡。所以,清高宗敕撰的《詩義折中》也強調說,勞逸不均就是“逸之無妨”和“勞而無功”,因此就會上層腐敗,下層撂挑子,這是關係國家存亡之“大害”。詩中暴露的一些現象,在今天的現實中也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