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首級白冤遭害假半仙看相賺金
卻說薛同務要買得王嶽首級。隨即進京,租家客館安頓。過了三日,這一日早飯後,素服坐在客店前,看其買賣。忽一小監經過,遇著一個書生,拱手問曰:“劉公公要往那裏去?”那小監答禮曰:“咱奉我公公命,要出城公幹。”說罷而去。薛同觸著心事,便問店家曰:“這小監是誰?”店家曰:“此乃劉瑾的心腹小監,卻亦姓劉,但不知喚甚名字。”薛同曰:“你去請他回來,隻說有一客商請他,休露出我的來曆。”店家忙趕上叫曰:“劉公公請住步,小人店中有一客商請你說話。”
原來小監名喚劉健,最貪財利,一聞此言,便暗忖:必有賺錢的機會,即同店家進店。薛同吩咐備酒,一麵請劉健進入客房,分賓主坐下,曰:“公公別來無恙?”劉健見薛同麵如紫玉,三絡長髯,衣冠整楚,知必富戶。即問曰:“咱前往河南公幹,有幾位富戶請酒,足下莫不在內否?”薛同將計就計曰:“小弟姓玉,賤名必濟,在河南開張珍珠鋪。因前同公公聚飲幾次,深知公公慷慨,故此敘舊。”酒席已備,劉健謙遜了一番,一同坐飲。問曰:“王大哥進京何為?”薛同曰:“小弟因有些家資,屢遭貪官勒索,故進京欲捐納一職員,並拜個座主庇護。未知公公有甚門路否?”劉健聞言暗喜,果是賺錢的機會。答曰:“王大哥豈不曉我家公公的勢力?滿朝公卿,誰不欽服。就要做個現任官,到也容易,莫道空銜職員。但未知爾帶多少銀子應用?”薛同曰:“某現備三萬兩,可夠用麼?”劉健喜曰:“如是足了,但今天咱要出城理事,另日再來與你商議。”即欲分別,薛同曰:“難得今日相會,須再飲幾杯。”劉健即坐下再飲。
薛同甜言蜜語,飲得投機,問曰:“彰義門下掛著,卻是何人首級?”
劉健曰:“說起方知我公公的勢力。那首級乃是三朝老監王嶽,隻因觸犯我公公,被公公奏聞朝廷,將他處斬,把首級示眾城下。爾還不知麼?”薛同曰:“你公公忒認真了,既死便罷,何必首級示眾?但公公乃劉公公心腹,未知能盜取此首級否?”劉健笑曰:“爾言差矣。王嶽與我們並非親故,我怎肯犯著國法,盜他首級?”薛同曰:“公公若能盜取此首級,憑爾要多少銀子。”劉健曰:“這卻煩難。教爾多銀買一首級,爾卻不肯;若是少銀,叫我盜取,我亦不肯。”薛同曰:“憑你要多少銀子,便說何妨?”劉健暗想:此人莫非癡呆,怎要買個死人頭?便曰:“若要首級、除非三千兩銀子不得。”薛同曰:“就是三千兩何妨!”劉健疑惑曰:“你當真三千兩敢買麼?”薛同取過鑰匙,開了箱,付與劉健看曰:“黃金在此,有甚難買?”
劉健見滿箱金銀,觸起貪念,便曰:“大哥可取紙來,把金稱定,有三千兩銀,直待我包好,寫上封皮,仍付你收下。待我取首級來,即將原封金付我,免致稽延。”薛同稱是。劉健將金折算,封寫標皮完固,交薛同收受曰:“咱家暫別。”薛同忙問曰:“未知公公幾時取來?切勿失約。”劉健笑曰:“此物唯大哥要買,別人怎肯?”
即辭別出店,一路暗喜:時來運到,遇著此等之人!三千兩銀買一顆首級。隻是守城官怎肯把首級與我?必須如此如此,瞞過劉瑾方妥。主意已定,早回太監府,見了劉瑾銷差畢,隻管微笑。劉瑾問曰:“你何故哂笑。”劉鍵曰:“奴婢因從彰義門過,見王嶽首級,臭氣難聞。”劉瑾喜曰:“他之與我結怨,正欲使他現世。”劉健曰:“奴婢亦知公公是要他現世,實在是替他揚起美名。”劉瑾曰:“示眾是不幸,有甚美名?”劉健曰:“奴婢適見三個人進城,一個是本處人,兩個背著包袱,必是外省人。那兩人忽向本處人曰:“這城下掛的是何人首級?’那本處人答雲:“此是三世忠監王嶽的頭顱。’那外省人曰:“我亦素知王嶽的忠名,隻是不曾見麵。今當識個忠監,不知被誰害的?可惜!可憐!’三人便回看一番,方才入城。豈不是替他揚美名?奴婢愚見,何不將首級丟在黃河漂流,使他陰魂無歸,可好哩!”
劉瑾點頭道:“是。爾便將王嶽首級丟下黃河去罷。”劉健曰:“但恐守城官不肯,奈何?”劉瑾曰:“不妨。可寫一張手諭,與爾帶去,付與守城官看過,說朝廷若有甚言,咱家抵擋。”
劉健心中大喜。出門直上城頭,守城官忙接入敵樓,見禮坐下。劉健就將手諭付與守城官著過,就令軍士把木桶放下,首級解下,卻沒有桶蓋。劉健曰:“無有遮蓋,不好看相。”軍士取過一個皮箱將木桶貯在箱內,蓋下箱蓋。劉健因貪著三千兩銀子,亦不嫌臭,辭別守城官,把箱架在肩上,飛奔到了客店。
薛同正在坐,滿廳許多人吃酒。劉健恐臭氣觸人,忙帶進薛同的房子,將箱子推在床下。薛同遙見是劉健進房,問曰:“公公取來不取來?卻如此匆惶!”劉健笑嘻嘻曰:“快取金來!”薛同曰:“公公忘記說過,現錢交現貨?怎麼隻管來取金?”劉健向床下拖出箱子,曰:“首級裝在箱內,快取金來。”薛同忙開箱細看,果是王嶽,劉健搖頭曰:“爾卻多心,三千兩銀賣一首級,難道我倒使個假的哄你不成?”薛同便把原封金付劉健,劉健接了驗過,笑問曰:“大哥買此,是要合藥,或是做香囊?請道其詳。”薛同曰:“因見此首汙臭不堪,作個好事,買來埋葬。”劉健暗想:“世問有此愚夫!三千兩銀賣首級做好事。真是我的時運來了。”辭別回府,將銀子藏過,方見劉瑾稟曰:“已將王嶽首級,投向黃河去了。”劉瑾曰:“果是能幹,退罷。”劉健退下不表。
且說薛同得了王嶽首級,令人製木桶收貯,差家丁帶往河南河中府,交王合收葬。自己在部使些規禮。過了數日,麵君,正德著薛同仍複諫議禦史。
薛同退朝,免不得謁見上司,拜望僚友,忙亂幾日,方才安靜。這一日對家人曰:“可恨劉瑾謀害王嶽,今又播弄國政。吾當具表進諫,為國除奸。”
家人勸曰:“劉瑾奸黨眾多,朝廷信任。老爺進諫,豈不負薪救火,自損其身?稍緩數載,奸黨少衰,會齊僚友進諫,方得除之。恐其欲速反難成功。”
薛同怒曰:“盡吾職分,若不進諫,豈不負先帝厚恩?就有差池,亦得萬古留名。”遂具諫表。
至次早進朝,朝拜畢,把表俯伏曰:“臣諫議禦史薛同,有事進奏。”
正德曰:“何事奏來?”薛同曰:“臣因奸監劉瑾,懷恨司禮監王嶽,先帝革逐之故。通仝奸黨穆宏、焦彩,冒奏王嶽侵用庫銀。陛下誤聽饞言,屈斬王嶽,懸首示眾。不意劉瑾又貪財藐法,膽將王嶽首級賣銀。實屬欺君。乞陛下明旨,將眾奸究治。庶使王嶽冤枉有伸,國家幸甚!”說罷,將表呈進。
內監接過,呈上帝案。正德覽畢,叫曰:“穆宏、焦彩、劉瑾等,怎將王嶽首級賣銀?現薛同進諫,有何分辨?”穆宏、焦彩忙跪奏曰:“陛下休聽薛同讒言。若論王嶽,侵欠庫銀,明旨處斬,怎說臣等謀害?查得薛同,係王嶽義子,倚伏王嶽勢力為惡。王嶽已斬,故挾恨欲害臣等。乞陛下明鏡,將薛同冒奏斬首正法。”又見劉瑾俯伏奏曰:“太祖有製:外臣不與內宦相交,實竇弊端,今薛同身居二品,公卿反拜內監為父,辱國已極。且王嶽侵欠庫銀,抗旨諭斬,與臣何幹?若雲將首級賣錢,越法欺罔,天下豈有將銀賣首級,來負罔法之罪?此必薛同令人盜取,希圖誣陷奴婢。陛下若不速斬薛同,無以做戒亂臣。”正德龍顏大怒,指薛同罵曰:“逆賊!身居大臣,反拜內監為父,卻又盜取首級,圖賴他人。若非劉瑾分訴,幾誤中你奸計。令武士將薛同押出午門,斬訖,報來。”武士忙上前捉。薛同跳起身來,雙手攔住曰:“且住。”便叫曰:“明是劉瑾使人向守城官去取王嶽首級,怎說是臣盜取?陛下可宣守城官一問便知。”正德大怒曰:“盜賊還敢嘴硬,武上快拿出斬首。”武士領旨,並薛同押出,可憐一位正直大臣,頃刻呈上首來。
帝傳旨:“將首級掛在午門示眾。龍袖一拂,駕退回宮。薛同家丁買備棺木,收殮薛同,埋葬不表。
且說劉瑾出朝,對穆、焦二奸曰:“方才若非二位言薛同係王嶽義子,這廝亦不致喪命。”二奸曰:“門下恐公公不知,故此說破。但不知王嶽首級果係何人打發?”劉瑾曰:“此事卻被劉健所瞞。”即把劉健叫來,問曰:“我前日令你將王嶽首級,放在何方?”劉健跪下稟曰:“已將首級丟下河內了。”劉瑾大怒,喝曰:“胡說!你還敢瞞我!你將首級賣銀,還說丟下河內。”便將薛同進諫之事,說了一遍。“若非我勢力浩大,豈不被你所害?你還敢當我胡說!”劉健見事敗露,隻得說出,將薛同買首級言明:“奴婢隻道他是富戶人家,好作善舉,隻得將首級賣他三千兩銀。”劉瑾喝曰:“胡說!那有三千兩買首級之理?”劉健曰:“奴婢焉敢亂言?”遂入內,將原封金條取出,放在桌上。跪下稟曰:“原銀尚在。”劉瑾看過,令小監收入內。便對劉健曰:“你敢瞞我,決當受罰。”劉健驚曰:“奴婢負死人頭無取工錢,亦無討掛紅,做采氣,又要受罰,實在吃虧。”劉瑾笑曰:“我不罰你銀兩,隻罰你今年夏天,為我扇涼。”劉健連忙磕頭,口稱“領命”。
原來劉瑾身體肥壯,每到夏天,必令小監扇涼。是年天氣早熱,即叫劉健扇涼。這一日劉瑾早餐後,坐在後堂醉翁椅上,吩咐劉健:“小心扇涼,使我安睡。”劉健領命,執扇扇了一會。隻見劉瑾鼻息如雷。劉健因日夜扇涼,暑天困倦。因見劉瑾睡去,即將雙眼偷合。不意一陣昏迷,雙足一顛,手中羽扇誤打劉瑾鼻上。劉瑾叫聲“噯唷”,雙手捧定鼻子。劉健驚得魂飛天外,慌忙跪下。劉瑾翻身起來指著罵曰:“你這狗奴,焉敢打我鼻子?”
那劉健本是伶俐快言之人,遂接口應道:“奴婢適才見公公睡去,鼻內突出兩條血涎,或伸或縮。我想:鼻孔內有此怪物,必為後患。故用扇打之。不料縮入鼻內。”劉瑾半疑半信,曰:“胡說!好好鼻子,那有此物?”劉健曰:“公公如此大貴,想是原神出現。”劉謹暗想,疑信參半。即對劉健曰:“既如此,可喚個靈驗相士,問明端的。”
劉健領命出府,走了兩條大街。隻見一位相士,年約三十多歲,生得形容古怪,兩鬢胡須。穿的一領藍布袍,左手執一把蘇白扇,右手執一枝白布招牌,上寫的:“江蘇張半仙相辨魚龍。”劉健看見,向前問曰:“相士,你相法精否?”那張半仙見是內監打扮,連忙答曰:“若論小生相法,靈驗無比。因為不會騰空,所以人人稱我為張半仙。或會騰空,便是張大仙了。未知公公有何見教?乞道其詳。”劉健著驚曰:“如此算是有準了。”張半仙曰:“豈敢!若論相命,毫無差錯。若論騰空,隻是駕雲學得一半,所以不應口。”劉健聽了,連忙搖頭說道:“這個使不得,我是敢要尋個不準的。”
說罷,拱手而去。張半仙叫回,問曰:“公公因何欲尋不準的相士?卻是何故?”劉健曰:“相士有所不知。我公公乃是司禮監,姓劉名瑾。因早問酣睡,著我扇涼。咱家一時瞌睡,誤將扇子打中他的鼻上。我恐他責打,隻得詐說他鼻內伸出兩條血涎,所以將扇打下,不意那血涎縮入。我公公被瞞過,略有幾分相信,令我叫一個相士,問明委曲。你相命有準,必走說無,那時豈不言我?所以欲尋不準的,與我附會稱有。”張半仙聽了,笑曰:“這個容易!我今便說血涎何如?”劉健曰:“如此便使得。請同入府。”行了幾步,劉健向張半仙曰:“先生與他相命,若能將他幼時至今,說得分毫無差,必有重賞。我先將我公公一生事業,並其所欲心事,盡對你說明。若得命金,要與爾四六倒分,可好麼?”張半仙搖首曰:“諒命金能得幾兩?怎有四六倒分?這個卻難從命。”劉健曰:“你可知道我公公富貴驚人。他若歡喜,我再從旁攛掇,這命金便多了。”半仙曰:“如此便從命了。你可把他的本末說與我知道。”劉健曰:“我公公醉後,常言幼時窮苦。六歲賣劉家為子,至十六歲繼父病故,他便放蕩。及十八歲繼母亦亡。迨二十一歲,數千家資蕩盡,投親不合,幾欲投河而死。幸遇異人贈藥閹割,故得富貴。今全心指望為帝。你若說得中竅,他自歡喜。那怕無有千萬銀兩賞賜?”半仙曰:“知道了。”一齊到府,引至宅門伺候。
劉健入內稟曰:“相士已到。”劉瑾曰:“未知精否?”劉健曰:“因是相法極精,人都稱為張半仙。”劉瑾曰:“如此喚進。”劉健即出,引張半仙來至庭中,將招牌掛在壁上,走上堂作揖。正要跪下,劉瑾叫住,曰:“先生免禮,看坐。”半仙曰:“公公在上,小生當得侍立。”劉瑾曰:“先生攻書不就,流入相士,何妨坐下!”半仙告罪坐下。小監獻茶畢,劉瑾曰:“咱因閑暇,特請先生論相。但君子問吉問凶,乞直言無隱。”半仙曰:“小生這張鐵嘴、隻說壽夭窮通,從不會半句褒貶。”
說罷,站起身,把劉瑾上下注視一番,仍退下曰:“公公恕罪,方敢剖露。”劉瑾曰:“可實說來,咱不見怪。”半仙指曰:“公公雙眉太蹙,早運艱難,幼年衣食不周,饑寒交迫。未知有否?”劉瑾愕然曰:“先生隻管說來。”半仙曰:“公公眉梢散亂,更須螟蛉。直到六歲,雖少呼奴喚婢,亦覺衣食富足。”劉瑾大笑曰:“先生洞見如神,非止半仙,直是真仙了。”
半仙曰:“不敢!此乃憑相言事,非有異能。”劉瑾曰:“可直言無隱。”
半仙曰:“細觀尊容,自六歲後途鹹享直,至年交二八,運行太歲,椿親早喪,家業零落。至二九萱親並凋,由此運途坎坷。行至三七,流離顛沛,幾至喪身。然苦盡甘來。二十二歲命逢專祿,時運交泰,富貴難言。”劉瑾曰:“如今富貴且不必言。未知後日否泰若何?”半仙曰:“公公知如逢富貴,卻未知大福,必定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方合公公的相格。”劉瑾聞言,哈哈大笑曰:“先生太褒獎了。咱焉有九五之尊?這說就荒唐了。”半仙站起身來,向劉瑾作揖曰:“如此到是小生多言,就此告別。”說罷,大踏步下階,仰天歎曰:“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原來世人多是褒獎的。這正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即向壁上取招牌,向外而出。
劉瑾忙令劉健:“快快留住。”劉健暗想:“這相士心毒。他見我得大分,連命金亦不取,分明斷送我的銀子。”即直上前叫曰:“先生且回,我公公還有商議。”半仙仍回轉上廳曰:“公公既怪褒獎,卻又喚回,何故?”
劉瑾曰:“先生請坐,不是咱家見怪,我想從古及今,未有太監做天子。故不深信。”半仙曰:“上古女媧娘娘,唐朝武則天皇帝,乃是女流。公公乃是男子,怎不得為君?但須再細看,方不差錯。”請公公行動幾步,咳嗽數聲,便知端的。”劉瑾立起身,行動數步,咳嗽兩聲。半仙曰:“看過了,公公請坐。”
未知如何應答?且看下回分解。